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因果
庄叔頤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怎樣這般無情冷酷的母親。懷胎十月生下來的,經歷了萬般折磨可苦痛,才得到的這麼一個心尖肉,怎麼有人肯傷害這樣的寶貝呢?
昔年她受到一點傷害,阿娘所表現出來的那些徹心的痛楚絕非是假的。而那一日,她跳下永寧江,阿娘那撕裂的痛哭,過了這麼多年,仍然在腦海清晰的迴響。
至於她自己,這麼多年沒能有一個孩子,以至於她那麼偏愛小孩子。家裏養的這一群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她還是愛到極致,哪一個受一點傷她都是不肯的,都心疼得落淚。
她那麼愛小孩子,若是眼前被挾持作人質的是個國人的孩子,庄叔頤便是拼了命,也會去救的。她好歹也活了這些年歲,比那稚子兒童得過的快樂多得多,沒有道理不去救他。更何況她是那最愛打抱不平,做些蠢事的庄叔頤呢?
可是,這是個日本人,哪怕是個孩子,也不能忽視掉。他的母親要殺害她的性命,他的父親可能正沾滿她同胞的鮮血,他的國家在踐踏她的祖國。這是個不該饒恕的人,不該拯救,不該起同情心的人,哪怕他不過是個孩子。
要她去救他,那難道他們之中會有誰去救她的同胞,她的祖國嗎?那樣天真的想法,已過了而立之年的庄叔頤再不能有了。
如果有,那也在這許多年的仇恨和痛苦中消磨了。
庄叔頤望着那孩子,想到的卻是大姐,那個哄她睡覺,為她抱不平,教她讀書習字的她從幼年時就仰望着憧憬着的大姐。
——她拒絕了表演。日本人當場開槍,殺死了她。
——好好讀書,榴榴。也許我們能從書里找到答案。
大姐,書上儘是些騙人的東西。什麼仁義道德,狗屁!為善者不得善終,作惡者福祿盡受。
這世道不公!除非你再次出現,像北平那一日一樣,否則我一輩子都絕不會原諒那些屠夫!
“反正,那是你的孩子,那是我仇敵的孩子,不關我的事。你要殺便殺,要刮便刮,與我何干。”
庄叔頤閉上眼睛,轉身拔腿逃走,從這殘酷的命運里。但是不管她如何捂着耳朵,閉上眼睛,那些尖銳的、悲慘的、凄厲的叫聲依然不住地鑽進她的腦海之中。
人是很柔軟、很脆弱的生物,而不滿一歲的稚兒尤其如此。但是庄叔頤從未想過清脆的西瓜破碎的聲音有一天,也會令她如此的毛骨悚然。
庄叔頤情不自禁地,幾乎沒有任何的防備回過頭去。那慘痛的景象,好似人間地獄。鮮血如同汁液四濺於泥土、樹榦、灰黃的枯葉之上,嘀嗒嘀嗒,一滴一滴順着岩石的縫隙,流落下去。
那是個孩子!活生生的,曾在她懷裏嬉鬧過的孩子!
庄叔頤只覺得渾身都失去了力量,幾乎要癱坐在這地上了。她不能明白,她不敢明白,人性這個詞的背後竟然蘊藏着這麼多這麼可怕的東西。
她愣在那裏。
可是敵人不會給她這樣的時間。
子彈射穿她的腹部,劃破樹榦的表面,激起碎片扎進她的肉里,疼痛總算叫她清醒過來。這不是憐憫別人的時候。庄叔頤掙扎着想要躲開,但那惡魔卻步步緊逼,一把將她按住。
又是一支古樸的箭從刁鑽的角度射來。那惡魔毫不猶豫地扯過庄叔頤抵擋,然而反手便是幾槍。只聽得什麼滾落的聲音,在叢林中試圖救過庄叔頤的那個人再沒有聲響,似乎是已經被擊中了。
庄叔頤感到的悲切大過身上的痛楚。她一想到曾救過她的這個人會因她而受傷死去,便覺得萬分的悲戚。而戰場上,會有更多,更多為了保衛國家保衛國人而犧牲的戰士。而那些人可能不曾見過她,還不曾得過她一句謝謝呢。
庄叔頤凄凄地流着淚水,卻不肯停下反抗的動作。
那惡魔毫不客氣地猛擊庄叔頤的頭,只不過才兩下,眼前便一片猩紅。但這麼說也不太多,鮮血早就染紅了她的世界,連一絲一毫的留白都不肯賒於她。
髮根傳來刺痛,庄叔頤被扯着從地面拖行,枯枝、蟲蟻,尖銳的石子颳得她遍體鱗傷。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她不會停止反抗,正如同她的敵人絕不會溫柔地對待她的淚水。
“你為什麼不省省力氣呢?我不會殺死你的。雖然我不懂像你這樣弱小的支那有什麼用處。”那個詞深深地刺到了庄叔頤。
弱小。是啊,她實在是太弱小了。若是大姐在這裏……她還在奢想些什麼呢?那不過是她年幼時的保護神,不是現在的她的。庄叔頤恨自己為什麼沒能學會更多,學得更好。若是她更強大的話,那麼誰也不會失去了。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是永寧的孩子。
庄叔頤趁對方不備抓起一把塵土,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反駁道。“是啊,我也不明白,這麼弱小的國家,要什麼文人墨客,豎著一竿白旗子,趁早投降吧。哦,我忘了,你們早就豎起來了,正中間還沾好了自己的血不是?”
“閉嘴,婊子!”那日本女間諜立時便被激怒了。大抵是沒有人能夠眼睜睜地看着別人侮辱自己的國家,更何況是自尊心高過一切的甚至於願為祖國犧牲性命的她。
“你關上骷髏的頜骨,你關不上我們的語言。你這卑鄙愚蠢的,倭人!”庄叔頤語言比塵土更加用力地砸在了對方的臉上。
拳頭打在臉上當然是疼的。然而庄叔頤無所畏懼,她繼續叫囂道。“我的祖國無所畏懼,我也是。你殺得死我的性命,你殺不死我的靈魂。我的國人無窮無盡,我們的反抗也是無窮無盡的。誰也別想征服我們,誰也別想打敗我們!”
“我們現在就在打敗你們,你們贏不了的。”那惡魔從懷中拔出一把秀麗外殼的短刀。“知道這是什麼嗎?叫脅差,通常我們只用作兩個用途,一在太刀損毀之時用來作為備用品,第二,便是割下我們戰利品的頭顱。放心吧,我的雲織會像切豆腐一樣割開你的喉嚨的。”
庄叔頤脖子抵在那冰冷的刀尖上,半點也不動搖。她和死亡,是老熟人啦,幾乎時時刻刻便能相互見到對方。這樣親密的關係,又有什麼好懼怕的呢?她大笑道“你不認識我?難道你認為我怕死?”
“你當然不怕。你可是有‘東方聖母像’之稱的舒老師,大名鼎鼎的小東樓主,這樣的庄叔頤先生怎麼可能會怕死呢?可是我不會殺死你。帝國有很多支那人的通緝令,但是你是我見過的最特殊的。你是第一個只允許活捉的。所以,我會用盡一切折磨你……”
雲生娘,不,眼前這個惡魔不斷逼近的身軀終於被制止了。
一支箭出其不意地,狠狠地扎進那惡魔的胸膛。那惡魔便發出一聲凄慘不可置信的哀嚎,倒在了她自己孩子的血液之上,好一個因果現世報。
庄叔頤氣喘吁吁地靠在樹榦上,望着箭枝射出的方向,虛弱地道謝。“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救我,但是謝謝你。如果可以,能讓我看看你嗎?此救命之恩,必定結草銜環以報。”
叢林顫抖了幾下,然後鑽出一個穿着茶色樸素的矮小的女孩子。
那是個日本人!
那個被愛銀喚作“鶴”的日本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