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追懷與饋贈

後記:追懷與饋贈

這是一本獻給故鄉的書。

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故鄉,就像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飄蕩江湖。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各種表格上,我的籍貫一欄里千篇一律地寫着:山東濟寧。我聽到的第一聲呼喚,就是父親那濃濃的齊魯鄉音。這一切無可辯駁地告訴我:我的故鄉在遠方,模糊而又抽象。於是,“祖籍山東濟寧,生在甘肅平涼,長在甘肅崇信”成了我身世的基本概括。而籍者祖輩,與我遠之,生者人初,混沌不知,惟有長者之地,一點一滴,入血入肉,遂成今日之我。於是,位於甘肅東部的一個偏僻小縣崇信縣,也便成了我當之無愧的故鄉。

這是一個渺小得幾乎不能在地圖上找到的小縣城,因其發音,外地人多誤聽為“重慶”。留在我兒時記憶中的它只是一個城鄉結合的小鎮,馬、牛、騾、驢招搖過市,架子車、拖拉機與人搶道,每逢農忙,機關一律放假,店鋪全部關門。一個人走在街上,空空蕩蕩,常會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靈魂出殼。在這裏生活,最大的悲哀是孤獨,本地人到處都是三姑六舅,七叔八姨。一班同學,一幫同事,明關暗照、暗渡陳倉皆源於盤根錯結的親屬關係。我常常被一張網漏在外邊,無助而孤獨。然而,在這裏生活,最大的收穫也是孤獨,因為孤獨,我身處其中又置身事外,我學會了用第三隻眼看世事。跳出三界外,我看到了別人所看不到的一切。我獨享着我的那一份孤獨,拋卻了對故鄉崇信橫向的探求,而深入其縱深的開掘。我驚異地發現,小城沉靜的外表下包涵着博大的文化和深厚的底蘊。遠在五、六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崇信曾是華夏民族的發祥地之一,境內發現的仰韶文化和齊家文化遺址,說明了汭水和黑河兩岸有遠古的先民在此繁衍生息,打獵捕魚,刀耕火種,先民們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用勤勞和智慧創造了燦爛的文化。

我把筆觸落在了崇信縣西南汭河以北靠近華亭縣安口鎮一個叫廟台的地方,在書中我叫它雙廟。一九九四年的淺秋,因為工作需要,我被縣委抽調到這裏幫助基層開展“社教”活動。那古老汭河北岸二級台地上,集中了故鄉幾乎所有的地貌:殘塬、溝壑、河谷、丘陵、高山、峽谷……還有漢代文化遺址,文化層厚處達四米,陶缽、繩紋板瓦等遺存顯現着人類悠久的文明;翻撿每一把石刀,拿起每一片碎陶,我都能看到農耕文化的發軔,能夠感受到先民智慧和創造的靈光,我彷彿看到了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水源充足、林木茂盛、狼奔雉飛的新石器時代,先民們遊動到此,修建半地穴式房子,擇地而棲,在肥沃的土地上種植粟類作物,製作陶坯,燒制陶器,結束了四處遊盪的日子,過起了安穩的定居生活。他們,就是我們勤勞而智慧的先祖。這裏有雄偉奇險的五龍山,峰巒滴翠,山勢蜿蜒,流傳着不少古老的民間傳說和各個時期社會生活的流風餘韻;距此不遠的關河大槐樹,遮天蔽日,蔚為壯觀,已有千年以上的歷史,相傳唐朝大將尉遲敬德曾拴馬於此,其主幹之粗七、八人方能合圍,冠似巨傘,亭亭如蓋,被譽為華夏第一大古槐;而在縣城的二里處,有美麗小巧的鳳翥山,上有精緻的龍泉寺,飛泉四齣,瀑珠聽雨,所謂“龍泉八景”,引人入勝……歷史文化的遺迹和美麗的傳說讓我對這片土地產生了深深的敬畏和深沉的愛。在小城生活幾十年,我曾騎着一輛自行車翻山越嶺,過河涉谷;我曾棲身野外,背靠大地,目納星辰,盡享天地福祉;我也曾進百家門,吃百家飯,鑽窯洞,住窩棚,聽俚曲,學方言,遍訪名人古迹,搜羅逸聞趣事,參加形形色色的紅白喜事,目睹陣勢龐大的陰陽做法。各種民間飲食、手工小吃,入腸入胃,入心入腦。我經小城風,沐小城雨,飲汭河水,食黃土粟,在小城的呵護下,構架文字,浪得虛名,十年磨劍終逢知遇,因學而仕。不管是在位於崇信西南川道的廟台村,還是在位於東北山塬的王嘴村,都留下了我深深的腳窩和上百個不眠的夜晚,在那裏,我結識了許多樸實、堅韌、敢愛敢恨的普通人,他們的苦樂、他們的情愛,他們生生世世的夢想與追求深深打動着我。廟台一位八十歲的劉姓老漢曾毫不掩飾地給我講過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他的故事讓我夜夜難眠,讓我產生了一種表達和書寫的衝動。愛情,是一個永恆的主題。現代人的愛情觀早已發生了讓人瞠目結舌的變化,人們更熱衷於感官的享受和實際的需要,人們甚至更相信“愛情只是一個神話”。當我行走在廟台的梯田間,望望遠山,望望流水,望望從前的人們留下的一點一滴的痕迹,我就想,生命輪迴,江山不改,多年以前,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着怎樣一些人群,他們貧賤而又真實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讓人肝腸寸斷的大書。猶記少年時期,在縣委工作的父親經常在家裏接待一位自稱是“紅色群眾”的老者,他熱切希望英明的整黨政策能蔭及他這位曾為革命做出貢獻但卻被人所遺忘的人,他千篇一律、不厭其煩的講述,讓我了解了崇信這片黃土地上地下黨活動的故事以及縣城和平解放的重大歷史事件。於是,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群人,他們簡單卻崇高,拙樸卻頑強。我走進了他們,深入到了崇信近現代歷史社會背景下普通人物的愛恨情仇和迭宕命運之中。我感到在那層層疊疊的黃土殘塬間,在那彎彎曲曲的阡陌古道上,有一篇好故事,一部好作品,如越來越熟透的果實,半遮半掩地對我欲露還羞,我已無法懈怠不能懈怠甚至說根本來不及懈怠……我沒有想過去表現多麼偉大的主題,也沒有想過去體現多麼高尚的命義,我只是想,用自己的筆觸真實地勾畫這片黃土殘原上曾經生活和正在生活的人群。我不能讓自己的文字荒廢,更不能讓自己的一生荒廢。於是我開始了長篇小說《山河碎》的創作,山河之碎,既是自然災難之破碎,也是江山更迭、翻雲覆雨之破碎,更是心靈、精神與愛情之碎。面對山河之碎,人的命運亦為之大沉大浮,千迴百折。我懷着敬畏之心,把筆觸深入故土的歷史,先輩的靈魂,我在如山一樣的故紙堆和高齡老人的只言片語裏捕捉那些讓人熱血澎湃又唏噓不已的陳年舊事,並滿含熱淚地把它變成沉甸甸的文字。通過這些文字,我想告訴大家,我們曾經生活或者正在生活的這片熱土上,也曾經有過刻骨的情愛,昂揚的鬥志和不屈的靈魂,我們因此而自豪,因此而奮進。

若干年前,一位崇信的父母官曾說了這樣一句話:看過你的文章,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才,崇信是留不住的。我視之為不納我於官場的外交辭令,僅一笑而過。孰料未過一年,我真的就離開了小城崇信縣,來到了我的出生地甘肅平涼市。隨後帶走了我的孩子,緊接着帶走了我的妻子,然而,並不是一切都能帶走,留下來的一切依然在深深地牽挂着我,糾纏起我幾多繾綣情懷,幽幽情思。半部書卷,一腔鄉情,多年來身置其中,未曾存感恩之心,一朝離開,淡淡悠遠的思念靜水深流。那些無法帶走的一切,我只有把它變成文字,變成對故土的追憶與饋贈。離開崇信短短几年,小縣城發生着讓人驚喜的變化,每次去,每次都會不同,崇信像一顆飽經滄桑的古樹,那些枯枝敗葉,正在被許多創造者的手一一剪去,而新的枝葉正在噴綠吐翠,綿延葳蕤。故鄉的過去曾經激蕩人心,故鄉的現在同樣值得珍視,我要用我的筆挽留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也挽留一份春華秋實的美麗。

回首我的故鄉,撿拾顆顆珍珠,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讓我備感珍惜。想起那曾經山清水秀的四川小城汶川,一夜之間,山河破碎,瓦礫一片,每一個倖存的汶川人,面對自己的故鄉,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如今,故鄉正護送着我的背影,越來越遠。回首,向故鄉招一招手,除了默默祝福它的繁榮昌盛外,我只有把這部三十多萬字的書獻給故土,獻給每一個曾經在崇信或者正在崇信工作和生活的人們。如果此書有幸,故鄉崇信將會隨着它的流傳而一起聲名遠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以為一篇好的文章、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不是“寫出來”的,它本身就存在於這個世上。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手,都在苦苦地尋求它。誰有一雙妙手,誰將與它相映成輝!我不敢稱我有一雙妙手,我只感謝哺育我三十多年的這方水土,是這方水土賦予了我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感悟。從2000年開始準備,斷斷續續八九年,寫寫停停,刪刪改改,幾易其稿,廣納百言,不知不覺由小城崇信寫到了平涼市,雖然初稿形成在2002年,但2008年震驚世界的汶川大地震的發生,又引發了我對自然與人生、歷史與命運的諸多思考,我開始陷入了對由民國九年地震引出的那個故事的重新審視,這一年,我在深思熟慮之後對小說又做了較大改動。2009年後季,鳳凰聯動的編輯劉恩凡在讀了作品之後對我說:“前後跨越七十年的愛情,是一個很大的亮點,少有人敢這麼寫。這個小說只有二十萬字,如何承載這麼大的容量?我覺得您的文章後面從解放到大躍進到文革,沒有充分展開。兩個主人公一生七十年對峙的場景其實是不夠的。所以在這些上我覺得要加大筆墨。我覺得這個小說完全可以走到三十萬字。”在她的不斷鼓勵和建議下,我重新審視作品,再次擴展了故事內容,加大了作品容量,對於男女主人公七十年的愛情進行了更進一步地開掘,展開了第三十章以後的情節,容量也由最初的十八萬字增加到二十餘萬字,一直到現在的三十二萬字。

在此書出版之際,我要感謝北方文藝出版社讓它得以廣流於世,感謝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為它題寫書名,還要感謝鳳凰聯動集團的編輯恩凡以及長期以來對它給予高度關注並寫了大量評論文字的王新榮、趙志勇、未末、石凌、呂潤霞等熱心讀者,請讓我在該書出版之際,對他們衷心地說一句:你們的鼓勵是我不懈的動力,謝謝你們!

山雖碎,魂不滅;河雖破,人猶酣。

是為記

馬宇龍

2009年11月29日於甘肅平涼三里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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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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