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怯怯
來的人會是誰?恐怕眾人早已不記得了,因為就連莊叔頤也已經想不到,自家表弟柳侑和現在會是個什麼模樣。畢竟她已經有十多年不曾見過他了。想至此處,不由地心似飛箭,恨不能瞬間飛躍千山萬海,回到那個被山海環繞的小城。
松竹、清溪、古樸的石路,孩童的嬉鬧……還有那無處不在的溫暖的陽光。
但是庄叔頤還是耐住了心,先禮貌地回了那來人,從口袋裏抓了一張卷鈔塞到對方手裏謝過他的好意,再老老實實地上完課才走。不過叫學生們來說,這就比鳥飛得低些。
庄叔頤飛奔而去,後面給她提包的兩個學生那是追得大汗淋漓,也只能看着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只能看着一陣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師,這是腿上長翅膀了吧。”陳元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氣喘吁吁地說。“程立,我看我們還是回院子等老師吧,她接了人肯定要回家去的。”
“你是不是傻啊,老師家的親戚來了,肯定會帶很多行李。我們不去幫忙拿,難道你叫老師自己拿嗎?”程立將垂下來的書包帶重新掛回肩膀,接着跑。這老師是真是長了翅膀,跑得太快了吧。
庄叔頤可不是飛呢。她的心早就飛過去了。
約好了的湖邊柳樹旁。庄叔頤的眼神老尖了,一眼便瞧見那個坐石頭上的男人。越是靠近,她卻越是膽怯。還有一點,她認不出那人來了。從前去外婆家,表弟佑佑比她還矮几分呢,如今這男人,即使只是坐着,也看得出是如何高大威武的一個男子漢。
她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男人突然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嚴肅又陌生的臉上漸變出一個嬉笑的表情來。從那笑着的眉宇之中,庄叔頤才勉強辨認出些昔日的模樣。他笑道。“榴榴姐,好久……不見。”
“佑佑。”庄叔頤飛撲上去,緊緊地抱着他,帶着些哭音,感慨道。“我的天哪,你居然都這麼大了。你居然,我們……你怎麼到這裏來的?”
她語無倫次,但是卻溫柔得叫這個八尺大漢快哭出聲來了。
“我……家裏打聽到你的消息,都不知道多想你,就托我來看看你。姐,你還好嗎?”柳侑和聲音沙啞,竟全然不顧那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俗語,凄凄地掉起淚來了。
“好,我好着呢。你呢,家裏呢?”庄叔頤猶豫再三,卻終是沒有將那噎在喉嚨中的那兩個字吐露出來。
“……好。姐,我趕了好幾天的路,又累又餓的。”柳侑和特意厚着臉皮裝出從前那嬉鬧的小兒模樣,將這話哄騙了過去。庄叔頤自然不會懷疑,她趕緊搶過他手裏的行李。
柳侑和沒有推脫,只是將自己的手托在下面,不叫她吃力。一路走着,他留戀地望着庄叔頤,不捨得眨眼。他們錯過太多的時光,也錯過許多的快樂,但是現如今,他想的不過是此刻的短聚中的幸福。“姐,你一點也沒變。”
“臭小子,就想顯擺自己長高了是吧。真想不到,這麼快,你就比我還高一個頭了啊。哦,對了……”庄叔頤笑得很狡詐,接着問。“‘何如而虛?何如而實?’”
“‘刺虛者須其實,刺實者須其虛。’”柳侑和先是下意識地回答,再也是笑了出來,道。“哈哈哈,姐,你還記得這一出啊。我可是把《素問》背得滾瓜爛熟了。若不是……沒什麼,姐,我打算去英國留學了,讀西醫。”
“那感情好啊,和平表哥一樣,中西結合,好好學,將來造福我們這些老百姓。”庄叔頤感慨萬分。“讀得還不錯。你來家裏,叫你姐夫好好招待你。給你煮個拿手好菜,栗子燒雞怎麼樣?”
“恩,好。”柳侑和毫不猶豫地點頭。
等程立和陳元趕來,兩個人都走了半邊回程了。
“你們怎麼那麼多汗?快擦擦,別感冒了。”庄叔頤掏出手絹,先給了程立,自己拿那袖子給那陳元胡亂擦了擦。“別跑了,慢慢走。哦,對了,這是老師的表弟,柳侑和。走,跟老師回家,給你們師丈打個下手,順便打個秋風。”
“姐,你居然當了老師。”柳侑和笑着掏出兩個罐頭遞到他們手裏。“也沒給你們帶什麼禮物,這是從老家帶來的橘子罐頭。別的不說,只這個絕對好吃,嘗嘗吧。”
“什麼,你居然帶了橘子罐頭。”庄叔頤盯着那罐頭,眼睛都綠了。天知道她有多久沒有吃到過家鄉的橘子了。出了永寧,別的地方的橘子簡直根本不能算橘子嘛。
想起那被風露凍得恰好,酸酸甜甜,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濺的橘瓣,庄叔頤那真是口水流了一下巴。“我也要吃。”
“當然給你帶了。姐,擦擦口水。”
“哇。”
柳侑和看着孩子氣的姐姐,忍不住笑出聲來。看來那鄭揚波把他姐姐保護得不錯。
等那小舅子和姐夫一見面,又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永寧家中時寵溺庄叔頤的哪止她家阿爹阿娘呢,庄府上下,還有柳家這幾個,哪個不是“榴奴”呢。
“雞柴了,沒味道啊。姐,下次我給你做,我跟你說,我跟平哥學了解剖,那小雞子剁得可好了,燒起來也入味。”柳侑和一便大嚼着雞肉,一邊不客氣地嫌棄。一頓飯八個菜,就沒有一個不叫他嫌棄好幾遍的。
要庄叔頤說,這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就是天宮仙宴也沒這麼多珍饈的。庄叔頤珍惜地將自己碗裏的飯粒吃得乾乾淨淨,又盛了一碗雞湯,撒了把翠綠的蔥花,咕咚咚地喝了起來。
“嗝,姐,這……”吃完了飯,柳侑和猶豫着想說什麼,結果打了個飽嗝,叫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庄叔頤正樂呵地準備等揚波開那橘子罐頭做點心呢,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她便站起身去開門,是住在隔壁的傅教授來了,正是他當初招募的庄叔頤來學校做講師,可說是庄叔頤的伯樂了。只見他憂心忡忡地當頭一句。
“舒老師,你知道了嗎?東海淪陷了。你家不是在……”
“東海……淪陷……永寧……呢?”
庄叔頤突然想起這一路上柳侑和那奇怪的臉色和吞吞吐吐的話語,一股不安湧上心頭。她瘋了似的衝進屋子裏去,雙手顫抖地揪住柳侑和。“佑佑,你說,你說,家裏,家裏怎麼了?你出來的時候,究竟怎麼樣啊!”
“姐,姐,你別慌。”見庄叔頤急得滿臉通紅,柳侑和知道是躲不過去了,只得悠悠地嘆了口氣,說道。“姐,城裏被日本人佔了,泰康路……姑姑和姑父不願祖宅家業被人糟踐,一把火將泰康路燒了大半。”
“那我阿爹阿娘呢?”庄叔頤渾身顫抖難以自制,聲音抖如篩糠。
“我不知道。奶奶叫人進城打聽,但是找不到下落了。姐,你別急,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們一定是躲起來。等日本人走了,一定……姐,姐,姐!”
庄叔頤血如淌冰,冷如寒冬,慘白的臉上一點血色也難尋到,顫顫巍巍地鬆開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望着揚波,只來得及喊了一聲。
“阿年。”
然後她便一頭栽倒在地,墜入永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