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那一年夏天,雙廟遇了一場百年不見的大暴雨。暴雨下了整整三天,河灣的窯里全部被水灌滿。汪洋的瑞水掙脫堤岸四處涌流。水面上漂滿了牲畜的屍體、金黃的麥穗子,人們看到一副巨型標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被衝進了瑞河,上面那行鮮紅的大字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高舉革命的批判旗幟把革命的大批判進行到底……一個十八歲的孩子發出的那點微弱的啼哭,來不及被人們聽到就讓兇悍的暴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林琬兒把孔瑞生領上了五龍山,她的眼裏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林琬兒不停地說:“五龍山頂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一會兒我們就到了,一會兒就沒人追娘、沒人罵娘了!”孔瑞生幾次跌進水灘里,糊成了泥人。林琬兒拖着他全然不顧他能否走動,有時侯簡直就像拖着一個布袋子,孔瑞生的雙腳完全被拖在地上。
林琬兒坐在一個山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瑞生呀!記住!你爹叫孔軍,他是個將軍。還有,每天偷偷經過我們窗前戴草帽的那個老放羊就是你的外公。在你熟睡的夜裏,他都悄悄地來看你,給你拿來烤洋芋。其實你是見過他的,戴着高帽子被他們綁着游庄的那個四類分子就是他,記住,你外公他叫林中秋。”
其實孔瑞生已經隱約知道了他是誰。那天他偷偷去了老放羊的窩棚,窩棚里迷漫着一股血腥味。孔瑞生髮現他乾枯的手指已經伸不直、捏不攏了。他看見孔瑞生,把敞着的衣襟往一起拉了拉。他的被褥已經被濃血板結,大腿上也有血,白花花的鬍子上粘了幾根麥草,凹陷的眼睛盯着他瞅了半天,擺擺手說:“孩子,快走吧,我身上有了疥瘡!”有一次,孫拉處把衛國、林雪妮和孔瑞生拉在一起,說,“孩子,這時候你們不能不管他,革命要鬧,老人也要孝,冬冬啊,我給你說一件事,那兩年,大飢荒,你養父家啥吃的都沒有了,是你爺爺冒着危險,借放羊的機會,在生產隊的地里偷洋芋,偷回去沒地方放,就藏在羊圈裏,半夜烤熟了偷偷放在你養父的牆頭上,你和雪妮就是靠藏在羊圈裏的洋芋活下來的呀!”三個孩子聞說不由淚流滿面。
雨已經不下了,林琬兒戴着一頂灰帽子,遮蓋着她醜陋的陰陽頭,她還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卻像有五十歲了。她的眼睛痴獃呆地望着山下,嘴裏喃喃念道: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孔瑞生正在愣神間,忽然看見林琬兒站起來,縱身一跳,一個人影子就從崖上飄了下去。
孔瑞生還在獃獃地坐着,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他給自己說你快醒來。搖一搖頭,身邊真的不見了娘。想起那個白影子,想起她剛剛喃喃念着的那句話:偉大的領袖……孔瑞生嚇壞了!他對着山谷拚命地喊:娘——春暖花開,凍土消融的時候,衛國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孔瑞生來到河灘上。他挽起褲腿,涉在明亮的水中央,一塊凍土掉進了水裏,就驚起一隻青蛙。你離它往往還有四五步,它就會像彈子般射過來,撲嗵躥進水裏。衛國眼疾手快,乘它的頭剛露出水面的一瞬間,便蹲了身子迅猛撲上來,一條痙攣的腿就被他提在了手裏。
當衛國的書包鼓囊囊的時候,他就在河灘上用石頭搭起簡易的灶,火苗呼呼地被河風扯起來,唧唧悲鳴的蛙們在他的手中發出滋啦啦的聲音。一種焦糊的氣息讓孔瑞生的腸胃劇烈地蠕動。第一隻往往是孔瑞生的,等不得完全熟,他就從衛國表哥的手中搶了來,又以極快的速度往嘴裏塞。他一直想不起那東西嚼在嘴裏的味道,隱約記得除了很重的土腥味外味道極香。
表哥衛國又叫回了原來的名字——林冬子。雖然如此,孔瑞生還是叫他衛國。長期以來寄養在別人家、看慣了別人白眼的他內心裏滋生着一股強烈的仇恨。他需要發泄對這個世界的不滿,他同樣仇恨把他交給別人的父母親,他是懷着個人仇恨去進行大批判大批鬥的。
但是,當他那天從孫拉處的口裏得知,爺爺為了他冒着批鬥和挨打的危險給他和姐姐偷洋芋,讓他們姊妹得以活下來,後來爺爺還是被抓住了,因為洋芋地里被偷挖的洋芋太多了。林中秋、林連文和他的養父朱天才被押解到連隊食堂,連隊正準備召開憶苦思甜大會,每個大圓飯桌上都擺着一大笸籮冒着熱氣用麥麩、野菜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窩頭,名叫憶苦飯,準備邊開會邊吃憶苦飯。那幾個青年拿了足有十幾個窩頭說:“你不是吃不飽嗎?你不是很能偷洋芋嗎?你不是能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嗎?今天叫你把舊社會窮人吃的飯吃個夠,吃不完,你就是對貧下中農沒感情。林連文為了不讓父親遭罪,就鼓足勇氣,甩開腮幫愣往下呑,幾個窩頭下去就撐得他肚脹腹痛,眼淚直流……一場“龍生龍、鳳生鳳,‘五類分子’的子女天生反動”的聲勢浩大的“憶苦、批鬥”會開始了。
聽到這件事,林冬子好像一下子明白,懂事了。他在姐姐的帶領下常常去看望林中秋,給他送葯送吃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林冬子成立的“井岡山兵團”在和“八八縱隊文攻武衛連”的戰鬥中潰敗,衛國地、富、反、壞的身份徹底得到了揭露,他也不得不脫下了那身褲管肥肥的黃軍褲被集中在公社的農田基建工地上強迫接受教育。
表哥衛國也倒了,孔瑞生竟然有些高興,原來好人變壞人,又紅又專的人變“黑五類”也是很容易的事,現在好了,表哥衛國和他一樣了,他不僅不再打他,而且還在一邊挨着別人毒打的同時一邊儘力地保護着他。林琬兒不在了,更多的時間是他陪着他。孔瑞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一個人突然會升上天,地位高得讓你害怕,突然又跌下來,讓每個人都能踩上去踏一腳。他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憂傷和排斥從那時候就在他年少的心靈里生根發芽。
那一天衛國捉青蛙不比平時,手氣很不好,本來打算捉一兩隻就走,沒有想到一隻體態雄壯的青蛙好不容易被他抓在手裏,就來了三個扛槍的民兵。他們是公社民兵小分隊的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叫嚷道:戰地上紅旗飄飄,你卻躲在這裏搞資本主義。這分明是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孔瑞生看到衛國表哥的手本能地捏緊了那隻青蛙,它的雙眼直直凝視着他,裏面充滿了驚懼。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其中一個惡狠狠地在衛國的屁股上打了一槍駝。孔瑞生撲上去抱那人的腿,卻被那人一腳踹在了水灘里。表哥衛國的眼裏冒了火。他的臉在河邊明澈的陽光下泛着青光。淚眼朦朧里,孔瑞生看到表哥衛國撇了青蛙,順手操起一塊石頭,砸在了那人的腦門上,那人原地轉了幾個圈子就栽倒在河灘上。乘另外兩個人愣神的工夫,他就用胳膊挾裹了孔瑞生,向河那邊趟去。
他的雙腿濺起巨大的浪花,噴濺在孔瑞生的臉上。還沒等趟到河中央,驀然天地間一聲悶響。孔瑞生看到他的背上濺開了一朵鮮紅的花。孔瑞生在循聲望去的時候,衛國的身體便晃了兩晃,把孔瑞生搖下來,跌在了水裏。
那一瞬間,魂飛魄散的孔瑞生只看到河岸上狂奔而去的兩個背影。
表哥衛國的突然消失讓孔瑞生有了一種四壁無援的恐懼。如果死神再努力一把,一個叫孔瑞生的青春生命就會立即從這個地球上消失。這時候,林雪妮清麗的身影替他遮住了太多的陰影。林冬子的突然離去讓林雪妮變得更加沉靜,更加鬱鬱寡歡,她說:“當初不讓他跟着胡鬧,他就是不聽。瑞生,他不在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弟,親弟弟。”孔瑞生看到林雪妮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一大家人終於團聚了,他們以“地富反壞右”的相同身份聚在了一起,林中秋狹小的窩棚里塞滿了大大小小的五個人:書眉、林連文、舒燕子、林雪妮和孔瑞生。林中秋在書眉和孩子們的精心照顧下,疥瘡已經開始減退,他的精神狀態一下子好轉,眼裏也放出了久違的光亮,他說:“書眉,人家都是三世同堂,咱們是三世同棚呢。”
“孩子們,記住我曾給你爺爺說的話:我們還有連文,還有雪妮,還有雨晴,我們一定要團聚。今後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來,我還想聽你說,天塌下來好。孩子們,這麼多年,當我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們就會大喊,天塌下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孩子們,振作起來吧,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娘,你們的奶奶,你們的外婆!”書眉這番振奮人心的話,讓一家人無不動容。
然而,現實的慘烈還遠遠沒有結束,雙廟鄉革命委員會指出:大好形勢下,也會有某些陰暗的角落,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需要繼續揭開階級鬥爭的蓋子,徹底粉碎劉鄧反革命新反撲。緊接着,紅衛兵小將們衝上五龍山,破廟燒佛,林中秋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寺廟和建築被他們放火燒掉,剩下一片廢墟。幸好他們對於五龍山最高處的那口大鐘無可奈何,他們在古鐘台上轉了三圈,生怕拆了鍾亭,大鐘下來砸傷他們,最後只好放棄了破壞大鐘的念頭。林中秋站在那口大鐘下面老淚縱橫,多少年過去了,大鐘巍然不動,那一獸二首銜環鈕,那四組抓鍾、全身鱗甲,還有迴音孔和三層的鑄字,依然如昨。不是這口大鐘,哪裏有他林中秋的今天,五龍山與他的身體休戚相關,一草一木一鍾一石都是他的衣食父母,生命之基。
在林家堡,那幫瘋狂的人搭了雲梯,攀上側門外的那個大石柱,鏟掉了他當年刻在石柱上用來紀念林家堡的奠基人林九的那一行張先生的手書:“石柱尚巍然,澤留未艾也。”然後,十幾個人還不罷休,扛來了幾條偌大的帶鋸,來到那棵千年柏樹下。他們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鋸了滿滿一天,鋸得滿頭大汗。但是讓他們奇怪地是,他們卻沒有把那棵樹放倒,最後連帶鋸都折成了幾節。伐樹的人氣急敗壞,折騰了一天,老柏樹還是紋絲不動,他們膽怯了,他們恐懼了,古柏的剛毅和堅強讓他們退卻了。
真是一棵神柏啊!小時候他聽舒暢說,同治年間,回回造反失敗,住在五馬溝的回回遷徙時,要砍伐老柏樹,改成板材運走,當時舒家的先人用六塊銀元買下了這棵老柏樹。他們是把老柏樹當做風脈樹買的,它是雙廟的保護神。它雄踞於林家堡門前的大道上,護佑着、守望着放羊娃碎娃從一個光屁股的孩子長大成人,就像是他的母親一樣。如今自己已成老朽,而柏樹依然蔥蘢,林中秋對無知的人們對它施以暴虐憤恨的同時,又為它驚世駭俗的身軀和旺盛無比的生命力而驚嘆。人活於世,相比一棵樹,是多麼地脆弱和渺小啊。
等那一幫人垂頭喪氣地離去后,林中秋顫巍巍地走向老柏樹,雙手久久撫摸它的軀幹。它雖然已沒了樹冠,樹榦也斷裂了,維繫它生命的只是一條極窄的樹皮,但是,它卻頑強地挺立着。螺絲一樣扭曲的樹桿,以及那些虯枝細葉,給人一種歷盡滄桑、飽受風霜感覺。軀幹上每一處褶皺就像他臉上越來越深的皺紋,那每一處都記錄著一件肝腸寸斷的往事。正是這些往事才構築成他的血肉之軀,書眉說的對,為了這些往事,他要活下去,像這棵千年老柏樹,風雨吹不倒,鐵鋸伐不斷。
林中秋凝視着那幾處三四寸深的鋸口,忽然發現鋸口深處有紅色的水滲出來,像是殷殷的血液。他懷疑是自己眼花了,就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那些紅顏色的水已經從鋸口的深處流出來,滑下了樹榦。看着這鮮紅的血,林中秋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林雪妮和孔瑞生坐在老柏樹下,暖暖的陽光細雨一樣打在他們的身上。林雪妮在她的小本子上畫了一幅畫,孔瑞生看到,畫上正是一棵老柏樹,盤枝錯節,孤傲的姿態讓人浮想聯翩。它的下面站了一個老人,彎而不屈,立而仰望。
“姐,這不是外公嗎?”
“是爺爺,也不是。”
“是,也不是,什麼意思?……這棵樹好大啊,他一定比爺爺還老。”
“給這幅畫取個名字吧。”林雪妮說著把鉛筆咬在嘴裏,想了想,然後在畫的空白處寫上了兩個字:命運。
“命運?”孔瑞生撓撓頭說,“為啥叫命運啊?”
“瑞生,草會綠的,花會開的,這世上的一切還是有輪迴的,它看不見、摸不着,是蘊存在人的心裏的。這就叫命運”。然後她又說:“你只要看看這棵古樹,你就知道什麼叫堅強。”
林雪妮美麗的樣子打動了情竇初開的孔瑞生,他一邊品味着林雪妮的話,一邊出神地看着林雪妮,喃喃地說,姐姐,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