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賦
直到門衛張大爺拿着鐵鍬出來鏟冰,我才艱難地平復了心情,這時,教室方向已經人影綽綽,風聲雨聲讀書聲了。
隱約還能看到張老師靠在門框上抽查單詞的漆黑剪影。
我把內部飄着字母或者英文的肥皂石收到書包里,匆匆上了樓。
班級在五層的108班。
重點一班,俗稱精英班,說出去能讓生活在縣裏的人們發出一聲由衷地讚歎。
樓道里依舊伸手不見五指。
一方面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晝長夜短。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上課的這棟教學樓是新蓋的,照明設施還沒跟上。
說來奇怪,我的上學經歷總是能撞上所謂的富商捐款或者校長換屆。
小學的時候,那個說話末尾總是帶着“嗯”、“喝”的舊校長,某天莫名換成了一位梳着七八十年代大波浪髮型的新校長,原因竟然只是一場席捲全國的大流感。
簡直不可思議。
等到了初中,還沒開學,我就收到了學校的通知,全校休學半年。
這次是因為有富商回報家鄉,給破破爛爛的二中投資了1129萬,用來建新校區。
校,區,啊!
同期的朋友們笑着跟我說,以後二中說不定要改名叫一中了!
可等到初一要開學了,校區竟然變成了一棟半商業半教學性質的四層大樓,以及一座推平了幼兒園才碾出來的土路操場,操場旁還有一半沒蓋起來的公共廁所。
家長在氣象站工作的一個妹子告訴我,明年這個時候,東山就會被改造成一座山林公園。
東山?那座祖墳遍地的荒山?
簡直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那位富商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是什麼心情,窮山惡水出刁民,貧困真的能把天空裝到井裏,然後把所有人變成呱呱叫的青蛙。
或者,
其實富商已經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所以才捐那麼多錢?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有個叫太平洋的基金會也捐過款,整整100萬的硬紙板支票。
我們還列隊舉着紙黃花歡迎過。
可這筆錢直到舊校長離職,新校長上任,才終於變成了我們小學20多間大平房的新屋頂,以及校長辦公室里的一整套多媒體設備。
我當時五年級,懵懂着明白了一些道理。
慈善本身是好的,富商也不都是剝削人的,太平洋原來也不光是海。
因為這些都是美好的,而美好的總是被人嚮往的,所以有些大人總希望把這些美好留在身邊,然後1129和100就變成了破操場和瓦片屋頂。
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要是哪天也變成富商,變成太平洋了,卻害怕家鄉了怎麼辦?
……
“李默?”
“李默。”
我怔了怔,回神發現張老師的手在我臉上晃過來晃過去,當然不是在扇我的耳光,而是類似招魂那樣的晃。
四下環顧一周。
不知何時,我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而且背上的書包也不見了,身後站着班裏的幾個三好學生,他們驚訝和羨慕的視線戳得我後頸發涼,雞皮疙瘩此起彼伏。
“不錯,不錯,怪不得今天來這麼早。”
“很好,老師果然沒看錯你”
張老師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還讓其它同學向我學習。
我低頭一看,手上竟然握着那塊兒肥皂石,而且肥皂石里的那些字母竟然都不見了。
一股涼氣從我的褲腿鑽入,一路蜿蜒,順着脊椎骨鑽入了我的咽喉。
就像很多小說描寫的那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既然李默你是第一個找老師我背完全文的。”
張老師說著話,抓着我的肩頭把我面向了身後的幾位同學。
“那今天李默就是你們的抽查組長了!”張老師說。
抽查組長,代替老師檢查學生們有沒有背會課文的存在,我小學和初一年級的時候經常當選。
尤其小學的時候,自然老師前腳在黑板上寫完背誦點,我後腳就能登台勇奪第一。
論快速記憶,我還真沒怵過誰。
數學,物理。
語文,政治。
等等等等……
可我就是沒當過英語課的抽查組長。
文言文都比那些個蝌蚪一樣的符號背起來順口好嘛?
況且,我都不知道給張老師背了什麼課文。
低頭一看。
果然,
除了看上去已經平平無奇的肥皂石,我連書都沒有拿。
正想着,真正背了些什麼的同學們圍了上來,張老師笑着對我點點頭,轉身走進教室。
“李默,你真厲害!”
“是啊,是啊!”
“英倫腔是什麼?為什麼你背課文的時候和我們的讀法有點不同?”
“對哦,張老師誇你英倫腔正宗,教教我們唄?”
“李默。”“李默。”……
我豎起右手,手裏握着轉眼間連光都發不出來的肥皂石,餘光一瞥,大家同樣對石頭視而不見。
“停!”
“停停停!”我打住大家繼續追問的話茬。
“你們先背,英倫腔什麼的好說。”上蒼見證,英倫我熟悉,大本鐘、倫敦塔、地牢、西敏寺、還有那個臭不要臉的博物館。
可英倫腔?我連本地方言都說不順溜!
“你”我指了指人群里最高的一個女同學,“要不你先來,王彤?”
王彤長的比我們所有人都高,小臉瓷白,從幼兒園開始我們就是同班同學,不是因為緣分,而是因為縣城就這麼大,學校統共也就一中和二中。
不是一就是二,沒得選。
從人群里隨手一翻就翻到了王彤的牌兒,純粹是因為她鶴立雞群,絕對不是其它原因,說真的,小時候真是見了鬼,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麼會對高過自己的女同學有那麼大的成見。
王彤躍眾而出,小手一撇,把她的書塞到了我的手裏,肥皂石天經地義地穿過書本,而無論是書還是石頭,兩者都無任何破損。
我面上抽抽,一邊結合王彤磕磕絆絆的背誦,一邊找到了那篇它認識我、我不記得它的課文。
大長篇,A4紙大小的一頁上,四分之三都是這篇課文。
內容無聊的很,我叫王小明,我有個朋友叫小櫻,我喜歡她,她卻喜歡隔壁上高中的雪兔哥哥,雪兔哥哥卻喜歡同班的桃矢同學,小櫻和桃矢是兄妹關係……
除了狗血還是狗血,生詞一大堆,但故事性比小學的流水賬課文強了至少一百倍。
詭異的是,我只是看了一兩眼,再閉上眼睛的時候,這篇課文就像被複制了一樣,原原本本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還加上了許多十分獨到的見解和註釋。
“L……”
“Le……”王彤卡殼了。
“Lexbian。”我不假思索地提醒了她一個單詞。
王彤嘆了一口氣,說:“我還是下去再熟悉熟悉吧,沒你背的好。”
說完,這姑娘拿過她的英語課本進了教室。
“你們有王彤背的順嗎?”我問留下來的幾位。
他們相互看了看,搖搖頭。
“那你們再背背吧,背會了相互抽查,過了找我說一聲就行。”
我實在沒心情抽查課文,交代完也進了教室。
書包沒有消失,它好端端地被塞在書格里,同桌拉着班主任的女兒王嘉敏坐在我的座位上。
“咳咳!”我咳了兩聲,希望這位鳩佔鵲巢的王嘉敏能識趣的離開。
王嘉敏正和我的同桌像小型嚙齒動物一樣低頭竊竊私語,聽到聲音,抬頭看到我。
她眼白一翻,蘭花指向第三排指了指,“李默你去我座位上吧。”
說實話,王嘉敏算是整個二中最會打扮的女孩子,底子也不差,氣質更好,但這位班主任家的千金說話時,總是帶着一股子輕佻的語氣,讓人渾身不自在。
平常下課活動的時候,男同學們經常偷瞄王嘉敏,我卻覺的無趣,我是真的不喜歡王嘉敏那種居高臨下的說話方式。
另外一說,王嘉敏的眼睛好大,大到她只是半眯着眼睛,我就立刻聯想到外星人,當時就是一哆嗦。
“讓一讓嘛,我上課就回自己座位。”
王嘉敏見我不動,以為我不願意分享自己的同桌,頓時嗲聲嗲氣起來。
“書。”我指了指她壓在胸下的、我的英語課本。
話說,這書是她找出來的,還是我自己拿出來的?
王嘉敏紅着臉把書遞給我,我扭頭就走。
真是莫名其妙,遞個書還臉紅,這書又不是你的!
……
我來到王嘉敏的座位坐下,一股杏仁和牛奶混雜的氣味兒頓時攻陷了我的嗅覺。
“早,薛班長”我側身對王嘉敏的同桌,同時也是這個味兒的主人打了個招呼。
薛班長手裏撐着一本厚厚的工具書,名字是英文的,他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眼鏡,溫和但又疏遠地回了一聲。
“早。”
如果把現在坐在座位上的我換成其它同學,大家或許會因為薛班長冷淡的語氣避而遠之,但我並不如此。
我十分享受這種相互之間僅僅維持最低限度的社交關係,不熟識但也不敵視,平淡如水。
而且相處久了,就會發現,薛班長不是故意這樣的。
薛班長全名薛仁峰,縣裏的教育局局長也姓薛,父子關係,妥妥地官二代。
可薛班長並不是那種坑爹的官二代,他一門心思都在學習上,每次考試的成績都拉開全校第二名一大截,能看到他的時候,手裏絕對有一本大部頭。
其它班的學生包括個別老師,私下裏總怪裏怪氣的說薛班長靠着局長父親的地位才次次第一。
我對此嗤之以鼻,他們只看到了薛班長的爸爸,卻看不到薛班長為了追上他爸爸而付出的努力。
也正是因為太努力,薛班長沒時間也沒經驗,來學習和同學們打成一片。
我把英語書架起來,擋住臉,然後低頭研究手裏的肥皂石,這時候薛班長要是轉頭看到我盯着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估計會以為我是個神經病吧?
肥皂石,額……
現在已經不能叫它肥皂石了。
我觀察着手裏這團軟趴趴的透明凝膠,聯想到夏天裏灌滿涼水的橡膠氣球。
思前想後,我大概猜出一個結論。
肥皂石里的字母其實是被我吸收了,而吸收之後的效果就是我在毫無知覺地情況下背會了一整篇英語課文。
“或者是背會了英語這門語言呢?”
我眼睛亮起,懷着撿到寶的心情正兒八經地翻看英語課往後的內容。
結果……
十分鐘后,我痛苦的合上書,嘆了一口氣,“真是想多了呀!”
這塊突然出現的神奇石頭並沒有賜予我無師自通的英語天賦,它只是讓我莫名其妙的背會了一篇課文而已。
我挺失落的,感覺就像買彩票中了五百萬,去領獎的時候,才被通知,買了這期中獎號碼的人一共就有五百萬名彩友,一人一塊,還賠了一塊的彩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