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哪裏不對勁
生理淚水是完全抑制不住的。
哪怕江宇典很努力很努力地憋着,仍舊控制不住鼻腔發酸,眼淚溢出眼眶。
賀庭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上次他坐在觀眾席,看到舞台上的人哭,和現在這樣,隔着半米距離看他無聲的掉眼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心裏陡然覺得有點難受,彷彿胸口被鑿了一個洞,空得漏風。
他難以解釋這種情緒,明明是個陌生人,明明這麼多地方都不相似,明明他都放下了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打算回溫哥華了。
他伸手想幫他一把:“你沒事吧……”
江宇典垂着頭,拂開他的手,低低地道:“沒事。”
他在賀庭政面前,露出過最狼狽的一面,所有讓他覺得恥於面對人的一面,賀庭政都看見過,但他唯獨沒有在賀庭政面前哭過。
在他心裏,哭是一件很懦弱的事,他一直認為,只要內心強大,沒有什麼不能過去的坎。
賀庭政想抽出手扶他:“我給你拿點葯吧,你還去公司嗎。”
江宇典卻表現得極度冷漠,眼眶紅着,聲音發冷:“不用藥,我出門了。”
他低着頭,背影顯得有些倉惶。以賀庭政的角度,完全看不清他的臉,唯有心裏那點奇特的感覺,讓他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
等江宇典穿上鞋出門了,賀庭政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哪裏不太正常。
江宇典反應太快了。
包括上一次,在舞台上也是那樣,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江宇典一個跨步拽住女歌手。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也不對勁,怎麼會有人恰好和他喜好相反?
江宇典到公司的時候,是十幾分鐘后了,正巧趕上。
施小邦電話里說的“大好機會”,是一位知名的綜藝製片人,羅弛。
圈外人肯定不會聽說過這位鼎鼎大名的製片,但是在圈內,羅弛非常炙手可熱,他曾經製作過收視率至今在業內都是個傳奇的棚綜。
施小邦也算是比較有資源的經紀人了,和羅弛也打過幾次照面,算是會給對方朋友圈點贊的“朋友”,不過算起來,應該是他抱人家製片的大腿。
上次江宇典淘汰,他去長沙,就是為了見這位製片。
羅弛新製作了一檔名為《拯救A計劃》的真人騷,陣容設置為七位常駐嘉賓,這七位嘉賓里,有一位正好是裴思邈。
在真人騷節目裏,要求嘉賓之間互相有一定默契,最好是認識的,不能非常陌生,否則節目錄製出來,一定是乾巴巴的。
在《拯救A計劃》的方案出台後,製片人羅弛就聯繫了自己相熟的、心儀的藝人。本來全都說好了,現在準備錄製樣片了,其中一位卻突然宣佈不來了,理由相當奇葩——因為《A計劃》其中一位贊助商是曾經拒絕他、而且最後還找了他的死對頭代言的品牌。
現在要拍樣片給台里看了,火急火燎的,羅弛碰巧看到了熱搜,於是就聯繫了江宇典的經紀人施小邦。
他人也正好在北京,於是就專程過來了一趟,但態度很拿喬,聲稱自己趕時間,看好合適就簽合同,不合適就只能再尋覓。
其實這種大製片的節目,按理說是輪不上江宇典這種選秀節目六強出來的小歌手。
不過羅弛曾經製作的幾檔大火綜藝,都是傳統棚內綜藝,但現在這檔名為《拯救A計劃》的綜藝——卻是戶外真人騷。
棚內綜藝和戶外真人騷,有着不小的區別。很難說這位綜藝界的大咖製作人製作的真人騷節目,一定會火。
江宇典到的時候,羅弛已經表現出了要走的意思。
施小邦一看他趕來了,也是鬆了口氣,招手道:“這位是《生活有度》、《萌寶大作戰》的製片人羅老師。”
江宇典聽說過這兩檔綜藝,很有名氣,前者火了十年,後者是國內以小孩為主角的綜藝開山鼻祖。
他禮貌地說了聲羅老師好。
其實製片人這職業,並非是人們想的那樣中年謝頂、大腹便便,羅弛看着年輕,似乎不到三十,樣貌英俊,人也挺高,穿一身Gucci,腳上是爆款蜜蜂小白鞋。他帶了一位助理,助理是個年輕姑娘,背BV公文包,抱着一個Ipad在工作,一看見江宇典,就抬頭直愣愣地盯着他瞧,臉還有點發紅。
“你好。”羅弛看見他有點紅的眼睛,心裏一動,聯想到熱搜,不免道,“眼睛是被風吹的嗎?”
“出來的時候磕了下,疼的。”他笑得有點靦腆。
他在全國觀眾面前哭,不覺得多麼丟臉,現在被羅弛問到這回事,他也不覺得丟人,唯獨讓賀庭政看見,他非常抗拒。
羅弛站起來打量他,眼裏有滿意,單從外形來說,無可挑剔。
他原本以為那個痛覺異常是編造的,結果沒想到是真的。之前看《不一Young的聲音》的時候,他就關注過這個年輕人,台里主持宋睿和鄭嵐也在說,說他很有綜藝感,說真人很帥,身材比例相當好,腿長,五官也漂亮。
人也謙虛。
當然在娛樂圈,長得好看的人一抓一大把,不過氣質這種東西就很虛無縹緲了,碰巧江宇典就有種他一直尋找的氣質。
羅弛又問他:“剛才小邦說,你學表演的?他說你跳舞也不錯,跳一段?”
挑綜藝的演員,當然也要挑一挑才藝,總之各方面都要考察一下。
會議室不大,江宇典就在角落簡單來了一段,他實在跳得一般,三十秒后,羅弛叫停,意味深長地盯着他:“我挺滿意的,如果沒什麼問題,咱們簽合同吧?”
“啊?”施小邦有點蒙,這就簽合同了?
“噢噢噢!”他立刻回過神,羅弛叫自己助理從公文包里拿了個U盤:“這兒有打印機吧?有些條款得改一下。”他垂首跟助理說了兩句話。
施小邦以為他指的是片酬,就帶着助理出去打印合同。
會議室里只剩下兩個人了,羅弛說:“坐吧,別站着了。”
江宇典坐下后,羅弛就問他:“之前台里有傳聞,說你和關鴻業很熟。我一直想請他來上我的節目,他都推拒了。”
“傳聞是假的,我和他並不熟。”江宇典實話實說,他認真地注視着羅弛道,“如果您是因為這個原因和我簽合同,那麼很遺憾我也無能無力,倘若您現在決定不跟我合作了,我也沒有任何異議。”
光聽這話,這人似乎有些傲慢。但羅弛不這麼想,他很中意江宇典透出來的這種氣質,他喜歡江宇典的長相膚色,也欣賞他這種性格。
施小邦帶着羅弛的助理回來時,羅弛已經和江宇典互相加了微信好友,他把自己的名片給了江宇典,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非常喜歡你,下個月開機,你有什麼不懂的,這段時間可以發消息問我。”
江宇典把合同一一看完,他簽了字,羅弛帶着助理走了。
會議室里,施小邦高興地對江宇典道:“剛才那女助理改了條款,把你的片酬提了一個點,看樣子你合了羅弛眼緣。”他拍了拍江宇典的肩,頗有些感慨,“你這下走運了。”
江宇典卻連這節目具體是什麼都還沒搞清楚,這會兒羅弛走了,施小邦才給他看具體的。
他這才發現原來裴思邈也是嘉賓之一。
剩下五位,也全都定下了人選,兩位女明星,一位是當紅流量小花舒如意,另一位童星出道,票房毒瘤方念。還有三位男明星,一位是堪稱綜藝之王的姜易木,另一位男演員周卓,已經快奔四了,剩下那個是饒舌歌手李一梟。
這七位明星,互相之間或多或少都有過合作,或是相互認識。
要是互相非常陌生,這節目播出來恐怕是藥丸的節奏。
施小邦搜了百科資料給他看,然後嘴裏講着大眾不知道的八卦:“周卓,老演員了是吧,別看他不怎麼紅,一副老實人長相,中戲教授,軍二代,大半個演藝圈都是他學生。李一梟,他現在在和沈彥彤拍拖,不過是地下戀情。”
沈彥彤是賽獅傳媒公司對頭,也是國內娛樂產業四大巨頭之一的曙光娛樂的女老闆。
所以李一梟的來頭可以說是很大了。
“還有方念,小時候演技好、有靈氣,長大了不行了,她應該是贊助商塞過來的,不過長得挺純的。”
“舒如意呢,圈內評價倒是不錯,人好,家裏養了十幾隻貓,每天活得像個寵物博主,沒什麼黑料。”
“姜易木,也是老演員了,不過近幾年走下坡路,轉行來拍真人騷、做綜藝,沒成想梅開二度!”
“這檔節目裏,你和裴思邈應該是顏值擔當,”他沒算兩個女明星,“但是到時候開機了,你倆最好注意點,到處都有攝像機。”
江宇典似笑非笑:“應該是他注意點吧?”
施小邦木着臉:“我當然知道警告他,這還有點廣告代言的合同,你看看你想接哪個。”
這兩天他收到了非常多的代言廣告,因為江宇典火了。
不說火的方式,但就是一夜之間火了。不過哪怕收到了非常多的合同,但篩選出來的,也就兩隻手數的過來。
江宇典翻看了下,挑了個牛奶的,什麼美特斯邦威、珍視明,他還是謝免了。
施小邦說:“別看美邦沒什麼逼格,但是開出的代言費高啊,而且合同一年呢……”
江宇典看他一眼,施小邦噤了聲:“好吧,為了你的長遠發展,還是別接這個了……”
他簽了合同,廣告商那邊就立刻為他量身定製好劇本,說周末就拍攝。
雖然急了些,不過也好,反正他沒什麼通告,正好拍了廣告拿代言費。
他又和賀庭政相處了幾天時間,他實在受不了咖啡了,每天早早就起來,去小區外面吃一碗牛肉麵。
賀庭政問起,他就說自己吃過了。
他並沒有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卻不知道正是因為他這種謹慎、不露破綻,反而讓賀庭政的懷疑越來越深。
周末,早上七點,江宇典的助理金招弟來他家樓下接他。
這個女孩子剛剛畢業,扎馬尾背書包,大黑框眼鏡,是個很其貌不揚的女孩兒,這是前幾天施小邦給他安排的助理。
別看助理是個小菜鳥,一個月工資也得開七八千,而且還得給人報銷油費。
這對目前的江宇典來說,還是有些吃力的。
他下樓后,上了金招弟的車。
——這是小助理家裏人贊助買的車,一輛紅色小Polo,只有兩廂。
座位有些擠,江宇典一上來就開車窗,金招弟嘴裏咬着肉包子,把早餐給他:“宇典哥,豆漿,聽您的,加了很多糖,我加太多了老闆還狠狠瞪了我一眼呢。喏,還買了天津灌湯包,這家店正宗,我從小吃到大,嘿嘿。”
明明她比江宇典大,卻叫他哥。不過這也是一種對給她發工資的老闆的尊稱。
江宇典溫和地說:“謝謝招弟。”
金招弟一下臉紅了,其實她不是很粉江宇典這種類型,她更喜歡RS的那個白嫩嫩的隊長,可是做了他的助理后,她卻莫名其妙粉上了他。
她開車把江宇典送到攝影棚,道具師還在搭場地,攝影師已經來了。那是個有些矮的,留着小鬍子的攝影師,一身的kenzo,身上還噴了同款的高田賢三香水。他先跟江宇典認識了一下,伸出手道:“你好,我是今天的攝影師趙規,你以前有過廣告拍攝經驗嗎?或者說拍攝經驗。”他態度顯得冷淡,還含着些許輕蔑。
但是不明顯。
江宇典沒在意,握了下他的手,說有。
準確來說,是原主有經驗,他沒經驗。
趙規冷淡地點了下頭,對江宇典說了拍攝內容:“劇本你已經看了,咱們先拍點硬照找感覺,然後拍廣告,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一周,總之要拍好。”
這就是個牛奶廣告,不是什麼大片,要求不會特別高,但攝影師多有些精益求精的毛病,他對江宇典的外形倒是很滿意,直說:“看模樣是找對了人。”
江宇典先換了衣服,再去化妝。
衣服有些透,白體恤領子很大,敞開了胸膛,差點就能看見兩點了,褲子也是破洞褲,鬆鬆垮垮,長到拖地,這套服裝有種頹然美,帶着朋克氣息。
這是第一套服裝,江宇典看到後面還有更誇張的。
也不知道這廣告是賣牛奶還是賣肉的。
化妝師給他修了眉,畫了眼線,因為皮膚底子好就只給他上了薄薄一層底妝,這還是為了拍攝效果考慮,不然都不用上底妝。
最後,化妝師給他耳朵上戴了許多銀耳夾,
這牛奶是國內乳企巨頭奶多多的新產品——蜂蜜牛奶,所以正好啟用新人,而且挑江宇典的原因,一是因為刺激眼球的廣告理念,二是考慮到消費者群體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輕女孩子,而粉絲經濟學,是現代企業的必修課。
奶多多的曾總認為,江宇典三天兩頭上熱搜,而且還是個非常新的新人,這種新人有兩個優點,經濟實惠,潛力無窮。
乳白色的牛奶正好和他蜜色膚色形成對比,他的膚色、和牛奶本身,都能達到刺激人食慾的效果。
江宇典弄好后出來,還不到九點,趙規看着他也是眼前一亮,上妝后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尤其是眼線,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不過素顏也好看就是了。
趙規誇了他的身材,穿這麼松垮的牛仔褲,都能看出屁股很翹,把松垮的破洞牛仔褲都撐起來了。
江宇典趁着準備時間,看了一遍執行方案,發現現場一切都是遵循這份執行方案來進行佈置的。
攝影師就位,背景道具也全部佈置妥當,反光板、高光燈柔光燈統統就位,現場顯得井然有序,絲毫不顯得雜亂無章。
江宇典拿了一瓶蜂蜜牛奶,把吸管插了進去。
他站在燈光下,道具只有一個白色牛皮沙發。
“衣服和道具,都讓你產生什麼樣的聯想?你覺得你該怎麼拍?”攝影師引導他道,“你可以坐在沙發上,也可以蹲在沙發上,更可以坐地上。”
江宇典從沒有過拍攝經驗,但他根據記憶,知道怎麼找鏡頭,配合燈光。
他隨意地坐在沙發上,慵懶地叉着腿,一條手臂伸長了倚在靠背上,一隻手拿着產品。
上衣本身就短,他這麼一靠,衣擺就蹭了上去,露出一截勁瘦的腰身,修長的腿在鏡頭角度下顯得更長了,他長了一張非常標誌的臉蛋,眼睛卻很冷酷,像野獸一般。
這並不是趙規一開始預估的效果,但是……好像也不錯?
他沒有喊停,反而不住地閃:“頭可以動一動,對,你可以咬吸管……”
他這種坐姿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趙規在鏡頭裏端詳了會兒便想明白了,如果江宇典手裏拿的不是牛奶、而是雪茄,大概就完美了。
但拿着牛奶,反倒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反差。這種反差,會在畫面上給人營造一種故事性。
他身上某種氣質有些像當年演教父時期的馬龍白蘭度,可偏偏這個人卻是個年輕的、還不到二十歲的美少年,健康的膚色,野性難馴的氣息,讓奶多多蜂蜜牛奶的宣傳片瞬間升華到了大片高度。
既帶着反差又奇怪地顯得和諧,趙規有預感這組照片上市后,這款蜂蜜牛奶可能會賣爆。
站在旁邊圍觀的助理金招弟看得眼睛都直了,特想拍照,問了問,別人看他是江宇典助理,叮囑他不許開閃光燈,更不許把照片泄露出去后,就允許她站在旁邊拍照了。
拍了一組出來,趙規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明顯改觀,臉上也有了笑容,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第一組很不錯,很多能直接用的,現在去換第二組,咱們爭取上午拍完!”
第二組風格大變,方才是落拓,現在則是青澀少年感。
道具、背景、服裝,統統很清純。
但江宇典氣質一秒切換,毫無違和感。
拍完第二組,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江宇典餓,攝影師也餓,工作人員全都餓着的,不過沒人有怨念,大家都很敬業。
平心而論拍攝效率還是很高了——對於一個新人而言的話。
上午是硬照,下午就拍廣告片,趙規問他:“感覺怎麼樣,累不累?”
江宇典搖頭,趙規就說:“下午跟你合作的女演員……你肯定也知道一點,本身是混藝術圈的,人有些傲,你得多多配合她。”
江宇典說明白,他又拆了一盒蜂蜜牛奶,拍攝喝了好幾盒,他還是喝個不停。
趙規問他加了微信,笑着說:“喜歡喝這個啊?隨便喝,不要錢。”
每天都喝黑咖啡的江宇典,一下有喝不完的蜂蜜牛奶了,是食草的獅子見了肉,根本收不住。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趙規說:“中午都吃盒飯,你也可以出去吃,下午兩點半開工。”
江宇典想說就盒飯吧,沒問題。
但他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了賀庭政的車——隨即又看見了賀庭政人,其實他站得比較遠,在隔離區外面兒,但他人特別顯眼,又高又俊朗,膚色比他嘴裏叼的蜂蜜牛奶,還要白。
他提着一個四層的保溫盒,顯然是來送飯的。
送給誰,不言而喻。
而江宇典的助理金招弟早就餓了,在那邊排隊領盒飯,還捏着兩把一次性筷子高聲大喊:“宇典哥!盒飯有鍋包肉誒,這個甜的!你喜歡的!”
江宇典望着不遠處的賀庭政,瞬間感覺自己喝到了假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