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第 47 章

有了這麼個念頭,紅玉興奮得半宿睡不着覺,好不容易翻來覆去地睡了,五更天不到便醒了過來,忙忙地收拾打扮了,將抬她做姨娘時老太太和杜嬌容賞的幾樣首飾統統插在頭上,尤嫌不足,又翻箱倒櫃找出了一隻沉甸甸的赤金蝦須鐲子戴上,並刻意攏了攏袖子叫它黃澄澄的露在外頭,這是去年剛懷上四姑娘時余天齊送給她的。

淑嫻如今已經被挪到了余府西北角上一處極不起眼的舊廂房裏居住,緊貼這院子過了一道影壁,便是下人們居住活動的場院,因此余家的老爺太太們平日裏是決計不會走到這一處來的,這也不知是不是余老太太打算好的,總之自從挪到了這兒,淑嫻盤算着如何想方設法地同餘天齊裝着偶遇碰個面,那也是不能的了。

秀杏等丫鬟早已經被調走,如今她這裏只有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媽媽服侍,就住在隔壁的耳房裏,說是服侍,但除了一日三餐給她送來之外,也別想能支使得動她幹些別的,另外幾個牙尖嘴利的媽媽又時常在附近走動,想是余老太太關照過,不許她出去,因此眾人也都看牢了她,弄得她鎮日家只能悶在屋裏看着四面牆,起先杜嬌容還會打發丫鬟媳婦過來看看她,如今早沒影了,只剩她一人在此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整個人心裏都憋得慌。

紅玉進門那會子淑嫻正一個人飢腸轆轆地坐在床上生悶氣,那老太婆越發偷懶賣老了,天都大亮了也不見送早飯進來!

騰地一下起身衝出去就要喊人,正好跟一步三搖蓮步姍姍逛過來的紅玉撞了個正着。

“哎喲!是誰這麼瞎了眼的亂撞……呃,原來是淑姨娘,有段日子沒見了,姨娘可是清減了啊,看這下巴尖的,不過也好,更顯年輕了!”

紅玉輕佻地摸了一把淑嫻的面頰,不等她上來打就立刻抽了回來,抿着嘴皮笑肉不笑起來。

淑嫻看着她一身玫紅色的收腰小褂子,越發勾勒出高高的胸脯子和細細的腰身,下面配了條一色的垂花海棠裙,滿頭珠翠不說,胸前手腕上也儘是一片晃眼的金黃,立刻便會過意來,不由一陣冷笑。

“我既是病中自然清減的,不過幾日不見紅玉你倒是當真叫人刮目相看了,瞧瞧這簪子打得可夠精緻的,足金的吧?還有這耳環,上頭這點翡翠我看着也眼熟,是上回老爺從南邊帶回來鑲的吧?夫人倒真疼你,總共就得了那麼兩塊,老爺給了我們一人一個,她竟賞了你。”

一席話說得紅玉正得意着,可一聽見淑嫻說到翡翠老爺只賞了她和夫人,臉上便不大好看起來,誰知淑嫻渾然不覺,又摸了摸紅玉胸前的金鎖笑道:“連這個都戴起來了,你倒是越來越像個孩子了,現在不年不節的難不成還討吉利么?這鐲子……”

“姨娘想必不認得吧?是老爺專程到七珍坊打的。”

“呵呵,我如何不認得,當初老爺特特打了送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份量倒是足的,可式樣卻是好幾年前的款了,戴着反倒沉甸甸的墜着手。你說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用這些金器銀器的哪裏還像那寒門小戶的就喜歡個份量啊,總是好看舒服為先,所以我就說不要,沒想到後來竟到了妹妹手上,可見也是我們姐妹一場的緣分。”

“你……”

紅玉被她一番話氣得倒仰,原想着過來炫耀一番,沒想到句句被她打回頭,反而將自己氣得不輕,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了她半天,卻又忽然笑了起來,一面自袖子裏抽出一方絹帕擦了擦手,一面慢條斯理道:“姐姐都說了,全是當初的事,紅玉雖然不識字,也聽過一句老話,叫做好漢不提當年勇,姐姐飽讀詩書,能不能給紅玉解說解說這句話的意思?”

淑嫻被她噎得也沒了話,乾脆轉身往回走,一屁股坐在床上懶洋洋道:“紅玉姨娘如今是老爺心坎上的人,又得老太太和夫人的歡心,不知道往我這個冷衙門來是做什麼的?擔待我沒什麼招待了,那邊幾張椅子你看看哪張沒灰就坐吧,水壺裏有冷水,要喝就自己倒一杯,熱茶什麼的可就欠奉了。”

紅玉見她如此怠慢絲毫也不生氣,反倒笑道:“姐姐如今的處境妹妹全是知道的,哪裏還能苛責呢?我這心裏呀同情都來不及呢!大姑娘回門給你帶了些禮物,夫人走不開,就叫我送過來給你,你且看看合不合用吧。”

說罷一揮手,門口等着的小丫頭便走了進來,將手裏的東西往桌上一放,頓時彈起了一層灰,嗆得紅玉直捂嘴,一面乾咳着一面嫌惡道:“姨娘終日無事,自己睡的地方也不打掃打掃?”

淑嫻聽了這話便樂了:“這話說得稀奇,我盧淑嫻自出生起便有丫頭伺候,進了余家也沒做過掃地擦桌子的雜事,又不是那些下人丫鬟一步步爬上來的,這種事情我如何能做?”

一番話夾槍帶棒說得紅玉漲紅了臉,氣鼓鼓地囁嚅着嘴卻不知該說什麼來頂回去,卻聽見窗外有人喚道:“原來姨娘在這裏呢,夫人那兒找你呢。”

回頭一看,見念錦正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大姑娘怎麼過來了?此處腌臢得很,沒得髒了大姑娘的鞋。”

紅玉趕着上去拉着念錦的手,念錦也親切地笑道:“我就要回去了,過來看看淑姨娘。姨娘快到前頭去吧,大夫人立等着你說話呢,想是要尋一件要緊的物事,又想不起來收在了哪裏。”

“那自然是要尋我的,我們夫人那裏是片刻也離不得我!”

紅玉聽了念錦的話忙一口接了過去,說完得意地朝着淑嫻支了支下巴,卻見淑嫻看也不看她,只顧扭頭看着窗台上的兩隻雀子玩,要想再找她的茬兒又怕杜嬌容等急了,只得踩着重重的腳步子奔了出去,留下念錦依舊笑嘻嘻地站在門口。

“我如今可不能常回來了,姨娘也不請我進去坐坐?”

“呵,我這個姨娘如今在這個家裏還有什麼說話的份?姑娘願意來就來,我又能說什麼?但凡我再說什麼,這個家裏頭,又有誰還會相信?”

“姨娘過謙了,念錦可一向把你當成自己的長輩一樣尊重,就是前一向你病了說了些糊塗話,那也不能怪你,那都是因為你的病鬧的,念錦也跟老太太和老爺說了,該好生給姨娘治病,等你的身子好了,自然一切都還跟從前一樣了。”

念錦說著說著進了屋,臉上仍帶着和小時候一樣恬靜簡單的微笑,淑嫻聞言怔了一下,半晌方抬起頭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念錦就要回去了,姨娘可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好。”

“好……好,好!我的好姑娘,姨娘就知道你是個好姑娘!前陣子確實是我病得瘋魔了,怎麼就說出那麼些沒天良沒人倫的渾話來!你放心,只要老太太肯放我出去,我必跪到她老人家面前去磕頭認錯,告訴她我錯了我錯了!你是個好姑娘,冰清玉潔的好姑娘!”

淑嫻聽了念錦的話后,一雙冷冷的眼睛猛地重又燃起了希冀的火焰,幾乎是飛撲上前一把攫住念錦的肩膀討好地說著,一邊說還時不時地打着自己的嘴認錯。

念錦看着她狼狽下作的樣子心裏頓生鄙夷,這就是當初那個在她母親的病床前耀武揚威,等她爹爹來了又惺惺作態楚楚可憐的盧淑嫻嗎?這個就是常常以一副長者的姿態“關懷教訓”她的淑姨娘嗎?這個就是得意了十幾年在大房裏鳩佔鵲巢的淑姨娘嗎?

原來她失了庇護容顏漸老生活窘迫之後,也有這麼向她搖尾乞憐的一天。

娘,你在天上看見了嗎?女兒來為你報仇了。

甜甜地笑容在唇邊綻開,念錦的淚卻簌簌地落了下來,淑嫻也從方才的狂喜中慢慢鎮定,見了她一面哭一面笑的樣子,卻不由自主的怕了起來,忙撤了手朝後退去,卻發現念錦的雙手也正緊緊扳着她的肩膀不肯鬆開。

“大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哭什麼?你放開我,放……放開!”

“好姨娘,從前你不是最喜歡這麼抱着我和二妹妹說話的么?今天怎麼了?念錦有好些心裏的話想跟你說,只可惜時辰不早了,相公還在外面等着我回去呢,先說正事吧,大夫人叫我轉告你好生在這裏修養身子,老爺那裏自然有她照應,夜涼添衣,倦來捶背,三茶六飯細心伺候,雖比不上姨娘知心周到,但求能學出個七八分樣子,望姨娘體諒她的一片痴心。”

念錦說著說著,越說越慢,最後幾句幾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從唇中吐出,淑嫻聽着這話便覺耳熟,皺着眉思索了半日,這──這豈不是當初她與余天齊逼死君氏那天,她與她說的話么!

這丫頭從何得知?又如何在這個時候把這話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她到底知道多少?

當下按着劇烈起伏的胸口擠出了個勉強的笑容道:“姑娘莫開玩笑,怎麼好好的說起這話來,莫不是有人在姑娘面前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吧?姑娘可切莫相信那起子心懷不軌的人嚼蛆啊!”

念錦笑得越發厲害,捏着手裏的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指着淑嫻道:“你當真以為我年紀小就這麼好欺負了?你偷偷盜了我娘的葯,害她失救病危,拉着老爺三番兩次到她房裏去鬧,害她心力交瘁,最後也是你!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婦人,你當著我娘的面一口一句相公,生生不要臉得氣得她吐血!這一筆一筆,我可都給你好好急着呢,好姨娘,如今還只是個開始,咱們且走着瞧,我也要我娘在天上好好看看她這個楚楚可憐的表妹今後是個什麼下場!”

說著便用力一推,將淑嫻一把推倒在地上,淑嫻從沒見過溫順老實的念錦竟會有如此狠辣凌厲的表情,加上她居然將當年的舊事一字不錯地說了出來,越發心裏駭得不行,只知道捂着嘴在地上發抖,卻一句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念錦見了她的樣子也不願再與她糾纏,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道:“姨娘或許不知道,當年念錦頑皮,你和老爺行那喪盡天良的勾當之時,念錦就隱在母親房中玩耍。不過是你們說得太過投入,不曾看見罷了。”

說罷掉頭就走,可才走到門口,卻聽見淑嫻凄厲地叫聲:“你!這麼說真的是你!我的病也都是你害的是不是?!你說,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毒!”

“好姨娘,我沒有給你下什麼毒藥,只怪你自己的嘴太貪吃,這個世上有許多東西,是不能放在一起吃的,你可知道么?”

念錦悠悠迴轉,淑嫻卻嚇得抱着膝蓋縮進了床腳,早沒了方才質問的氣勢,聽了念錦的話她彷彿悟了過來,卻又不知還能說什麼,只得瞪圓了一雙眼睛怨毒地看着她,半晌方恨聲道:“那你怎麼就不幹脆叫我死了算了,也好給你那個死鬼老娘報仇?”

“呵,姨娘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死不足惜?你帶給我娘和我的痛楚,又豈是你死了就能了斷的?你放心,不用拿話來激勵我,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你死,還會讓你好好地活着,方才我不是說了嗎?我已經向老太太求了情,她會放你出去的。”

“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一個年老色衰身子頹敗又生不出孩子來的廢人,余家這樣的人家自然還不少她一口吃的,何必要刻薄她落人口實?二妹妹和大少爺如今越發懂事了,過個幾年各自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想必就會體會到你這個親娘的好處,到時候只怕他們會更加孝順感念你這個親娘呢。好姨娘,你說說,我是不是全都為了你好?”

一席話說得淑嫻整個人彷彿都掉進了冰窖里,她老了,又成了廢人,余天齊自然不會再寵着她,唯一能靠的就是一雙兒女,可念錦方才的話提醒了她,當年的舊事早已謠言四起滿城風雨,那兩個孩子,特別是依綾,將來的親事只怕都會受到她的帶累,到時候他們豈不是要怨恨於她?更何況……更何況自從來了個杜嬌容,他們兩個同她,也早不像往年那麼親密無間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個局,這個死丫頭,她竟然生生忍了十幾年!

徒勞地用力摳着床框,劇痛從十指指尖傳來,可淑嫻早已察覺不出,她整個人都怕得失了主心骨,半晌方虛弱地喃喃道:“你……難道就不怕我將此事說給老爺知道?”

不說還好,這話一說出來,卻引得念錦又笑了起來。

“姨娘當真病糊塗了,有了你上次大鬧園子裏那一幕,又拿着張養身湯的方子誣陷我,你認為老爺還會相信你的話嗎?只怕越發嫌了你倒是有可能的。再說了,姨娘就不怕我將你當初偷偷倒葯的事情捅給老爺知道,讓他好好認識認識他那個柔弱善良的心上人么?”

淑嫻聽了這話可說呆若木雞,原來這丫頭什麼都計劃好了,一切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早已佈置得天衣無縫。

“罷了罷了,我已經是個等死的人,有一件事我想求個明白,逼死你娘的事你說你躲在屋裏看見了,那我問你,那倒葯的事你又從何而知?”

“姨娘只需往十二年前細想,當初你進了余家,可有一個好姐妹喚作綉萍?”

念錦一句話提醒了淑嫻十多年前的往事,綉萍,那個君氏屋裏的大丫鬟,也是她年輕時最好的姐妹。當初她悄悄倒掉君氏的葯兌水的事被綉萍撞見,她下跪哭泣指天發誓再也不敢了,綉萍才答應保守這個秘密,可她終究不放心,使了些銀子雇了幾個混混,趁着綉萍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侮辱了她,綉萍果然沒有再回到余家,那幾個混混回來說,尾隨她親眼看她跳的井。

想到這裏,淑嫻不由渾身發抖了起來。

“莫非……莫非綉萍沒死?還是,還是她的鬼魂!啊……啊!”

“小混混說的話你也相信,偏生那裏頭有一個人就是個情種,三十來歲了還打着光棍,見了綉萍便一眼看上了,不但不曾輕薄人家,反而將你的醜事和盤托出,綉萍怕你算計不敢再回來,索性嫁給了那個混混一起逃了出去。這事也是兩三年前,機緣巧合叫我遇上了她,她才將舊事說出。我的好姨娘,你說說這可是你的因果報應?”

念錦說完便不再理她,一摔門沖了出去,任憑屋裏的人拚命哭喊,外頭守着的媽媽忙趕進去鎖了房門,生怕淑嫻又跑出來做耗連累她們挨訓。

“可都辦妥了?”

念錦一路拭着淚朝前走,卻在才出了小四合院門口的十字甬道上撞見了等在那裏的方晏南。

“恩,已經同姨娘辭過了,你怎麼來了?”

錯愕間她忙掩飾着低了頭,卻被那人暖暖地攥住了手心,臉上也微微一熱,是他略帶着薄繭的手指正輕輕擦拭着她的淚水。

“別哭了,你可還記得那日我同你說的話?日後我們常常遠遠地離了這裏,再不叫你受那些閑氣。”

“恩,知道了,走吧。”

念錦甩開他的手走在前頭,方晏南腿長步子大,三步兩步就趕了上去,笑眯眯地貼着她的肩膀跟在她身邊,走着走着悄悄將手挪了過去搭在她的腰間,見她沒有反應,便又勾的緊了一些,再緊一些,直到將整個人都帶到了臂彎里,這才像個得了便宜的孩子一般悄悄扯了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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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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