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配為人
“即使他很有可能是騙你的,也願意相信?……”男子空洞的眼神看着面前少女略帶稚氣的臉。
那一張還帶着稚氣的臉龐,此時笑得異常燦爛……
雖然男子是看向女孩,但他那一雙空洞時候沒有焦距的眼睛,讓人無法判斷他是否在看着面前的這個少女。
其實他的確是在看這個女孩,又可以說不是。
因為這位男子此時“看”的是,眼前快速閃過那一張張臉……
這一張張本應是陌生人的臉,
他卻從未忘記過,哪怕是其中一張。
作為一名合格的殺手,忘記行動目標樣貌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不止是行動目標,就連行動目標身邊的親人、傭人、鄰居,甚至是經常去的,街頭那一家小店的老闆,都要記得清清楚楚。
作為曾經組織寄予最大期望的人,他當天也被訓練出了良好的記憶力,雖然不能說是過目不忘,但記住幾張臉還是沒有問題的。
此時浮現在他腦海之中的,正是一次次執行任務之中,所接觸過的“陌生人”。
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胖子、有矮子……
即便過了很久,此時的他仍舊記得清清楚楚……
這些人最後都怎麼了?
有着相當一部分已經被他殺了,下手乾脆利落一刀致命,絕對不會有任何痛苦。
還有着一部分,是沒有看清他樣貌、體征的人,所以他才沒有選擇出手……
在這些人中,有着相當一部分,明明被保護得很好,就像那個叫做艾麗的歐洲女孩……
是艾麗吧?好像是叫做愛莎?
男子木然地眨了眨那一雙無神的眼睛,也許是此時的他太過虛弱,剛才略微一細細回憶,反倒又有點想不起來了……
不止那一個小女孩,在他執行任務之中,遇到過很多人,明明身處安全的保護圈,卻因為他的三言兩語,而被騙得自己走出那重重保護,走向了他的刀刃……
直至今天之前,他一直都認為,那些人都是死於愚蠢,居然會愚蠢到相信他這樣的一個陌生人。
因為他這一個陌生人的話,而忘掉明明是最親密的親人們的叮囑。
這種愚蠢到相信陌生人,將親人的話拋之腦後的人,他一直都認為是最愚蠢的,愚蠢到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所以他出手,從來都不會有一絲遲疑。
哪怕是一絲,也不會有。
他認為,每一位殺手都會給被殺的目標尋找一個“該死”的理由,從而獲得一種心理安慰。
反正他就是這麼乾的,每一次面無表情地向著那些毫無抵抗之力,甚至還向著自己露出笑臉的人揮刀,他都是這麼想的。
他們都是該死之人,這麼愚蠢的人,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如此一想,似乎心中那剛升起的一絲罪惡感便消失殆盡……
但是,此時聽到面前這一個少女的話,那一句。
“即使他很有可能是騙我的,也願意相信?……”卻猶如一根巨柱,直擊他心中那早就腐朽,只是自欺欺人用來欺騙自己的“理由”。
男子緩緩伸出右手,似乎是因為太久沒有吃飯,又或者是因為太久沒動,又或者是情緒的激動,僅僅只是簡單地伸出右手,但那一隻滿是泥土污垢的優勢卻在不斷地顫抖。
“他們……也是知道我有可能在說謊,卻還是願意選擇相信我?!”男子木然低頭,看着顫抖的右手喃喃自語說道。
“哈哈哈哈……天真……”
“哈哈哈哈……愚蠢……原來一直笑別人愚蠢的我,才是愚蠢之人嗎?”
在旁人看來,這位渾身髒亂神情木然的男子似乎是突然發神經,低着頭顫抖着右手捂臉,不時大笑,笑聲之中卻夾帶着非常明顯的哽咽哭聲。
腦海之中,快速閃過一個個畫面。
那是一名身穿高級西裝的中年男子,裁剪合身的手工高級白西裝,本應光鮮靚麗,此時卻沾上了一大片鮮紅的血跡。
那是被他抱懷中妻子的血液。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輸了,所有的一切都給你!我妻子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放過她一條生路!”中年男子面對那一支指向自己腦門的槍毫不畏懼,咆哮道。
“她看到了我的臉。”男子面無表情冷聲說道。
“哈哈哈哈!沒有感情的你不配為人!你終究不過只是一個工具而已!沒有任何情感的工具!”中年男子看着對方,大笑喊道。
……
最後怎麼樣了?
哦,當然還是開槍了,一槍精準地擊中眉心,不留一個活口。
是的,他們都死了,不留一個活口。
但那一句話,卻仍舊回蕩在空曠的樓宇之中,
還有……他的腦海里……
“哼……終究,我還是活下來了,不是嗎?”男子看着中年男人的屍體說著這麼一句話,但更多的,是對自己說。
他的心中也非常清楚,這不過又是一個借口,一個好讓自己不去想太多的借口而已……
但借口,終究會有被拆穿的一天。
堵住心靈里罪惡感的堤壩再堅固,也會有被衝垮的一刻。
隨着經歷的事情越來越多、隨着手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隨着認識的人越來越多,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他無法逃避心中積蓄已久的情感,開始不斷質疑自己,質疑自己所做的一切。
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無法掩蓋自己的情緒,這是干他們這一行的大忌。
到了最後,他已經拿不起那一把,曾經如臂使指,擊敗收割無數有名殺手的銀刃。
別人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他是被組織那個非常有天賦的新晉殺手擊敗了。
但只有他以及那個對手知道。
擊敗他的,僅僅只是他自己而已。
嚴格上來說,是他心裏面沉睡依舊的罪惡感。
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而活下去的他,已經無法升起拿起武器抵抗的念頭了……
看向那個新晉的年輕殺手,他只是一個孩子,稚氣未脫卻面無表情的臉一如當年的他……
男子雙眼無神地看着那個孩子提刀緩步走來,並沒有去拿武器反擊,又或者是起身躲避,甚至沒有挪動位置。
只是木然地看着對方,看着對方沒有絲毫猶豫地揮刀,果斷得一如當年的他……
男子一雙眼睛無神地靜靜看着這一切的發生,那一雙無聲的眼睛,正如此時坐在這個異國的角度,木然看向天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