98.夢境-遺失之日(暴風少女)
我記憶中的哥哥,有着蓬鬆的淺茶色頭髮,以及玻璃珠般接近於金茶色的眼睛。
跟我和雙親都不一樣的瞳色,總是透露出孤獨感的雙眼,會讓人情不自禁被吸引——但那也僅僅局限於不了解他的人而已。
知道哥哥秘密的人,只有我。
…………哥哥是惡魔。
只會說些動聽的話,然後做很殘酷的事。這種事,從小時候開始我就知道。
“哥哥、兔兔為什麼不動了……?我怎麼和它說話,它都不理我……為什麼?”
“這個嘛——因為它死了啊。”雖然他沒有笑,但是那眼中的愉快卻是貨真價實的。
“為什麼、為什麼會死掉——我明明都有好好照顧它……”
“為什麼的——當然是因為你不適合養寵物,所以它才會死掉。”
“才不是!!我討厭總是這樣說話的哥哥!”雖然注意到了哥哥手指上沾着的奇怪藍色粉末,卻根本意識不到是什麼東西的我,只能用小孩子般的任性否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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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所養的最後一隻寵物,去郊外的森林玩時和哥哥一起撿到的小狐狸,也從家裏消失了。
“到哪裏去了,奇怪……明明應該是在家裏的——”
對我視線所不能及的事情一無所知,尋找着消失的小狐狸而到家後面的花園裏的我,看到了直到現在、都讓我覺得恐懼和顫抖的“東西”。
被泥土染臟、又浸染着乾涸血跡、原本棕褐色的茸毛,紛亂地鋪陳在地面,身體像是被剁碎了一般散落在草叢之間,大小不等的碎肉塊上面爬滿了黑壓壓的一大片螞蟻……斑駁的血跡將原本嫩綠的草葉都染成了令人反胃的顏色。
“——————”喉嚨熾熱地緊縮起來,胃部彷彿絞起來一般激烈地疼痛着,胸口如同被萬鈞之力壓迫似的喘不過氣。——簡直就好像……要窒息了一樣。
“……什、那……那是……什麼……”只能腳步不穩後退的我,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輕柔地將我試圖遮掩雙眼的手拿開,強迫我注視着那團凄慘的“東西”,他不斷地以溫柔的語氣嘲弄我,清越的聲音帶着淡淡的沙啞飄散在空氣中。
“看——我都說過了,霧華不合適養寵物,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呢……都是你的錯,所以它才會死掉的啊。”
【因為……我的錯嗎?】
【因為我的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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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華,你不擅長養寵物,所以以後還是別養了比較好。你看,你養的動物全都死掉了不是嗎?”
最後,雙親也說了和哥哥一樣的話,禁止我再養寵物。
“以後別再養寵物了,死掉的話不是太可憐了嗎。”
“————”
“太過分了……”逐漸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哥哥造成的我,只能不斷重複着同樣的話。
“過分——太過分了!!”
他說的話,總是包裹着甜蜜的糖衣。但是,卻是入口即死的□□。
但是,不能反抗他的任何決定。就連爸爸媽媽都遷就着他。
因為他是世人所承認的“天才”——但是被稱為“小提琴天才”的他,根本就只是個瘋子!
我討厭……天才。討厭哥哥。
明明只是個過分的人,卻總是一副溫和從容的嘴臉。
最討厭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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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雖然都是事實,但是……卻不是“真相”。
每個人看到的真實都不一樣,然而真相卻只有一個。
哥哥是……被我殺死的。
因為……後來,發生了即使時光逆轉,也無法改變結果的事。
那是我即使關上房門、緊閉雙眼、塞住耳朵、阻絕一切外來信息,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切都是夢……依然無法逃避的事實。
“討厭……我討厭哥哥!如果哥哥不在的話就好了!不在的話、死掉的話就好了!你去死好了——!我最討厭你了!!快去死吧!!!!”
“像哥哥這種人————死掉的話對大家都好!!!”
因為我對哥哥說了這樣過分的話,所以哥哥就真的死了。
爸爸媽媽一定也認為是因為我的緣故,那麼優秀的哥哥、被稱為“天才”的哥哥才死掉的吧。
所以,即使只是被他們注視着,都感覺得到猶如針刺一般的疼痛感。就好像不停地在提醒、責備着我——
哥哥是……被我殺死的。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人類的話語,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利器。
而哥哥,又是否真的脆弱到僅僅只是因為我的一句話,就可以這樣輕易地放棄生命。
但是……殺人就是殺人,帶着什麼樣的心情去殺,事後又帶着什麼樣的心情去追憶,也改變不了事實本身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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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華、霧華、霧華、霧華、霧華、霧華…………
世上只有過這麼一個親人,曾經這樣捧着我的臉,看進我的眼睛,嘆息似的一遍又一遍這樣輕喚我的名字。就好像那是我們的秘密,我們的私語,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一樣。
“不用擔心霧華、很快……很快的。你就可以解脫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了。我也不會……因為、————”
他清越的聲音帶着淡淡的沙啞飄散在空氣中,那樣的語調,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欺人,又或是在自欺。
“誰都別想傷害你。傷害你的人……不論是誰,都得死。”
“即使那個人……是爸爸和媽媽、或者——是我也一樣。”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無論我去了哪裏,都會呼喚你的名字。”
“所以。”
“所以…………”
“所以————————”
“別忘記我,霧華。”
“別忘記我……”
“無論如何、別忘記我——……我愛你。”
“對不起……我愛上了你——”他的眼中交錯着苦惱、絕望與傷痛,永無休止地沉痛自責,看起來有如苦惱的罪人。
【愛?】
【以愛為名義就可以隨意傷害?】
【以愛為名義就可以肆無忌憚?】
【這麼看來,愛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那種東西,我才不需要。】
因為,愛……從未治癒過我,只會不斷地苛責、傷害我而已。
雙親也好,哥哥也好,都只會用名為“愛”的東西讓我痛苦。
【所以,愛什麼的,我不需要。】
我一直被哥哥的幻影所束縛。
“哥哥在看着我。”不是我的臆想、也不是我在說謊。
只要接受了他人的靠近,那個人就一定會不幸……一定會被毀掉。
就像是絕對不會讓我幸福的……他的詛咒一樣。
所以幸福什麼的……根本就不會眷顧我。
也許我只是在無病呻吟吧,但是我不□□就永遠也找不到出口了。
如果走不出自己的世界,我要怎樣去迎接由別人組成的世界?
所以,我自己給自己設下了“門”的界限。
門外的世界是謊言,門裏的世界才是現實。這樣相信着的我,就能夠接受任何人的靠近,但同時又將一切隔絕在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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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沒辦法去愛人了。”
那時候,對着救了我的方術師少女,我露出了彷彿要哭泣一般的神情。
“我再也不要毀壞任何東西,再也不想失去任何東西了。所以……我不能再接受任何人、不能再愛任何人。”
“人類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憎恨。憎恨延續得比愛情更長久。”沉默了許久后,少女用彷彿遲暮老人一般疲憊的眼神注視着我。
“因為還有愛,所以才能憎恨下去。因為憎恨着,所以能一直愛下去。”
“人類本身就是複雜的,所以沒有人可以絕對地肯定,愛就比恨美好。你的哥哥只是選擇了比愛更持久的感情方式來束縛你而已。誰都沒有錯。你也沒有錯。”
“真實不一定都是美麗的。也有讓人不忍目睹的醜陋真實、痛苦真實存在。”
“然而,夜晚來到,我們依然會一如往常地入睡,月光也將一如往常地揮灑在我們身上。”
“因此,永不改變的美麗事物也是存在的。”
“假若你真是破壞摧毀一切的暴風,就吹起更激烈的狂嵐,讓我看看滿載着燦爛希望和堅強意志的嶄新暴風。”
“而那暴風不會再如過去一般破壞、摧毀一切,而是將覆蓋在你心上的沉澱一掃而空。那時候,你就勇敢地起身抵抗命運吧。”
“你並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同情。因為,你是暴風少女。”帶着不易察覺的清淺笑意,她向我伸出了手。
“你並非受到命運捉弄的可悲之人。而是以自己的意志、去扭轉結局的、無比堅強的少女。”那樣堅定地肯定着我的存在,用堅強的話語開導着我——
儘管她這樣說,我那顆被封閉的心,依然什麼都聽不進去……
但是,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中,她那澄澈平和的聲音就好像擁有了能夠洗凈心靈一般的魔力。
讓人安心。
那是我第一個朋友,同時也是最後一個。
沒錯,最初、也是最後的朋友。
因為……這個名叫信都陵湮的方術士少女,在一個秋日的平和午後,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死於非命。
那副慘狀,就像幼年時,看到我最喜歡的小狐狸死在花園的草地上一樣。
………………簡直就像是詛咒一樣。只要接近我的人,全部都會慘遭不幸。
而那時毫不知情的我,在遙遠的歐洲,再次遇到了……明明應該已經死去的——他。
最後、一切如同預料中的一般,全部遭到了破壞。
而我,在那種無法處理的狀況之下,選擇了逃離。
對於自己的狡猾和軟弱,我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但只有在痛苦的絕望中,我才能盡全力地保持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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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顆曾一度毀壞的心,雖然偶爾仍會失控,但是大致上還能正常運作。
每次想到這個事實,我就恨不得掐住自己的脖子、讓自己停止呼吸。
為什麼沒有徹底壞掉?只有徹底壞掉,才能讓你痛苦得恨不得死去吧。
心和身體是息息相關的,心靈變得脆弱的話,身體也會逐漸虛弱。這種事我已經很有經驗了。但是,再怎麼虛弱,我也還活着。
胸口就像揭起黑暗的波濤,萌生出激烈的憤怒與恨意。就像沙漏裏面緩緩流逝的沙子,預示着生命結束的時間逐漸逼近一般、痛苦到無法呼吸。
說著什麼將丟失的時光找回來這種任性無比的話,最後卻自私地做出更加殘忍的事來傷害所愛的人——這就是你愛人的方式?
如果你在那時候就死去的話,我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是你讓我變成了怪物。
讓我變得無法和其他人一樣為值得歡喜的事感到高興,為可以慟哭的事感到悲傷……無法和正常的人類一樣擁有同樣的感受。
全都是你的錯!
為什麼那時候你沒有死掉?
時間————
如果時間可以逆流————
我就可以再次親手殺掉你……或許,找回我們所丟失的時光?
然而——那種時光,一旦走遠,就不可能再回來。
再怎麼祈求,時間也不會倒退。
遺失的東西,也無法再次取回。
所以,你就死去吧。
死去吧。司徒霧非。
腐爛在我心裏,徹底變成回憶。
這樣我就不會覺得痛苦了。
如果可以,我在回憶里就可以殺死你千百次,以此來緩解我的憎恨。
憤怒、苦惱、憎恨、絕望、還有錐心刺骨的傷痛,這些我全部還給你,然後,我就只是我。不再是你的影子。
我的哥哥在我五歲那年就死去了——這樣對自己說著,我就可以輕鬆地活下去了。
這樣重複上百遍、上千遍、上億遍,說到連編造出這個謊言的我都深信不疑。
————我的哥哥司徒霧非、在我五歲那年因意外去世。
現在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因為那就是對我來說,最好的事實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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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現實和記憶間的意識,總是讓人感到疼痛。
不管再如何悲慘的哭喊乞求,也絕對無法取回的東西,只會讓她感到悲傷。
愈是美麗就愈讓人痛苦,卻又想抓住已經逝去的美好,即使每次回憶只是在心口上多添一個傷口。
同樣的,即使擁有記憶,感情也不會被記憶所操縱。因為已經成為“過去”的記憶,在她看來就等同於“幻想”。
但是,記憶又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不管心也好、記憶也好,都是構成“她”這個存在的要素。忘卻只會讓人感到失落和困擾而已。
所以,她才拒絕忘記。
同樣的,也絕對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