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8章 命運的協奏曲（三十）

皮爾左右看了一眼，總感覺陷入短暫沉默的兩人之間，似乎凝聚着某種詭異的氣氛，明明沒有任何交流，卻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鬥。

從納烏拉的表情中，很難看出他在想什麼，但以皮爾對他的了解，越是看上去淡然平靜，越證明他正在進行某種極為複雜的思索。

在這一點上，皮爾無法感同身受，也無法確定那種模糊的界限究竟在哪裏。

這並非因為他的智慧不如前者，身為東軍統帥，無論是從軍事才能還是謀略謀斷上，皮爾都是當之無愧的年輕翹楚，單論計謀而言，向來自由散漫無拘束的納烏拉，反而落於下風。

只不過納烏拉身為至聖強者，距離神明或許只有一步之遙，所以才能更加貼近他們、理解真正屬於神境的強者的想法。

反觀皮爾自身，雖然已經只差半步至聖，但與神明之間的差距依舊猶如天塹，所以看待問題的角度和深度遠非前者能比。

兩人都不說話，皮爾也不知道該怎麼將話題進行下去。

黑域每時每刻都在吞噬隊員們的能量和生命，如果可以，他現在一分鐘都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呆，只要能出去，就算奧貝羅提一些略微過分的要求，也不是不能答應。

這是身為一軍統領所應具備的仁慈。

可皮爾同時也知道，要想從這個地方出去，根本不是區區一個神明分身所能完成的，奧貝羅或許知曉出去的方法，卻絕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將他們所有人送走。

所以眼下反而不能表現出任何焦急，一旦露出破綻，就會給對方更多談判的資本，到最後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皮爾只能忍耐，這場交鋒他只是一個配角，真正有資格踏上舞台的，只有納烏拉和奧貝羅兩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皮爾竭力保持平靜，目光故作隨意地望向帳篷窗戶。

漆黑如墨的“夜空”，已經變得如同常態般讓人越來越適應，皮爾甚至都有些記不起陽光下的天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目光恍惚間，倏爾有一道驚雷從天而降。

皮爾猛然顫慄，眼看着那道驚雷劃過黑暗的天空，精準無誤落在自己頭頂，心中不知為何湧現出強烈的恐懼。

皮爾依照本能，下意識就要躲閃，可不知為何，明明以速度見長的他，竟然只能眼睜睜看着驚雷落下，直接砸在自己腦袋上，卻自始至終都挪動哪怕一步。

皮爾心亂如麻，不知為何看到那道閃電，就像是獨自行走在無光山路的孩童，孤獨與耳畔不時響起的狼嚎，能夠直接揭開那表層的勇敢，直擊脆弱的內心。

皮爾已經不知多久沒有感受到如此清晰地恐懼了，以至於他甚至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連黑域中為何會出現“閃電”這件本該最先考慮到的問題拋諸腦後，心中除了驚恐，便只剩下祈求。

他將目光側移，寄希望於納烏拉能夠出手幫他擋下致命一擊。

然而視野所到之處，本該在近處博弈的兩人，竟然離奇消失不見！

目力所到之處，在雷光閃爍到極致的剎那，所有黑暗都被驅逐，皮爾感覺自己的視線彷彿能夠洞穿虛空，一眼望到本該沒有盡頭的邊界。

整個黑域彷彿一張平整的紙，放眼望去一片荒蕪，地面上都是細碎並散播着腐敗氣息的白灰，就像是生物死亡后被火燒燼留下的骨灰。

這一瞬間的定格，彷彿過了很長時間，將皮爾的視線拉到不知多遠處，接着又以同樣詭異的神速返回。

“嗡——”

不知是不是錯覺，皮爾彷彿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可惜不知是因為他的“速度”太快，還是那個聲音確實只出現了一瞬，等他想要仔細捕捉這天地間唯一的異動時，聲音已然消失不見。

等回過神來，驚雷仍舊在頭頂，距離他不過半指，死亡似乎不可避免。

在雪亮的雷光中，原始本能所產生的難以遏制的恐懼，卻離奇消失不見，皮爾心神慢慢沉寂下來，彷彿又一下子視死如歸，靜靜看着雷光貫穿身體。

沒有痛苦，沒有聲音，就彷彿一場幻覺，可皮爾卻又清晰感受到某種無法言喻的能量穿透身體，接着一閃而逝。

那是什麼呢？

就在思考這個問題的同時，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些雜音。

這次皮爾迅速集中精神，沒有像上次那樣猝不及防之下毫無收穫，他終於聽清了一些動靜。

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

當這些聲音灌入耳中的剎那，竟直接變成了一些不可名狀的嘶吼！

既有像猛獸垂死時的掙扎，也有如同斗獸場邊那些貴族看到精彩之處放聲大笑的暢懷，更多的則是一些意義不明的囈語……

皮爾感覺腦袋瞬間要被撐裂，精神力彷彿一個灌水的氣球，已經膨脹到極限，接下來隨時都有可能爆炸。

無邊的痛苦襲來，皮爾嘶吼大叫，用盡一切辦法想要將聲音驅逐出去，卻仍舊只是徒勞無獲。

請神容易送神難，皮爾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作死的蠢貨，竟然主動將那些聲音迎入大腦，結果現在想將它們驅散掉都做不到。

詭異的嘶吼和呻吟，並未伴隨着時間流逝而減弱，就在皮爾感覺自己意識即將消亡，或者徹底陷入瘋狂之時，又一個聲音突然鑽入耳中。

“？”

那是一種無法理解的音調，與其他聲音一樣，彷彿都來自這個世界之外，可卻是接收那些聲音以來，皮爾唯一能夠理解其中含義的話語。

具體內容無法形容，甚至連皮爾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在街邊偶然遇到老友的人，在叫住對方的背影確認后發出的輕咦，其中帶着幾分迷惑，幾分意外，還有幾分驚喜。

也只有這個聲音，並未加劇皮爾意識分崩離析的速度，反而在聲音出現后，似乎慢慢壓下了其他聲音。

痛苦突然減小，皮爾心底彷彿有個聲音在吶喊，不斷提醒他趁着這最後的機會趕快脫離。

“回去——”

皮爾決定遵循本能，拼盡全力凝聚意識，然後猛然睜開眼睛。

視野豁然開朗。

納烏拉、奧貝羅同時望過來，看着突然滿臉暴汗的皮爾，神情各不相同。

“你怎麼了？”

納烏拉被嚇了一跳，差一點就要拔劍。

剛剛在思考的時候，身邊突然有一瞬間能量暴走，可隨即又消失無蹤，如果不是熟悉皮爾的氣息，他幾乎就要以為是奧貝羅突然翻臉出手。

可明明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皮爾卻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戰，不僅體內氣息紊亂無比，整張臉也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幾巴掌，雙目圓睜，滿臉通紅，還大口喘着粗氣。

即便被詢問，也依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你對他做了什麼？”納烏拉眼中逐漸湧起一抹殺意，冷冷看向身旁蹙眉凝思的奧貝羅，“就算你是神，當著我的面對我的同伴動手，我也一樣斬你。”

既然找不到任何緣由，納烏拉自然要將問題歸結在奧貝羅身上。

“這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結果沒想到奧貝羅搖了搖頭，手指不停掐捏的同時，嘴裏低聲念道：“不應該啊……為什麼命運線突然扭曲了一瞬，接着連未來的走向也……嗯？”

最後一聲“嗯”，短短一個字，卻包含了極為豐富的情感變化。

前三分之一段，是一種思索過後下意識的低沉，接着就變成了遇到難題時發出的輕咦，結果在最後又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聲調一瞬間拉到最高。

奧貝羅驀然瞪大眼睛，從沙椅站起來向後連退兩步，看着皮爾的眼神如同在看一隻怪物：“不可能！你竟然、竟然涉及到了那種層次……不對，如果真的進入過‘沉浸’，為何區區一個劍聖又能夠清醒過來……”

奧貝羅像是陷入了死循環，面若瘋癲地大吼着“不可能”。

反而是皮爾這邊，在經過最初的失魂落魄后，神情逐漸恢復了正常。

納烏拉一邊提防着突然“發瘋”的奧貝羅，一邊小心翼翼用精神力談查了一遍皮爾的身體。

“你在做什麼？”

皮爾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接着又看向旁邊自言自語的奧貝羅，微微皺眉道：“他又在耍什麼瘋？”

“你……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納烏拉神情複雜地看他一眼，默默收回精神力，同時用心聲道：“算了，暫時不要去想……把呼吸放平穩。”

皮爾越發覺得有些奇怪，下意識想要揉捏眉心，結果手指卻先沾了一些濕漉漉的汗珠。

“呃……？”皮爾終於意識到事情不對，自己怎麼無緣無故出了這麼多汗？

再結合先前納烏拉不對勁的表情，以及奧貝羅歇斯底里地呢喃，皮爾就知道剛剛自己身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詭異的事，自己卻自始至終都毫無察覺。

納烏拉或許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奧貝羅的異常，毫無疑問證明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就在這沉思的幾秒中，奧貝羅終於冷靜下來，從那種瘋癲狀態減緩成一種亢奮的激進。

他猛然衝到皮爾面前，眼中似是帶着一絲驚疑不定和忌憚，像是在打量一個不可思議的罕見藝術品，繞着皮爾從前往後看了一個變。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

最終，奧貝羅吐出一口濁氣，壓低聲音問道。

“什麼都沒有。”皮爾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冷淡回道。

“不！一定是看到了，或者聽到了！”

奧貝羅怪叫一聲，聽上去不像是辯駁，反而更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把抓住皮爾的衣領，怒目圓睜道：“快說！你到底是怎麼從那種情況下清醒過來的——”

“放開。”

皮爾冷冷看着他，納烏拉已然出現在奧貝羅身後，同時一把閃着冷光的劍鋒，緊緊貼在他的後頸。

只要奧貝羅再有任何異動，哪怕只是一點輕微的能量變化，納烏拉也會毫不猶豫斬下。

至於之後會不會失去一個逃離黑域的機會，那是之後再需要考慮的事情。

不知是再次依靠強大的理性清醒過來，還是被前鋒上的寒意所激，奧貝羅緩緩鬆開手，哂笑了兩聲，將雙手向頭頂舉了舉，在兩人冷冷注視下回到座位，重新翹起二郎腿。

“抱歉，是我有些衝動了。”

奧貝羅半眯起眼睛，臉上卻現出一絲疲憊之意，緩緩搖頭道：“很可惜，現在的‘我’畢竟只是一個分身，在被這個鬼地方隔離的前提下，根本無法藉助本體的力量進行精確‘預知’，所以出了一點紕漏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納烏拉不動聲色道。

“很恐怖的事情……與其問我，不如讓這位自己說說？”奧貝羅掃了皮爾一眼，沉吟片刻，驀然間眸中精光一閃，像是想通了一般突然大笑起來。

“原來如此，你果然什麼都記不得……最後卻能安然返回，一定是這樣！”

納烏拉面色陰沉，奧貝羅短時間內大起大落的情緒，給了他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尤其現在奧貝羅高漲的狀態，彷彿他已經得出了正確結論，而自己這邊卻始終一無所知，反倒會讓局面越發不利。

他不由看向皮爾，結果後者一臉凝重地向他搖了搖頭，明顯是真的“失憶”了。

“不用嘗試了，哪怕你真能想起來，對你來說也不是好事，反而是一種災難——你會在那一瞬間會徹底瘋掉，或者變成詭異恐懼的怪物。”

大笑過後，奧貝羅重新低下頭，眼中仍帶着一絲狂喜的興奮，灼灼望着皮爾：“不過你確實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讓我確認那個傢伙真的將……留在了這裏！”

眼看納烏拉和皮爾的眼神越發警惕，奧貝羅按捺下心中的狂喜，深吸一口氣，朝兩人攤開手掌道：“你們不是想知道遲小厲後來遭遇了什麼，以及如何逃出這個鬼地方嗎？我可以全部告訴你們，並且帶你們離開，所需要的，只是你我之間真誠地合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