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明月行止,嚴重動人心
翌日申時。(www.16kbook.com)
簾幕低垂,花梨木案上的一個冰盆里正冒着白色的寒氣,使屋子裏比外頭涼爽了好多,這是清江縣令的孝敬,四阿哥半倚在榻上,十三阿哥坐在床側的椅子上,兩人正在聽着高福和年羹堯的稟報。
“奴才等人今天一早奉主子命,隨同江姑娘去了市集,她最先是讓奴才們領她去一間當鋪,她在那裏當掉了一幅小畫,那小畫的畫技真是舉世無雙,當鋪朝奉起先開價三十兩,被老年拍坍了一張桌子給嚇成了五十兩,那朝奉央求說‘本小利微只能出這麼多了’,江姑娘倒不在意,就按五十兩銀子簽了死當。”
十三阿哥有些窩火的想:“沒給她銀票,只是不想她身上有了銀子就自顧自走了”,可一想到她居然到了當家當的地步了,又覺得十分心痛,斥道:“不是囑咐你們這些奴才同她出去,只要她看中什麼,都盡着買嗎,怎麼把她帶去當鋪?”
年羹堯回報道:“江姑娘執意要去當鋪,我們也沒辦法,不過,她一走,我就給了朝奉五十一兩把那張小畫給贖回來了,主子,請看!”他說這話時,高福驚訝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我怎麼沒想到’的表情。
十三阿哥伸手接過“小畫”,拿到榻前他同四哥一起研究,見紙質奇特,正面是一個用說不清叫什麼藍色畫就的一個男人的頭像,栩栩如生,反面是張山水圖,畫得也同真的一樣,對着光還能看見紙質里透出一朵花,邊邊角角還有些奇怪的符號在上面。(後來從江明月口中得知這叫10元人民幣。)
四阿哥細看了一番,用沒受傷的右手打開放在枕邊的一個扁平匣子,將那張“小畫”同明黃綾的聖旨放在一起,面上卻是淡淡的:“做得好,接著說。”
高福忙一躬身,續道:“接着她要去布店,奴才們帶她去了,本以為她是要買布做裙裳,可奇怪的是她放着上好的綾羅綢緞不選,費了不少功夫才挑揀了五匹織得密實的坯布和一些綾紗絲帶買下來,又讓奴才們帶她去了制傘作坊,聽她吩咐作坊主要往坯布上刷桐油什麼的,要求讓布匹光滑、不透氣、還防水,要明天下午就交貨。接着去了成衣鋪,在那裏她買了幾套合她身量的棉布男裝。”
“從成衣鋪出來后,就已經晌午了,江姑娘就讓奴才們帶她去縣裏最好的酒樓,她說由她請客讓奴才們好好吃一頓,起初她要奴才們與她同坐一桌吃,可奴才們自知身份低微,男女有別,哪裏敢哪,她見奴才們都跪下了,於是體恤下情命店家再開一桌。”
“吃完中飯,她叫奴才們帶她去了清江縣最有名的鐵匠鋪,看他們打鐵,看了半日,也不嫌那地方熱,後來跟鐵匠鋪的老鐵匠提了些建議,那老傢伙起先還不服氣,江姑娘拿出一把造型很奇特的匕首出來跟他打出的最得意的刀來斗刀,兩刀一碰,那老傢伙的刀出了個大豁口,爭些斷了,這才服貼了些,然後江姑娘同他說的話小的也不懂,什麼礦石雜質、什麼鼓風機、什麼滲碳法冶鍊、還有什麼模具脫胎,可奇了!等她說完那些話,張鐵匠那老傢伙歡喜得爭些給她跪下,她拿出幾張圖紙讓張鐵匠打造,說在七天之內要完工,居然付了十兩銀子做定銀,還說她以後每天會去鐵匠鋪看進度,張鐵匠那老傢伙自是沒口子地答應。”
“再後來江姑娘讓奴才們帶她去墟集,她挑幾捆粗粗細細的竹竿全買了下來,然後又讓奴才們自己挑禮物,說是看中什麼就告訴她,她送禮物是感謝奴才們的幫忙,這…這可折死奴才們了,奴才們百般推辭,可她說了再推辭就是看不起她,奴才們見實在拗不過,就讓她使錢買了,逛完墟集,奴才們就護送她回了縣衙,這會子已回到東廂房她屋裏了。”高福一邊說著,聲音裏帶着點抑制不住的喜意。
“都得了什麼啊?”十三阿哥邊問邊端起案上酸梅湯呷了一口。
“回十三爺的話,奴才挑了一頂綢面帽子,老年挑了一個荷包,同去帶路的衙差給他婆姨挑了一根銀簪子。”
眼光一掃,見年羹堯的腰側果然多一件荷包掛飾,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兩人都覺得那荷包有些刺眼,“都跪安吧。”四阿哥淡淡地發話。
“喳!”
人退出去了,屋子裏一陣靜默,十三阿哥悻悻出聲:“沒見過這號的,都到去噹噹的地步了,連奴才們都給買禮物,四哥,要不,我去把銀票給她吧,別弄得我倆個象刻薄寡恩似的。”
四阿哥斜睨了他一眼,低垂下眼瞼,還是淡淡地說道:“你去吧,我歪一會兒。”
“那好,四哥,你好生歇着啊。”十三阿哥上前將枕頭放倒,扶着他平躺下來,而後就興沖沖三步並作兩步地出了房門。
看來,十三弟對她動了心。
四阿哥一陣莫名的煩躁,他直僵僵地躺着,一眼不眨地望着床帳頂,有些惱恨起來:平時冷凝平靜的心境哪裏去了?這少女從天上掉下來到現在也不過十來個時辰,可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朵笑容、她的俏皮和嬌嗔、她的悲傷和眼淚、她溫柔的雙手和憐惜的眼神,居然會象野草似的在自己的心裏瘋長。
江明月,明月,這個名字在心底里低低地叫着,一遍、一遍……
就在那堆屍首旁,她抱着膝坐着,仰望着天,就象一個迷路的小孩等着父母來接,那情形看得人心尖都是一抖,她是遭上天貶謫的小仙女嗎?
在皇宮中生活的人誰不是帶着壓抑生存?幾曾見過有誰敢象她那樣大膽地表露內心的情感,這世上誰敢對着天地間、當著一眾人等大喊“XXX我愛你們!”那樣熾烈勃發的感情,真是震憾!能如此率性行事,想來,我是極為羨慕她的。
我都已記不起上一次由衷的笑是什麼時候了,可她居然在昨天能令我一再失控,直想放聲大笑,她就象是個慧黠靈巧的精靈,機變層出不窮,又總能說出人意表的趣言妙語,讓人覺得很快樂、很輕鬆、很親近而不設防。
經過昨晚歷經的一切,這世間再沒有誰能象她這般動人心旌……
被她料中了,昨晚果然發起高燒,傷口也痛得厲害,昏沉中只覺有一隻清涼溫柔的手撫在額頭上試熱度,心裏意識到會是她,強睜開眼看去,真的是她,穿得是我們滿人的旗裝,可是,還從沒發現有誰能比她穿得更好看,她的雙眸真美,盛着清澈、純良、溫柔、還帶些若有所思,和我的目光一觸,她清涼的手指明顯一顫。
“你…發燒了,不過別擔心,會好起來的。”她看上去有些羞澀,笑笑地縮回了手,然後轉向十三弟:“時間差不多了,拿出來吧。”
十三弟上前來,掀開身上的薄布單,探手出來后,多了一小截奇怪的透明的小棒,她接過,對着燭火看了一下,輕聲道:“三十九度二。”秀氣的眉頭輕輕皺了皺。
又見識到她古怪的辦法,她拿出一種有着長長針尖的透明管狀物事,又打碎了一隻透明小瓶的端頭,吸了其中的水,針尖朝上噴出一道水線,說道:“別怕,這是退燒針,我幫你打一針很快就會退燒,放鬆!放鬆!”她邊說,邊用溫柔的手指輕輕拍打在臂膀上……
打過針,她命人拿來一大碗溫的綠豆水來,“發燒要多喝水,綠豆水清熱解毒,你要多喝一點。”十三弟忙上前來要扶我起身喝水,只是略略欠身,牽動傷處,不由得痛到冷汗涔涔。
“等等,不必扶他起來,”她忙阻止,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小管,拉伸略彎曲,插進碗裏,道:“這根吸管我送給你啦,這樣在枕上不用起來,只要輕輕一吸就能喝到了。”
果然,從未試過這樣喝水,也從來不知道綠豆水是如此的清甜,喝了水,吃過止痛藥,她的針葯十分靈驗,半個時辰后灼熱和劇痛漸漸退去,身上也覺得鬆快了許多,十三弟在旁喜不自勝:“明月,明月,你的仙法真靈,太神奇了,我…我簡直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
她一臉啞然失笑的神情,笑嚷道:“胤祥同學,你當我神婆啊,仙法?切!還虧你想得出!”
他們兩個象多年老友一樣直呼其名,很熱絡地說笑着,我忽然覺得心裏象被人塞了一把荊棘進來。
“多謝你!”我插了話,她立刻將目光投注過來。
“雖然救命之恩,言謝太輕,但未有所報之前,我還是要先向你致謝。”這還是我第一次向人如此誠懇地向人道謝,平常對御醫只消一個‘賞’就是了,而對她只覺得絕不可如此輕慢。
“不客氣,助人為快樂之本嘛。”她立時笑着回應,紅菱般嬌美的唇角彎起來,明艷的笑容如同百花在同一刻開放,只是忽然她象是想到了什麼,神情一下變得驚訝起來,眼神也透着迷惑不解。
“難道是…難道是…”她好象沉浸在自己的所想中,她甚至伸手過來,撫住我左邊的臉頰,夢幻般地小聲喃喃道:“難道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讓歷史重新步入正軌…要不該怎麼解釋呢,怎會哪兒都不落,偏偏落在這裏,殺手人堆上…沒錯…沒錯…一定是這樣…可如果歷史重新步入正軌…還會讓我回去嗎……”她呆怔怔的,人象被施了定身法,睜大了美麗的眼睛,眼神卻是空濛的,就象沒看見我,只看到看不見的遼遠。
“喂!明月,你幹什麼?你怎麼了?”十三弟在旁拉拉她的衣袖。
她恍然從夢中驚醒似的,眼神聚攏,一看清是我,忙縮回了手,有些局促地笑笑:“對不起,我…我失禮了,剛才我只是想到另一件事,所以有些走神,說起來,是我要謝謝你,你還活着,這是我今天唯一幸運的事。”
我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但感覺得到她是悲傷的,一種極力剋制的悲傷。
“你有什麼難處嗎?說出來,我一定會全力幫你?”看她到悲傷,我忽然覺得無法忍受。
她只是苦笑。
“是因為那些死了的殺手而覺得負有罪孽?”我揣測着。
她好象有些驚訝,更專註地看着我:“一部分是這樣。”說著話,目光里悲意更濃。
“你見過佛像嗎?”我試圖開導她。
“什麼?”
“佛像?”
“見過的。”
“那你該知道,縱然佛性慈悲,有菩薩低眉,卻也有金剛怒目,除掉惡人,免得他們危害世間,是一樁大善行,你又何必自擾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微微含笑,半晌,忽然璨然一笑,燭光都為之一暗,語氣也變得輕鬆:“謝謝你,生着病還來安慰我,我沒事。”接着探手過來,又撫在我的額頭上試了一下溫度。
“熱度退了,趁着不痛,就睡一會兒吧,你得保持體力。”燭光中她溫柔地微笑着,容光映亮四堵。
“我還不想睡。”其實我已經很困了,可偏偏不捨得睡去,只覺得看着她在身邊,心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和舒泰。
“這樣啊,用不用我催眠你啊。”她俏皮地說道,又歪着頭想想,帶有一種迷人的孩子氣:“不如我給你念首詩助你入眠,這是我小時候,我媽媽哄我睡覺時念的。”
我很期待,等着她說下去。
只聽她清清喉嚨,用一種低醇柔和,充滿溫情的聲音念道:“一隻松鼠/在樹枝上/吱吱地/吃着月光……/月光是吃不完的呢/那是月宮仙女們留下的歌唱/也是從她們銀色的衣袍里,掉下的銀色的糖……/乖乖的睡吧,親愛的寶貝/讓雲朵做你的搖床,藍天垂下透明的帳……”
這是一首不同於什麼五言七言的詩,但是它美麗絕倫,曠世無敵,它象帶有一種魔力開啟人心底里最柔軟的地方,我看見十三弟有些想哭的徵兆,我自己雖被稱為冷麵王又何嘗不是呢,我想起了額娘。
乖乖的睡吧,親愛的寶貝,讓雲朵做你的搖床,藍天垂下透明的帳……
要是讓心愛的人每天在睡前念給自己聽,這是何等的幸福!乖乖的睡吧,親愛的寶貝,誰會有福氣成為她口中的寶貝……
“媽媽,媽媽”,卻見她忽然以一種凄婉欲絕的神情低低地叫着,美麗的眼睛中湧上了大顆的淚滴,將落不落地閃爍着,象湖水中盛開了冰蓮。
“對…不起,我…得走了。”她猛地捂住嘴,象是要在崩潰大哭前做最後的控制,而後逃也似的飛跑出去。
“四哥,我去看看她。”
十三弟是如此緊張,還沒等我回答就急追出去,那一刻,我真是好恨自己的傷……
一夜似夢似醒,眠得很淺,她的身影面容總是出現在夢中或是腦海中,今天一大早為我換好了葯后,她就出了門,枉我一整天懸望記掛,到現在迴轉來,卻是連個面也不露,四阿哥越想越着惱,着惱中還有幾分自嘲,心頭暗道:“這個命中魔星!我一個冷麵王,現如今居然會被她弄得象個深宮怨婦。”恨恨地一抖沒受傷的右手腕,將薄布單飛掀起來,又恨恨地蒙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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