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我告訴江和這個決定的時候，他沒有多少意外。那時候他已經回了廣州，他要趕回去照顧蘇晴，畢竟有了身孕。
我在電話里說我就要去法國，江和停了一下，然後很平靜地說，“蘇晴懷孕不方便，我們就不去送你了。”
他只說了這些，再沒有其他。
我也很平靜地掛了電話，只是從來沒想到，那會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拒告別總是那麼輕易，從不計較後果。我記得我沒有說再見，因為生活里，不是每一句再見都能換來下一次期會。這是很早之前就已經懂得的道理。
去法國的時候，文森特到機場送我。我給他寫信，告訴他我去法國的消息。我想要告別的人，也只剩下了他。
機場人來人往，我提着大大的行李包。文森特在人群里向我招手，我看着他，也朝他揮手。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在以我沒有察覺的速度老去。我想起江叔，我的父親。十年前，是他，牽着我認識這個世界。如今，我也要告別，再次孑然一身踏上旅途。
瓠漂泊也許是另一種歸宿。
我排隊安檢，轉過臉，不再看文森特不舍的臉。
飛機起飛的一瞬間，我熱淚盈眶。一旁的小女孩看到我的眼淚，轉過身對她的媽媽說，“媽媽，媽媽你看，阿姨哭了……”
“囡囡乖，阿姨只是暈飛機，你把這塊糖送給阿姨去，阿姨就好了。”年輕的媽媽對小女孩說。
小女孩聽話拿着糖果遞給我，“阿姨，你不要哭啦。囡囡給你糖，每次囡囡做惡夢怕怕的時候，媽媽都給我糖吃，我就不怕啦……”
那麼可愛的一張臉，我看着小女孩，結果她小手裏握着的糖，對她微笑。
“謝謝你，阿姨也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現在不怕了。”我說。
小女孩高興得朝她的媽媽炫耀，手舞足蹈，臉上開出一朵燦爛的花。我也笑着，望向窗外。
飛機漸漸升高，腳下的城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過去十年的記憶，被深深掩埋，宛如一場冗長而疼痛的夢。受傷過，狠狠痛過，但是始終一往無前，這就是生活。
我帶着一個重生的自己，飛往另一段全新的旅程。
蘇晴引我進門，房子很大，她拉我坐下，轉身去給我倒茶。我坐在沙發里，看着她的背影。六年了，依然像是昨天，還是很熟悉。
“莫言，當初你走得那麼突然……”她端來茶，在我身旁坐下，“一晃都六年了。”
歲月已經寫成細紋，悄悄爬上了她的眼梢。我都快三十了，青春已經走遠了，我們都早已不再年少。蘇晴的哀痛寫在臉上，她本是如此溫婉的女子，相夫教子是她應該得到的生活。江和的死，對於她來說，是怎樣的打擊。
“江和他……”這之前，我都不知道江和的死因。確切地說，我是拒絕相信江和已經死了。
“胃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就三個月，走得很痛苦……”蘇晴哽咽着，她對江和的愛，或許比我想像的要深。
“化療以後，他就開始吃不下東西，疼得縮在那裏不能動彈，瘦得不像樣子……莫言，你知道多殘忍，我不得不親眼目睹他的痛苦，卻一點辦法都沒有……”蘇晴泣不成聲，丈夫的死，讓她整個人迅速地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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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聽着蘇晴，感覺特別不真實。我記憶里的江和可以在初春凜冽的河水裏捉魚，會在夏天的夜晚抓螢火蟲掛在屋檐上，在山坡上專註畫畫，一畫就是一整天。我們緊緊擁抱的時候，我感覺他就是全世界。
在我的記憶里，江和是有力量的，永遠堅不可摧，無論少年的他，抑或是成年以後。所以聽着蘇晴說起江和最後的種種，聽着那麼飄渺。
她在說的是江和嗎？直到那一刻我仍舊不能相信江和死了。
“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我輕輕吐氣，大約是冬天要到了，坐在客廳里，都覺得有冷風往身上吹，絲絲入扣地讓你覺得寒。
“江和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在這裏有太多不快樂的回憶，也許你不會想回來，你在法國會得到你的幸福……他不讓我打擾你……”蘇晴看着我，艱難的微笑裏帶着苦澀的味道。
夜已經很深了，面前的茶已經涼透。
“那為何又要告知我？”他那麼自信我可以在沒有他的世界獲得幸福，又或許我真的可以做到。六年裏，我們不通電話，不通信件，完全沒有聯繫。剛開始年還能收到文森特的信件，後來換了新地址，通信也就斷了。
我以為我真的就這樣忘記了，原來的世界，會成為塵封的記憶，不再開啟。
“莫言，找你回來，完全是我的意思，我想有件事，還是要麻煩你。”蘇晴的目光停在我臉上。她還是那麼美，那種美，是歲月沉澱之後的美，不動聲色但是溫潤持久。
我不語。
“江和之前有一個心愿，讓我將他的骨灰撒到家鄉的山坡上。他說，那片山坡一到春天就開滿矢車菊，特別美……”蘇晴低下頭，美麗的瞳仁上泛起一層霧氣。
我一怔，腦袋裏有根神經被抽了一下。
“我想你來完成他的心愿。”蘇晴抬起眼看我，“江和肯定也是願意的。莫言，請你送江和最後一程。”
我的眼淚落下來，心痛難忍，我捧着胸口，那裏有一大塊冰，所有的意識都變得冰涼。
“不……不……”我呢喃。
蘇晴起身，到房間裏拿來一個厚厚的信封。
“我在整理江和的遺物時找到了這個……”蘇晴將信封遞給我。很厚的一封信，收件人寫着我的名字，地址是我剛到法國時住的地方，郵戳上顯示查無此人，時間是兩個月前。
這是他寫給我被退回的信。我抬起頭看着蘇晴。
“拆開來看看吧……”蘇晴在我對面坐下來。
我顫巍巍地拆開信封，江和熟悉的字跡緩緩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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