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也不知怎麼了,竟一點也不怕被認出,鬼使神差地隨着眾人進了雋玉坊,因為個矮身弱,擠了半天還是站在人群後面,只能從縫隙中看過去,卻是一張芙蓉石的桌子,擺着一把深綠色古琴,我也分辨不出好賴,只覺得很是素雅,卻獨不見柳月凝。
“媽媽,柳姑娘再不來,我們可不幹了!”只聽見前面有人喊道。
眾人紛紛幫腔,都是催柳月凝的,一時屋子裏嗡嗡嚶嚶,鬧騰了起來,那老鴇顯然是老手,一點兒不慌,悠悠然地高聲說道:“諸位也都是常客了,知道我們柳姑娘是個好靜的,這麼著鬧哄,豈不是倒讓柳姑娘難堪了,不是?”
“是了,是了。是我們莽撞了,褻瀆了柳姑娘,該死該死。”老鴇這話一出,滿堂頓時靜了下來,方才那起鬨的也忙賠笑說。
若是我沒見過柳月凝,恐怕還真是以為這些人是沒見過世面的,對個女子這麼痴迷,倒真有點像現在的追星族。但是就因為我見過柳月凝,我才知道,她的風姿是足以讓這些人為她痴狂的,腦子裏卻突然想起老十說過的話:“什麼柳月凝、潤雲,我通通不在意……”
自己卻無言苦笑起來,原來對他的話記得那麼清楚……
“柳姑娘出來啦!”隨着老鴇的一聲長音,便見人群躁動起來,有些激動的恨不能躺地上口吐白沫說“我見到偶像啦,我見到偶像啦!”
像電視上絕世美女出場時候一樣,先是幾個丫鬟出來,然後是柳月凝,隨着她臉龐出現,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而我的想法卻是,為什麼都是娘胎里出來的,人家就能長成那樣呢?
她大概天生喜愛白色,我記得第一次見她就是穿得白色長裙。這次的裙子卻是曳花的,層層疊疊的,珠履若隱若現,腰上繫着明白色的流絹,肩上套着一個藍白色的鏤花小披,更襯得她高雅不俗。十指纖纖,別無飾物已是醉人。
眉淡淡卻含情,眼朦朦欲誘人,睫毛半垂,顯得三分慵懶七分嬌媚,鼻子小巧玲瓏卻又落落大方,嘴角淡淡噙笑,肌膚不含一點雜質。頭上梳着華麗的妝髻,頭上一排翡翠珠花簪子插進髮髻,右邊一支玉燕釵搖搖晃晃,自有一番獨特韻味。整個人是明艷得晃眼。
我一個女的都有種血液倒流的感覺,就更別提這群已經驚呆了的男人,一個個就差噴鼻血了。
“小女子柳月凝,承蒙諸位抬愛,今兒個就獻一曲《笛家弄》以作答謝,有辱視聽了。”柳月凝微微福下了身子,聲音如同玉珠砸盤,清脆動聽。
台下一陣雷鳴般的叫好和掌聲,只見柳月凝款款走近芙蓉桌,玉指輕翻,試音撥弄了幾下,倒真是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了。
“花發西園,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輕暖清明后。水嬉舟動,禊飲筵開,銀塘似染,金堤如綉。是處王孫,幾多游妓,往往攜縴手。遣離人、對嘉景,觸目傷懷,盡成感舊。”
“別久。帝城當日,蘭堂夜燭,百萬呼廬,畫閣春風,十千沽酒。未省、宴處能忘管弦,
醉里不尋花柳。豈知秦樓,玉簫聲斷,前事難重偶。空遺恨,望仙鄉,一餉消凝,淚沾襟袖。”
她唱得裊裊婷婷,我聽得恍恍惚惚,也不知是因為這曲調太悲涼,還是柳月凝聲音太凄婉,一曲聽完,竟有種心酸的感覺,迷迷登登地倚門框呆住了,半晌才覺得大多人從門邊上出去,這才回過神兒來,卻發覺柳月凝已退了場。
又傻站了一會兒,看着那些丫鬟收拾了芙蓉桌回去,才有點兒恍惚地退了出去。
“姑娘,我們小姐請您一敘。”我正欲隨人群出去,便見一個粉襖梳鬟的小丫頭拉住了我的袖子,嬌怯怯地說。
“你們小姐?”我一愣。
“便是柳姑娘。”小丫頭笑了笑,湊近我耳邊低聲道。
我心裏一跳,莫非她認出我來了?可是別說隔了這麼久,就算是前不久見過,我這打扮她也不易從那麼多人里看見我啊。她現在最多也就是懷疑,而我若不應承,只恐怕她便要肯定我沒死了,以她的門路,在她的地盤上抓住我恐怕猶如探囊取物。
“那麼便請姑娘帶路了。”心裏想着,便跟那小丫鬟笑說,心中卻不甚安定,只等着見了柳月凝再作定奪。
我跟着小丫鬟穿過一條廊子,進了一個小花廳,左一側是一個小花園,右一側卻是一排房子,一路上都沒見到幾個人,倒讓我訝異不已。小丫鬟微笑着指了一間房與我,便逕自退開了。
屋子裏亮着淡淡的燭光,隱約有個人影,我緩了緩呼吸,便叩下了門。
“請進罷。”果然是柳月凝的聲音。
我推開了門,只覺得一股清香撲鼻而來,這幾日來在桂嫂家往往是一推門就一股驢糞味兒,還是那種特新鮮的驢糞,這種清香倒讓我有些不適應,只是愣了愣。
“姑娘快請進,恕月凝不能親自去請。”只見柳月凝走上來欠了欠身,笑道。
“不,沒事兒。”我忙擺手應道。一面環視着這間屋子,翡翠綠的小圓桌子,藕荷色的吊簾,隔着內間。
我關上了門,也欠了欠身笑道:“卻不知柳姑娘找我有何事?”
“我只是想請問姑娘,這柳三變的《笛家弄》姑娘可曾聽過?”柳月凝伸手示意我坐下,自己一面給我斟茶一面笑問道。
“沒有。”我一愣,不知她要問什麼。
“那何以姑娘滿臉凄容,彷彿竟是熟知這曲兒呢?”柳月凝又問道。
“我也不知原委,只是覺得悲凄的很,柳姑娘曲調里彷彿透着些許無奈傷感,或許是有點動情吧。”我聽她這麼問,更是詫異起來,隨口便答道。
“我原以為這鐘期伯牙之事也無非是傳說,卻不知見了姑娘方信了這知音之說。”柳月凝聽了卻神色大變,一派驚喜的顏色,只是笑道。
“是姑娘過譽了,我哪裏會這些。”我對她仍是戒備,聽她這樣說,只是淡淡笑道。
“從原先見過一面之後便覺相投,如今果然是大有知音之感。”柳月凝倒不介意,卻垂首笑說道。
“原先見過一面?”我心裏一驚,她果然是認出我來了,便故作鎮定問道。
“想必是姑娘貴人多忘事,竟是舊時相識,卻不記得了么?”柳月凝微笑着說。
“我一介村姑,哪裏有機會與柳姑娘相識,姑娘玩笑了。”我只是膽戰心驚,只能裝傻。
“姑娘談吐不俗,豈是尋常村姑所能及?”柳月凝不慌不忙地慢慢吹着手中的茶,一面淡淡地笑說。
“柳姑娘謬讚了,因家裏還有些余銀,便也是讀過幾年書,並不曾識得姑娘。”我心裏怦怦亂跳,知她是對我的身份十拿九穩了,只是面上平靜地說。原來方才的知音之說全是試探我的口才啊。
“夕蕊姑娘是斷不肯交柳月凝這個朋友了?我本是煙花女子,是不配與您相交!”只見柳月凝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冷冷地說。
“柳姑娘……”人家都叫出我的名字了,我再掩飾也別無意義,她又這麼義正言辭的說,倒讓我尷尬起來。不過好像她並不知道我的事,不過這明顯不大可能。
“我也是無自知之明。罷了,姑娘既然不認我做朋友,我也不能夠說什麼,誰讓我生來下賤呢。”柳月凝淡淡地說。
“柳姑娘,我並無此意,真的,只是我實有苦衷。”我見她彷彿是真的不知道我的事,這才忙解釋道。
“那日雋玉坊里,姑娘雖是男裝,但我何嘗看不出來是個妙齡女子呢?十爺常說到姑娘,我心裏一直想與姑娘結交,但誰料再無機緣,只知道姑娘的名字,卻不知何處與姑娘相見,方才一見,只是欣喜能與姑娘相交,卻怎麼也沒顧及到我這卑賤身份。”柳月凝走近門,一面淡淡說道。
原來她竟然不知道我的身份,看這樣子,老十竟是沒有告訴她似的,我心裏便稍稍安了下來,或許可以先在她這兒落腳。
“柳姑娘,我原是在家裏闖了禍逃了出來,是以不敢和姑娘相認,既然姑娘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也不敢相瞞,與姑娘交朋友,是我三生有幸。”我想着便說了出來,直視着柳月凝。
“既如此,夕蕊姑娘若不嫌寒舍鄙陋,這幾日不方便就在此休息吧。”柳月凝聽我一說,臉上便淺笑了起來,握住我的手笑道,聲音也柔和多了。
“那便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