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冷子來了!
孫拉處還沒有起床呢,忽然天空就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孫拉處心想,太好了,終於要下雨了。於是趕緊爬起來穿衣下床。去年入冬以來,老天爺一滴雨都不下,麥子眼看快要成熟了,麥苗卻黃拉拉得不長個子。終於下雨了,這下莊稼有救了。半個時辰后,孫拉處樂滋滋地拎了個尿盆出去,剛踏出門檻,暴雨就驟然而至,接着一顆顆雞蛋大的冰雹結結實實地砸了下來。整個鄉政府屋頂的瓦片開始亂飛,好幾顆冰雹打在了他的身上,險些將他打倒,他感覺到了一陣錐心的疼痛。
完了,這麼厲害的冷子!疼痛不光是疼在他的身上,還疼在了他的心窩裏。孫拉處知道這下莊稼又完了,他們又要再次面臨災年了。孫拉處獃獃地望着,一任冰雹疙瘩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冰雹持續了好一會兒,看不見了。這時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孫拉處看到連綿不斷的雨水順着冰雹打破的瓦片洞滲進來,房頂開始有水漏下來。
孫拉處顧不得許多,邁開兩條瘦長的腿淋着小雨往外跑。一路上他看到到處積滿了洪水,好多屋頂的瓦片都被打爛。地里的很多農作物都被大風颳倒,大批的麥苗倒伏着,像一個個被爹娘遺棄了的孩子。路邊的好多大樹都被風攔腰折斷,有的還被連根拔起,就連林家堡門口那株千年古柏也未能倖免,生生被折下了幾根枝條,無奈得耷拉着腦袋,看來神柏之神也只是無奈人們的精神寄託而已。見此情景,孫拉處傷心的淚水不由從眼角滑落。
很快,鄉政府就被一臉苦相的鄉親們圍住了。孫拉處把他們讓進屋子,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大家安心,其實他自己知道,飢餓這個敵人他們又要不可避免地面對了。去年,區建制撤銷,原來的區政府和雙廟鄉政府合併了,直接由縣裏管,所以現在的雙廟鄉變大了,人更多了,孫拉處感到這個鄉長比原來更難幹了,雖然原來區上的兩個副區長都合併過來當了副鄉長,加強了領導力量。但是孫拉處還是覺得費勁。現在老天不睜眼,又出了這麼大的事,該咋辦呢?
孫拉處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地抽旱煙。鄉親們擠了一屋子,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這時候,陶副鄉長和小關進來了。小關已經出嫁了,找了雙廟棺材山下的婆家,完全成了雙廟人,她的頭髮也扎了起來,走路也不蹦跳了,一看就知道在學着做媳婦子了。兩人過來,陶副鄉長對屋子裏的人說,大家回去吧,明天孫鄉長要去縣裏開會,我們的情況要彙報給縣裏,縣裏不會不管的,爭取把統購的部分降一降,給大家把口糧留下。
大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孫拉處,卻沒有一個人動。這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去看,原來是碎花急匆匆地從大門裏進來了。孫拉處站了起來。碎花說,拉處,你快回去看看,大門都塌了,地里麥子全趴下了。孫拉處看看碎花,沒有說話,他回頭對大家說,鄉親們,回去吧,我和陶鄉長要分頭去每個村登記災情,明天就去縣裏彙報,大家不要心焦,我們的日月光景還要過!
人們這才開始三三兩兩、低頭耷腦地往回走。孫拉處沖碎花說,“大呢,大咋樣?”碎花說,“咱大沒事,就是替你着急。”
陶副鄉長說,要不你先回家看看。
孫拉處想了想說,“要不這樣,我現在就回去,南邊這幾個村我順便去跑,北邊你和小關跑吧,盡量把情況摸准了,白天跑不完的晚上繼續跑,一定要跑完,我明天把情況帶上,一老早去縣裏。”陶鄉長點頭說,“好,那就這樣,我們分頭行動吧。”
孫拉處攀上後山溝時,就望見了自己家倒塌的大門,大雨泡塌了土牆,整個門樓子垮下來,一頭栽倒在地上,像一攤爛泥,大門一塌,整個院子裏所有的窯口都對着山溝了。孫拉處的心一緊,他走向偏窯,孫老漢現在住在孫抓處兩口子的窯里。孫抓處在抗美援朝中雖然腿上多了塊鋼板,但是人總算是囫圇着回來了,而且還拿回了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授予的“二級戰士”的榮譽勳章,去年複員回來后不久就在縣裏工作了。小拴鎖跟着他到瑞川縣城去上學,蘭花也隨着去縣裏照顧他倆,做了幹部家屬。他們仨一走,家裏一下子就變得冷清了。孫拉處不常回家,拴牢也在雙廟上中學,隔三差五回來一趟。讓孫拉處欣慰的是,拴牢這娃學習恁精心,每天都住在學校,書不離手,也不愛和學生娃扎堆玩。隔兩天,碎花就烙些餅給帶去。每次去,老師都說,孫拴牢雖然是鄉長的兒子,但是從來沒有優越感,不論是學習還是勞動都往前沖,每次考試都是他們班分數最高的。
家裏沒啥餘糧了,拴牢正是長個頭的時候,這孩子要遭罪了。孫拉處望着窯門,沒發現窯有被水衝垮的痕迹,心裏就踏實了許多。他進了窯。孫老漢正在炕上的陰影里坐着,他和這口窯一樣地老了,背陷下去,牙齒幾乎全沒了,耳朵也不聽使喚,但是孫拉處知道,他的心裏還是那麼亮堂,這幾年,因為自己當鄉長,孫老漢不僅沒因此享受點啥,而且還處處為他的工作考慮。雙廟鄉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時候,孫老漢害怕大家有顧慮,就第一個將他們家土地、家畜、農具折價拿出,申請入社。南山溝修建水利渠,孫老漢不顧高齡,天天上工地勞動,做給全村人看。想到這裏,孫拉處不由地一陣心酸。
孫老漢看了看他,雖然身子沒動,但卻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說:“拉處,老天爺的事誰也沒辦法。莊稼漢就這樣,瞅天吃飯,麥子沒了,有秋,再不濟還有野菜吃,難不倒人。”
“大。”孫拉處說,“我思謀着,家裏出了抓處這個公家人就行了,我想回來務莊稼。當了這幾年鄉長,我越來越覺得我還是當不來,還是讓別人干去。”
“這事你自己定,人活着圖個順心,從小看大,你從小就不是個愛當頭頭的人。我是一把老骨頭沒幾天了,碎花是個苦命女人,你當鄉長一天,她就為你愁一天,要是回來種地,還能圖個全家安生。”孫老漢的一席話堅定了孫拉處辭官回鄉的念頭。他決定明天去縣裏開會就去找縣長談。
孫拉處的瑞川縣城之行讓他更加堅定了辭官回家的念頭。
縣委開會主要是傳達省委書記的講話,推行全縣“鼓起幹勁,苦戰三年,力爭工農業躍進,再躍進”的工作計劃。孫拉處坐在會場裏,腦子裏全是大批麥苗倒伏的情景。會上,縣長讓鄉長們表態,鄉鄉都要大辦工廠,鍊鋼煉鐵。孫拉處說,雙廟受災,糧食瞎了,老百姓沒有飯吃,眼下最關鍵的不是工業躍進,而是吃飽肚子。於縣長大為惱火,當場批評孫拉處不分輕重,他說,“成立農業合作社后,通過推廣優良品種和先進農具,改進耕作技術,糧食單產和總產都有了大幅度提高,每年一家人都能從農業生產合作社分得四五百斤小麥,年底還有幾百塊錢的人民幣,小小的冰雹怎麼能擋住我們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強大威力?”
於縣長講着講着站了起來,大手在空中有力揮舞,聲音也變得鏗鏘起來,“……我給同志們講這樣一個事實,前年安徽省的桐城縣是遭遇災害最多的一年,先旱后澇,又遇颱風,受災面積達到了三十餘萬畝,佔全縣田地七十五萬畝的百分之四十,合作社剛剛建立,缺乏經驗,但是因為群眾在勝利地實現了農業合作化之後,又得到了毛主席多快好省的指示和農業發展綱要草案的鼓舞,鼓起了革命幹勁,積極推行了‘三改’辦法,這一年糧食產量就比風調雨順的年份增加了八千萬斤,每畝平均產量達到了六百二十斤。這個活生生的事實證明了只要提高幹部群眾的社會主義覺悟,鼓起革命幹勁,就是遭遇災害的情況下也可以實現糧食增產。同志們,在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劉少奇同志說,我們有六億多人口,我們黨同這六億多人口結成了血肉的聯繫,依靠這偉大的力量,凡是人類能夠做成的事,我們都能夠做,或者很快就能夠做,沒有什麼事是我們不能夠做成的!”於縣長的話馬上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響應,各鄉鄉長紛紛表態說要全面落實縣上的工農業躍進計劃。隨即,孫拉處被潮水一樣的掌聲和一句句激昂的表態聲所淹沒,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
會後,感覺十分落寞的孫拉處去了縣委宣傳部。孫抓處在縣委宣傳部工作。他走進去時,孫抓處正拿着一支鋼筆伏在桌子上寫字。孫拉處恍惚了一下,過去的抓處的樣子在他眼前閃了閃,但是很快就與眼前的孫抓處的樣子重合了。他想,當初孫抓處還沒他認下的字多,這會兒人家倒坐在嶄新的三抽桌子前用起鋼筆了。
孫抓處看見哥哥來了,忙熱情地站起來倒水,“哥,怎麼了?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啊。”
“家裏被冷子疙瘩打了,麥子全瞎了!”孫拉處搖搖頭,“可是縣長還不當回事。”
孫抓處剛要說什麼,電話突然猛烈地響起來。他過去拿起了話筒,“好,我正在寫,馬上就好。好的,好的。”放下電話,孫抓處說,“哥,你先喝點水,這裏有個通報,我要儘快寫出來,今天要發出去。部長在過問呢。”
孫拉處站起來,想說,你先忙,我先出去一下,卻一眼看到了孫抓處筆底下的一行字,其中有個他特別熟悉的名字:老仲。
再仔細看,孫拉處不由吃了一驚,原來老仲在整風運動中通過群眾的揭發和討論,被罷免了副縣長和人民委員會委員職務,定為右派分子,孫抓處寫的正是這個內容。
“抓處啊,這老仲,他?”孫拉處吃驚不小,一時不知道怎麼問,“沒搞錯吧?他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我覺得這人是個好人。”
孫抓處盯着他的眼睛,凝視了三秒,正兒八經地說,“哥,這話你可只能給我說,而且以後,千萬再別說了。”
孫拉處覺得形勢很不妙,他已經隱約嗅出一些異常的味道,他頓時覺得他這個鄉長的帽子有些沉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還在胡亂想着,連孫抓處在給他說話都沒聽到,“哥,下班了跟我去家裏吃飯吧,難得來一趟。”
說完孫抓處看到孫拉處沒反應,就大聲說,“哥,你怎麼了?我給你說話呢!”孫拉處回過神,說,“哦,哦,說啥呢?”
“我說,下班了跟我去家裏,難得來一趟,蘭花在家呢。”
孫抓處就住在縣委後院的磚瓦房裏,那一排全住的是幹部。孫拉處進去的時候,屋裏除了蘭花,還有一個女人,倆人正坐在炕上納鞋底。
那女人一回頭,孫拉處和她幾乎同時叫了出來:“甘甜甜。”
“孫拉處。”
蘭花問候過孫拉處,就趕忙停下手裏的活計,在門口用木椽搭的簡易灶房裏端飯去了。原來甘甜甜他們家和孫抓處家正好是隔壁,簡易廚房是他們兩家和搭的,所以屬兩家共有。蘭花出去后,孫拉處仔細端詳甘甜甜,他發現甘甜甜很顯老了,身體已經變得有些臃腫了。倒是脾氣還是那樣,孫拉處想起上次他們的爭吵,就有些尷尬,以前在林家,甘甜甜一直看不起他,但是人家說的對,當初她從王安良口裏知道了他是共產黨卻沒有去揭發他,算來也是有恩於他的。甘甜甜這人,心直口快,但不記仇,她看見他,好像他們罵架的事從未發生過,她的臉上顯出了故人意外相見的幾分驚喜。
“孫鄉長好久不見,還不錯吧?”
“行吧,你呢?做了官太太了,福堆里鑽呢吧?”
“別挖苦我,既然來了,去我家坐坐吧。”甘甜甜收拾起她的針線,“好歹一個院子裏住過那麼多年,這情分總在吧。”
孫拉處笑笑,“看你說的,這城裏有個熟人來了也就不顯生了,下次吧下次吧,下次一定進去坐坐,雙廟遭冷子疙瘩打了,我這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一會兒我就要趕緊回去。”這時候,孫抓處說話了,大嫂,哥這下認下門子了,知道咱倆是鄰居,下次一定來家裏坐。今天我哥倆要好好說說話,我們也是好久沒見面了。甘甜甜擺擺手,說,“我懂,我才不會沒眼色。我走了,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哥倆好好聊吧。”走到門口,她沖廚房裏的蘭花喊了一句,聲音還是那麼響亮,“蘭花,姐走了,安頓下過來浪。”
飯都端到了桌子上,遲遲不見拴鎖回來,孫抓處說,不等他了,這我兒才上一年級就逛逛噠噠地。蘭花嘆了口氣,這拴鎖不知道跟了誰了,整天瘋個不停,看看拴牢,學習多踏實。孫拉處說,拴鎖還碎着,還不省事嘛。孫拉處和孫抓處兄弟倆一邊吃飯一邊拉着家常,孫拉處心裏急,很快就吃完了。他喝完一杯茶,剛要告辭走,忽然門裏衝進來一個男孩,進門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拴鎖跟人打架,把,把,把人頭打爛了。”
“瑞生,你慢慢說,慢慢說,在哪裏?把誰頭打爛了?”孫抓處蹲下身抓住小男孩的兩隻胳膊,讓他盡量平緩一下氣息。
“在操場,我們班的黃三兒,一塊石頭下去,黃三兒的頭上就流血了。”
蘭花急了,就要出去,被孫抓處攔住了,他對孫拉處說,“哥,你先在着,我去看看。蘭花,等會送送哥。”
那小男孩走後,孫拉處問蘭花,這娃誰家的。
蘭花說,“甘甜甜的外孫女,林琬兒的孩子,孔瑞生,和拴鎖一個班,人家的娃很聽話,從不惹事,唉,天世下這麼個貨!不知道把人家娃娃打成什麼樣了,上次就有一個娃娃他媽來家裏告狀,我們好說歹說才打發走。這不,才沒幾天,又出事了。”
孫拉處這次進縣裏開會,雖然辭官回鄉的念頭更加強烈,但是他還是沒有去找於縣長,他覺得當下群眾受災,自己不盡一份力就罷了,反倒甩手走人,這事他做不出來。孫拉處騎着一匹馬往雙廟趕,覺得自己此行一定讓大家很失望,那種形勢和局面根本不容他提救濟的事,而且在孫抓處家,他這位弟弟還給他說了一通掏心窩子的話,也許只有親兄弟才會這樣給他講,“我建議你,災情盡量不要往上報,現在正是樹紅旗的關鍵時候,咬咬牙挺一挺,把群眾安撫好,這樣對你好。”
登上五龍山,孫拉處像是進入了別一個世界。災難帶給雙廟的苦楚似乎在五龍山上絲毫看不出,青山依舊隱隱,樹木依舊茂密,水溢岩石,流水淙淙,彎彎小路掩映在兩旁的綠蔭之中,楊柳、樺松和各種灌木營造出一個靜謐、清涼、幽邃、馨芬的世界。
走進這自然山林,孫拉處頓時有些神清氣爽,他是來找林中秋的。林中秋的轉變讓孫拉處很高興,不管是白天開的大批鬥會,還是晚上開的小批鬥會,他都態度誠懇,認罪伏法。土改一開始,他就將所有財產報請查收,歡迎土改,成立合作社時,他還申請入社參加勞動。後來,社員們將家中牲畜折價攤股歸社,農會有人提出讓林中秋放羊,即刻得到了孫拉處的贊同,於是,林中秋有了事干,整日裏與山塬為伴,銜青草而眠。五龍山成了他真正的家。
其實暗地裏最開心的還要數孫拉處,他一有啥煩心事就去山上找他以前的老掌柜林中秋。現在林中秋是合作社的社員了,就這一點而言,他和大家是一樣的。很久以來,孫拉處覺得還能有人和他說說心裏話的似乎就剩下了林中秋。瑞川縣城之行,老仲被打倒的事對他震驚太大了,但是這話誰也不能講,還有,雙廟的災情火燒眉毛,他竟然給上級提都不能提。孫拉處有些糊塗,有些不解,有些迷茫,他感到前面的路越走越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孫拉處順着小路走到了山坡的頂端,驀然顯出了一片飛檐翹脊的殿宇建築,那是五龍寺。孫拉處進了五龍寺,意外看見了林連文和舒燕子。
“拉處叔來了?”林連文看見他很高興,“你也是來找我爹的吧?他山上放羊還沒有回來。”
廟宇顯得很冷落,佛像上落滿了塵土,高處還有蛛網糾結着。但是佛龕卻乾淨光潔,分明是有人擦拭過。廟裏的和尚一清還俗了,主持寺廟晚間光陰的就成了林中秋。
“拉處叔,家裏是不是沒有存糧了?我發現拴牢帶的餅越來越小,黃面方方也薄多了。”舒燕子突然提起了拴牢。孫拉處難過地搖搖頭,是啊,他把家裏去年合作社分的麥子全部磨了面,給村裡家口最多的人家分得沒有多少了,碎花烙餅自然就減少了量。
“是啊,苦日子還在後頭呢。”孫拉處感嘆道,“但願拴牢他能熬過去,對了,你們倆在學校里替我多操心一下,這娃回家話很少,心裏想啥從來不說。”
“拉處叔,我們下學期就要調到瑞川縣城中學了,縣中學剛成立,在各鄉鎮選拔教師,我們倆都被選中了。”舒燕子告訴他,“我們來找爸爸,就是想告訴他這個消息。”
孫拉處聽說很高興,“好啊好啊,進城了,你爸聽到這事一定會很高興的。”
“可是,冬冬和雪妮都不肯跟我走,我把他們扔得都不戀親爹親娘了。”舒燕子說起一對兒女,便是一臉愁容。因為土改怕孩子跟着遭罪,加上兩人都有了公家的飯碗,孫拉處就把林冬子和林雪妮這一對雙胞胎托給了程家灣的貧下中農朱天才夫婦,朱天才婚後三年一直沒有孩子,帶着帶着就離不開這一對天使般的兒女了。轉眼七八年過去了,林連文雖然也常去看,但是兩個孩子就是只對朱天才夫婦親。這一次,他們兩口子要離開雙廟了,他們專門去接兩個孩子,結果林冬子和林雪妮死活不跟他們走,弄得大人抹淚,孩子哭泣。林連文夫婦看得出,這一家,大人孩子,是誰也離不開誰了。
“唉,我當初咋就沒想到這個問題呢,為了保護孩子保護你們,反倒給你們帶來這麼多煩惱。不過你們也別擔心,他們畢竟是吃親娘的奶長大的,還能不認你們?你們先放心去上班,孩子先留在雙廟,你們走了,不是還有他爺爺嗎?倆孩子還是很愛他爺爺的。他爺爺沒準能起作用呢。”孫拉處安慰着他們,“娃小時候還很聽話,越大就越摸不準人家心思了,拴牢也是啊。”
“拴牢學習那麼好,高中一定能考上縣裏的中學。”林連文怕孫拉處擔心拴牢,就替他寬着心。
廟外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廟內和風細語,氣氛融洽。多好,孫拉處從小看着林連文長大,看着給他娶了媳婦舒燕子,他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雖然這幾年很少見,各忙各的事,但是孫拉處還不忘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一切可能的機會去關照他倆。林連文和舒燕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對他也變得更加親近,有些話不敢對林中秋說,卻可以對他說。從前的主僕關係如今變成親人般的親密關係,世事真是難以預料啊。天近黃昏的時候,三個人才感到好幾個時辰已經過去了,他們已經坐在一起聊了好久。
當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寺廟外的山坡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就看到了一個人甩着鞭子吆喝着羊群從山坡上下來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是爹爹!”舒燕子首先開口說。
孫拉處起身出了廟門,他清楚地看到林中秋甩着鞭子唱着歌走下山坡,他的步子輕快,有幾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矯健。孫拉處看着看着,不由手搭在嘴邊,圈成個喇叭狀,喊道:老夥計,慢點呀,別光顧着唱歌了,小心腳下!
“沒事,拉處,你忘了我從小就是放羊娃啊。”林中秋對着他喊,聲音很清朗。
孫拉處很高興,同時也納罕不已,一個經歷了那麼多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苦難的人,他的生命為什麼還這樣生機勃勃,還這樣充溢着陽光的疏朗?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他一路走來?
孫拉處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之後,一個不眠的難忘夜晚和一個人的突然出現,讓孫拉處一下子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