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吃過早飯,馬老末還無蹤影,老秦就讓我看他的新油畫。上回那枚一百八十厘米的“一分錢”據他說已經賣了,賣了六千——老秦在這方面沒有虛榮心。我說一分錢能賣六千也不錯了。新油畫是老秦的自畫像吧,畫面上的老秦正咧着大嘴,沒心沒肺地沖觀眾笑。老秦說這張畫名叫“傻笑的臉”,一個荷蘭人已經預訂了。我久久地望着“傻笑的臉”,心裏卻苦苦地想着馬老末的行蹤。
他越是沒有蹤影,我想買那院子的心情便越是急切。我甚至向老秦表白,只要今天能辦妥此事,我其實還可以在價格上作些讓步。
過了中午,過了下午,晚飯前,馬老末終於露面了。
他麻耷着腫眼泡坐在老秦的床邊說,那院子,眼下已經有人出到了一萬五……接着他就不往下說了。我和老秦都已聽明這是一個要加價的開場白,老秦一邊沖我使眼色,一邊把馬老末叫到院裏。兩人嘀咕了半天,又一塊兒回到屋裏,老秦向我宣佈了一個新數目——那當然是馬老末和我都能接受的一個新數目:一萬三千塊。我心裏已經認了這個數,但還是假裝遲疑了一下。然後,一萬三千塊,我買下了馬老末的院子。照例是由老秦擬定房契,我們三方分別在房契上簽字蓋章。我收起房契,馬老末點清我付給他的錢。當他把錢裝進一隻粗布小面口袋時,他說還有個事兒,他說他的大姑眼下還在那院裏住着。
不過老太太七十好幾,一直病着,已經活不了多大工夫了,她一死,我立刻就能搬進去。
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一件事,老秦也表示了他的驚異。
他對馬老末說當初可沒談過這一條,當初他提到那院裏好像住着個病老太太時,馬老末分明答應只要房一賣,他會立刻把他的病大姑接下山去。馬老末沒有正面否認他答應過老秦,不過他又說,也許老太太明天就死了呢,也許就在今兒晚上,“今兒早起我家裏給她去送飯,見頭天的飯菜她一口也沒吃。”我對馬老末說,錢我付了,那院子就已經歸我,無論如何你們得立刻把老太太接走。是啊是啊,老秦也附和着我,馬老末苦笑着說,不是他不接大姑,是大姑她不離開那院子。他看了看老秦,又看了看我,說:“要不你們跟着我過去看看?”他那神情是帶有鼓動性的,像是說,看看你們就知道我說的不是瞎話——她沒幾天活頭兒了。
這一切都叫人惱火。馬老末急着要錢,我急着要房,這就意味着,我們都得盼望那大姑快死。回想剛才馬老末鼓動我們去看看的那份神情,就好像此時此刻她說不定已經在那小院裏死去。於是,懷着一種既焦慮、又殘忍的願望,我和老秦跟着馬老末前往我的院子(的確它應該獨屬於我了)探察。
我的院子與老秦的院子相隔不遠,五六十米吧。在黑暗中,我們沿碎石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院,走上那幾級高高的台階。馬老末掏出鑰匙打開門鎖,自己先進屋開了燈,才把我們讓進屋去。屋是一明兩暗的格局,但四壁空空,給人感覺房主為了賣房,已搬走所有能用的家什。馬老末帶我們進了東屋,向炕上指了指。藉著十五瓦的燈泡,我最先看見的是垂懸在炕沿的一掛白髮,二尺來長吧。順着白髮向上看,才見炕上團着一堆破搌布樣的東西,想必那便是大姑了。我沒有找到她的臉,沒有看見她的蠕動,也沒有聽見她的聲息。馬老末熟練地把手放在深埋在那團“搌布”里的某個部位試了試說,唔,還活着。
我又住在了馬家峪,這一夜睡得很踏實。因為房子終於到手了,而那大姑也確是垂死之人。
我和老秦的女兒小銘照舊沒有什麼話說,當我脫掉衣服躺上床時,她忽然告訴我:“女士,你的奶長得好看。”這話出自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之口,不免讓人有種驚懼的感覺。我不理她,一心想着我要珍惜我的才情我的時光,躲開所有的喧囂,在馬家峪我的新院子裏畫些好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