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命運與愛情(上)

27.命運與愛情(上)

茸貢土司帶着她漂亮的女兒追到牧場上來了。

她們到達時,我正在做夢,一個十分喧鬧的夢。是那些在水邊開放得特別茂盛的花朵在喧嘩。有一兩次我都快醒了,隱隱聽見人說:“讓他睡吧,當強大土司的少爺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當一個強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聽見外面很大的風聲。便迷迷糊糊地問:“是吹風了嗎?”

“不,是流水聲。”

我說:“他們說晚上流水聲響,白天就是大晴天。”

“是這樣,少爺很聰明。”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回答。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為這個,到早上醒來,我都不想馬上睜開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時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時何地。我要是貿然睜開雙眼,腦子肯定會叫強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蕩蕩,像只酒壺,裏面除了叮叮咣咣的聲音,什麼也不會有了。我先動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個又一個部位,再向中心,向腦子小心靠近,提出問題:我在那裏?我是誰?

我問自己:“我是誰?”

是麥其家的二少爺,腦子有點毛病的少爺。

這時,身邊一隻散發著強烈香氣的手,很小心地觸了我一下問:“少爺醒了嗎?”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個聲音喊道:“少爺醒了!”

我感覺又有兩三個渾身散發著香氣的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聲音很威嚴:“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吧。”

平常,睜開眼睛后,我要獃獃地對東西望上一陣,才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樣,我才不會丟失自己。曾經有過一兩次,我被人突然叫起來,一整天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時何地。這次也是一樣,我剛把眼睛睜開,來不及想一想對我十分重要的問題,弄清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身邊的人便都笑起來,說:“都說麥其家的少爺是傻子,他卻知道躲到這個地方來享清福。”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頭上,搖了搖說:“起來吧,我有事跟你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雙手把我從被子裏拽了出來。在一片女人們鬨笑聲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個渾身赤條條的傢伙,胯間那個東西,以驕做的姿式挺立着。那麼多女人的手鬧哄哄地伸過來,片刻功夫,就把我裝扮起來了。這一來,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帳篷里的佈置我還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卻被女土司坐了。幾雙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問:“我在哪裏?”

她笑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拽我的幾個侍女說:“要是早上一醒來,身邊全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們都笑了。這些女人,在這連我都覺得十分溪蹺的時候,不讓她們嘰嘰嘎嘎一通怎麼可能呢。

我說:“你們笑吧,可我還是不知道這是在哪裏。”

女土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怎麼認不出她?但卻搖了搖頭。

她一咬牙,揮起手中的鞭子,細細的鞭梢竟然在帳篷頂上劃下了一道口子。我說:“我的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

“你的人?”

“索郎澤郎,爾依,卓瑪。”

“卓瑪,侍候你睡覺的那個姑娘?”

我點點頭,說:“她跟廚娘,跟銀匠的老婆一樣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說:“看看我身邊這些姑娘。”

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問:“你要把她們都送給我嗎?”

“也許吧,要是你聽我的話,不過,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我發現,送飯進來的人裏面也沒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幾口,嘗出來不是桑吉卓瑪做的。

趁飯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拚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麼地方,手下人都到哪裏去了。但我實在想不起來。就抱着腦袋往地上倒去。結果卻倒在了一個姑娘懷裏。女土司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說:“只要你這樣,我們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捧着腦袋,對那姑娘說:“我的頭要炸開了。”

這個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陽穴上揉起來。女土司吃飽了,她問我:“你可以坐起來了嗎?”

我就坐起來。

“好,我們可以談事情了。”女土司說,“知道嗎?你落到我手裏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麼地方?”

“不要裝傻,我看你並不是傳說中的那個傻子。我不知道是傳說中麥其家的二少爺並不傻,還是你不是麥其的二少爺。”

我十分真誠地對她說,要是不告訴我現在在哪裏,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一點都想不出來。

“好吧,”她說,“難道你不是為了躲我,藏到這有溫泉的牧場來了嗎?”

我狠狠一拍額頭,腦子裏立即滿滿當當,什麼都有了,什麼都想起來了。我說:“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麼話,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來了。”

交談慢慢深入,我終於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從管家那裏,沒得到一粒麥子。

管家說,糧食是麥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議:“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們被帶槍的人看起來了。看,這就是當老爺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少爺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圍。走過那些可憐巴巴的下人身邊,看看臉色我就知道,他們餓了。我對女土司說:“他們餓了。”

她說:“我的百姓比他們更餓。”

我說:“給他們吃的。”

“我們談好了就給他們吃。”

“不給他們吃就永遠不談。”

女土司說:“瞧啊,我跟一個傻子較上勁了。”

說完,就叫人給他們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們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見主人時那種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轉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帳篷里,她清清喉嚨,我知道要談正事了,便搶先開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她臉上出現了吃驚的神情,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去坐茸貢家的牢房。”

她笑了,說:“天哪,你害怕了,我怎麼會做那樣的事,不會的,我只要從你手上得到糧食。瞧,因為我的愚蠢,百姓們要挨餓了。你要借給我糧食。我只要這個,但你躲開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帳篷里很悶熱。我有些難受。看得出來,女土司比我還要難受。

我說拉雪巴土司一來,就說想得到糧食。她來可沒有說要糧食。我說:“你沒有說呀,我只看到你帶來了美麗的姑娘。”

她打斷我的話頭,說:“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沒有得到!”

“我們兩個吵架了。他說他是我舅舅,我說我是他的伯父。我們吵架了。”

這句話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會把好多好多年前的親戚關係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沒錢,父親說了,麥其家的糧食在這年頭,起碼要值到平常十倍的價錢。“女土司叫了起來:“十倍?!告訴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兩銀子也沒有!聽見了嗎,一兩也沒有!”

我笑笑,說:“太悶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帳篷之間穿來穿去。我在心裏把她當成了貼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煩了,說:“我可從來沒有跟着一個傻瓜這樣走來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這時,我們正好走到了溫泉邊上。我脫光衣服下到水裏,讓身子在池子裏漂浮起來。女土司裝出沒有見過**男人的樣子,把背朝向了我。我對着她的後背說:“你帶來了很多銀子嗎?”

“你就這樣子跟我談正經事情?”

“父親說過,要有十倍的價錢,才准我們出賣。他知道你們只種鴉片,不種糧食,就把糧倉修到你們門口來了。父親說,這樣,你們不等把買到的糧食運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轉過身來,她的臉上現出了絕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這才帶着哭腔說:“我是來借糧食的,我沒有那麼多銀子,真的沒有。你為什麼要逼我。誰都知道我們茸貢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們的要求是沒有人拒絕的。你為什麼要拒絕?拒絕一個可憐的女人。”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會欺負一個傻子,女人就可以隨便欺負一個傻子嗎?”

“我已經老了,我是一個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來兩個侍女,問我夠不夠漂亮,我點了點頭。她叫兩個侍女下水來跟我一起。

我搖了搖頭。她說:“天哪,你還想要什麼,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還有個女兒不是嗎?”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聲:“可你是個傻子啊!”

我沒有再說什麼,長吸一口氣,把頭埋到水裏去了。從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邊玩這種遊戲,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裏憋很長時間。我沉到水底下好長時間,才從水裏探出頭來。

女土司袋作沒有看見。我繼續玩自己拿手的遊戲:沉下去,又浮上來。還像跑累了的馬一樣噗噗地噴着響鼻。溫泉水又軟又滑。人在水裏撲騰,攪起一陣又一陣濃烈的硫磺味,這味道衝上去,岸上的人就難受了。我在水裏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談着的事情都忘記了。女人總歸只是女人,這水可比女人強多了。要是書記官在這裏,我會叫他把這感受記下來。如果回去時,我還沒有忘記這仲感受,也要叫他補記下來:某年月日,二少爺在某地有某種感受,云云。我相信,沒有舌頭的傢伙能使僖的感受有更深的意義。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頭之後越來越銳利的眼光,含着譏諷的笑容對我說:這有什麼意義?但我還是堅持要他記下來。我一邊在水裏沉下浮上,一邊想着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進耳朵,在裏面發出雷鳴一樣的轟然聲響。

女土司生氣了,扯下頸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頭上。額頭馬上就腫了。我從水裏上來,對她說:“要是麥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兒子,就是出十倍價錢你也得不到一粒糧食。”

女土司也意識到了這一舉動的嚴重性,呻吟着說:“少爺,起來,我們去見我女兒吧。”

天哪,我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麗的姑娘見面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塵埃落定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塵埃落定
上一章下一章

27.命運與愛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