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奴役
晴空高闊,碧海無垠。
一隻從航鴉繞着一艘殘破海船飛了半圈,而後落在桅杆上,抖了抖翅膀,饒有興緻地望着甲板上發生的一幕。
陽光下,二十餘具屍體散落各處,亡者死狀凄慘,彷彿在無言地表述一場慘烈的戰鬥。
在這片被鮮血浸泡的主甲板中端,十數位人族俘虜被反手縛綁着。他們擠作一團,無比驚恐地看着一群人身蛇尾蜥首的怪物。
甲板上安靜得可怕,人族俘虜中時斷時續的抽泣聲隱約可聞。聽到哭音,一個年輕男子忍不住稍稍抬望,輕聲喚道:“利依瑪小姐……”
幾聲呼喚過後,抽泣中的少女終於回過頭,看到身形削瘦的青年,嘴唇哆嗦着始終說不出話來。
“請你不要表現出恐懼,海妖精的儀式快開始了。”
小姐聽到青年誠摯的話語,咬着嘴唇點了點頭,竭力咽下抽泣。
正在這時候,一個身材魁梧的海妖精擺着壯碩的尾巴朝他們蛇走而來。俘虜們屏息俯首,完全不敢動彈。雄壯妖精的目光掃視一張張惶恐的臉龐,最終落在一旁瑟瑟抖索的身影上。
“啊!啊!”利依瑪被這個猙獰的怪物從人堆中拖曳而出,不禁失聲嚷道:“放開我,該死的妖精!你們想幹什麼!”
回答她的唯有沉默。
利依瑪無助的目光慌亂環顧,無意間與男子對視,恍惚看到了一絲希望,於是尖聲喊道:“班索!請救救我——”
聲嘶力竭的呼喊終於打破了短暫的死寂,人群不安地騷動起來。
被喚作班索的青年男子望着對方漸遠的瞳眸,不禁捏拳咬牙,無奈而痛苦地垂下了頭。
解除詛咒的儀式開始了。
一個年邁得皮肉萎縮的海妖精圍繞着一個用鮮血塗抹的圖陣爬走,時而呢喃,時而揮舞人族軍隊制式的長刀。
被扔進圖陣中的利依瑪竭力掙動,然而粗實的繩索很快就榨乾了她的氣力。
隨着一聲悠長的“由——努——巴”落下,年老的海妖精結束了長言,朝着祭品緩緩地舉起長刀。
依利瑪抬頭望着鋒刃,一時間被反射的日光照耀得睜不開眼。她聽到不遠處的同伴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喊聲,緊接着耳際掠過一陣涼風,旋即一抹冰涼的劇痛從脖子劃過肩胸,其後眼前的世界墜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目睹親密的利依瑪倒下了嬌小的身軀,班索感覺靈魂忽地失缺了一塊。
可悲可恨的懦弱啊!
與此同時,老海妖精的肌肉像是沖脫了無形的束縛,迅速地鼓脹起來,原本乾癟的鱗皮被撐得龜裂,繼而成塊脫落,露出油亮的新鱗。它提着長刀,噴着粗重的鼻氣,挺起胸膛仰頭尖嘯。黏稠的血掛在刀身上,滴答落下,在血泊中濺起幾朵死靈之花。
一聲聲形同審判的“由努巴”落下,一個又一個老海妖精完成血的洗禮。當隨戰的老海妖精都掙脫了詛咒的枷鎖,這場儀式便收回屠戮的長刀。倖存的俘虜被長鞭恣意抽打,在飛濺的血水中接連昏倒。
受到鞭撻后,班索感到火辣的痛楚在背脊上熊熊焚燒,麻痛與虛弱奔涌腦門,繼而天旋地轉,兩眼一黑暈厥過去。
嘩——嘩——
海船在海面上破浪航行,在它的前方匍匐着一片巨大的陰影。這片陰影牽拉着海船繼續流駛了一個晝夜,在次日黃昏迫近一座險峰橫生的島嶼。
海船的航速逐漸放緩,停滯在礁灘外。突然,浪波激蕩,一直牽引着船頭的那片影子驀地浮出海面,既而海水“嘩啦”褪下,露出一隻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這隻體形龐大得如同低矮山丘的海獸抬起粗壯的前肢邁上礁灘,將滿載貨物的海船纖拉入天然港灣。
夜幕悄然降臨,柔和的月光給島嶼拭去幾分陰森。搖曳的火光漸次升起,星星點點有若遠空的繁星。
當星落盡,令人窒抑的光明又再籠罩海島。
這是一座岩礁環抱的海島。
從高空俯瞰,島嶼看似一輪帶芒刺的彎月。險峻山峰如獠牙一般交錯分佈,荒蕪的峰壁上繚繞着濃烈的煙塵,將這座海島渲染得好比一隻俯趴在大海之上的遠古巨獸。
如獠牙交錯的峰巒拱衛着一塊低平的谷地,谷地中央的湖泊沿岸佈滿了各類器械工房。浪水一遍又一遍地沖刷礁石,污濁的泡沫給岸邊圈了一道泥色的環帶。
陽光在峰巒下投出大片陰影,其間數百位人族奴隸在礦場裏忙碌地打造器械。叮叮噹噹的敲擊聲響徹島嶼,掩蓋了陣陣濤聲。
數只長喙巨鳥撐張着寬長的翅膀在空中嘯叫盤旋,銳利的目光透過裊裊煙霧,物色着底下密密麻麻的獵物。
連綿的奴隸隊伍從峰巒的洞口貫出,綴成蜿蜒的長蛇。在其中一支盤山徐行的隊伍中,一個面帶倦色的年輕人正扛着沉甸甸的背簍,躬身行走在山腰的狹道上。
忽然前方的人群出現騷動,奴隸們驚慌散開。青年男子躲避不及仆倒在地,簍中的燃石散灑一地。
空中猛地劈落一聲尖銳唳鳴。
青年抬頭尋聲望去,只見一個漆黑的身影朝自己撲壓直下。他驚駭得瞳孔大張,毫無防備地被黑影的翅羽掃中腦袋,半張臉頓時麻痛起來,宛如受了一擊悶棍。與此同時,一道凄厲的嚎叫自身後傳來。
“嗚啊——!”
他回過頭,看到緊挨自己的奴隸被一隻黑羽巨鳥攔腰抓住,胸腹受利爪扎透,濁血飛濺在山壁上。
巨鳥的身形在狹道上頓了頓,而後縱身躍下懸崖,提着獵物扑打雙翅,劃了一道長弧竄上高空。
年輕人昂頭望着盤旋在煙霧處的幾枚黑點,寒意禁不住地蔓延全身。這張臉龐的主人正是十數日前被海妖擄掠至海島的班索。
此時鞭聲響起,潰散的隊伍慌亂地重新聚攏。班索連忙拾起地上的燃石,胡亂塞了大半背簍跟了上去。
峰巒內部的山體被挖空,留下幾近垂直的懸崖以及不見底的深淵礦坑。成片的光影拍打在石壁上,一條環壁而鑿的階道在霧光中若隱若現。班索藉著火炬的弱光謹慎地走,剋制自己不去注意底下的深淵。
走到階道的半途,隊伍的行進變得凝滯。班索放慢腳步,徐徐地跟隨隊伍。他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監守的叫罵聲,等走近后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起來,懶骨頭!”一個體形彪壯的人族大漢提着染血的長鞭,狠狠地踹踢一個皮瘦包骨的奴隸。
奴隸臂護着嶙峋的肋骨,終究撐熬不住,蜷縮在地上靜靜地斷了氣。從階道被阻塞到現在,這可憐的奴隸也被折磨了足夠久了,班索同情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沒用的廢物啊!”
監守見狀,掄鞭對着屍體隨意地抽打了一番。泄憤過後,他揚鞭喝停正要從身邊繞過去的年輕奴隸。
“你,還有你,”監守指着班索和一旁的瘦漢,“將這條愚蠢的蟲子拖到獸巢。”
聽到吩咐,兩人都把自己的背簍放下,合力拖拽奴隸的屍體。屍體的四肢乾瘦得像木柴,隔着褶皺的皮就能摸到骨頭。
獸巢是為飼養海獸而開鑿的峰底洞穴,洞內的潭池中圈養着一批海獸,每日都需要大量乾魚作為食物。監守們總喜歡將死掉的奴隸勞工作為飼料送進獸巢,再私下瓜分節省出來的乾魚。
獸巢里昏暗一片,只有穹頂鑲嵌的數顆劣質光石在散發著陰慘慘的淡光。班索和同伴拖着死掉的奴隸走到洞穴盡頭,正打算將累贅拋向水潭時,一陣沉悶的鼓聲於水底傳來。
說是鼓聲但有些悠長,感覺更像岸邊的蛙鳴,或是打鼾的悶響。
“這是什麼?”班索轉頭詢問同伴,竟捕抓到對方的慌張神情。
瘦漢雙腿發軟地倒退幾步,嘴唇哆嗦地嘶嚷道“海獸!海獸就要——”
“什麼!”
潭面水波激蕩,耳際腦海轟震着越發響亮的鼓點蛙鳴,這時班索終於反應了過來。
海獸就要上岸了!
可怕的念頭剛閃過,一條漆黑的觸手在水花中驀然竄出,牢牢地纏住班索的小腿。
他踉蹌失衡,跌坐在潭邊,緊接着腳部遭受到一股不可抗擋的扯力,整個身體頓時被拖沉潭中。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突然,以致於驚喊的回聲也來不及回蕩,一切又悄然平息。
幽暗的潭面僅剩下起伏的小渦旋,以及偶爾浮起的氣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