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舒達海回到了雙廟。
這在雙廟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當然人們都知道他是曾主宰着雙廟這方天地的人物——大鄉紳舒暢的兒子。
民國九年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使瑞河改了道,把一個雙廟保分在了兩處,與程家灣隔河相望的是林家堡。虎口餘生和外出逃荒歸來的舒族人氏都在程家灣安家落戶,一保人分兩大片住在南山腳下兩條大溝叉里。地震之後,接連幾年不是大旱,就是冰雹,頻繁的自然災害加上土匪的侵襲掠奪,使雙廟人朝不保夕。為求安定,他們都紛紛搬進半山或塞進溝叉。位於溝叉的程家灣因有一座程咬金的衣冠墳而得名。舒達海的突然歸來讓程家灣人一下子像是有了主心骨。
當年舒達海因與舒家二奶奶私好,被一怒之下的舒暢趕出了家門。舒達海走投無路,只好去了黃埔軍校投奔在那裏上軍校的哥哥舒達江,討得了一份雜役的營生。不久,舒達江軍校畢業了,離開了黃埔,在國民黨四十五軍一二七師擔任連長,駐紮於湖北大洪山。當家鄉發生大地震的消息傳來后,舒達江已提升為副營長,舒達海也在哥哥的關照下入伍當上了班長。大地震的消息傳來,家人生死不明,弟兄倆惶惶不安。正當舒達江準備告假返鄉時,舒達海卻因與一樁倒賣軍火案有牽扯而被逮捕下獄。舒達江回家的計劃只得擱淺,他千方百計走門子,疏通關係,最後花了一大筆錢才贖出了這個不爭氣的弟弟。這時候,他收到了遠在家鄉的一位好友趙保萬的書信,稱父親舒暢一家三十餘口全部在地震中遇難,屍骨無存。還說舒暢地震前已是有病在身,因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他便將他家的部分遺產託付給了他,說是日後交給大兒子舒達江。還有一些從他當年皇宮裏帶回來的什麼寶貝,好像裝在一個缸里,埋在什麼地方,舒暢沒有來得及說,只留下了一張圖紙。如今趙保萬已做了家鄉的縣府,受已故舊交之託,他要親手把這些交給舒氏後人,告慰故友在天之靈。舒達江看信后,嗟嘆不已,遂攜舒達海即日動身,北上回家奔喪。
回到家鄉,舒達江、舒達海誰都一時不能辨識去雙廟的路。聽了趙保萬關於地震的描述后,兩人大為震驚。在趙保萬的帶領下,他們去了雙廟。當他們站在那棵被稱為“千年神柏”的老柏樹面前時,舒氏兄弟才略略感知了舒家大院的方向。舒達江看到父親長眠之地,不由眼圈發紅,離開家鄉十餘年,如今回來,見到的父親竟然是一堆黃土。趙保萬讓人拿來一個木盒,打開來,取出一張泛黃的麻垢紙,他告訴舒達江:“令尊仙逝之前,留有此圖一張,我猜測可能與御賜珠寶古玩有關,你看這棵樹,分明就是這棵古柏……”舒達江、舒達海湊過來,只見紙上畫著一副奇怪的圖,畫著一尊佛像,還有一口大缸。紙張右下角小楷毛筆書寫着一首詩:幽州山河碎,雲煙夢裏遙,千載宮闈深,獨泣羽巾陶。舒達江記得父親生前常獨自默念這四句詩,所以還算熟悉。兩人翻過來倒過去看,也沒有看出一點眉目,更不知此詩寫在這裏的用意。舒達海看到不遠處有一座高門院落,就問趙保萬,“這是誰的地方?好像占的是咱家的地盤。”趙保萬說,“如今這一帶叫林家堡,這個院子裏住的就是林家堡的大戶林九。民國十一年關匪襲擊雙廟,就是林九組織村民堅壁清野,血戰關匪,並在這裏築了一個土堡,抵禦土匪的侵襲,林家堡的聲望漸增,林九也成了眾望所歸的人物。人們只知雙廟有個林家堡,卻不知還有個程家灣。”舒達江聽罷點頭道:“這林九倒是條漢子……”
舒達海對哥哥說:“你看父親不在了,家也沒了,連宅地也被別人佔了,我想留下來重振家業。”舒達江笑笑,說:“你放心,爹留下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會跟你爭。你回來倒能讓我省點心。”舒達海聽哥哥這樣說,不由喜出望外。舒達江幫助舒達海完成遺產交接手續,三日後,返回駐地。重回雙廟的舒達海有了舒暢的護身符和這筆可觀的遺產,全然以舒暢代言人的身份出現在了人們面前。他進程家灣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舒氏門人,敲鑼打鼓,張貼告示,大肆收買、收當、租佃土地,時價標準以小麥為準,川地每畝二點五大石,山地每畝當價五至七點八斗。住在林家堡那棵老柏樹附近的林九聽說后,不敢怠慢,他親自出馬,用三尺紅綢包了林家上好的川水地地契作為見面禮拜訪了舒達海。舒達海大喜,待林九為座上客,席間杯來盞往,舒達海就有了舒家少爺的感覺。他藉著酒力,奉勸林九成全他的一片孝心,讓出林家堡的地盤,讓祖宗基業得到繼續。不成想對於這樣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林九態度強硬,他說:“林家堡乃是多少弟兄用鮮血築就,不能說讓就讓。不是我林九,恐怕這地兒如今還是關匪的巢穴。”聽了這話,舒達海的臉色就不好看起來,但鑒於有禮不打上門客,舒達海只得暫時咽下這口氣。
一天深夜,趙保萬突然來訪,將舒達海從睡夢裏喚醒。在一盞昏黃的銅油燈下,趙保萬告訴舒達海,省政府制定了改屯為民辦法,縣裏馬上就要開始落實。他自己將具體辦理這件事,這其中大有油水可撈。他想尋求舒達海的幫助,吃下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顆糧變民地銀糧的折款,然後見面分一半。兩人在燈下嘰嘰咕咕、悉悉嗦嗦了一夜。趙保萬走後,舒達海一夜無眠,趙保萬的到來無疑給他注入了一劑強心劑,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他隱約覺得舒家的光景在他手裏馬上就要復蘇了。
一年之後,人們驚異地發現,一座氣派的高門大院在程家灣落成,舒達海的臉上出現了不可掩飾的自得。舒家新宅落成那天,流水席開了上百桌,連方圓百里的窮叫化子都趕來吃了三天,一個竟因暴食暴飲而當場猝死。人們對於舒達海的一夜升天既感到納悶又認為是天佑舒家。他們說,舒家祖上的福祉又回來了。那些當期已滿仍無力贖回土地的貧困戶,也便甘心情願讓舒家耕種,或者千方百計親富求富,央人求情轉賣土地。從此舒達海真正成了雙廟的主人。
八年後,舒達海已擁有川地、水地、原地三千多畝,佃戶多達七、八百,同時舒達海聽取趙保萬建議,以“黑驢打滾“、“羊下羊”計利放貸。舒家的日子就這樣如烈火噴油,如日中天。唯一讓他如鯁在喉的還是那個林九。每天臨睡前,他都要仔細研究舒暢留下的那張圖。趙保萬告訴他,舒暢留下這張紙,什麼話都沒說,也許是怕遺產落入外姓之手,估計是他認為只有自己的兒子才能解開父親的啞謎吧。舒達海感到不快,不過他又為自己得到了這張圖而且有足夠的時間研究它而慶幸。多日來研究的結果,他把懷疑的指向一步步引向了林九的那座大宅院。
他正冥思苦想着如何尋找機會對付林九時,林家卻出了事。時年百姓糧款繁重,饑寒交迫,度日如年,便異口同聲疑議數年所收各保分的由屯地顆糧變民地銀糧的折款被人侵吞。林九的大兒子林忠烈在調查了解之後,獲得了過硬證據,便聯名二百人,上告省府本縣縣府趙保萬有私吞“改屯為民”折款之嫌。省主席即令縣長審清此案,並上報省府查核。不料縣長卻與趙保萬勾結,虛造賬務,欺上瞞下,派人將林忠烈下獄,並威逼利誘撤回訴狀。遭到拒絕後,林忠烈被以“誣陷官員”罪名殺害。年近花甲的林九因此大病一場,溘然而逝。林家家務由次子三十歲的林中秋主持。
為探虛實,舒達海親自備白綾五尺前往林家堡弔唁。
林家堡地處四周環山的蓮花型平地之上,位於五龍山余脈太白山下,當地流傳有俗詩云:“前有腰帶水,後有紗帽岩,三龍捧珠,四水歸塘。”全村以“七星八斗”為立意構思,根據地形進行佈局,引瑞水支流成溪,與道路邊的水道聯繫各個池塘,清流瀉玉,土堡雞鳴,別是一番天地。卵石築就兩道蓮瓣形的堡牆,四個堡門和等距設置的炮樓、箭孔、瞭望亭,構築成堅固的林家堡。更有堡口東南的老柏樹,向陰指西,驅惡避煞,妙境天成。林中秋一如舒達海當年對待林九,把他當作貴賓列為上座。對於從未謀面的林中秋,舒達海卻感到有幾分面熟。並不顯多麼豪華的林家大院以其整飭和乾淨讓人耳清目爽,其側門外的石柱尤其惹人注目,據說是“關匪”的左臂右膀在這裏遭到林九的伏擊而潰敗。從此以後,“關匪”的人再也沒有騷擾過雙廟。這是整個雙廟的光榮。人們自發地在這裏立了一根石柱,希望後輩兒孫都能記住發生在雙廟的這件大事。因此林九的去世,比舒達海新宅的落成更讓人們當回事,他們口耳相傳,不約而同,紛紛前來祭奠。舒達海來的時候,門口已擁滿了一襲素衣的男女老少,門口維持秩序的駝背管家林雙鎖正在按照順序讓他們排成單列隊子一一入內。在大堂里燒完紙從側門裏出來,當舒達海用完飯,被送出側門時,他發現那石柱子上已纏滿了白布,旁邊擺滿了紙人、紙馬,紙車、紙房,還有不少哭哭啼啼的婦女。
舒達海沒有發現林家大院與他腦子裏那張圖的任何聯繫,卻從一個側面看到了林家的不可戰勝。他一時又陷入了苦惱之中,眼睜睜地看着林中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天天人丁興旺起來。其原配任月霞生了兩個兒子后,又娶了瑞川縣城黨部赫赫有名的財政局長甘乾義的獨生女甘甜甜,接着又生了一個女兒。林家每發生一件事,都會在舒達海的心中引起一場風暴。與林中秋相比,他就顯得背運。新任縣長到任后,就接到不少告狀信,全是替林九的兒子林忠烈叫冤的。趙保萬終於事發,在審訊中,林忠烈所告事事有着落,項項有證據,經查證落實后,趙保萬被解送蘭州。舒達海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了好長一段日子。後來得知趙保萬一人承擔了所有罪過,使他免遭災禍。更讓舒達海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的是他連娶兩房卻生不下一個兒子,眼看快奔四十的人了,婆娘的肚子裏就是懷不上帶把的。面對三個哭哭啼啼的丫頭片子,舒達海不堪其煩,惱怒不已。有人勸他請個風水匠查看一下陽庄陰宅。一語提醒了舒達海,他懷疑林家堡地下是否有父親的真體。如果陽宅毫無問題,必是林中秋把林家大院修在了父親的墳上,佔盡了舒家的脈氣。
舒達海派人牽着一頭棗紅騾子去南原請修建舒家大院時勘察地形的曹師陰陽,卻不曾接到。家人說曹師陰陽已於前月亡故。舒達海想正好請北原手藝高、名氣更大的唐師陰陽來驗證一下曹師陰陽的本領。唐師陰陽來時其作派果然與曹師陰陽大為不同,這讓舒達海自然多了幾分敬重和恭敬。第二日吃畢早飯,唐師陰陽在舒達海的陪同下,先繞着住宅圍牆轉了三圈,觀天察地。突然他指着屋后一棵駝背老杜李樹說:樹屈駝背,丁財俱退,此樹不吉,要伐掉。舒達海連連稱是。又指着大門不遠處的一棵桑椹樹說:望門喪,除之勿留。舒達海點頭稱是,然後回到院子中心放平羅盤,先看庄基坐的字頭正不正,次看大門開得合不合,再看山勢水流,說:“萬事萬物生克制化,以平衡、合和為最高境界,孤陰不長,孤陽不生。貴宅無有大礙,但縱觀之,也還有二忌:一是地處沖溝之坎偏於陰濕,二是水來去直走為不聚之水。”然後詳細告訴他解決之法。
舒達海吩咐人拿出兩摞銀子,向唐師陰陽展開了那張圖。這是他這些年來一直未對人提及的一個秘密,也是他心頭綰結的一個疙瘩。唐師陰陽走南闖北幾十年,還不曾收過這麼貴重的酬金。他一邊推辭一邊說:“不知東家還有什麼吩咐,這圖上畫的又是什麼?在下願聞其詳。”舒達海這才說了這張圖的來歷,並讓唐師陰陽根據這張圖在林家堡走一趟,“只要找出這張圖畫的具體位置,我還有重賞。”舒達海說著把那兩摞金子推到唐師陰陽面前。唐師陰陽微閉着眼半晌無語。舒達海急了,“先生,您請開個價。”唐師陰陽用手把銀子推過去,仍舊不語。舒達海已經沒有了耐心,變臉道:“我已經把圖拿給你看了,你不答應說明你已掌握了這張圖的內容,伺機竊取珍寶。如今你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乖乖地按照我說的去辦,另一條就是在舒家的地窖里呆一輩子,永世不得出去。”說著他拿出了一支從部隊上帶回的駁克手槍,在手裏玩弄着,時不時地向遠方瞄準着。
唐師陰陽頓時面如土色,連連叫苦。
第二日天剛麻麻亮,唐師陰陽在舒達海的陪同下來到林家大院。林家大院裏正一派操練之聲。原來是林中秋正帶領大家排成隊列在院子裏練功。這是林九在世時就留下的每日必不可少的晨課。林九去世后,林中秋就把它繼承了下來。他覺得這種辦法不僅可以強身健體,更重要的是能增強大家的凝聚力,讓大院裏的每一個人都能夠以一種充滿活力、朝氣蓬勃的精神狀態面對新的一天。舒達海對老管家林雙鎖說:“上回登臨貴府,見貴府房屋走勢、擺佈頗為講究,在下近日準備修建南房,特地請了唐大師來取經。”老管家林雙鎖帶着舒達海和唐師陰陽來到大堂。等候不多時,林中秋一身緊衣短束來到大堂,拱手道:“舒兄駕到,有失遠迎,包涵,包涵。”
“哪裏?哪裏?此番來討擾,純粹是參觀取經,這位是我請來的唐師傅。”舒達海說明來意,又介紹林中秋與唐師陰陽相識,二人又是一番寒喧。隨後林中秋即刻讓人準備早餐,並吩咐林雙鎖:“讓連文、連武兩位少爺稍等片刻,今日的背書照舊進行。”舒達海見林中秋還有事,就起身離座,說:“我們只是隨便看看,主要是看房屋走勢,不必興師動眾,你們有事就請自便。”說著兩人就往門外走。
林中秋吩咐林雙鎖:“好生陪着客人,小心看好狗,不要驚了二位。”於是林雙鎖就一直弓着背跟隨在舒達海他們身後,不時插一兩句介紹的話。送走舒達海和唐師陰陽,林中秋就把林雙鎖叫到他的屋裏,詳細地詢問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隨後給看大門的老魏吩咐下去,“從今日開始,所有男丁務必守好側門,無論白天黑夜,不準任何人在此逗留。”
果然到了第三天夜半,就有一伙人扛着钁頭、鐵鍬在林家大院的側門牆附近,挖起坑來。他們一來,警覺的老魏早告訴了林中秋。林中秋帶領大家站在瞭望亭上,讓大家先不要動,看看再說。他們看到領頭的瘦高個兒正湊近一個掌柜樣子的人,藉著月光低頭看着什麼,最後就動起了傢伙,七八個钁頭在牆角上叮叮噹噹地挖起來。
剛剛挖了幾下,突然側門洞開,先衝出四條狼狗,接着火把燃燒間,五、六十條漢子從門裏潮水一樣地湧出來,他們的手裏操着大刀、斧頭,長矛什麼的,高喊着“抓強盜!”手裏的傢伙就向那幫人而去。那幫人忙掄起鐵杴、钁頭來防衛。一場混戰就此展開。混戰中,那幫人寡不敵眾,開始慢慢向後退,因為路況不熟,他們有拌倒在溝壕里的,有彎回頭跑向林家大院正門的,有慌不擇路一頓亂跑的,整個成了一窩無頭的馬蜂。為首的那個瘦高個兒和另一個豁豁嘴被活活捉住,其餘的人大家正要去追,卻被站在他們頭頂高舉着火把的林中秋大聲喝住。
第二日早,林家門口站滿了附近的群眾,他們不知道昨夜林家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站在門口打問。有領頭的說,我們逢了災、出了事,都離不開馮老爺施捨和關照,如今聽說他家中出了事,我們不能不管。林雙鎖就向他們解釋說沒有什麼,昨晚門口抓住了幾個賊,老爺正在審問呢。人們這才漸漸地走散。
林雙鎖回到大堂里的時候,林中秋正給那兩個人鬆了綁,還端來了凳子。那個瘦高個兒臉很黑,坐在凳子上,雙腿併攏,不停地哆嗦着。那個豁豁嘴卻一臉的不在乎,還翹了二郎腿,脖子硬硬地犟着。林中秋讓人給沏了茶,又端來了幾個白生生的花捲,一盤金黃的炒雞蛋,一盤紅紅的涼拌水蘿蔔。他還親自把筷子遞到他們的手裏。瘦高個兒拿着筷子,仍舊木木地坐着,林中秋笑道:“這位兄弟不要客氣,已是日上三竿,想必早已餓壞了。”說話間,那豁豁嘴早把一個花捲咬下了一大半。林中秋說:“吃吧,吃罷了你們就回吧。”這下,那豁豁嘴卻停止了咀嚼,吃驚地望着林中秋。林中秋又讓人拿來幾包旱煙沫塞在了兩個人的懷裏。說:“舒兄待我不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們的事就算過去了。從今以後,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吃完飯儘快回去,免得舒老爺盤問。以後有什麼困難,請走正門找我。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我林中秋絕不是那種小氣鬼。”豁豁嘴這時說話了,他說得很急,像是恨不得要讓別人連他沒說出的話都弄明白了似的,“掌柜是誤解我們了……我們,我們哪敢?……”瘦高個兒抬腳踢了豁豁嘴一下,甍甍地丟了一句,“狗急了跳牆,人窮了就胡整,啥事做不出來?”豁豁嘴像沒有感覺一樣,繼續如炒豆豆一般說個不停,“老爺硬說這地盤是他們家的,說這地底下埋了他們家的東西,還說這是到自己的地方去取自己的東西呢……”瘦高個忽地站了起來,罵道:“你真是條狗,老爺怎麼會選准你?”
林中秋哈哈大笑起來。他喚了一聲“雙鎖”,就見老管家林雙鎖弓着背閃進來,垂立在一旁。林中秋指着那豁豁嘴說“送這位吃飽的回舒家。”然後把頭轉向瘦高個兒,“來我這裏作客可從來沒有不吃飯就走的。”老管家林雙鎖帶着豁豁嘴走後,這瘦高個兒突然害怕了,他站起來,向門口挪動。林中秋問:“舒達海怎麼給你付工錢?”瘦高個兒木然地望着他,不言語。林中秋又問,“如果我付給你舒家一倍的工錢,你願意在我這兒幹嗎?”瘦高個兒像是沒聽清,他的表情還是很木然。林中秋又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我要定你了。我付給你舒家一倍的工錢,怎麼樣?”這回瘦高個兒明明白白地聽清楚了,他“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知說什麼好。林中秋雙手扶起他,問:“起來,起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瘦高個兒激動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轉,“我叫孫拉處,是後山溝里人……”
那夜舒達海一看情況不妙,就在手下人的掩護下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家。他的計劃的失敗既讓他擔心林中秋知道珍寶的所在,又讓他在雙廟聲名掃地。他對林中秋的仇恨更加強烈。他做夢都在想着把林中秋從雙廟趕出去,林中秋讓他感到了他在雙廟地位的動搖。
那天,舒達海去了瑞川縣城。他在瑞川縣城有名的“元興隆”藥店看病的時候,遇見了老中醫方老漢十六歲的外孫女雨晴。雨晴的相貌讓他想起了失散多年的妹妹書眉。舒達海一直感到事有蹊蹺。妹妹當年被一個長工拐騙,剛剛救出來又落入了關匪的手中。她一直感覺妹妹還在人世。這個女孩子究竟是誰?他在藥店見過一、兩次方老漢女兒的側影,那是一個左腿有些跛的瘦弱女人,她看到他就會迅疾背過身去。這引發了舒達海極大地好奇,因此一到瑞川縣城,他都以問診和抓藥為名,一次次往“元興隆”跑,雖然那個女人難以見到,但是接近她的女兒雨晴他還是可以做到的。
提起瑞川縣的“元興隆”藥店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一是因為老闆方老漢醫術精湛,尤其對脈經造詣較深,而且對病人不分富貴貧賤,出言不二,一生重德輕財,口碑極好。“元興隆”藥店的人所共知還因為在“元興隆”門外牆上,掛着兩個綠底黃邊的黑字牌:“郵寄代辦所”和“郵政信箱”。方老漢除了經營藥店,還自告奮勇代辦着信件的收轉。每年上級郵局督察員坐着騾抬轎視察一次。每到那時候,瑞川縣城人都感覺好奇,常常三五成群,聚眾圍觀,方老漢和他的“元興隆”藥鋪因此變得更加為眾所矚目。
方老漢妻女死於地震,孑然一身。去年一支隊伍從街上經過,聽說是殺人不眨眼的“紅匪”。人們全都緊閉門戶,屏聲靜氣。滿街只聽見雜沓零亂的腳步聲。就在方老漢在心裏祈求菩薩保佑的時候,他的門被“咚咚”地敲響。那聲音急促而有力,在安靜的夜裏格外讓人害怕。方老漢定了定心,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嘴唇起泡、滿身塵土的男人。他的身後跟着一位女人,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那人焦急地說:“老伯,我是紅軍,部隊要轉移,想請你收留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叫俞飛鷹,孩子叫雨晴,這裏是我女人的娘家。可是他娘家已經沒人了。如果以後我能活着,我會來找你的。如果我回不來,他們娘兒倆就交給你了,拜託了,老伯。”那人說著從包袱里摸出幾個銅板,塞給方老漢,就轉身跑步前進追趕隊伍了。方老漢喊了兩聲,那人連頭都沒有回,一會兒就混進了這群人,再也找不見了。老漢望着隊伍走遠,他看到這個女人拉着孩子跪在了他的腳下。
第二天天不亮,這女人就起了床,稍微梳洗了一下,便顯出了臉龐的清麗。她讓方老漢照看她的孩子,她要去找一個人。沒等方老漢攔擋,她就拖着看上去有些沉重的跛腿出門了。天完全黑盡了,方老漢還沒有等到她回來。那個叫雨晴的女孩子開始披頭散髮,哭鬧不休,她哭嚎着把枕頭、被子扔了一地,她硬說是方老漢氣走了她媽媽。方老漢一不能罵,更不能打,無計可施,只好躲在在門口久久眺望,希望她的媽媽能早點回來。結果等到快天亮,還不見她的蹤影。他想女人怕是真的不回來了。地震讓多少人流離失所、拋家棄子,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她肯定是在以這樣的方式把女兒託付給了他。方老漢在內心決定收養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收拾了點吃的,端給雨晴讓她吃,等雨晴哭累了,鬧乏了,肚子餓了的時候,他和雨晴蹴一搭吃面、喝湯。兩個人都不說話,看上去這孩子真的是餓極了。吃完飯,方老漢收拾了碗筷,說,“往後,你就叫我爺爺,你就是我的孫女。”雨晴突然扯長聲音尖叫了一聲:“不——”
夜半,門突然又被一下一下地敲響。方老漢披上衣服,問“誰?”。門外無人應答。門還是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敲。方老漢貼近門板,問:“誰呀?”。這時,敲門聲停下來了,傳來一個女人的啜泣聲。方老漢開了門,門外不是別人,正是雨晴的母親。她一看見方老漢,就靠着門楣軟綿綿癱軟在了地上。方老漢趕快扶起她,把她攙到屋裏。一口熱水下肚,她紅腫着眼睛說,“老伯,以後我就是你的乾女兒,別嫌棄我。”從此,方老漢有了一個乾女兒,還有了一個外孫女雨晴。
因為她是“紅匪”家屬的緣故,方老漢輕易不敢讓她出門。深居簡出了一段時間,她在鏡子裏終於看到了自己臉色的紅潤和從前久違的神采。方老漢也說:“你剛來那會兒,整個人像個弔死鬼,緩過來了,誰會想到你是這麼乖的一個閨女。”方老漢好心歡喜。但是後來,她意外發現方老漢一直偷偷到典當鋪里去典當一些能典得出去的東西,而且她還意識到,方老漢比以前更為辛苦,甚至不惜跋山涉水去出遠診。她知道一下子多了兩個人,就多了兩張嘴。他們的日子肯定是入不敷出了。到了夏天女人就帶着孩子去山溝里撿山桃核,割茵陳、掠白蒿,回來讓方老漢炮製成藥。方老漢不讓她去,她說:“在您這兒這麼長時間,我都認識上百種葯了,慢慢我也會給人看病了。我給你做個下手有什麼不好?您要堅持認為您女兒是個沒有用的人,那我可真的在您這兒呆不下去了。”
夜裏,女人偷偷拿了方老漢的鞋底剪好鞋樣,有時一熬就是一個晚上,天亮的時候,才用牙齒咬斷了線。當方老漢接過女人手裏又厚又漂亮的鞋墊時,他嘴張了張,竟不知說什麼好。女人說,“您好心收留了我們。我們非但不能幫你什麼,還讓你早出晚歸,辛苦奔波,白白地養活着我們。以後我們也要想辦法掙錢,減輕您的擔子。”從此,女人一有空就做鞋墊、納鞋底,她的活兒不僅結實耐用而且圖案講究,惹得隔壁鄰居都來看。進入正月,有錢人家娶媳婦的,做滿月的、祝壽的,都出錢讓她做,還要求在上面綉上字,繪上他們所需要的圖案。
縣黨部財政局長甘乾義把女子甘甜甜嫁給了雙廟有名的財東林中秋。出嫁前的那幾天,甘乾義老婆來定做十雙鞋墊,提出十雙圖案各異,並且以“方勝”、“九針子”、“八角子”等為題。女人收下活,就坐在炕上,讓一堆五顏六色的碎布包圍着她。她將碎布一層一層地粘起來,在炕頭上整齊地碼好。甘乾義老婆來取時,問她“方勝”這麼構圖是什麼意思。女人就說,“這是傳統的‘方勝’,兩個菱形壓角相疊,有兩層含義,一是取‘勝’字的吉祥符。‘勝’在漢朝是一種首飾,別在頭髮上表示‘優勝’、‘優美’。這兩個菱形就是‘勝’的吉祥符,代表優勝,向往日月美好。這第二個含義呢,取幾何圖形壓腳,表示同行不離。至於‘方’,是‘大方’、‘端正’的意思。人們所說的‘方勝’就是這個圖案。”甘乾義老婆聽完,高興地笑起來,她說她做了一輩子,還做不出這麼好的“方勝”。從此以後,甘乾義婆娘就經常來,來了幾乎無話不說,似乎把她們娘兒倆當作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後來,在這婆娘的幫助下,雨晴還被送進了公劉初級女子學堂。
當舒達海突然出現在“元興隆”時,這女人突然變得神情緊張起來。她發現舒達海一直在盯着雨晴看,並且還有意無意地問雨晴一些家裏的事。舒達海來得多了,方老漢也就發現了舒達海的異常。方老漢把他的擔心說給了這可憐的女人,同時自己也盡量不出遠門。然而雨晴卻不聽爺爺和母親的勸告,常常一個人跑出去玩耍,學堂放學了也不見人影,害得方老漢到處找個不停。那天,她說,“有個叔叔一直來學校陪她玩,還問過她媽媽的名字。”那女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起來,她的嗓門也提高了八度,“你這個野孩子,讓你不要亂跑,不要亂跑,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告訴娘,那人還問你啥了,你怎麼說的?”雨晴看到娘發了脾氣,也不示弱,她的聲音也變得尖利,“玩會兒怎麼了?你看我們學堂的那些同學,他們哪個像我啊,一天到晚關在屋裏,就像只籠子裏的鳥。”
“你怎麼這麼跟你娘說話?我問你,你給那人說啥了?你到底是怎麼說的?”女人徹底生氣了。
“你少管我!管我怎麼說的?”雨晴更是漲紅了臉,和女人嗆嗆了起來。女人氣憤至極,突然抬起手,打了雨晴一巴掌。
雨晴驚愕不已,她一甩頭髮,哭着跑出了“元興隆”藥鋪。
第四章
雨晴,梳把頭吧。
曹子軒扔過來一把梳子。他說,你不應該這樣任性的,你媽媽全是為你好,我去找她,讓她來接你。
“你敢?”雨晴拿起一把水果刀,對着自己的心口。那副披頭散髮的樣子,真有幾分駭人,“你要告訴我媽媽,我就把刀子捅進去!”曹子軒乜了她一眼,說:“你把刀子捅進去,我也要告訴你媽媽。你總不能一直呆在我這兒。”話音未落,曹子軒不由大叫了一聲。
雨晴竟真的把刀子戳在了自己的腹部。她的臉痛苦地扭曲着,嘴裏說,“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土匪的女子?我什麼都不怕,沒有人能逼我。”曹子軒一把奪過了刀子,他看到血已經染紅了雨晴的衣服。她大叫:“你去告訴吧,現在就去……誰會在乎一個土匪的女子?……”
曹子軒的眼裏濕潤了。她多次聽雨晴講過她的過去,卻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的倔強、這樣地心硬。這是在縣公劉女子學校,曹子軒抱起她,奔向了學校的醫務室。
公劉女子學校實行壬戊學制,初級小學四年,高級兩年。公劉是周王的先祖,相傳遠古時期曾在這裏開荒拓野,教人稼穡,使得這片蠻荒之地有了人煙。所以公劉也被當地人奉為先祖,這所女子學校就是以公劉的名字命名的。雨晴已經上完了初級小學,下學年上高級。現在學校放假了,學校里基本上沒有什麼人了。曹子軒的父母是這個學校唯一的外地人。他們回老家西安看曹子軒的爺爺了。曹子軒留下來看門。雨晴在學校里不是那種愛學習的孩子,除了國語和唱遊課外,算術、公民、國音那些課程她都不感興趣。曹子軒的父親曹先生就給她上國語課,她喜歡聽曹先生講白雪公主、野天鵝、海的女兒那些美麗的童話。曹子軒跟隨父母到這邊來上學,現在他在專區師範學校的學業已經結束了,正在考慮去哪裏做事好。平時沒事,曹子軒就幫助父親改改學生的習作,干點抄抄寫寫的事,於是他就和雨晴認識了。雨晴喜歡和曹子軒呆在一起,給他說櫻桃溝的紅櫻桃,給他說大鬍子的爸爸。曹子軒常常靜靜地凝視着她,他那雙大大的眼睛總給雨晴一種很清澈很清澈的感覺。她的面孔一天天變得恍惚而鮮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過平淡而世俗的小城生活,如同無的之矢,在白雲下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她每天都巴望着發生點什麼事才好。
雨晴被曹子軒帶到醫務室,好在制止及時,問題不大,只是皮外傷,校醫給她縫合了傷口,做了包紮。躺在曹先生的屋子裏,雨晴想起了娘今天的樣子,從小到大,有飛鷹爸爸護着她,誰也不敢欺負她,包括她的娘。但是今天她的娘竟然為了一件小事情動手打了她,而且她好像很害怕那位姓舒的叔叔。她也不知道那位姓舒的叔叔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教室的窗外,甚至在好多個她意想不到的時刻從天而降。他說,書眉是誰?雨晴搖搖頭,一臉的茫然。她說,你母親叫什麼?雨晴卻說你先說你母親叫什麼,叫黃鼠狼還是佘太君?一次,曹子軒問她那人是誰。雨晴竟有幾分得意,說我憑什麼告訴你。母親難道就因為那個人打了她?那麼那個人又是誰呢?母親把她生在了土匪窩裏,讓她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她一直想一個人出走,誰也不告訴,什麼也不帶,去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曹子軒說,有一天我領你去西安吧。他說他爸爸以前是大學裏的教師,日本人霸佔了我們的東北,又佔領華北地區,爸爸在西安街頭和他的學生示威遊行,被國民黨軍警搜捕,才逃到這個安靜的地方。雨晴瞪大了眼睛,看着曹子軒的手隨着說話的語氣在空中揮動。雨晴沒有聽懂他說的話,只覺得他的神態好笑,想起來她就要笑好一陣子。
“你笑什麼?不疼了嗎?”曹子軒把她從胡思亂想中驚醒,“你已經十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你去告訴我媽媽吧,我想回去。”雨晴的話讓曹子軒感到意外,他故意說:“我不管,你又不是沒長腿?再說你又自殺怎麼辦?”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真自殺了。別忘了我可是土匪的女兒。”說著雨晴掙扎着就要下床。曹子軒慌了,連連告饒,說我馬上就去。雨晴真的想媽媽和爺爺了,恨歸恨,想歸想,媽媽帶着她吃了不少苦。雖然方老漢不是她的親爺爺,但喜歡她,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動手給她和母親涮一碗炒麵糊糊,芝麻的香味鑽進她的被窩,撩撥得她再也無法賴在床上。她起來以後,就看到方老漢坐在剛開了門板的櫃枱後面,戴一個折腿的老花鏡,看一些過時的報紙。她就躲到後面,偷偷地把糊糊碗端走,連喝帶舔,弄得滿臉都是,然後悄悄地把碗放回去。爺爺放下報紙,奇怪地問,“咦,糊糊呢?”雨晴大聲說,“誰喝了我的糊糊?”爺爺轉過頭來,笑得鬍子抖成了一團。
然而今天方老漢把糊糊端在櫃枱上,已經涼透了。女人平靜地說,“乾爹,你喝吧。這孩子從小在野地里跑慣了,屋裏圈得久了,難免鬧心。出去轉轉也好,會回來的。”方老漢搖了搖頭,說:“可是,已經三天了,你也真是,不會好好跟孩子說嗎?”
這時候,曹子軒走進了“元興隆”……雨晴的哭聲漸漸弱下去的時候,她的母親看着雨晴熟睡后臉上懸挂的淚珠,卻沒有了一點睡意。雨晴回來的這幾天,自己雖然表面上不理她,卻在心裏暗暗傷心,每個夜晚都難以入睡。她很後悔動手去打她,長這麼大,她可是從來都沒有動過她一指頭啊。長期在隔絕人煙的虎頭山生活,對於外界的人她多了許多戒備心理。如果有人知道她是紅軍隊伍留下的人,那她和雨晴肯定凶多吉少。夜已深了,她聽到街上傳來由遠及近的梆子聲。她恍惚在路上,離鄉背井的路又黑又長。那些倒斃街頭的男人被她一個一個地翻過身,她多麼希望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卻又是心懷惴惴,卻又是那麼地害怕看到。
甘乾義的婆娘聽說她家的事,就氣咻咻地大罵舒達海,並一口氣向她講了舒達海如何挖了林中秋牆角的事,說他要是敢對雨晴起歹心,她就告訴他們家老甘,讓警察隊抓他。她勸慰她們母子把心放寬,並邀請去她家做客。方老漢就於當日下午關了門,和雨晴娘兒倆去甘乾義家吃晚飯。這頓飯吃得很愉快,甘乾義老婆說:“女兒長大了心就野了,做母親的也就管不住了,我們家甜甜,嫁出去才像一下子長大了似的。女大當嫁,實在不行,給雨晴找個合適的人家,嫁掉或許能了卻當母親的一樁心愿。如今兵荒馬亂,依你這副景況,早點給她找個指靠總比讓你一天擔驚受怕強。”甘乾義老婆一口氣說了好多,雨晴的母親恍然意識到雨晴真的長大了,馬上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雨晴跟着媽媽出門的時候,與一個迎門進來的人打了一個照面。那人與她們娘兒倆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走了幾步,竟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瞅了一眼對方。雨晴母親聽到甘乾義老婆問:“你怎麼來了?”走在路上,方老漢說,那人就是雙廟的大戶林中秋。雨晴問媽媽,“你認識他?”媽媽說:“我怎麼認識?”話說完,卻又喃喃說一句,“怎麼這麼像?”第二天一早,雨晴正和母親在後屋擇菜,他們聽到有人在向方老漢打招呼:“方老闆早!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
“是林掌柜啊,您好,有事您講。”
“這……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您閨女……她是哪裏人氏?從哪裏來的?”
“您問這做什麼?我的閨女,自然是我老家的,當然是從老家裏來。”
“對不起,方老闆,您不要見怪。我只是覺得她好眼熟,很像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也許我認錯人了。”隨後,她聽到幾聲哼唱,隨着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這哼唱雖然顯得漫不經心,雖然唱詞不清,但她還是聽出了“山河碎”的調子。
很快,方老漢來到后屋,很緊張地說對她說:“不好,有人注意你了,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你與‘紅匪’有牽連。以後就不要隨便出去了,最近風聲挺緊的。”雨晴突然拉着媽媽的手,說:“媽媽,你怎麼了,手抖得這麼厲害?”方老漢轉身從葯柜上取了幾片葯,吩咐她趕快吃下去。
入夜,她睡不着了,那熟悉的聲音一傳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就不由地嘭嘭跳起來,怎麼按也按不住。多少年了,他的聲音幾乎沒有變化。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誰在唱?是碎娃。就是碎娃,書眉的碎娃,放羊的碎娃,但不是穿長衫、當財東的碎娃。怎麼回事?我的眼睛錯了,還是他錯了。十多年了,關於那場地震,關於雨晴的突然而來。多災多難的年份,多災多難的人,萬象在大結束之中大開始,一場地震把什麼都改變,一個可愛的放羊娃,從此給了她另一種人生……保長們押着她迷了路,在山裏面鑽來鑽去,她也糊塗了,她想像碎娃是憑什麼在山裏健步如飛的。最後,他們找到了一個小路,順着這條小路,磕磕碰碰地下了山,他們的衣服全部被荊藤掛攔,她的臉上全是血痕。幾個人已經走不動了,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呻吟起來。其中一個說,我們走得遠了,從這裏走出去才是大路。大家似乎是一下子受到了點撥,恍然大悟,辨出了來時的方向,雖然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終於可以回到原來的路上了。他們一下子被這發現弄得激動起來,腿腳彷彿也有了勁兒,滿懷希望地向前走去。
他們衝出迷途的喜悅還沒有來得及充分釋放,不約而同一聲驚呼,就覺得腳底一空,塵土飛揚間,他們全部掉進了一個陷馬坑……當她清醒過來時,已不知過了多少天,保長們也已不知去向。她被反剪着雙手,被幾個白白胖胖的土匪用鞭子抽着向黑石崖遍佈的山上攀去。後來她才知道這裏是陝西吳山的虎頭山。整個虎頭山迷散着灰淡薄霧,環圍的松林蔥蔥蘢蘢。藍色的小花、金黃的野山菊、粉白的野棉花、紅的荊棘和黃的醋梨果點綴着荒草坡和一片片谷灘,一切都靜得出奇,只有淺淺的、若有若無的溝水,悄無聲息地流着。
到了極陡的小道上,押解她的土匪的腦袋便與她的腳一般高度了。她邊吃力地向上攀登邊思忖着逃跑的法子。窄瘦如腸的林中小道讓押解她的兩個土匪不得已一前一後了。因為路陡難行,他們的警惕性放鬆了。當她看到小道前面向山下延伸的岔路口時,不由狠下了決心。她的心跳動起來。那個岔路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用眼睛的餘光向後瞅了一眼。她注意到那個土匪正把槍拄在地上作拐杖用,他的腦袋一晃一晃地快要碰到她的腳上了。她相信只需一個小小的作用力,他就可以滾下去,而且還可以打倒第二個,第三個。馬上就要到那個路口了,一步,兩步,三步……她在心裏默數着。終於她行動了,猛轉身、抬腳、狠踢,向岔路口逃跑。這一系列的動作如她預料的一樣,都在一瞬間完成,而且每一個動作都極到位。他顧不上去看那幾個土匪跌下陡坡的樣子,就在一連串的怪叫聲中奔向了那下山的路,剛跑了幾步,她就聽到了幾聲沉悶的槍聲。
然而這路卻越走越窄,叢林掩映,羈羈絆絆,她顧不了許多,甚至不去想這路將通向何處,只是一個勁地向前闖。她的衣衫被樹枝掛爛,她的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身後的槍聲和喊聲越來越近。冷不防一腳踏空,意念中剛剛閃出“糟了”兩個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後來她才知道她走的是一條絕路。它通向一條黑石崖。那些土匪輕車熟路卻並不急追,只在後面虛張聲勢,她的失足完全是慌不擇路所致。
不是俞飛鷹,她早就成了山裏的陰魂。她雖然傷了一條腿,但卻保住了兩條性命。當她後來發現她已有了碎娃的孩子時,她的驚喜已壓過了身體的傷痛。另一個生命的悄然成熟,讓她完全拋棄了結束自己病殘之軀的念頭。她由此感激飛鷹,他挽救了兩條生命。飛鷹是虎頭山櫻桃溝“關匪”的老三。當他從“奪食”回來的老二口中得知一弱女子將他們的兩名弟兄從陡坡上踢下來跌得半死最後被他們逼下懸崖絕壁后的事後,心中暗自感慨並暗中帶人到現場去查看。這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血泊中的書眉依然活着。
一個單身男子,是怎樣幫她療傷,給她喂葯。一個與她素不相識的男人,卻為她付出了那麼多。他們誰也沒有說什麼,她就開始默默地為他洗衣服,做飯,把他那個狗窩一樣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他每晚都去隔壁和其他弟兄們睡,還留下一個弟兄站在門口為她放哨。當她的腿漸漸能走動的時候,她早已迫不及待於一個黃昏,挺着日漸大起來的肚子操小路偷偷向溝外逃去。然而她沒有想到,櫻桃溝根本無法走出去,她被把守路口的小土匪抓住了,押到了“關爺”跟前。關爺硬說她是官府的密探,要殺了她。飛鷹為她分辯,關爺不相信,說你憑什麼保證。
俞飛鷹一把撕開了他的衣襟,順手操起熊熊燃燒的火盆里的火筷,瞪着他一雙虎眼,擱在了他的胸膛上。一陣“吱啦啦”的聲響,她看到俞飛鷹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動着。他的胸口永遠地留下了燒紅的火筷烙下的傷痕。
那天晚上,書眉一邊給他敷藥,一邊淚水四溢。她已經覺得飛鷹對她的恩情讓她無論怎樣都不能回報。她給飛鷹上好葯,飛鷹說,能不能給他端一碗酒來。書眉把酒端過來,搭在他的嘴邊,他突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就把一大半酒喝了下去。書眉扶着他的頭,讓他把一大碗酒一下一下地喝下去。這一夜,藉著油燈,伴着屋裏耗子們咬仗的吱吱聲,飛鷹平靜地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他原本是一個小商販的兒子,與鄰居家的姑娘衿兒青梅竹馬,欲結百年之時,衿兒卻被一軍閥看中,巧取豪奪后粗暴佔有。他深夜入宅謀殺軍閥,險些被捉。機智脫身後他逃至櫻桃溝,投奔了關匪。關匪出於民族的原因,潛入軍閥宅院,取了賊人首級,為他報了奪愛之仇。但衿兒已不知去向。有人說,衿兒不堪凌辱,懸樑自盡;還有人說衿兒被軍閥蹂躪夠了,賣給了窯子。他多次進城打問,終不得消息。關匪有恩於他,父親也染病亡故,他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跟了關匪。跟着關匪也幹了不少壞事。有時候深夜反思,他常常會叫着衿兒的名字懺悔。
“四年了,衿兒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飛鷹說到這裏,臉上已分不清是淚還是酒。書眉把她的臉貼在了飛鷹濕濕的臉上,抽泣着,“飛鷹,謝謝你救了我,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親人吧……”
轉眼秋葉飄盡,冬天總是早早地降臨櫻桃溝。櫻桃溝的冬天荒涼而冷落,它更像書眉的心情。隨着身體的一日日負重,她的心情開始煩躁起來,她腹中蠢蠢欲動的孩子,時刻讓她想起碎娃。入冬以來,乾旱仍未緩解,櫻桃溝的經濟幾乎陷入崩潰的境地。關匪及其弟兄們的掠奪和屠殺幾乎達到了白熱化。那場地震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降臨的。說來也怪,那天她顯得異常焦躁不安,腹中的小東西這時候也彷彿和她一樣不安,老是亂踢亂蹬,一刻也不安生。書眉坐在窗前,心裏莫名得急,她也不知道急什麼,飛鷹說山下時常有人來攻山,最近尤其多,不知道有沒有她家裏的人。書眉說他們來你能放了我嗎?飛鷹猶豫了,說這個他還真做不了主。這時候,書眉覺得太陽有些不對勁,一點都不像已經是冬天的太陽。她隱隱約約地聽到了有人唱歌,仔細諦聽,分明是那首“山河碎”。
最近她特別嗜睡,今天幾乎睡了一天,如果不是隱約聽到有人唱歌,她是不會起來的。她下了炕,來到屋外,走到前院,仔細聆聽那歌聲,猛聽西邊轟轟大響三聲,地搖了,遠處的茅屋扭了兩扭,就“噗”地一聲攤成一堆。書眉趕快往堂窯跑,卻見飛鷹居住的堂窯已找不見了,只有一些冒氣的土。這時候有提着馬燈的人到處亂跑,一派亂紛紛的樣子,他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書眉回到自己的屋子前時,看到飛鷹趴在一堆廢墟上,用一雙手狠命地刨,書眉聽到飛鷹粗粗的喘息,聽到他邊刨邊喊“書眉,書眉!……”他的兩側已堆了兩堆小山一樣的土。他的頭已經彎下去探進了刨出的坑裏,弓起的脊樑不斷聳動着。書眉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一下子湧出了眼眶,她沒命地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飛鷹的腰。把臉貼在了他寬闊的背上。飛鷹迴轉身,看到了滿臉是泥的書眉,不由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裏。在她的泥臉上用那張滿是鬍子的嘴親吻起來。書眉看到了他鮮血淋漓的十指,哭出了聲。
櫻桃溝死了不少人,關爺也受到了重創。他的威風失了一大半,老二帶着一幫子人另拉了山頭,飛鷹成了關爺最得力的助手。第二年春天,在一場疏疏落落的太陽雨里,書眉生下了一個女兒,飛鷹指着明亮的陽光里繡花針一樣的小雨說:“這孩子叫雨晴怎麼樣?”書眉蒼白的臉上展開了舒心的笑。
轉眼過了十多年,雨晴成了櫻桃溝最惹人喜愛的孩子,她在大家的寵愛下可以隨便騎在任何一個人的頭上,可以捉一條蜈蚣偷偷地放在任何一個人的脖子裏,可以在高興的時候用繩子拴着一隻山雀滿溝瘋跑,而一不高興就會把她精心餵養的山雀一腳踩在腳下踩成肉餅。儘管這樣,飛鷹還要抱起她把她舉在頭頂用大鬍子扎她的臉。書眉說你這樣袒護她怎麼行,飛鷹笑笑說,你看,雨晴給咱櫻桃溝帶來多大的生機。
這一年八月,有一支隊伍從櫻桃溝經過,一些財主紛紛躲到櫻桃溝來避難。飛鷹搞不清楚為什麼世上還有讓富人害怕的兵。他專門下山摸了一下虛實。結果從他們散發的傳單和紙條上才知他們就是人們傳說的紅軍。他們紀律嚴明,不拉兵,不拉畜、不踏田禾,而且不打窮人,專打老財。晚上,飛鷹關好門,對書眉說,“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怎麼樣?”
書眉笑道,“你莫不是要投‘紅匪’?”
飛鷹戴着那頂帽沿彎彎的有一顆紅星星的帽子,問書眉:“看我咋樣?”書眉說看把你美的。
很快,他們隨着隊伍北上,從凌縣、上樑翻過一道原,駐紮在一座縣城外,並派出一部襲擾縣城。書眉方得知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瑞川縣,那條嘩嘩的河水就是瑞河。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哥哥,十五年了,不知他們怎麼樣了?走到了家門口,書眉不能不萌生回家的想法。飛鷹十分理解她的心思,他也覺得部隊這樣長途跋涉,帶着他們娘兒倆多有不便。後來聽說縣長在他們的襲擾下,棄城逃跑,部隊要進城了,飛鷹聽從了部隊首長的意見,決定把她們娘倆留在瑞川縣城。部隊於黃昏匆匆進城,準備向北趟過瑞河,經北塬輾轉向陝北挺進。俞飛鷹在經過瑞川縣城的時候,敲響了方老漢的門,一是他覺得凡是行醫之人,必定救死扶傷,二來他看到了“元興隆”門口的郵政代辦所的牌子,那是拴在他和書眉之間的一根線,有了它,他就不怕找不到她們娘兒倆。於是,他含淚告別了她們娘兒倆,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到了家鄉,書眉就暗中千方百計打問父親舒暢,打問他們家裏的情況。聽說父親已經去世多年,而哥哥就在雙廟,但沒有人知道長工們的情況,更不用說一個放羊娃了。書眉想碎娃或許已不在人世了。一場地震造成了多少家庭的流離失所。
沒有想到,哥哥舒達海突然自己找上門來。他與哥哥的不期而遇,讓她的心中滋味百般,激動,緊張,還有傷感,一起湧上心間。她感覺哥哥已開始懷疑她,他在通過雨晴了解所有的一切。她矛盾再三,決定還是迴避他。她打了雨晴,因為她和碎娃有了一個孩子,不僅哥哥,而且全雙廟的人都會唾棄她,她將給舒家祠堂增添恥辱,她在雙廟沒有存在的理由。即使父親在地下也不會原諒她,從小在舒府生活、長大,她知道他們把名節看得比什麼都重。而且,雨晴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個異端,他們不會輕易認可更別奢望去接納。
她滿以為碎娃真的不在人世了。可是林中秋是誰?他為什麼唱那首歌?是讓她聽見,還是無意?林中秋,碎娃?他們的背影、聲音、甚至面容為什麼那麼像?
“你怎麼了?病了嗎?”她翻來覆去的動靜吵醒了方老漢,他在外屋關切地問。她說,沒什麼,替雨晴發愁呢。這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書眉急急穿上衣服,她感覺要發生什麼事了。方老漢問着“誰”的當兒,已過去下了門板,就有兩個警察闖進來,“誰是書眉?”方老漢看到牆上的信箱被撬開了,其中一個警察的手裏揚着一封信。書眉出來后,就被他們用繩子緊緊地捆綁起來。方老漢急了,“你們為什麼抓人?”
“為什麼?聽聽這封信吧。”拿信的那個警察展開紙來,念道:“書眉,你好!真想雨晴。我們被改編為人民紅軍抗日先鋒軍,準備東征抗日,但是狗日的蔣介石非但不積極抗日,反而增兵圍剿我們,擾亂紅軍後方,真讓人氣憤!最後,替我多謝謝老人家,等抗戰勝利了,我就回來接你們!……”
“還有什麼說的?據我們調查,去年八月,徐海東股匪流竄縣境,是你為其引路,又是赤匪家屬,有通匪之嫌。我們必須逮押你!”
當雨晴從裏間衝出來后,書眉已被推出了門帶走了。雨晴哭喊着要去追,被方老漢攔腰抱住。雨晴連踢帶咬,和方老漢一起摔在了地上。雨晴爬起來掄起小拳頭邊打方老漢,邊罵:“你這個老東西!我媽媽與你非親非故,你才不心疼哩。你為什麼攔着我?”可憐方老漢哪裏經得起這麼折騰,他的眼鏡也摔破了,蜷在地上幾乎起不來了。雨晴還要打,他的小手卻被人給拉住了。
“哪裏這麼野的孩子?一個老人怎麼經得住你這麼打?”原來是雙廟的大財東林中秋。林中秋慢慢扶起方老漢,把他攙到店鋪里。雨晴攆進來,大喊:“你是誰?憑什麼管我們家的事?”
“書眉她怎麼了?”林中秋冷不丁問。
“她給警察隊的人帶走了……咦?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林中秋走後,舒達海又來了。雨晴一看到他,就顯出很親熱的樣子。她拉着舒達海的手,淚水撲簌簌又滾了下來。她說,你救我媽媽,你救我媽媽……方老漢捶着他酸痛的背,連連叫苦。
林中秋一進林家院,林雙鎖就說:“農頭關節炎又犯了,等你告假哩。”林中秋嘆了一口氣說:“他年紀也大了,跑不動了。”林雙鎖說:“是不是另找個合適的人?”林中秋往堂屋裏走,林雙鎖跟在後邊,他的背更駝了。
林中秋在椅子上坐定,呷了一口茶,說:“你和農頭,還有老魏,都是老掌柜手上的人,也都是我的大恩人。在危難之即老掌柜收留了我,認我為乾兒,按理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如今你們都老了,我總不能就這麼讓你們回去。換農頭的事,慢慢考慮,先定人,這事你看。我準備去一趟縣府,找丈人有點事,你去準備點上好的煙土,讓人把騾子餵飽了,毛好好梳理梳理。”
林雙鎖點了點頭,問:“老爺這一向忙忙外出,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如果我晚上不回來,請你主持院裏的事,連武、連文他們的書,別忘了盯背。還有,大太太每月十五都去五龍山進香的,需要什麼你給準備。太奢侈了你就替我尅扣一下。”
林中秋牽着騾子走到“下馬樓”時被裏面飄出來的肉味攪得肚子咕咕叫起來。他剛準備把騾子拴在門口,就見舒達海攙着衣衫不整的警察隊吳隊長趔趔趄趄從門裏出來。林中秋忙閃在一邊。
“吳,吳隊長,今個兒不過癮,兄弟請,請你去‘花滿天’,‘花滿天’玩玩,‘花滿天’有個雛兒,滋味,滋味他媽的那個美,今個兒兄弟,兄弟請客!”
“好!好好好。雛兒……”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從林中秋身邊走過。林中秋不知怎麼突然就沒有了食慾。他走進甘乾義家時,天色已不早。不巧,老丈母娘說,縣府新來了縣長,老甘去拜訪了。就這樣林中秋用罷晚飯,一直坐着等到甘乾義身披黃昏進來。林中秋說受一位朋友之託,想贖書眉出來。說著他把一包煙土遞過去。甘乾義接了煙土,卻搖了搖頭。林中秋問其詳,甘乾義說:“你有所不知,她乃赤匪嫌疑,這兩天上面新派來一位岳縣長,是個親蔣派。我剛從他那裏來,這傢伙問我參加國民黨了嗎。我就明白他是要搞嫡系活動,就騙他說沒有。果然不出所料,他讓我加入委員長組織的復興社。既然是朋友所託,我勸你還是少碰這根火線。聽說國民黨三十五師已插手這件案子,弄不好要殺頭。”林中秋急了,“難道再沒有其它辦法了?我向來視朋友的事為我自己的事。”
“難辦吶。如果在岳未來之前或許有可能,現在一方面岳初來乍到,脾性難摸;二是我在前年紅軍過境時主張開城迎接,被懷疑有投紅之嫌。如今還沒把我丟開。若替她說話,我肯定難逃干係。”
林中秋沉吟了一會兒,哀求道:“那麼岳父求你無論如何讓我見她一面。”甘乾義想了想,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寫了幾個字,讓他去找警察隊吳隊長。林中秋即刻告辭,匆匆去警察隊。林中秋到了警察隊,卻發現吳隊長在值班室里爛醉如泥,床頭上、地上一大堆嘔吐物,發出難聞的氣味。一個警察看了甘乾義的手書,想了想,說,我有個條件。林中秋問什麼條件。他說,替我們隊長把床頭收拾乾淨。
“你?”林中秋氣憤地說,“你太過分了。”
“我沒有非讓你拾掇,是你自己上這兒來的。你走吧。”警察轉過身去抽他的水煙了。
林中秋長長出了一口氣,“好吧,我來收拾……”說著他拿起一塊布,先把不知是黃黃的雞蛋清,還是白白的豆腐渣統統刷下來,然後彎腰收拾地上的。那警察道:“吃白食不拉好屎,出力的喝他媽清茶淡水。”
“吆!這不是林家堡的掌柜嗎?什麼時候到警察隊謀事了。”林中秋一抬頭,真是冤家路窄,又是舒達海。他扔下條帚,拍了拍手,“你不去‘花滿天’樂哉,到這裏來幹什麼?”
“你先告訴我你來幹什麼?”舒達海帶着一股挑釁。
“該乾的都幹了,不該乾的我也幹了,我要進去了。”林中秋瞥了一眼警察,逕自朝牢獄走去。警察隨後跟着,給他開了幾道門,吩咐獄衛小心看好,就又返回值班室去了。
林中秋懷着一顆怔忡不安的心走近關着書眉的牢房。透過鐵柵欄,他看到書眉盤腿坐在一張草席上,低垂着眼瞼。透過歲月的浮塵,他彷彿看到了一張秀麗、嬌好的容顏。
“……
“實話告訴你,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我不能放棄。碎娃雖然是個窮娃,但有血有肉,有肝有膽,還有一雙勤勞的雙手……“已經這樣了,你如果不願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寧肯被你爹斬斷一隻手,也不想強迫你,反正我已沒了活路。……“有一天天塌下來,這個世界變個樣子多好。……”
“姐姐你是書看得多了,碎娃從小沒爹沒媽,想讓人疼還沒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嗎?”
一瞬間,林中秋的腦子裏一下子湧上一副月光如水的畫面。他的耳邊全是清晰的話語。十八年以前,就是他和她,相偎相依在一起,說了那麼那麼多的話。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會這麼見面。他該說什麼呢?
“書眉……”他小聲地叫了一聲,他覺得他的心跳動起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他看到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她沒有抬頭。為什麼?不願?不敢?這說明她分明知道自己是誰。可是為什麼不認?恨他?決定從記憶里抹去他?
“我,我是碎娃,放羊娃。”林中秋想讓她抬起頭來,仍然努力地說。
“你走吧……我不認識你。”
不知什麼時候,舒達海突然站在了林中秋的身邊,他一把揪住了林中秋的衣領,照準林中秋的臉掄圓了就是一拳。林中秋一個趔趄就坐在了地上,鼻子的血流了出來。
“把你個狗日的!我看着你面熟,果然是狗日的碎娃。你偷了我家的人,霸佔了我家的地盤,這不共戴天之仇今日了斷。”舒達海說著又撲過來。
“哥!你放開他……”書眉突然像一頭獅子撲到了鐵欄杆前,啞着嗓子喊。她沒有想到,兩個曾經與她如此親近的人卻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環境中相遇,這究竟是為什麼?她的淚水一下子衝破了堤岸的圍攔,奪眶而出。林中秋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站起來,“書眉,你不要管。我是偷了他們家的人,我是佔了他們家的地盤。有種的你把人帶回去啊,你把地奪回去啊?就是你把我打死,你恐怕都辦不到!”
“哼!我今天偏要把你打死!”
舒達海再次撲過來,和林中秋撕扯在一起。書眉拍打着欄杆,大聲呼叫起來。
警察聞聲而來,把他們倆帶走了。
林中秋回到林家堡,驚動了林家堡的上上下下。任月霞、甘甜甜都圍上來催問是怎麼回事。任月霞一邊用熱毛巾敷着林中秋紅腫的臉,一邊連念着阿彌陀佛。林中秋覺得腦子嗡嗡地響,他一把將任月霞掀在了一邊,“滾!滾開!”
林雙鎖說,“要不要派人……”
“滾開!都給我滾開!”
他們都退了出去。甘甜甜擰着腰往出走,邊走邊說,“我們啊,可真是為舔溝子撞了屌……”
晚上,林中秋走進了任月霞的門。任月霞正對着觀音菩薩閉目念經,並未發現他走了進來。林中秋悄沒聲息坐在炕沿上,注視着她的背影。這是個胸懷寬大、有着菩薩心腸一樣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但是,僅僅是妻子而已。他問自己,自己究竟給過她多少愛?沒有,更多的時候,她更像他的一位大姐,更像他的一位慈母。
任月霞雙手合十,默念了一會兒,就為菩薩換了燃盡的香,轉過身來,就看到了坐在炕沿上的林中秋。
“你怎麼來了?”她笑眯眯地,寬厚的臉上完全看不到白日裏被罵過的痕迹。
“你不要生氣。我挨了打,卻把氣撒在家裏,真是窩囊。”林中秋垂着頭,“我來給你說,你不要往心裏去。”
“看你。你是一家之主,說什麼都由你?再說你每天要說好多話,人人都把你的話往心裏去,還不氣炸了?”任月霞依舊笑盈盈地,“你今個是怎麼了?平日忙得有考慮不完的事,今個是怎麼了?為幾句話,來我這兒磨嘴皮子。”
“今晚,我就睡這兒。”說話間,林中秋甩掉鞋子,上了炕。任月霞吃了一驚,連說你這是怎麼了。自從甘甜甜進門以後,林中秋幾乎就沒有來她這過過夜。她也理解,她是女人,知道女人該計較什麼,不該計較什麼,身為女人,就要承擔做女人的一切。再說,自己長林中秋三歲,已然顯出些老相,哪裏比得了不僅年輕而且連走路都勾人魂的甘甜甜。
林中秋脫了外衫,枕着雙手,眯着眼瞅任月霞。任月霞本也是貧寒人家的女子,是林九的一個外甥女。林九不僅收留了他,認他做義子,而且把他的外甥女嫁給了他。他一直能回憶起自己衣衫襤縷蜷縮在村口和林九的狗搶一碗殘羹的情景,他的手腕上至今還留着狼狗咬下的傷疤。他娶了任月霞后,真真切切感到了什麼是家,什麼叫溫暖。任月霞大事、小事從不和他爭執,她似乎什麼都能理解,什麼都能包容。尤其林九去世后,她完全把他當作了林家的頂門柱。甘乾義多次派人來保媒,林九分析說,甘乾義在黨部處境不妙,曾做了許多拉攏地方鄉紳、財主的事,屢次來提親,也是一種聯姻的手段。林九正遭逢林忠烈的夭亡,痛感勢力的單薄,他說其實這也是件好事。林中秋說此事全憑乾爹作主,無論怎樣都行。林中秋又把這事說給任月霞,任月霞先是流了幾滴眼淚,最後卻拉了林中秋的手說,這樣也好。我總是無法讓你滿意。她年輕,還能好好地侍候你幾年,你也不會再感到遺憾了。林中秋說,她不過是看上了咱家的千畝土地,百十來佃戶。甘甜甜進門那天,任月霞還親自操持了迎娶甘甜甜的紅事。而且甘甜甜進門后,她主動讓到偏室,又在甘甜甜生下林琬兒后積極主動侍侯甘甜甜坐“月子”。
“你還是去甜甜那兒吧……”任月霞拍拍他的頭,“你今天給她發了火,再不回去,她要不高興了。”
林中秋卻一把將任月霞扯上炕來,“噗”一下吹滅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