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蜂蜜牛奶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白喝了那麼多天咖啡,太虧,第二反應是覺得給金招弟這種豬隊友開八千的工資,實在有些過分了。她只值二百五。
他遠遠望着賀庭政,但賀庭政只是眼睛輕描淡寫地往小助理那邊一瞥,隨後收回目光,態度沒有任何異常,表情也沒什麼變化。
似乎什麼端倪都沒發覺,好似沒聽見金招弟的話。
江宇典鮮少有這麼不安的時候,他仔仔細細地觀察着賀庭政,旁邊的攝影師趙規也不由得挑眉:“那是你朋友?模特嗎?”
“不是圈內的。”他簡短地說。
趙規笑着說:“身材很好,長相也很帥,很適合做模特,我可以給他介紹工作——如果你朋友需要的話。”
江宇典笑笑:“我回頭問問他。”
賀庭政站在他的車旁,手抬了下,示意讓他過來吃飯。他朝着賀庭政那邊走過去,賀庭政便把保溫盒遞給他,溫和地問道:“你喜歡吃鍋包肉?”
果然是聽到了。
“不喜歡。”他木着臉回答,提着重甸甸的保溫盒,又道了聲謝。
“不用客氣,”賀庭政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下午還要拍嗎?上車吃吧。”
江宇典抬頭看他,賀庭政只是微微地笑着,他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注視着人的時候,目光總是那麼專註、幽深,眼裏有着讓江宇典也捉摸不透的情緒。
他發現隔了五年,賀庭政的確變了許多,不在是那個活在他羽翼下的、目光總是澄澈柔和的青年了。
雖然賀庭政一直都長得很高大,但在江宇典心裏,這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結果現在,他發覺他是真的變高大了,不僅僅是體格上。
他坐上車,揭開保溫盒的蓋子,裏頭一個菜一個湯、還有一個小食。
全都偏甜。
賀庭政歉疚地解釋:“辣椒燒糊了,家裏沒食材了。不過這些菜都沒放多少糖,你應該會喜歡吃。”
江宇典認為他應該是知道了什麼,可他也不確定——賀庭政當然不會告訴他,他上午幫江宇典打掃房間的時候,在他屋裏發現了糖紙。
而且還是奶糖。
所以他聽見江宇典的助理喊出那句話的時候,並不顯得多麼驚訝。
其實答案已經近在眼前了,這世界上能把他耍得團團轉的人,也只有一個人了。
他在意的只是,江宇典為什麼不肯認他——他非常在意這一點,在意到沒法赤`裸裸地撕破窗戶紙,就那麼質問他。
江宇典心裏誠然也有些打鼓,但面上卻穩如泰山。賀庭政安靜地注視着他,輕聲問他一句:“我下午想去把頭髮染黑,你覺得怎麼樣?”
江宇典扭頭看他,以一種“幹嘛問我”的困惑眼神,看了眼賀庭政的頭髮,哪怕是這麼多相處天下來,他依舊覺得不順眼、非常不順眼,他想要賀庭政回到過去的模樣。
他喝了口湯,慢慢道:“染黑嗎?可以啊。”
他神色如常,一句不該說的都沒說,哪怕其實他很在意他頭髮為什麼會變白這個問題。
他原本是理所應當地認為,賀庭政有他的家庭,他有父母,還有妹妹,而賀庭政又是個多情的人,他不應該活得那麼糟糕,他也理應得到幸福。沒了自己的管束,賀庭政會更自由、更瀟洒。
想做什麼做什麼,不用徵求他的同意。
可事實顯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
可他問不出口那樣的話。
江宇典沉默地低頭吃飯,賀庭政就坐在他身旁,聲音低沉道:“你知道我頭髮為什麼會白嗎?”
“……你幹嘛給我說?”他不由得捏緊勺柄。
賀庭政道:“我想找個人傾訴罷了,你願意聽也好、不願意聽也罷,你也可以戴上耳機聽歌。”
江宇典做出勉為其難洗耳恭聽的模樣:“那好吧,你說吧。”
“我有一位大哥,我年少時崇拜他,他對我關懷備至,我們就像真的親人一樣。他死的時候,我沒有哭,因為我沒有眼淚可以流了,明明心裏非常痛,可是哭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他感覺一切都那麼遠,但好似就像昨天發生的一般。
“我那時候太壓抑了,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長最無助的一段時光了。有次家裏的狗跑丟了,好幾天才我反應過來。我到處托朋友去找,可是找不到。”
“……我大哥喜歡很那隻狗,雖然他不說。”他目光垂着,溫柔得滴水。
江宇典想說自己真的一點也不喜歡狗,家裏有一隻狗屬性的賀庭政已經夠了,誰還喜歡狗啊。
“我弄丟了他最喜歡的東西。”賀庭政忍不住閉上雙眼,他聲音固然平靜,但卻含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可能是第一次對人說出這樣的話。
“我在他的墳墓面前站了三天,後來……就這樣了。”
“你說,我大哥會怪我沒有看好狗嗎?”他神情有片刻的迷惘,望着江宇典的眼睛裏,似乎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江宇典不喜歡他的目光,可他說不出任何譴責的話。他吃完了,慢條斯理地擦嘴,以旁觀者的口氣安慰道:“不會吧,狗哪有人重要呢?你一定對他很重要,他不會怪你的。”
“是嗎?”
“我認為是。”他真誠裏帶着事不關己的態度。
賀庭政輕輕笑了一下:“其實我專程過來一趟,還有一件事要說。我不準備繼續在北京呆下去了,這幾天我可能就會走。”
江宇典一愣,隨即挑起半邊眉毛,似乎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稀疏平常一般,態度疏離淡然:“這樣啊,那祝你好運。”
賀庭政早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可到底聽到了,仍舊覺得心裏抽疼,難受得要命。
下午,江宇典拍攝心不在焉,導演發了很大的脾氣,大聲罵了他,接着對趙規說:“你說他好,好在哪裏?!”他壓低聲音,“連穆菲菲都比他在狀態!”
穆菲菲是今天下午和江宇典搭檔的女演員,平時都是她拖着人NG,今天卻顛了個倒。
可她對帥哥非常有包容度,一直忍着,還安慰他:“沒關係,我平時也這樣,不是什麼大事兒。”
最後臨時改了下劇本,導演給江宇典講戲:“不是很難的內容,也不需要非常走心,可是你明顯走神是不行的,不能用。現在這樣,你倆是吵架的小情侶,你挽留菲菲,再把蜂蜜牛奶給她——這是你們認識的時候她買給你的,就這麼簡單個小故事,OK?”
“再來一條!”
不知道導演的話是不是觸動了他,他這下一次就過,他一把拉住穆菲菲的手腕,接着把牛奶給他,他眼神微動,嘴唇也動了動,遲遲不說台詞。
導演都急了,大肆揮舞着手臂,江宇典這才聲音很輕地說了句:“別走。”
他聲音太輕了,被風一吹就散了。
“CUT!”導演揮舞着場記板說:“過了!好!非常好!眼神很到位!就是這種感覺!”
穆菲菲簡直被他深邃迷人的眼睛給迷住了,拍攝完后偷偷地問他:“你戴美瞳了啊?”
江宇典心裏老想着賀庭政,心不在焉地回道:“沒戴。”
穆菲菲又問:“網上說你整了眼睛,我看着不像整了的,不然這大夫技術也太好了,一點兒痕迹也沒有,特別自然。”
江宇典沒什麼心情跟女演員聊天,他沒說幾句就來了個電話,他借口有事便離開了。
電話是金招弟打的,她一看江宇典被穆菲菲纏住了,就非常機智地撥了一通電話,救他於水火。
江宇典回到家,廣告商那邊給他送了一車蜂蜜牛奶,十來箱,那邊的意思好像是讓他隨便拿去送人,送朋友送家人,送圈內好友,最好每天發個喝蜂蜜牛奶的自拍。
這些都含在代言合同里。
賀庭政很晚才回來,江宇典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正是製片人羅弛製作的一檔綜藝。他一邊看電視,一邊喝着廣告商送的蜂蜜牛奶。他聽施小邦說,似乎有個巧克力的代言合同,他在考慮要不要接。
客廳沒開燈,江宇典一聽開門的聲音,就扭頭去看他。賀庭政在彎腰換鞋,玄關處的感應壁燈在他身上投出一道橢圓形的光來,那光芒如此柔和,叫他英俊的臉龐在這光輝中似有層淡淡的絨光,模糊了歲月感——他的模樣彷彿回到了十年前。
江宇典不由得失神,腦子裏想到過去的點點滴滴。
他孤獨無助的時候,是賀庭政陪伴着他,他對自己的脾氣萬般忍耐,他也見過自己最最難堪羞恥的一面。
賀庭政換好拖鞋,逆着光慢慢朝他走過去:“我把頭髮染了。”
江宇典轉頭看着電視,但他的眼睛似乎沒什麼焦距,不咸不淡地嗯了聲:“看見了,挺好的。”
賀庭政坐在他旁邊,柔軟的沙發往下一陷,他看見桌上擺着一大堆蜂蜜牛奶,凌亂地擺出了個造型來。
“這麼多?”
“那兒還有好多箱,都是廣告商送的。”他從桌上拿起一瓶,丟給賀庭政。
他看了江宇典一眼,把吸管插`進去,抿了口道:“有點甜……嗯,好喝。”
“好喝是吧?”江宇典看到他低頭的時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長,不算翹,但委實很長,像是黑翎一般。
他坐起身,又遞給他一瓶。
賀庭政伸手接着,望着他的眼睛,結果江宇典什麼解釋都沒有,就只有這麼一個不知含義的動作。
也不知道是在期待什麼。
——賀庭政沒看過他的廣告劇本,當然不明白他遞蜂蜜牛奶的舉措是什麼意思。江宇典並不指望他能明白,這只是個無意義的舉動。
什麼意義都沒有。
他起身準備回房,眉頭皺得有些煩躁,讓他挽留賀庭政?這怎麼可能!他巴不得他走才好呢。他希望賀庭政能夠過得好一些、快樂一些,希望他的人生是光明的。那就堅決不能再讓他和自己扯上任何關係了。
可他剛走一步,手腕就倏地叫人給捉住了。賀庭政手心很暖,甚至可以說是燥熱的,那溫度似乎可以熨帖到人心裏去。
就像下午拍攝時,他對女主角做的那樣,一模一樣。
他恍惚中感覺到導演揮舞着手臂,讓他說出那句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