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孫拉處給騾子添足了草,又去提來半木桶水,端來一瓢子料面,準備給牲口拌草,忽見管家林雙鎖弓身走進了牲口圈。孫拉處忙放下手裏的活,聽林雙鎖有何吩咐。林雙鎖說,掌柜在西廂房裏等你,你去一下吧。孫拉處口裏應了一聲,心卻嘡嘡地跳起來。
孫拉處家住後山溝,離雙廟四五里地。他家只有幾畝山地,且又呈條狀分佈在幾處,既費力氣又難以養家餬口。孫拉處爹除了務作這幾畝地外,在附近村子裏打打短工。孫拉處從小提着一根鞭桿給後山溝一個姓郭的小地主放羊,到十五歲上撇了放羊鞭桿到炭溝里挖炭背煤,整天像個黑鬼背着一隻小背裌在那直不起腰的黑洞裏爬進爬出,和閻王爺打着交道。那些挖炭的漢子自稱是死了沒埋的一群,他就在那些死了沒埋的一群中幹了三年。一次一個同鄉被砸死,抬出來時一隻眼仁子都裂出來了。孫拉處嚇得脖根發涼,他爹聽說再也不讓他幹了,就攆到煤窯,硬是把他給扯了回來。
他爹把孫拉處三年掙的錢都攢着,給他定下了一門子親。孫拉處回來后就把媳婦碎花娶進了門。他自小放羊,看慣了公羊配母羊的活路。有時公羊身子肥大,一個衝刺動作撲將上去,常常會把瘦弱的母羊打倒或趴下。孫拉處就會急急地跑上前去扶住母羊,協助公羊行事。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看稀奇,而是為了多產羔。新婚的夜晚,他的腦子裏便閃出了公羊和母羊交配的情景。媳婦睡在他的一側,靜靜地蟄伏着,他急切地撲過去緊緊抱住驚懼不安的碎花。碎花卻沒有跪起來或趴下去,而是平展展地躺在炕上,把他摟抱到自己身上,在那一刻里他看到了碎花亮晶晶的眼睛。他反而羞臊,感到臉上有一束火在燒在燎。人和羊不一樣,他想。突然他被媳婦的手給掀了下來,痴痴迷迷地,他感到碎花的手把鄙視和仇恨都留在了他那蔫蔫兮兮的東西上,然後一個光溜溜的脊背在微微地打顫。
多少天過去了,孫拉處由希望轉為失望,最後變成了恨鐵不成鋼的惱恨。他一個人偷偷去縣裏找了“元興隆”的方老漢。方老漢說這是他長年爬在那陰潮的炭窟窿里得下的疾病。從此孫拉處就打消了再去炭溝挖炭掙錢的念頭。可是家中人多地少,就親戚托親戚地找人介紹,到了舒達海家拉上了長工。結果沒想到一場變故又讓他遇到了林中秋,從舒達海家到林中秋家,有了比較,他就覺得東家和東家就是不一樣。林中秋待他好,他也就腳勤手快,老老實實地幹活。林中秋也從內心裏喜歡他。到每年十月場裏活計完了以後,林中秋就給大多數長工放假,只留幾個喂牲口的、送糞打雜的。他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有時連過年他都不回家去。他完全把林家當成了他自己的家,把林家的事當成了他自己家的事。掌柜看得起他,他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慢慢地,就有長工開始私下裏議論:孫拉處要當農頭了。
孫拉處是個急性子,聽到林中秋傳喚他,就急忙將攪草耙在牛槽里上下左右翻攪了幾下,拍了幾下手,向西廂房走去。
孫拉處每次聽到掌柜子的傳喚,走進不同的房間聽候活路就有不同的感受。在任月霞的房中,他的心裏踏踏實實,不等掌柜子讓座,他會自個兒揀個方便的地方坐下,有時也就挨着任月霞坐下來。任月霞平素常到他們中來,和長工都相處得不錯,遇見誰拉糞或擔土,還過來幫個手。孫拉處覺得任月霞隨便、慈祥,口遮無攔,有甚說甚,大家都樂於親近。但當走進甘甜甜的房間心情感受就不一樣了。甘甜甜從城裏來,一舉一動就帶着城裏人的作派,而且不大理會他們這些下人。他一進門無論往哪兒站都覺得不合適,打滿補丁的破褲子爛褂子,漿滿汗漬,腥味四溢。當甘甜甜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就感覺有一朵雲在飄,他不敢正眼看甘甜甜一眼。他怕從甘甜甜的瞳孔里照見他的穢形而不安。走出房間后,他才長長地吁一口氣,他猛然想起了長工王安良說過的一句話:活人活得像林中秋那才有滋有味,糧食土地,金銀財寶花不盡用不光,就連女人也用的是用的,放的是放的,嘖嘖!
他現在正邁着匆忙的腳步向西廂房走去。一般地,東家很少叫他去說事,有什麼活兒都是林雙鎖安頓他的。在他的眼裏,林雙鎖也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人物。如今東家親自叫他,他就感覺到事情的不簡單,於是心裏就有了懼怕。是不是因為那晚聽房被人給發覺了?想來不會吧?他這麼想。西廂房後面有一道矮牆開了個小門,是前院和後院的進出口。後院裏住着長工,圈着牛騾牲畜。那天夜深的時候,他心中異常焦躁不安,怎麼也睡不着,鬼使神差般,他的雙腿就不聽使喚起來。他悄悄出門,看到四下里無人,就偷偷貼住矮牆爬了上去,站在牆頭上,用舌頭舔破糊窗紙,看着屋內的一舉一動。林中秋和任月霞,正把一副活動的圖形留在紗帳上,雖然只是兩個投影,但孫拉處卻品出了他們的和諧與快樂。任月霞輕輕的呻吟把孫拉處身上弄得痒痒地。忽然,林中秋抽泣起來,不知是由樂及苦,還是由苦及樂,他的抽泣竟變作了酣然作哭。孫拉處嚇了一跳,一抬頭碰在了房檐上。他心跳氣短顧不上疼就翻身過牆逃也似的回到他的牲口圈裏。
現在林中秋傳喚他,他想起那一夜,不由地心跳氣短。到了西廂房門口,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他掀開門帘,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探頭進去,怯怯地問:“東家爺,叫我啥事?”林中秋盤腿坐在炕上吃飯。他的面前擺着一隻小小的炕桌,炕桌上擺着碗碟,正冒着絲縷熱氣,卻不見別人的影兒。林中秋聽到孫拉處的問話便放下手中的筷子,指着炕沿說:“拉處,你來,坐這裏。”孫拉處就過去把半個屁股擱在炕沿沿上。他的情緒漸趨平和。林中秋問他:“玉米、高梁背回去了嗎?夠家裏吃嗎?辛辛苦苦一年,該拿的不要少了。”孫拉處說,“夠,夠得很。從前在舒家,哪裏領過這麼多的?”“天漸漸涼了,過兩天我讓林雙鎖給你裝些棉花”。林中秋的話讓孫拉處慌了,“東家莫不是要辭掉我?”林中秋笑了,“哪裏的話?我正在用人之際,怎麼會辭掉你?”
林中秋拿過一雙筷子,遞過去,“吃飯吧,邊吃邊說。”孫拉處接吧,覺得不妥,不接似乎還不妥,真不知如何是好。這麼想着,林中秋已把筷子放在了他面前的碗沿上,“愣着幹啥?吃飯都不精靈。”孫拉處便接住了筷子,在炕桌上拿了一個大白花捲吃了起來。炕桌上擺了四樣菜,一碗肉絲豆腐羹,一盤炸豬排,一盤奶汁菜心,一盤拌胡蘿蔔絲。孫拉處嚼着饃,執着筷子,面對這麼豐盛的菜,不知該向哪一樣子下手。他想,有錢人娶這麼多老婆大概跟飯桌上擺這麼多菜是一個道理,第一口吃熱的,第二口吃涼的;第一口是葷的,第二口吃素的,不斷變幻着口味,品一品這個,嘗一嘗那個,肯定是這個理兒。在這當兒,林中秋問他,“農頭老了,該緩着了,拉處你看,誰能接替他?”孫拉處沒想到林中秋會問他這個問題,他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好。“你看王安良怎麼樣?”林中秋不等他回答又接着問。
孫拉處的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張瘦長的臉,以及那雙看不見眼珠的眯縫眼。王安良和他在馬號里睡了一年多,再熟悉不過了。他說:“王安良兄弟是個攢勁人。但當農頭吧,不穩當。”孫拉處說完就後悔了,他想,也許東家已經決定讓王安良當農頭了,自己不是又多嘴了。林中秋“哦”了一聲就不言喘了。孫拉處越想越覺得後悔,這麼大的事,東家問他不過是個樣子,自己倒老實瓜了。想着想着他的臉就憋得通紅。
“這幾天該忙得都忙過去了。目下也閑着無事,如果你家裏能脫得開,想讓你帶兩個夥計把那十匹馱貨都趕上,往瑞川縣城販一冬炭。腳夫的活計比起家裏來不但辛苦,還要多操些心,你要處處留神,至於哪兩個夥計去,你自己選。待這一冬販完炭,如果贏得好,我會另給你們加錢,從今天起,你就收拾一下草料,墊一墊鞍子,以防磨爛牲口的脊背。準備妥當了,後天就起程,你看看有什麼難處嗎?”孫拉處聽了,點頭答道:“沒啥難的,去安口已不是頭一遭了,也給咱雙廟馱過炭,至於誰去還不是您點撥,我這就去準備。”語畢,孫拉處放下筷子就走了出來。風一吹,他才感到剛才這頓飯吃的不是滋味,執了半天筷子竟然一樣都沒好意思去嘗,吃了兩個花捲也沒吃出個味道來。這時他感到肚子正餓得難受哩,“日他娘的!我這輩子恐怕活不到林中秋這個份上。”他邁開大步,朝伙房走去,天世下咱福薄命賤,狗肉上不了台盤,舀上一碗干散飯,一口氣兒攪進肚裏,才說吃了個飽。
孫拉處怕得罪其他夥計,所以當東家問他點誰去時,他便說讓林中秋隨便抽兩個人就可以了,但最終還是按他的意思定的,只不過是由林中秋的嘴吩咐一下罷了。兩個人都是和他平時合得來的,一個是王安良,比他小几歲,還沒說下媳婦。三人出門,小人受苦,到店歇息可以讓王安良安頓牲口;一個叫李福泰,和孫拉處年齡相當,能說會唱,是個熱鬧人。有他在,腳夫路再長,有個熱鬧人就變得短了。
這天天不亮,他們一行三人早早起床,將乾糧袋和草料馱在牲口背上準備出發。林中秋早早起床,將他們送至大門外,再三叮嚀:“路上要多留點神,去的路上最好不要騎牲口,以免壓乏了。到店歇息時先給牲口吃點草,等牲口涼下去了再飲水。拉處餵了多年牲口什麼都懂的,用不着我再叮嚀,不過出門比不得在家,路上遇了過路的隊伍,還是盡量避一避,惹不起總躲得起。王安良、福泰你們倆,在外要多聽拉處的。”說完之後他們連連應諾着就踏了夜色上路了。
從雙廟到炭溝安口鎮得整整一天的路程,出了村去,過五龍山下進入不足五丈寬的峽門,由此全部成為溝路。兩面連山,略無闕處,若非正午和子夜時分,根本看不見太陽和月亮。一條小溪無年無月哼唱着寂寞的歌。一條小路一會兒盤在南山腳下,一會兒纏在北山坡底,渡水復渡水,蹣跚又蹣跚,孫拉處三人趕着十二匹牲口一字兒排開,向安口進發。驢蹄兒撞擊路面的“得得”聲交和着小溪流的幽咽,使整個峽谷深幽而寂寥。
十月頭上,清晨已是寒氣襲人。大家只顧趕路,都沒有說話。約摸到了吃飯的時候,李福泰首先打破寂寞,向孫拉處請求道:“夥計頭,你看咱們走了這許多路,已是八十歲的老漢吹喇叭——上氣不接下氣了。咱騎着走一會兒吧。好讓消消停停地啃幾口饃。”孫拉處嘿嘿笑了兩聲:“這麼冷的天,你騎在牲口背上就不怕把自己凍成個硬撅撅?”李福泰說,“哼!怕個球呢,你是讓掌柜的洋米湯灌糊塗了。掌柜子那是門神爺的屁股——皮薄如紙。你這麼忠心耿耿地干,他能把他的二老婆賞給你嗎?”三個人便都大笑起來,笑聲在溝谷里回蕩,驅趕着幽長的寂寞。笑畢,孫拉處說:“福泰說的對,咱就騎上走一程,冷了就把裝煤的口袋披在身上,先吃幾口饃。吃飽了,給咱喝一陣子曲曲。福泰不光怪話連篇,唱亂彈也是一把老刷子呢。”
不大一會兒,李福泰果然就騎在騾子背上放開嗓子唱了起來——“姐兒門上一樹槐,手扳槐股望郎來。
一天把你望到黑,門上沒有個雀雀飛。
三天沒見你的面,肚子裏的疙瘩成了蛋。
想你想你實想你,想的我眼淚常淌呢。
想你想你實想你,想的我腸子擰繩呢,想你想你實想你,想的我肝花搖鈴呢,想你想你實想你,想的我肚子打鼓呢,摟住脖子吞一個嘴,肚子裏的疙瘩化成水……”
歌聲在溝谷里曲曲彎彎地回蕩着。拉處早就聽過這首小曲,也會哼上一兩句,但一當在這腳夫路上,在這狹長幽深的溝谷里,卻有了另一番韻味和情趣。歌聲戛然而止,餘音猶繞耳邊。三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的噠”“的噠”的驢蹄聲把坎坷的路面扔在了身後,撇在了遠處。這時,王安良笑眯眯地說:“王大哥,你說為啥是摟住脖子吞一個嘴,肚子裏的疙瘩化成水。依我想,摟住脖子咱們兩個睡,肚子裏的疙瘩化成水才更美氣呢。”沒等李福泰回答,拉郭處“嘿嘿”乾笑兩聲就說:“小兄弟,你沒有娶妻根本不知道吞嘴的滋味呢。你聽沒聽過,雞的骨頭羊的髓,早上的磕睡新媳婦的嘴,這是世上最香的四樣東西。”“就是嘛,夥計頭知道得多。”李福泰騎着騾子走在最前面,轉過頭來說:“夥計頭說個口歌謎吧,夥計頭的口歌謎在行得很。”孫拉處果然就說了一個“半崖里一個窯,男人跳來女人嚎,要問嚎的做啥呷,生的娃娃沒長毛。你說這是個什麼?”李福泰撓撓頭,嘴中嘟噥着,“沒長毛,沒長毛?”孫拉處一笑,“猜不着吧?這是母雞下蛋呀。李福泰道,我快要猜出來了,你卻說了,這個沒意思,再來一個。孫拉處想了想,說:“這是猜三個女人喜歡的物件的,看你們誰猜得出?毛里過,肉里鑽,腿間轉。”李福泰拍了一下大腿,這不就是個——哎,王安良,你猜猜看。王安良漲紅了臉,就是那個唄。李福泰反問,哪個呀?王安良逼急了,道:“不就是你那個雞巴唄。”李福泰大笑,孫拉處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才不是呢?各指三個物件,“‘毛里過’是指梳子,‘肉里鑽’是耳環,‘腿間轉’是捻線陀羅,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李福泰嘴不軟,說我看咋破都准。孫拉處“嘿嘿”一笑說:“福泰,把你當嫖頭做夜活的手藝諞諞怎麼樣,王安良沒耕過地,愛聽希奇着呢。”“嗨,說起這號事,你比我本事大,該你說才是。王安良你說對不對?”王安良憨憨地一笑,“反正你們兩個都是行家,不管誰說我都愛聽。”孫拉處說:“那就好說好商量,我們兩個輪流說,讓你聽個美。到店歇息,咱們可是三人出門小人受苦吆。”“好啊,到店后,牲口由我安頓,洗臉水由我端。反正零碎活兒都是我的,這該行了吧?”“好,就這麼說定。”孫拉處又對李福泰說:“福泰你聽着,我給你造下福了,先該你說。”李福泰笑了一下說:“好啊!你是夥計頭么,我先說。”便不言喘了。王安良等急了,嚷道,“王大哥,你咋裝下了呢?”
李福泰笑呵呵地說:“就說就說。我做過的活計多了,一個比一個美氣,讓我想想,我都不知道先給你們說哪個呢?哎—對了,就說個夜走麥城吧。我們莊上有個媳婦是我的老相好——那真是啞巴戴花哩—僚瓜了。有一回她對我說,她男人去走親戚,要我到她家裏來。我去了她高興得圍着我溜溜兒亂轉,給我裝了一鍋旱煙讓我抽,又趕緊給我做了一頓銀線吊葫蘆——”這時候王安良插了一句,“啥是銀線吊葫蘆?”“嗨!別打斷我的話,銀線吊葫蘆就是細長面再打個荷包蛋嘛。連這都不懂。我吃了她做的銀線吊葫蘆,就在她炕上干開了。正到緊要處,他男人回來了,順手操起門背後的灰耙,朝我屁股上打。他老婆在我身底下一邊呻喚,一邊說,‘用勁朝進打!用勁朝進打!’她男人說,我費勁打他,成了釘釘子的,倒把你美死了。就撇了灰耙。我趕緊提上褲子跑了。”孫拉處差點笑岔了氣,用手捶着腰,王安良笑過一陣子之後,就不覺得怎麼稀奇了。他想一定是人們茶餘飯後胡諞的笑料。李福泰諞出來胡弄他,就不滿地嚷嚷開了,“這個不好,沒意思,重講一個,要你真真干過的。”
李福泰有點兒得意,說讓拉處給你講吧,聽說舒達海搞良家婦女,都是孫拉處給守門放哨哩。說罷李福泰朝着騾子打了一鞭子,就尖鼻尖嗓地唱開了——“月亮爺倒在半院裏,把你小哥冷得打顫呢!
雞娃子叫鳴兩遍了,
把你小哥哥叫了三遍了。
前院裏走到後院裏,
眼淚挽在袖腕里。
來的早了人見呢,
來得遲了狗攆呢。
罵聲哥哥無計策,
把饃扔到大門外,
狗吃饃兒人進來……”
歌聲剛落,就聽見不遠處也傳來一陣歌聲:“天惶惶,地惶惶,到處都有狗和狼,要想世世平,除非天降紅衣人……”
轉過一個溝灣,就看見前面一個挑擔子的漢子悠悠地趕着路。他們走上前去一搭話才知是個貨郎客。這貨郎客經常在瑞河一道川、南北兩道原走村過戶。每天早上人們就會看見他把手裏的那把破舊不堪的貨郎鼓搖得嘣嘣響,從東到西,從西到東,然後解開包袱,放下擔子,靠牆根把那些花線、頂針一類女人用的東西一一擺好,等着人們光顧、趕腳。現在他把東西賣空了,打算過隴縣,到西安購貨,晚上只能在安口投宿。孫拉處一聽貨郎客正和他們同路,又見此人年近五十,面目和善,心下思忖:何不向此人打聽打聽生意的行情?就跳下了牲口,對貨郎客說:“我們是雙廟的,這一路是去給東家販炭的,正好同行。這路途還長,要是放心的話,就讓我們的牲口把你的擔子馱上吧。”貨郎客人極隨和,也不謙讓,就爽快地答應了。孫拉處喝住一頭牲口,把貨郎客放下的擔子捆好馱在驢背上。他倆並肩走在最後。
孫拉處忽遠忽近,有意無意地向貨郎客詢問安口的情況,貨郎客一一作答,就像老熟人一樣。王安良和李福泰走在一起,說著他們的話:“哎,王安良,聽說年過罷你就要當農頭?你可是三月的桃花,越來越紅了。到了安口你要先請客!”
“誰諞的傳?連販炭的夥計頭都給了孫拉處,還有我的份?”
“沒問題,孫拉處才來幾天?四角的土還沒踏到,他憑什麼?那真是拿碌碡打天呢,不識輕重連高低都忘了。東家是窮苦人出身,誰出的力多他會看重誰的。好好乾,東家不會虧待你。你可是老鼠拉杴把,大頭還在後頭哩。”
“東家真不是林九親生?”
“那還有假?那時候,東家討飯到了林家門上,那樣子,咦—,你我今天算是叫花子曬太陽,享了福了。”
“有一天活一活林中秋的人,死了也值。誰能看得起我,給我好吃好喝好玩,我就給誰當孫子。福泰大哥,等我當了農頭,我封你當副農頭,等我代替了林雙鎖,農頭你當。”
“哈哈!—王安良,你是割了糜子叫麻雀呢,等你當了管家,我都進了土谷堆了。”
這時候,孫拉處大聲問:“福泰,什麼好笑話,這等快活,莫非又是再走麥城?”
王安良、李福泰登時住了嘴,不再說什麼。畢竟多了一個陌生人,他們都有點拘謹。走了一程路,孫拉處又讓貨郎客騎上牲口,貨郎客感謝了兩句,也就騎上了。孫拉處、李福泰、王安良除了去過一兩回安口,就再沒出過遠門,更沒經見過大世面,問這問那,貨郎客都一一作答。貨郎客又反問他們三個家裏什麼人,日子怎麼樣,拉長工收入如何,東家看待好不好。說的話一多,就不覺得腳下的路長。天黑盡時,他們終於趕到了安口。
安口安口,安家餬口。安口煤炭,安口陶瓷,使許多人擠進這個葫蘆口,販賣陶瓷,下井挖煤。山大溝深山貨遍地,吸引了南來北往的人,南來北往的人,又豐富調動了安口的各行各業。安口永遠有走不完的過客。所以安口小本經營不怕斷利,賣大麻子也能暴發。安口,無論行乞賣藝,販夫走卒都能在此安身立命。時間一長,“安口”這個吉祥而又充滿良好願望的字眼就成了這個灰不沓沓的小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