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當那聲凄婉的嗩吶聲響起的時候,整個雙廟就已經籠罩在一派愁緒之中。四個面有菜色的村民抬着一副棺材緩緩往山頂走去,白色的招魂幡一路招搖,給空曠、荒蕪又寂寥的山野憑添幾多慘景。一陣悲傷的哭泣聲漸行漸遠,雖已遠去,但卻久久飄浮在山谷里,遠而不去,如同凝結在樹木上的露水,看不到太陽現身就永遠不會消逝。那哭泣聲是亡者的妻兒在與他們的親人遙相呼應、魂魄相隨。
曾經蔥蘢的山坡上,茂密的野草此刻卻一律裸露着白森森的根莖,苟延殘喘着。望一望荒涼的山坡,就會看見一些單薄的身影,躬身趴在草堆里,匍匐着身子,像一隻只羊,在大地上尋找着生命的養分。走近了,才會發現,那根本不是羊只,而是一個個飢腸轆轆的人,他們在土裏瘋狂地挖着草根。在這種時候,只有那些野草,才是一家人賴以活命的食物。雙廟這個彈丸之地,已經有六個人上路了。飢餓和死亡的恐懼一步步逼近他們,再挖下去,連山坡上的草根都會被挖完。他們感覺到自己頭頂的陰影還在逐步地擴大,在他們周圍,離去的不僅僅是這六個人,接下來,還將會有第七個,第八個,第九個……孫拉處已經去了四趟縣政府,第一次是請求開倉放糧,第二次是為殺牛的人說情,第三次是報告死了人,第四次是上交鄉政府的官印。就是第四次的時候,縣長還讓他快速行動,動員群眾上山採礦。孫拉處被逼無奈,與縣長痛快淋漓地大罵一通,遂交了官印揚長而去。他滿腔怒氣地回到鄉政府,三兩下捲起硬梆梆的鋪蓋卷,大步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門。他舉首向天,大喊一聲:老天爺啊,你救救我們吧!
然而,悲喜交加的孫拉處回家的第二天孫老漢就溘然長逝。
孫老漢已經卧床近一月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此時,孫拉處才明白雙廟死了人,老爹是為他的前途命運擔憂而咽不下一口氣,人命關天,作為鄉長,兒子孫拉處他難脫其咎啊。當他聽到孫拉處在炕邊上說,大,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下半輩子好好陪伴你。孫老漢臉上緊繃繃的肌肉就一下子鬆弛了,孫拉處看到他的嘴角滑過一縷不易覺察的笑意,隨即老漢眼裏的光亮就一下子不在了,任他怎麼找也找不見了。
“碎花,碎花!快來啊,大,大呀……”孫拉處沒有料到老爹去得如此之快,不由得驚慌失措,失聲喊起碎花來。
碎花踉蹌過來,一頭撲在炕上,嚎啕痛哭。
死人眼下在雙廟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大家已經因為習以為常而顯得麻木了。幸好老爹的老衣、棺材孫拉處早就準備好了,但是喪事是不能過了,家裏實在沒有這個能力了。好在孫老漢生前人緣好,村裡不少人都來幫忙,鄉上兩名副鄉長和小關、老葵都來了,他們扯了七尺白布,拿來了五刀白紙。孫抓處、蘭花和拴鎖趕回來時,人已經抬上山了。山峁峁上舊墳的土還沒有完全乾,一座新墳就又立了起來。
孫拉處跪在墳頭前,過去的日子一幕幕從腦海里滑過,八歲的時候,一場猝不及防的地震把娘壓在了大山裡。從此,他和弟弟與老爹相依為命,地震過後,莊稼連續三年不能耕種,瘟疫流行,為了養活弟弟,他跟村子裏的人結伴去煤窯里背炭,一年四季不穿衣服,在潮濕的陰溝里老鼠一樣地活着。同村去的八個鄉黨先後被砸死了五個,有一個就是在他旁邊被砸出腦漿的,老爹聽說嚇得夜夜睡不着覺,天天去程廟燒香磕頭,最後硬是跑到煤窯把他拽回了家。孫拉處記得那天老爹的手勁特別大,連拉帶扯地把他的光胳膊都抓爛了。回來后老爹就給他娶了媳婦碎花,那時候萬分慶幸的他才知道雖然沒有丟掉小命,但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基本能力卻已經徹底喪失了。婚後他去了舒達海家拉長工,因為腿腳勤快,為人忠厚,深得舒家信任,最後又輾轉到林家院子,之後時來運轉,日子漸好,老爹終於睡上了安穩覺。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老爹就老掉了,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老爹已然白髮蒼蒼。如今,七十三歲的他終於沒有熬過這個悲傷的年份,扔下他們弟兄倆撒手去了。
這時候,孫抓處的悲嚎打斷了他悠遠的思緒。他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孫抓處的胳膊,就像那年爹抓他一樣,他拉起了痛哭流涕的孫抓處,安慰道:“抓處,甭哭了,把拴鎖拉大,像大拉扯我們倆一樣。這是個飢荒的年份,大走了,那是去享福了。”
孫抓處望着他,用袖子抹着臉,不住地點頭,孫抓處雖然成了國家幹部,但是這時候老爹的突然離去讓他覺得天又像一下子塌下來了,對兄長孫拉處也便有了更多的父親般的依戀。孫拉處攥着他的手說:“抓處,你還記得正月里耍社火嗎,農業社要求排演社火,歌頌大好形勢,我和葵指導拿着縣劇團編的唱詞動員群眾排演,社員一看內容嘴上不說,心裏一百個不情願,都推脫唱不了,葵指導發了火,我也覺得一畝麥子收二千那是哄人呢。但是我又不能說,事還得過。”
“我知道了,大最後自告奮勇出來唱了,還化了妝,頭戴白羊肚手巾,腰扎紅腰帶,精神得很呢!”孫抓處也記起來了,他描述起了當時的情形。
孫拉處閉上了眼睛,孫抓處描述的爹的形象一下子活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到在冬陽溫暖的照耀下,爹走在社火隊裏,跟着板胡的節奏,一板一眼,搖頭晃腦,唱得喜氣洋洋:“老漢今年六十多,皇帝見過兩三個。
見過的世面也不少,這號麥子沒見過,多少年的老規矩,今年一下被打破往年犁五三寸土,今年犁了八寸多。
往年畝畝施撒播,今年畝畝改條播。
往年地里沒啥肥,今年每畝兩百多,麥穗長來麥粒飽,每畝能收一千多,這是共產黨領導好,還是合作社辦法多……”
一盞油燈,一壇老酒。
門外樹影婆娑,室內酒意正濃。孫拉處和林中秋盤相對而坐,燈火閃爍下,他們的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恬淡和安閑。
“老夥計,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問過你年齡,從前也給你張羅着做過壽辰,可是每次你都不告訴大家你是幾十大壽,這對我一直是個謎呢。”
“哈哈,拉處,你要翻案不成?我再小也比你大得多。”
“不是不是,我覺得吧,我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平等地坐一搭諞傳,所以就沒有機會問你些個私人問題。”
“你當鄉長呢,我哪裏敢跟你坐一搭諞傳,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啊。”
“你是掌柜的,那麼大的家業,我一個奴才,哪裏敢跟你坐一搭諞傳?嚇都嚇死了!”
“哈哈!”
“哈哈哈!”
“現在咱啥都不是了,咱就倆老不死,咱想說啥就說啥。哎,拉處,你要問我年齡,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不是林九,我連姓啥都不知道,還年齡呢。你們的年齡都是父母記下的,我的年齡是林九給我估摸的,生日是自己定的,我把林九收留我的日子定為我的生日,也就是新生的意思。”
“有個事,我沒有機會問你,你今個兒給我亮個實話,你說你當初從舒家挖我,是不是別有用心?是不是為了那個圖紙?”
“拉處,你呀,看來這事還鐵你心裏了,那我今天就給你交個底。說是為了圖紙,也是,但是也不完全是,主要還是我覺得你人不錯。你想想,那個豁嘴長工不也見過圖紙,我為啥偏偏留下你而放走了他呢?”
“哦,對。我知道,你那時是很在乎那些傳說中的財寶的。”
“沒錯,苦了多少年,窮了多少年,那時候,錢財真的對我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力。我愛錢財但是又捨不得錢財,所以你知道,我一直很節儉很吝嗇。但是,錢財越多的時候就越是愛錢財,我攢私房錢的嗜好就是在林家最鼎盛的時候才開始有了的,這讓好多人看來簡直無法理解。”
“老夥計,這一點我倒很理解。你其實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呢!”
“貧下中農又咋啦?你不是貧下中農?老仲不是?行了,行了,咱不說這個。喝酒喝酒。這酒還是連文去年給我拿來的,有這玩意兒,日子就不寡淡了。”
“好酒,好酒,我說我啊,要向你好好學呢,大走了,那麼多人餓死了,我都看不到一點希望了。相反你倒好,經受了那麼多折磨,反倒逍遙自在起來了。不過我也很納悶,剛解放的時候,你的對抗情緒很強,我還動員你捐物支援前線,將功贖罪呢,當時你犟得像一頭驢,後來你咋很快就轉變了呢?倒是舒達海剛開始的時候積極改造,後來卻經不住批鬥自尋了絕路。這個我也一直想不通。”
“人啊,只要心中有希望就有未來。今年的災害其實也沒有啥,比起民國九年的地震,和地震之後的瘟疫,還有三六九的大旱,那人可是成堆成堆的死啊。所以我說拉處啊,你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別太愁腸了,很快會過去的。你問我怎麼這麼樂觀,我是有夢想有期待呢。今個兒喝多了,不妨給你掏掏心窩子。”
“老掌柜莫非有女人牽着魂?”
“哈哈,拉處,我一直認為你老實巴交,原來你精靈得很呢。”
“是的,一個女人,一個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女人!就是她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來看我,她讓我等她,等我們的女兒,等我們的團聚……我的耳邊一直迴響着她說的話: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來告訴你,你還有連文,我們還有雨晴,我們一定要團聚。今後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來,我還想聽你說,天塌下來好。這麼多年,當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就會大喊,天塌下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碎娃,振作起來,等我回來,等雨晴回來!”
“哎呀,哎呀,你還說我不傻?這麼多年,我咋就沒看出來呢?舒,舒,呵呵,有意思,有些事,我一下子弄明白了。”
“呵呵,這事哪能隨便給人說啊?今個兒是喝多了,給你掏心窩子了。來,喝酒喝酒。”
“老掌柜,你讓我好感動啊,你們一定會團聚的,一定會的。你記着我這話,咱們走着看,行不?”
“不要叫我老掌柜,叫老夥計,老夥計。我給你說,拉處,你出賣我去,告密去,我不怕,我這就給你去拿。請你喝酒干喝怎麼行?”
“老夥計,你醉了。”
“沒有沒有,跟我去拿下酒的。”
夜已經漆黑一片了,兩個身影搖晃着出了五龍寺廟門。
不知道是林中秋攙扶着孫拉處,還是孫拉處攙扶着林中秋,反正兩個人就那麼攙扶着,搖搖晃晃地往羊圈走去。
一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好在倆人熟門熟路,他們很快就摸到了羊圈,林中秋看到羊圈,呵呵笑着,像是看到了他的家。他擺脫了孫拉處,一頭扎進了羊圈。羊好像都睡著了,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林中秋在裏面鼓搗了半天,嘴裏不停地說,你還別說,這羊糞豆還挺好聞的。孫拉處看到他抓了一把什麼攬進懷裏,便小聲說,老夥計,你抓羊糞要生火嗎?林中秋一隻手拉着衣襟,躬身出了羊圈,他有些自鳴得意,你懂啥?這叫暗度陳倉。然後他和孫拉處相互又拉扯着回到廟堂里。一進門,林中秋一抖衣襟,四五個洋芋頓時滾落一地。
“拉處,你告去,我不怕,明裡跟你說吧,這是我放羊的時候順手在地里偷的。”
“我猜到了,你鬼得很,啥事都難不倒你。把洋芋藏羊圈裏還真難以發現。不過,你放心,我咋會告你呢?我是誰?林家的大管家,哈哈!”
“拉處啊,我也是沒法子,這災荒飢年的,大人好說,這冬冬和雪妮倆孩子餓啊,我不能不管。朱天才倆口子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他們為了孩子每天只喝點野菜湯,我拿去的洋芋那是給娃娃吊命呢!”
孫拉處一臉痛惜,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一把將酒罐子抱了起來,把剩下的一些酒全部咕咕地灌下了肚子裏去,然後,他大罵一聲,他媽的,狠狠將酒罈子摔碎在了地上……酒喝完了,壇碎案斜,一派狼藉,倆人癱軟在地上,人事不省。很快,漫漫長夜就滑過了天邊,一抹曙色從山巔浸染過來……專署民政局的舒局長要來視察的消息着實讓縣上慌作了一團。
舒局長突然視察目的是什麼呢?是驗收整風情況呢?還是檢查反右派鬥爭?或者是落實工業躍進計劃、大辦火力發電廠的事?縣委書記帶着民政科長心壞忐忑、小心翼翼地出城迎接舒局長。沒有想到,舒局長一進城,就被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子給擋住了道路。
沒有人知道那個瘋子是什麼時候到瑞川縣城的。聽人說他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一身骯髒地坐在縣委的大門上,攔住進進出出的人,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知道,我還是紅色群眾呢,我殺過國民黨的兵……”然後就扯住人們的衣袖,開始詳細講述他是怎樣成為紅色群眾,怎樣殺國民黨的兵的。他的額頭上有一塊大傷疤,頭頂上有一處不長頭髮,露着黑紅的頭皮。他一會兒翻着白眼珠,一會兒亮出幾顆被白沫掩着的黃牙,一會兒扯着他僅有的一隻耳朵,說這就是為革命付出的代價。人們聽了一百遍早就不堪其煩卻還不得不被他扯住走不掉,只得耐着頭皮聽他講那些早已耳熟能詳的瘋話。縣委書記派人把他轟得遠遠地,人前腳一走,後腳他就又回來重新坐在縣委的大門口,照例攔住人沒完沒了地說。但是大院的人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進城的路口攔住他們正在迎接的舒局長。
舒局長是個女的,而且走起路來還有些跛。他們早有耳聞專署的舒局長雖然到任時間不長,但資格很老,早些年又是從邊區回來,所以作風雷厲風行,鐵面無私,但是沒有人想到她竟然是個身有殘疾之人。那個瘋子就是在舒局長出現的當兒突然撲上去抱住了她的雙腿。在場的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全部瞠目結舌地站在了那裏。舒局長去拉他,但沒有拉動。瘋子雙眼死死地盯着舒局長,雙手越抱越緊,他大嚷着,“我是紅色群眾!你知道,你是知道的!……”這時候,人們才七手八腳地上去拉他。但是他的雙手如鉗子一樣竟牢牢地抱住舒局長的雙腿,拽也拽不開。
如此近得面對他的眼睛,那深陷的眼窩,有些懇切哀求的眼神,都好像讓舒局長看到了什麼熟悉的東西,她不由地深深倒吸了一口氣,的確,這不是一張陌生的面孔,這不是一雙帶有惡意的眼睛,相反,眼睛裏面有親近,有激動,還有企盼。透過歲月的隔膜,她認出了他,“你是大劉?”她吃驚地問,“狼尾巴大劉,你是狼尾巴大劉?是你嗎?”
“你瘸了一條腿,我少了一隻耳朵,我們一樣,哈哈!”瘋子忽然放了手,笑呵呵地唱道:“一花引來萬花放,社社隊員跨‘長江’,紅心巧手繪新圖,人民公社五業旺!……”人們看到瘋子顯得異常興奮,邊唱邊做着一種奇怪的動作。直到他搖搖晃晃地遠去,縣委書記才臉色沉重地湊近這位嚴肅的上級,小聲問:“舒局長,讓你受驚了。”
舒局長似乎還沉浸在某種回憶里,她聽到縣委書記悄聲的說話,不由回了回神,但是依然面無表情,她皺着眉頭反問:“他,怎麼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說話。書記含糊其辭地說:“他好的時候是個‘四類分子’,可能經不住批鬥,精神失常了……”
因為瘋子製造的小插曲,使得舒局長之行多少顯得有點彆扭。到了縣委,舒局長第一句話就是:這次來呢,主要是去雙廟,我們接到反映,說是雙廟死了人。如果有時間,再去趟風嶺原看看。縣委書記說,“雙廟是死了十個人,但是希望舒局長不要聽信謠言,死人是流行病造成的。最近,全縣積極響應省委的號召,經過全面開展消滅“四害”愛國衛生運動,這流行病嘛,算是已經基本得到了控制,這死人的事啊,我想是再也不會發生了。”
舒局長點點頭說,“人命關天,能及時發現問題並及時得到有效解決就好,最近全國各地都有死人情況發生,看來這流行病流行範圍不小啊,你能很快控制真不簡單!”縣委書記聽出了話外之音,就有些尷尬,他說,都是上級領導的好,群眾配合的好,我們做得還很不夠。舒局長說,那我就去雙廟,看看流行病控制情況,向你取經學習啊。
這位舒局長不是別人,她就是舒遠秋,現在的名字叫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