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出雄關
多爾袞帶着十四萬大軍出發之後,平日裏熙熙攘攘的盛京似乎空蕩起來。平時滿人居住的內城差不多隻剩下了老幼婦孺,而漢人聚居地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漢軍旗當兵的壯丁,一下子清靜了許多。
清晨,東方升起的日頭映亮了晴朗的天空,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於是按照前幾天的安排,我帶了宗族裏的那些沒有成年的孩子們前去郊外的山林間放鷹。
這種獵鷹,就是頗負盛名的海東青。成長於白山黑水間的男人們大多痴迷於圍鷹、熬鷹、放鷹。每年臨近冬天,他們就上山拉開大網圍鷹;圍到鷹,他們就歡喜地帶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鷹,待把它馴服后,再帶上山圍獵;很快,冬去春來,再把和他們朝夕相處了一冬天的鷹放歸山林,讓它們飛回故鄉繁衍生息。
當周圍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嬉鬧,不斷傳來歡笑聲時,我站在稍稍僻靜點的地方看着即將放歸山林的獵鷹。我獃獃地望着它,它也同時轉着小腦袋來盯着我,眼神犀利敏銳。不知怎麼,我覺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雙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夠窺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爾袞走了才不過五天,我卻如此想念他,就像他已經走了五年一樣。
正愣神間,東青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角,仰頭問道:"額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瑪了?"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和煦地笑着,反問道:"那麼你想不想你阿瑪呢?"東青點了點頭,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當然想了。雖然阿瑪平時在家的時候,經常從早忙到晚,我好幾天都見不到他的面,可我心裏很踏實,知道阿瑪是疼愛我的,對額娘也很好。他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心裏面很難過。""呵呵,既然東青都這麼想念阿瑪,那麼我自然也同樣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將手臂一揚,吹了一聲口哨,於是那隻海東青立即"呼啦"一聲,振翅衝上天空。
"額娘,您好像是在對大人說話一樣,是不是兒子也快要長成大人了?就像這獵鷹,翅膀上的羽毛越來越堅硬,可以越飛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縛?"東青踮起腳尖來,好奇地觀看着籠子裏的獵鷹,好奇地問道。
我俯下身,撫摩着東青柔嫩的小臉,笑道:"我想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吧。你知道你的名字為什麼叫東青嗎?就是因為我和你阿瑪希望你能夠像海東青一樣,擁有可畏的力量、以小勝大的精神和高強的本領,搏擊九天而不知疲倦,越是嚴寒風雪,就越是無畏向前。"東青似懂非懂地問道:"額娘,你說的那麼多大道理兒子不能全部聽懂,不過兒子知道,您是希望兒子將來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不是?"我點了點頭,讚許道:"我的東青能夠懂得這個就足夠了,如果你將來能做到讓每個人一聽到你的名字時就肅然起敬,令每一個敵人都膽寒畏懼,每一個對手都不敢小覷,這樣你就是個大英雄了。""可是,為什麼兒子看史書,每朝每代的帝王們卻沒有一個稱之為英雄的呢?為什麼他們會被稱為梟雄呢?兒子問過師傅,他告訴我梟雄不是好人,這麼說要想當皇帝就不可能做個好人,要想當英雄就做不成皇帝嗎?"東青疑惑着問道。
我驚訝於東青這小小的腦袋裏怎麼裝了這麼多複雜思想,但是既然他如此發問,我卻不能敷衍了事,於是我將英雄和梟雄的區別詳細解釋了一遍。
"哦,那這麼說的話,要想當皇帝就不能當好人了?無論是阿瑪額娘,還是師傅,都教導兒子要做好人,然而做了好人卻當不了皇帝又有什麼用?"東青刨根究底、非常認真地問道。與此同時,一張小臉上似乎滿是失落和沮喪的情緒。
我壓低聲音反問:"那麼我問問你,你是不是也想當皇帝?"東青點了點頭,毫不避諱地直接回答道:"那是當然了。只要當了皇帝,就能想幹什麼幹什麼,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鹿說成馬,也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那該有多好。等我將來長大了,就當皇帝!"說到這裏,他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裏閃耀着奇異的光芒。
我心中一悚,連忙朝周圍東張西望一番,然後低聲道:"這種念頭你在心裏面想想就算了,可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起,這可是天大的罪過啊。"然而東青的反詰卻着實令我汗顏不已,只聽他不服氣地問道:"明明是額娘先問兒子想不想當皇帝的,兒子照實說了出來,並沒有撒謊,可額娘為什麼要反過來責備兒子的錯呢?"有時候大人確實會被小孩子天真無邪的問題和他們所執拗的道理噎住,無法回答,我愣了愣,只得硬着頭皮回答道:"你對阿瑪額娘,還有真心對你好的人說實話是沒錯的,可實話卻不能隨便對每個人都說。比如要是有壞人故意套你的話,你若是就此上當了,豈不是要吃大虧?""哦,兒子明白了,以後這樣關於想不想做皇帝的話,絕對不能在外人面前說起,不然會招來大麻煩的。"接着,東青裝模作樣地,故意模仿着方才我的警惕模樣,四處觀望了一番,這才小聲問道:"為什麼我阿瑪不自己當皇帝呢?只要他當了皇帝,那麼兒子將來不就可以當皇帝了嗎?"我正躊躇着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我抬頭望去,只見一名身穿正白旗巴牙喇服的侍衛正快馬加鞭,火急火燎地向這邊趕來。
詫異間,那馳馬而至的親兵在距離這裏大約五六丈的地方躍下馬背,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我這邊趕來。與此同時,附近的大批侍衛們立即朝我這邊聚集,因為在未能確定來人身份之前,警戒確實是必要的。
"福晉,福晉,奴才剛從軍中趕回,有緊急要事稟報!"親兵的聲音很是焦急,連帶着氣喘吁吁,顯然這一路奔波甚為緊迫。
我心中一悚,頓時驚疑不已,難不成軍中真的出了什麼變故?不可能啊。我連忙擺手示意周圍的侍衛讓開,等他們退開之後,我一看,這趕來報訊的親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認識。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莫非王爺身體不適……"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這也是我這幾日來最為擔憂的。
親兵好不容易壓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晉的話,王爺前日下午在林間行獵時受了傷,被抬回中軍帳內醫治,也不知傷勢究竟如何……"聽到這裏時,我的身子猛地一個戰慄,只覺得此時的山風格外寒冷,透徹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個"抬"字而不是"扶"字,可見受傷嚴重。
我聲音乾澀地問道:"狩獵怎麼會受傷?王爺的騎術一向不錯,是不是有什麼人在搞鬼?"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其中必有陰謀。
"王爺狩獵時,奴才正護衛在身邊,看得一清二楚,王爺是被豫王爺誤傷。豫王爺追趕一群麋鹿,有頭大的突然一個拐彎到他側面去了,他就跟着轉身一射。不料王爺正巧從那個方向趕來,躲閃不及,就中了一箭。"親兵將事發的經過簡略地講述了一遍,我只聽得全身發寒,心頭像被緊緊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黃的樹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這麼說,王爺的傷情究竟如何,你在趕來報訊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勵支撐着問道,在眾多侍衛面前,我還不想輕易地顯露自己虛弱的一面。
親兵回答道:"王爺被送進大帳之後,周圍就嚴密地守衛起來,所有王公大臣都不能入內。英大人見事情嚴重,就令奴才星夜趕回盛京,報與福晉知曉。至於別的,奴才就不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攥了一下拳頭,用幾近沙啞的聲音吩咐道:"你一路趕來,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嗻,奴才告退!"
他剛剛後退幾步,準備轉身時,被我叫住了:"等一等!""福晉有何吩咐?"
"這件事畢竟未明結果,還是不要張揚出去了。你先回去候命,別人問起也不要亂說。"我現在只覺得心亂如麻,無法冷靜下來考慮,也只得先把這個消息封鎖住,再另作打算。
"奴才明白!"親兵諾了一聲,這才謹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後背過身去,伸手捂住了臉,顫抖着,在心中無聲抽泣。
"額娘,阿瑪不會有事吧?"東青過來牽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臉來怯怯地問道,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眸里,已經有淚花在打轉。
我心頭的痛楚愈加劇烈,為了不要嚇到小孩子,我只能強作鎮定,從斜襟上抽出手帕,替東青擦拭着漫過眼眶的淚水,柔聲安慰着:"不要怕,你阿瑪是天生的貴人,註定要成就一番大業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凶化吉。"東青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我,他顯然不會輕易被我哄騙過去,"額娘,你在騙我,阿瑪絕對不是皮肉之傷那麼簡單。不知道會不會,會不會死啊……"說到這裏又禁不住哽咽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下來。
我本來就已經五內俱焚,六神無主了,被東青這麼一鬧,只覺得天昏地旋,恍惚了一下,幾乎一個支撐不住倒下去。
東青終於停止了哽咽,拉着我的手,一臉惶急地問道:"額娘,阿瑪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們豈不是性命難保?"我彎下腰,伸手將東青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他的小臉,用堅定的語調說道:"你放心,不論如何,額娘都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
"小姐,您還是不要去了吧,畢竟這一路艱辛,再說府里也不能沒人看着。如果王爺沒有事的話,下一次報訊很快就會來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幫我收拾行囊,準備隨身攜帶的乾糧,一面小心翼翼地勸說道。
我自己動手,將一身行裝換上,然後彎下腰脫掉鞋子,換上一雙軟靴。聽到阿娣這樣勸說,我並沒有任何猶豫動搖,"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爺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儘快趕去,親眼瞧着王爺的傷勢究竟如何才行。"她看我是鐵了心要走,只好建議道:"要不要帶上陳醫士一道趕去,畢竟他醫術高明……""好,你叫人趕快把老陳找來。"我點了點頭,手底下並沒有停止忙活。
不一會兒工夫,陳醫士就趕到了,顯然阿娣已經告訴了他事情的大概原委,因此他也直截了當地問道:"小人是否也要一道前去?請容小人馬上回去準備所需藥材,以備不時之需。"我正要應允,卻忽然想到,多爾袞的軍中已經帶了最好的軍醫,治療外傷應該不成問題,倘若果真傷到要害,這個時代也沒有輸血或者手術的救治辦法,那就只有聽天由命,就算是扁鵲華佗去了也是無濟於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問道:"這個地方應該是肺吧,沒有傷到肝脾之憂吧?"陳醫士回答道:"只要傷口不在氣門附近就不至於立時身亡。如果醫治及時,能夠儘快止血的話,就可以漸漸恢復痊癒。"我默默地聽着,終於拿定了主意,於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隨我同去了,可以先準備一些藥材。我不在時,一定要每日守護在世子身邊,他的飲食方面一定要謹慎勘驗,確定無任何危險才行。""是,小人明白。"陳醫士鄭重回答道。
陳醫士退下之後,我又喚來了阿蘇與王府的侍衛佐領,對他們鄭重囑咐道:"我離京這段時間,你們一定要加強府內守衛,千萬要警惕有心懷不軌的奸人混入,同時也要留神府內是否埋藏姦細,切不可有一絲麻痹鬆懈!""嗻!奴才等謹遵主子之命,不敢有任何大意瀆職,請主子放心!"兩人齊聲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準備妥當,五十名侍衛已經在大門外備馬等候了。我在臨出門之前,又瞟到了牆壁上掛着的那張字幅。這是七年前我剛剛來到府里時多爾袞親筆寫來送與我的,儘管時間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跡卻沒有絲毫褪色,依然鋒芒內蘊,氣勢儼然。
我緩步走上前去,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着,低聲念道:"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漸漸地,眼前已經恍恍惚惚地浮現出他的影子來,我想像着他現在的情形,想像着最糟糕的結果,彷彿大量的血液正一點點地蔓延開來,充斥了我的視野,殷紅殷紅的,讓我的腦子裏嗡嗡鳴響。一陣眩暈襲來,我趕快扶住了牆壁。
過了好一陣子,眼前的陰影方才淡去。我直起身來,長長地噓了口氣,"多爾袞,無論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由於事出緊急,我根本沒有工夫找來負責九門戍守的何洛會當面叮囑,只能派人前去告知。揚鞭驅馬出了承天門之後,我由侍衛護衛着,策馬在京城外的官道上疾馳,一路行色匆匆。到了黃昏時,已經出城將近百里。
此時逐漸進入遼西平原,仍然略有寒意的春風席捲來漫天的黃沙,颳得臉頰生痛,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硬物,非常不適。饒是如此,我們這一行也絲毫沒有放慢馬蹄,仍然以最快的速度疾馳行進着。等到深夜時分,月色暗淡,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坐騎也因為體力消耗過大,速度明顯變緩。我只得下令大家暫時停止行進,下馬來就地休憩,等到天亮再行趕路。
就這樣風餐露宿,一路疾馳,我終於在五天後追上多爾袞大軍的後續部隊,等我終於抵達大軍營地時,已經是明月初上了。我逐漸放慢了馬蹄,踏着滿地銀霜般的清秋,向那燈火通明的大營行去。
守衛軍士看到我突然出現在營門口,頓時驚愕不已,得知我的身份之後,急忙跑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工夫,只見一位高大魁梧的中年將領匆匆迎了出來,我藉著月色和周圍的燈火一看,原來是前番派人向我報訊的英鄂爾岱。
他顯然沒能料到我會這麼快就趕來,連忙趕來施禮道:"福晉怎麼如此匆忙地趕來了?這……"我心中焦急惦念,於是免去了繁文縟節,直截了當地問道:"王爺現在怎麼樣了?我這就過去看看他,否則放心不下。"英鄂爾岱馬上回答道:"王爺的傷勢並沒有起初擔心得那麼嚴重,今日天明之後就下令繼續行軍了。王爺正在中軍帳內與眾位王公商議事情,不知福晉現在是否打算前去?奴才這就給福晉帶路。"我心頭大喜,由他引路,穿過一座座營帳,終於到達一片開闊地,當一座巨大的黃色帳殿出現在眼前時,一種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只一瞬間,我就全身心地放鬆下來。
英鄂爾岱正要進去通報,被我低聲制止住了,"大人不必前去通報了,以免耽誤王爺商議大事,我就在這裏看看,確定王爺沒事就好了。"他點了點頭,悄然地退下了。同時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侍衛向後退開一段距離。
我快步走到近前,停住腳步,緊緊咬着下唇,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將帳簾掀開了一道縫隙。
裏面的燈光立即露了出來,此時帳內的情景也盡顯無餘。紅色地氈兩側的十餘把椅子都空着,眾位戎裝在身的王公大將正圍着一張偌大的方桌,俯身在察看着什麼。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懸挂在後面的帳壁上,在巨大的蠟燭映照下,忽明忽暗。
然而我卻沒有看到多爾袞,哪怕一個背影都沒看到。站立一陣后,我終於掀起帳簾走了進去。
聽到背後的腳步聲,眾人紛紛詫異地轉過身來,當看清我的臉之後,全部驚愕異常,個個僵住了。
多爾袞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斜倚着厚厚的靠墊,低頭察看着眼前的沙盤,很是聚精會神,當我隔着桌子站在他面前時,方才發覺。他抬起頭來,由是一愣。
他的臉色憔悴晦暗,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就像此時夜幕中最為璀璨的星辰。
"熙貞?你怎麼來這裏了?都沒有通報一聲,我也好派人去接你……"他的聲音喑啞而乏力,愕然之餘,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驚喜。
"我趕來這裏,想看看王爺傷勢如何,身子是否並無大恙,現在總算是稍稍安心一些。"我盡量控制着情緒的穩定,用輕鬆的語氣繼續道,"不想正好遇到王爺與眾位大人商議軍務要事,我還是先行迴避為好。"多爾袞顯然已經會意,撐着扶手直起身來,點了點頭,"好,那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這邊商議完畢再會話也不遲。"我出帳之後,特地找了英鄂爾岱,向他打聽了多爾袞的傷勢和受傷時的具體情形,聽他的說法,雖然受傷不輕,卻不至於有太嚴重的後果,假以時日就會痊癒。聽完這些,我才稍稍鬆了口氣。
這時候,帳簾一掀,走進一位高大壯碩的將領,不是別人,正是此番闖下了不小禍事的多鐸。
英鄂爾岱見到多鐸突然入帳來訪,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問候,接着頗為識趣地借口去辦自己的分內差事而退去了,給我們留下了單獨相對的空間。
等他走後,我終於放鬆了表情,打量着多鐸臉上的淤青:"十五爺這一臉的傷痕是怎麼來的,不會是因為自己騎術不精,所以摔跌所致吧?"多鐸黯然,嘆息一聲,難得正兒八經地回答道:"唉,我這實在也是咎由自取,當天誤傷我哥哥之後,剛出營帳就被十二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不過這也活該,誰叫我闖下那麼大的禍事來呢?""好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是換成別人,此事定然沒有這麼輕描淡寫就過去……還好傷得不太嚴重,否則還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亂子來呢,真是天神庇護。"多鐸的愧疚不但沒有因為我的開導寬慰而稍稍緩解,反而越發強烈了,"要是他也像我十二哥一樣,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通,甚至給我革職降爵,我也沒有半句怨言,心裏面反倒舒暢一點。現如今連你都這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是不是都把我當成不懂事的孩子,一味遷就着寬容着?"一連串反問之後,他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語調近乎顫抖,"我從記事來就一直蒙受父汗和母妃的恩寵溺愛。父汗去后,如果不是十四哥,我和阿濟格也許早就被那些大貝勒們排擠掉了,說不定連自身的性命都難以保全。可我不但沒有領這些情分,還故意同他對着干。即便如此,十四哥也從沒有怨恨過我,連這次都輕輕巧巧地大事化小了,叫我如何再……再……"說到這裏時,多鐸的聲音已然哽咽起來,根本無法繼續下去了,他乾脆蹲下來,雙手捂着臉頰,抽搐着哭泣起來。
我頓時慌了神,連忙過去俯下身來扶着他,一面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一面柔聲安慰着:"還說叫大家不要把你當成小孩子一樣寵着呢,瞧你現在的模樣,傳了出去還不得被外人笑話死?""可是,你不知道我心裏難受得慌……你們越是這麼對我好,就越是加深我的愧疚……嫂子,我也就躲在這裏哭兩聲,也好讓心裏舒坦點,這幾日來憋得,憋得那叫一個難受。你可千萬不要對我哥哥說起啊!"多鐸似乎想勉強收住自己的淚水,卻發現根本徒勞,索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發泄一下自己的情緒。
"你有這個心思就足夠了,只要你們兄弟和和睦睦的,不起一點生分就比什麼都好。你要知道,在你哥的想法裏,是要把你培養成一個最值得信賴和倚重的幫手的……"這時,我聽到了背後帳簾掀起的聲響,與此同時就是一陣晚風吹拂在身上,連忙轉過身一看,正好對上了多爾袞微微詫異的臉,頓時一個激靈,"啊,王爺來了。"正倚在我肩頭上哭泣的多鐸終於醒悟過來,忙不迭地用袖口抹了幾把臉上的淚水,幾乎和我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轉過身與多爾袞面面相覷。
"多鐸也在這裏啊,是不是前幾天被你十二哥打了,所以你嫂子到了,你就趕緊過來傾訴委屈了?"多爾袞臉上愕然的神色在瞬間就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玩笑,"瞧瞧你,都是八個孩子的阿瑪了,還是沒個正經樣,怎麼說你好呢!""咳,我本來想過來找罵的,結果罵沒挨成,我自己倒是不爭氣地哭了。"多鐸羞赧得幾乎無地自容。
我趕忙上前將多爾袞扶住,攙扶着他緩步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安置他坐了下來,同時不免滿心憂慮地埋怨着:"你怎麼不讓人扶着,就自己走進來了呢?你現在的身體……""好了,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用不着這麼擔心,你看我自己走路不也好端端的嗎?不過是這段時間不能再策馬奔馳了而已,只希望可別耽誤了進關的時間。"多爾袞頗顯疲憊地挪了挪身子,倚着我替他墊好的枕頭,半躺下來。
"哥,你還瞞着嫂子幹嗎?嫂子剛一聽說你受傷了就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是過來受你瞞騙的。你要是再這樣的話不就是把嫂子當外人了?"多鐸走上前來幫哥哥脫去了靴子,順便替他蓋上被子。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不過難道連試一試也不行?還不是怕你擔心嘛。"多爾袞方才不知道召開了多久的軍事會議,接着又行了一段路,虛弱的身子禁不住勞累,因此話講得很是簡短。
說到一半,他突然咳嗽起來。我頓時一驚,趕忙斂容坐到床邊,扶着多爾袞的肩頭,安慰着:"你千萬別再多說話了,身體要緊。"只見他眉頭緊蹙,臉色在搖曳的燭光下越發顯得難看。由於現在肺部受傷,每咳一聲都牽動到傷處,帶來極大的痛楚,所以他只能強自忍耐着,咳嗽聲越發壓抑模糊起來。
多鐸也着實吃驚不小,連忙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茶水,好不容易找到一杯,誰知打開來卻是冷的,不由怒火,衝著帳外大喊道:"快傳太醫,再送熱茶上來,快!"很快,一位隨軍太醫匆匆忙忙地趕來,從藥箱裏翻出針袋,取了一根細長的銀針在多爾袞的手背近虎口處刺了進去,反覆捻轉,終於止住了咳嗽。
這陣突如其來的咳嗽令他一度呼吸困難,好不容易針灸起了效果,漸漸平緩下來,然而臉色卻難以恢復,泛着一絲病態的潮紅。
面對我們緊張的眼神,多爾袞用手捂着胸口,喘息稍緩之後,方才勉強說道:"不要害怕,只不過是方才說話快了點,所以,所以不小心嗆到了……沒什麼大事兒。"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們哪裏會有稍許的放鬆,只會更加緊張惶急,多鐸更是一臉痛心之色,"哥,你就別再多說話了,現在最關鍵就是要養好身體,這比什麼都重要。""呵呵,還不是看到你們高興,才……"多爾袞說到這裏時,聲音低了下去,顯然體力不支,只能疲憊不堪地倚靠在我的懷裏。
我看着太醫診脈完畢,心急如焚地問道:"怎麼樣了?傷勢究竟是好轉了還是惡化了?你直接說來就是!"太醫低着頭,謹慎小心地回答道:"回福晉的話,王爺的傷勢倒是並無大礙,只消悉心調理,不出月余,即可盡行痊癒。不過以脈象觀之,王爺體質虛弱,又兼并發了風寒,所以必須數症並治。"說到這裏他看了看我們憂急的神色,總算說了點令我們稍稍寬心的話來,"無須太過憂慮,畢竟傷口不深,恢復起來並不困難。但務必請王爺要減少煩勞,避免震蕩顛簸,方可平安無恙。"聽到太醫這樣回話,我和多鐸的心情總算是勉強踏實了,葯煎好送上來之後,我服侍着多爾袞將這一大碗湯藥服盡,然後扶着他重新躺好。
回頭看了一眼多鐸,只見他的雙眼裏已經佈滿了紅紅的血絲,可見由於極度的愧疚和着急,他一連幾日都沒有睡一個安穩覺了。
他站起身,握了一下多爾袞的手,"哥,你好生靜養,不要跟嫂子說太多話了,早點休息才是要緊,我回去啦!"多爾袞點了點頭,沖他笑了笑,"嗯,你放心地去睡覺吧,我現在好多了。"多鐸走到帳門邊,仍然不放心地回頭望了一眼,這才掀開帳簾走了。
我將周圍的燈燭一一吹熄,然後返回床前,坐在椅子上,並沒有上床同他一道就寢的意思。黑暗中,多爾袞問道:"熙貞,你怎麼不上來,難不成就這麼坐一個晚上?""我要看着你入睡,你要睡不着,我就坐一個晚上。"我藉著微弱的月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周圍景物的輪廓,幫他掖了掖被角,"從現在開始,不准你開口講話,否則我明天一整天都不理睬你。""呃……"多爾袞似乎想說什麼,不過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違反這條"規矩",於是老老實實地緘口不言了。
在一片寂靜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終於聽到他的呼吸聲逐漸平穩而悠長。心頭一松,眼皮終於沉了下來,由於這兩日奔波勞累,只覺得一陣睡意襲來,我斜倚着床頭上的被垛,漸漸進入了夢鄉。
正沉沉入睡時,突然感覺自己的外衣和靴子被人輕輕地脫去,然後一雙手伸過來抱住我,似乎想要把我放到床上去。我頓時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傳來了一聲低沉的悶哼。
"王爺,你怎麼沒有睡?"我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原來他看我睡著了,就悄悄下地來準備將我抱上床,以便安穩休憩,然而他卻忽略了自己氣力不濟的事實,這猛一用力反倒是扯痛了傷口。
"你趕快躺回去,哪裏禁得起這樣折騰,你這不是存心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嗎?"在我的幫扶下,多爾袞無奈地躺下,苦笑一聲道:"咳,我還不是怕你這麼睡覺會受風寒,所以想把你抱到床上去,誰知道自己竟然這麼不中用,連這點力氣都沒有,還害得你擔驚受怕。""王爺,你別說了……"我勉強說到這裏,已經哽住了,根本無法繼續說下去。黑暗中,我凄然地咧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生怕被他覺察。
他伸手過來,聲音低沉而虛弱,"好啦,就不要我請你了吧。聽話,趕快自己上來,咱們躺在一道。""嗯。"我鑽進被窩,和他肩並肩地躺在一起。
我的手被他緊緊握着,只覺得一陣冰冷,完全沒有了以往的溫暖。我的心在微微地顫抖,無聲地哭泣着。過了片刻,他嘆了一聲,就如同講着故事,娓娓道來,平靜中帶着些許的悵然。
"總算又能和你躺在一道了,這幾日來,每次睡不着覺時,我腦子裏就滿是你的影子,趕也趕不掉。我覺得,自己陪在你和孩子身邊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征戰的時候,很少會想這些事情;可是這次受傷之後就完全不同了。唉,可惜我直到現在才發覺,更不知道,這一直以來究竟虧負了你多少……"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不,你沒有虧負過我什麼,你對我已經夠好了。人生苦短,知足常樂,只要你能夠平平安安的,我就別無他求了。"說到這裏時,我的淚水終於湧出眼眶,順着臉頰流淌下來,浸濕了枕頭。
當清晨的魚肚白終於出現時,我再次醒來,輕輕掀起被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地,只見多爾袞仍然在熟睡當中,臉色蒼白如雪,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但比起昨晚來總算是淡去了青灰,似乎好了許多,這讓我總算是稍稍地放下心來。
我走出帳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呼吸着這個仲春時節的清新空氣。遠遠地,已經看到裊裊的炊煙升起,隨軍伙夫正在為將士們準備早飯,一隊隊巡邏的士兵們正步伐整齊地持着兵器在各個營帳間經過,一切都是那樣的井然有序。
這時忽然有一位在轅門專管傳事的官員匆匆地趕來,在我面前單膝跪地打了個千兒,稟報道:"啟稟福晉,前明平西伯吳三桂派使者攜帶密書一封,從山海衛趕來,求見攝政王。""吳三桂派來的使者是什麼人?"
"奴才已經問過,一位是吳三桂手下的副將,姓楊名坤;一位是個游擊,叫做郭雲龍。都是寧遠人。""那麼他們帶來的書信在哪裏?"
傳事官員趕快將吳三桂的書信呈上。我捏在手中,卻並沒有直接拆開來,畢竟如此重要的文書,我不能擅作主張。眼下多爾袞好不容易睡個好覺,如果現在喚醒他實在不忍心,但是要是繼續等他自己醒來,恐怕又會耽誤大事。
心下猶豫,我只得先吩咐道:"你好生款待吳三桂派來的使者,對了,他們隨行的人有多少?""回福晉的話,共有十人。奴才已經吩咐下去,給他們安排座好帳篷,儘快預備酒飯。他們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復命,問攝政王何時可以接見他們。""這樣吧,你回去對他們說,攝政王會鄭重對待此事的,等大家商討完畢,最多不超過中午。"我回答道,接着轉念一想,補充道,"你再通知各位王公貝勒、各旗統領,令他們前往中軍大帳聚集,等待攝政王到達之後商議緊急軍務,至於駐紮太遠的就不必趕來了。""嗻!"他諾了一聲,匆匆退下了。
我轉身入帳,來到床前正琢磨着要不要現在就喚醒多爾袞時,他已經睜開了眼睛,用睡意矇矓的聲音問道:"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時間還早。"說到這裏他注意到了我手上的那封漆了火印的信件,眼中光芒一閃,頓時打起了精神,"是不是有什麼緊急軍情?"我將信封拆開來,抽出裏面的書信,遞交給他,"是吳三桂派人送來的,想必是被李自成逼得緊迫,豁出面子求上門來了!"多爾袞低下頭來,將書信匆匆過目一遍,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這個吳三桂,還真是來信借兵的,你猜得還真准。"我接過信來,緩慢翻着,因為這個時代的文字書寫沒有標點符號,所以閱讀起來不可馬虎,否則很容易會錯意思。
"這書信的抬頭有意思,吳三桂念念不忘他的頭銜,顯然是有意提醒王爺,他是以兩國之間平等身份和立場來信借兵的,王爺如果答應借兵,那麼等他恢復大明的宗廟社稷,成為復國功臣之後,就和大清互約為友好之國,饋贈於大清的好處可着實不薄啊!"多爾袞重新接過信來,指點着其中一段說道:"此人果然善於做無本買賣啊!不過聽說李自成已經收穫了七千多萬兩銀子,正急着運送到西安,只是不知道等我軍趕到之時,還能不能揀到些殘羹剩飯?"我也禁不住粲然一笑,"看來這吳三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不忘貪戀復國之功的勛名,王爺如果輕易答應了他,那才是怪事。"多爾袞點了點頭,答道:"是啊,以往我們出兵入關。也的確是為了些財物。不過今時已經不同往日,明朝已亡,我們要的是整個中原,豈能被區區小利驅使?"我略一思索,建議道:"王爺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順大清。此乃千載難逢的時機,王爺萬萬不可遲疑耽誤。"多爾袞用讚許的目光望着我,點了點頭:"我這就去召集所有王公貝勒、統軍大將們商議,相信結果應該很快出來的。"我點了點頭,看着他的背影在帳門口消失,心中不知道是悵然多一些,還是感慨更多,思緒間潮湧澎湃--大丈夫功成名就,正在此時。眼下的多爾袞,究竟是重任在肩的壓力多一些,還是成就大業的激情更多呢?
形勢變於瞬息之間,昨天的敵人變成了朋友,更強的敵人出現了。多爾袞並不會理會吳三桂要他走喜峰口和牆子嶺的要求,如今時機天降,這個時候來不得丁點猶豫,他決心在山海關與李自成軍做正面戰鬥。
決定改變行軍路線之後,大軍開拔,繼續行軍。我坐在車裏,掀起杏黃色的帳簾,向外面看了看,轉過頭來對正在閉目沉思的多爾袞問道:"王爺為何不下令加快行軍速度呢?我看眼下的速度,最多也不過每日六十里,實在太過緩慢,等到了下一站西拉塔拉城,恐怕就要黃昏時分了。"多爾袞微微蹙着眉頭,並沒有睜開眼睛,淡淡地回答道:"我雖然決定改變計劃,卻始終不能對吳三桂真正放心,畢竟眼下只要一步走錯,就極有可能滿盤皆輸。"我也清楚,無論是多爾袞,還是眾多王公大臣們,眼下都無法確認吳三桂的真實意圖。明清兩國長期處於交戰狀態,雙方積怨甚深,很難取得相互信任。所以在決定改變行軍路線的同時,多爾袞還做了兩手準備,採取慎重戒備態度,先搞清虛實再說。
因此大半日過去,多爾袞仍然沒有直接給吳三桂一個明確答覆,他在心裏面權衡利弊,左右比對着,生怕一個不慎,讓父兄兩代人入主中原的夢想化為泡影。
"我不想做大清的千古罪人啊!"多爾袞輕輕地喟嘆一聲,巨大的心理壓力和每時每刻的殫精竭慮讓他虛弱的身體難以支撐,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看着他疲憊的模樣,我心中一陣擔憂,忍不住關切地問:"你頭暈目眩的病症有沒有再犯?""還好,這幾日休養得還算不錯,倒也沒有再發這些舊疾,你不必擔心。"多爾袞終於睜開眼睛,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一如既往,仍然是炯炯有神的,讓人感到極大的踏實與信賴。
到了十九日的晚上,多爾袞接到吳三桂的第二封求救書信,再按照平常的行軍速度,恐怕等到了山海關下,抬頭看城頭的旗幟早就換成大順軍的了,這將令他陷入最為尷尬的境地。
五更時分,夜幕中的軍營里突然響起了集結出發的號角聲,此起彼伏,頓時遠近各處的營帳間開始逐漸騷動起來,由於清軍一貫的軍紀嚴明,所以眾多將士都在最短的時間內集結完畢。
此時天色尚黑,黎明前的曙光還沒有一絲透露出來的跡象。我剛剛在大帳中和衣打了個盹,就被外面的號角聲猛然驚醒,只見帳內已經重新點燃了蠟燭,多爾袞正背對着我更換衣裝。我連忙一骨碌翻身坐起,穿好靴子下地,幫他繫着行裝上的紐扣。
"你是不是打算急行軍,輕騎疾馳,在明天晚上抵達山海關外?"我替他系好披風的帶子,關切地問道。
多爾袞回頭望了一眼那張懸挂在帳壁上還沒有收起來的地圖。"嗯,這次必須要以最快的急行軍速度趕往山海衛,爭取在後天上午到達歡喜嶺。我屆時會駐軍威遠堡,等待吳三桂來投降的。""既然是急行軍,你不會準備舍車騎馬吧?"我知道這段路程足有兩百餘里。如果按照他的預計時間計算。那麼這一晝夜的工夫,就必須疾行兩百里,不騎馬怎麼行?可是他眼下的身體……多爾袞剛要點頭,卻很快注意到了我眼中深深的憂色,不禁沉吟起來,並沒有立即回答。
見他猶豫,我立即勸說道:"太醫囑咐你在傷愈之前萬萬不可騎馬。任何劇烈的顛簸都足以讓你傷勢複發,難以收拾的。你現在是三軍統帥,一旦有個閃失,豈不是耽誤了軍國大事?""好。我聽你的,不再騎馬就是。"這時外面的傳事官隔着帳簾請示道:"稟王爺,前鋒營、巴牙喇營均已集結完畢,請王爺傳令開拔!""替我傳令給各營將士,今日流寇到山海城外,明日將與我朝新封的平西王吳三桂在山海關下大戰。我南征大軍,務須不辭勞苦,明日趕到山海關,與流寇決戰!建立功勛,就在此時!""嗻!"
"再傳令前鋒營的譚泰和圖賴,令他們務必率領麾下騎兵,不許中途休憩,一路疾馳行進,必須趕在明日上午抵達歡喜嶺,稍有延誤,必以軍法懲治!""嗻!"
入夜,大風颳得很猛,塵土蔽天,夜色如漆,睜不開眼,咫尺不辨。由於軍情緊急,大家都是餓着肚子趕路,雖然饑渴,卻也咬牙強忍着,繼續連夜疾行。
到半夜時,經寧遠城又飛馳而過。拂曉,至沙河所城外,此處距山海關僅一百里左右。多爾袞伸手掀起窗帘,望了望已經隱隱出現於東方的魚肚白,終於下令大軍在這離開寧遠十幾里遠的曠野中稍作休息。
自從吳三桂投降以後,對目前的軍情軍機,多爾袞了如指掌。他從最新戰報中得知,李自成今日到山海衛的西郊,駐軍石河西岸,明日要與吳三桂的關寧兵進行大戰。而他率領的南征大軍,明日下午就會抵達山海關外。只要吳三桂能頂住李自成的進攻,一天之後,他的八旗兵就會突然在戰場殺出,擊敗李自成,然後不日即可進入北京。恐怕人生最為得意的,就是此時。
到了二十一日中午,我再次從車窗口向外查看時,歡喜嶺上的威遠堡已經近在咫尺了。深灰色的長城在山脈上蜿蜒起伏,一直蔓延向東邊,根本望不到盡頭。
統帥前鋒營的譚泰、圖賴兩人率領最精銳的騎兵早就在幾個時辰前抵達,他們派人來請示過多爾袞的指令之後,分頭派兵向山海關西側的九門口,也就是著名的"一片石"方向偵測前方兩軍交戰的狀況。而奉命趕到歡喜嶺駐紮的阿濟格和多鐸也早已將各色龍旗插在威遠堡的城頭了。
一夜等待,山海關方向的炮擊聲不斷傳來,每個人都無心入睡,等待着吳三桂方面的消息。
終於,吳三桂實在招架不住農民軍了,在前兩天的交戰中,他損失慘重。山海關已經被李自成軍圍困住,日夜炮擊不停。若再無法得到多爾袞的援軍,他只怕要戰死在石河灘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在拂曉時分得到了更壞的消息--唐通已經率兵繞到關后,在背面開始進攻了。退路徹底斷絕,他再也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
決心一定,他立即挑選最精悍的兵丁,隨同自己殺出重圍。在清晨時分,帶着渾身的硝煙血跡,終於趕到了歡喜嶺上的清軍大營,向多爾袞投降。
在莊嚴雄壯的軍樂聲中,多爾袞和吳三桂端正神色,跪在祭壇下向神靈叩拜,同時宰殺白馬祭天,以烏牛祭地,最後各取一支鵰翎箭,同時折斷,兩人一道宣誓:"今日盟約,永不相背。若違此誓,必遭天譴,萬劫不復!"由於軍情緊急,宣誓完畢之後吳三桂當即率隨從將士疾馳,返回關城,而多爾袞也令統領前鋒營的譚泰和圖賴率領一萬騎兵協助吳三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一片石。僅僅半個時辰就徹底擊潰了唐通部隊,將李自成的包圍圈撕裂了一個足足有三四里寬的大口子。
多爾袞進入山海關后並沒有在城中停留,而是穿城而過,到了西羅城。如今西羅城成了一座堅固的兵營。吳三桂的關寧兵一部分駐在西羅城外,修築了炮台、營壘,一部分駐在西羅城中。多爾袞帶來的兩千精銳騎兵也到了西羅城中。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我站在歡喜嶺上的最高處,朝山海關方向眺望着。雖然看不清戰場,卻能見到山海關城頭瀰漫的硝煙戰火。我的丈夫,將在那裏與大順軍進行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大戰,我不能身臨前線,只得懷着緊張期待的心情,為他默默地祈禱着。
中午時分,本來晴朗的天氣突然大變,狂風大作,天昏地暗。大風順着燕山一路卷向海邊。戰場上一片石四處飛沙走石。與關寧軍廝殺了半日的大順軍在大風中艱難地後撤,個個都睜不開眼睛。關寧軍個個一頭霧水,對大順軍這般舉動感到莫名其妙。
突然間,整個石河灘的大地,都微微顫動起來,與此同時,一種奇異的號角聲在遠處吹響,只聽得無數馬蹄聲轟隆隆由遠而近,伴隨着成千上萬的吶喊聲,儘管這種語言對於他們來說極為陌生,但也可以從氣勢上聽出這是喊殺之聲,直奔戰場,漫天蓋地,席捲而來。
大風漸止,廝殺疲憊的大順軍見清軍驟至,猝不及防,陣腳漸亂,傷亡慘重,劉宗敏中箭傷。戰至午後,李自成見無法挽回頹勢,急令余部且戰且向永平方向撤退。
約有一頓飯的工夫,這一戰就結束了。隨着塵沙遠去,石河戰場頃刻變得空曠寥廓,清軍與關寧軍跟在大順軍之後,一直追擊四十里才收兵。有一部分大順軍跑到城東海口處,被清軍追上逐一斬殺,臨近岸邊的海面幾乎被血液染紅,漂浮的屍體和殘肢斷臂難以計數,猶如陷入了阿鼻地獄。
李自成率大順軍余部自山海關向永平撤退,於當天傍晚退到永平。為了贏得撤退的時間,緩解兩軍的追擊,他派明降官張若麒赴吳三桂軍中議和,許諾將崇禎的太子送到吳三桂的軍中。吳三桂當即同意,便停止了對大順軍的追擊,率部返回山海關。
黃昏時分,其餘駐紮歡喜嶺的十萬大軍已經陸續開到了山海關附近,多爾袞嚴令後續部隊不得進入城裏,特地選了離山海關五里靠近戰場的地方宿營。他一意要收攬人心,寧可讓麾下大軍在城外住宿,也唯恐清軍入城而驚嚇了百姓。
石河灘大戰後,清軍繳獲了大量戰利品,多爾袞因此大賞諸將士。吳三桂獲得了最高獎賞,封王爵,賞賜玉帶、蟒袍、貂裘、鞍馬、玲瓏、撒帶、弓矢等物;又令吳三桂以下各將領,以及山海關城內關寧軍皆剃髮。吳三桂正式受封為平西王,從此做了大清的臣子。
五天後,休整完畢的清軍和關寧軍正式出發,多爾袞調給吳三桂馬步兵一萬,作為先鋒,追擊大順軍。
李自成眼見北京守不住了,匆忙登基稱帝,大封百官。登基大典剛一結束就下令焚燒紫禁城的三大殿,同時自己率領殘餘部隊,帶着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連夜從西門撤出,向西安方向而去。
熊熊大火中,只在京師享受了四十一天富貴生活的大順皇帝趁夜遁去,那支數年來席捲中原大地,"吃他娘,穿他娘,打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歌謠也隨着一縷清風散去,就如同曾經籠罩在他頭頂上的光環一樣,從此煙消雲散。
五月初一,清晨。
多爾袞坐在車裏,似乎對外面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仍然閉目養神,看不出絲毫的心緒,而旁邊的我已經是心潮澎湃了,正悄悄地將車門開啟一道小小的縫隙,觀察着外面的景象和官民們的反應。
一直來到朝陽門,多爾袞終於睜開眼睛,傳令道:"留一千護軍隨我進城就行了,其餘人馬留在城外,未奉命不得走進城門。"這時車門已經打開,前面的情形一覽無餘。我和多爾袞都禁不住定睛觀看,只見朝陽門內陳列着明朝皇帝的龍輦、鹵簿,華美非凡,好不氣派,這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甚至想都不曾想過。
"這皇帝的龍輦好像是三十六人抬的,大清的龍輦也不過是二十八人抬,兩相對比,這……"我話到一半,咽了回去。
"這些善於拍馬屁的前明官員們可準備得真充分哪,看樣子是準備讓我使用這套天子鑾儀進皇城了。"說到這裏時,多爾袞的臉上露出了躊躇的神色。
這時外面的前明官員們紛紛朗聲恭請多爾袞乘龍輦。他略微思索一下,起身說道:"我不是皇帝,是攝政王,這皇帝的儀仗我不能用。"溜須拍馬、阿諛逢迎之輩在官場中永遠不缺乏,立即就有一個官員在地上直起身子說道:"周公不稱王,也是南面受禮,不妨乘輦。"多爾袞看到前明的臣子,很平靜地說道:"我是來定天下的,不可不受你們眾位的禮,好吧,我就乘輦吧!"於是他下了車,乘上龍輦,仍然以攝政王的儀仗開道,不用鹵簿,向皇城南門走去。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最後消失,心中豪情萬丈,深深為我的丈夫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興。只可惜更盛大的場面,我是不能親自目睹了,只好在心裏想一想,聊以慰藉。
我在紫禁城轉了一大圈,回來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邁入大殿門檻,只見到多爾袞正背對着殿門,佇立在御座前,似乎在沉思着什麼。我正準備躡手躡腳地返回暖閣去將那些他閱覽之後做下記號的奏摺一一批示時,他已覺察到了背後的動靜,回頭看到是我,臉色輕鬆了許多,"怎麼,都去看過了?"我面帶憂色地回答道:"想不到李自成臨走時燒得這麼徹底,整個紫禁城除了後宮和這座武英殿之外,皇極、保和、建極等極其重要的大殿乾脆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幾乎連根完整的木頭都找不到了。"多爾袞似乎在估算着什麼,片刻之後說道:"我雖然沒有見過這幾座大殿原本的模樣,不過以這座武英殿為參照,那座相當於盛京大政殿的皇極殿,倘若要徹底重建起來,恐怕需要五六百萬兩黃金吧?""要想把三座大殿全部修起來,恐怕把大清現在的家底都拿出來也不夠,只是這麼恢弘壯麗的宮殿修建完畢,終究還是讓別人來住,還有這把華貴異常的龍椅,也照樣要拱手讓人。"我說到這裏,仰着頭,打量着那張純金打造,鑲嵌無數寶石的寶座。
他沉默了一陣,終於伸出手來,輕聲道:"來,熙貞,你上來吧。""為什麼?"我看了看那象徵至高皇權的寶座台基,心中突然升出了一陣惶恐之感,此時這裏絕不是我那個時代可以買票參觀的景點,而是至高無上的君權之地,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天大的罪過。
他用鼓勵的目光注視着我,"因為我不想再這樣居高臨下地同你對話。"我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如同無法抗拒他的命令一樣,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踏上了御階,雖然只有幾級,卻似乎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被他攜着手,與他並肩坐在了御座之上。這御座非常寬敞,並坐兩人都不嫌擁擠。望着腳下的大殿,我心中生出一種神聖感,好像站在了群山之巔。
正心神激蕩間,多爾袞在旁邊幽幽說道:"你說得對,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現在都找回來了嗎?如今我要輔佐他的兒子,給他修建帝王陵墓。我想報復,可卻不敢報復,我……"說到這裏時,他的神色疲憊而黯然。此時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統帥,也不再是那個神采卓然的攝政王,卻更像是受傷離群之後的孤狼。
"你剛過而立之年,正是銳意進取之時,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就可以達到輝煌的頂點了。"我用滿含期望的眼神注視着多爾袞,真的希望他能夠點一下頭,下定這個決心,絕不回頭。
"我明白,歷來皇家爭鬥,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況且我身處這樣的位置,是很難全身而退的。我絕不能容忍將來我歸政給皇帝之後,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慘地步。這個位置,我終究是要拿回來的。"言畢,他一掌擊在御座的黃金扶手上,眉目間的悵然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該屬於他的霸氣。
我並沒有大喜過望,因為多爾袞最後一句話,帶了"終究"二字。"終究?難不成你不打算現在就做這個皇帝?"多爾袞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沉寂在緘默之中。夕陽從敞開的窗子和殿門斜斜地映照進來,給他的側面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黃,卻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難測。
"你在顧慮什麼,八旗分裂?眼下還有幾個人敢同你做對?相信你真的狠下心來,那麼剷除他們絕非難事。"他回答道:"制住他們,我倒也不是沒有辦法。""那麼,就是因為皇太后了?"我話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側過臉來,看着我,卻並沒有說話。
多爾袞的沉默令我的心頭在一瞬間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極其壓抑的隱痛。然而我的臉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一般,繼續說道:"因為兩宮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勢力?那隻不過是科爾沁一族而已。大清正值國勢蒸蒸日上之時,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強大,屆時南有中原的廣袤土地,充足的兵員;東有朝鮮可以提供大量的糧食物資。就算是科爾沁聯合幾個蒙古部族,也照樣沒有辦法對大清構成什麼威脅。""我並非是因為皇太后才猶豫,只是擔憂,倘若此時我貿然稱帝,那麼蒙古方面很有可能佔據關外,我手頭就這麼點軍隊,沒有精力去和他們廝殺。"原來他是生怕此時稱帝耽誤了大清統一全國的機會。和這個國家利益比起來,一個大玉兒又算得了什麼?也許他確實對大玉兒顧及一點當年情分,卻絕不會為了這點兒女私情而放棄他平生的夢想。
想到他並非是顧慮大玉兒,我的心緒稍許安寧了一些,"皇太后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個科爾沁部。蒙古人不講道義只講利益,王爺完全可以採取遠交近攻的策略,拉攏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爾沁部,相信到時候科爾沁孤掌難鳴,斷然不敢進犯,王爺只需放心經略中原就是了。""嗯,看來我確實多慮了,如此想來,這蒙古的確只不過是蘚芥之患罷了。朝中大臣,就算是不支持我登基,也沒有膽量和實力來反對;至於接下來歸順大清的前明舊臣,他們根本不敢參與這些事情。"多爾袞終於下定了決心,緊緊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堅定地說道:"好,這件事,我已經定下了。你放心好了,就算是為了你和兒子,我也要真真正正地搏上一把。"看到他終於肯點這個頭了,我一時間百感交集,如釋重負,斜倚在他的肩上,心裏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欣喜還是釋然?
"你能這樣決定,我算是徹底放心了。"多爾袞溫煦地笑着,輕柔地摩挲着我的臉頰,"那麼有我這樣的男人,是不是你最大的幸福?"我羞郝地朝他懷裏縮了縮,卻並沒有像以前一樣出言揶揄,而是不好意思地老實承認了:"嗯,是啊。"接着就沒聲了,發現自己在卿卿我我,甜言蜜語方面確實缺乏天賦,索性也就不那麼刻意做作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如果我將來能成為唐太宗那樣偉大的君主,那麼你就是我的長孫皇后,大清最為賢能的女人。興許千百年以後,咱們的故事還會被編成戲曲評書,到處傳頌呢。"說到這裏,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了柔情蜜意之中,即使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時的臉頰上肯定飛起了兩朵紅雲。"什麼軍國大事,都不是我願意操心的,只要你能夠對得起你自己,實現作為一個英雄的夢想,我就足夠欣喜的了,但願你我能相濡以沫,長相廝守。"我轉過臉來,目不轉睛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心潮澎湃。
"一定會的。你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又怎麼能不去愛惜,忍心虧欠你呢?"多爾袞說到這裏,低下頭來,凝視着我的眼睛,漸漸地湊近,我甚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在即將與我的雙唇相碰時,忽然停住了。
在我詫異的眼神中,多爾袞自我嘲解道:"方才確實忘形走神了,差點忘記這裏是堂皇大殿,寶座之上,咱們還是到旁邊的暖閣里去吧。"接着準備扶我起身,我伸手制止住,"回去當然沒問題,只不過不許你再動那個心思啊。""怎麼了,咱們都二十多天沒在一起了,親熱一下也不成?"多爾袞沒想到我會拒絕他,於是詫異地發問。
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胸口,關切地說道:"你的外傷現在差不多痊癒了,可內傷呢?我不能因為貪圖一時的歡愉,而置你的身體健康於不顧啊。""嗯,幸虧你提醒,否則我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了。說實話,昨天自己動作大了點,還感到些許不適呢,看來沒一兩個月,還真是不能徹底恢復。"多爾袞無奈地嘆了聲,"那也只好先忍一忍了,我聽你的就是了。"
多爾袞的決心已下,那麼眼下就在於該怎樣稱帝了,這倒着實是個難題。本來有個快刀斬亂麻的法子,就是直接宣佈廢黜小皇帝,但又缺乏理由,總不能說他多爾袞功勞大就理應自己做皇帝,叫福臨讓位吧?這在道義上是很難行得通的。
那麼索性就如同明朝朱棣的例子,直接發兵去"清君側",把盛京佔領,將皇帝太后全部軟禁起來,同時宣佈濟爾哈朗等人是教唆小皇帝的侫臣,將他們全部拿下治罪。可是,公然用軍事手段奪權的話,我們這些留在盛京的親人家屬該怎麼辦?
我們議論了很久,最後認為只有一個辦法比較妥當。就是盡量拖延時間,借口說北京這邊兵荒馬亂,疫病盛行,盜寇猖獗,沒個一年半載根本收拾不完;況且北京的皇宮還被李自成燒毀了大半,根本無法住人,徹底整修一下怎麼著也得個一兩年的;再說萬一在北京沒能立住腳跟,就匆忙遷都,那麼一旦明朝殘餘勢力重整旗鼓,殺將回來,皇帝太后的聖駕安全誰來保證?
拖延日久,盛京那邊自然就人心惶惶了,肯定會有很多謠言到處傳播,索尼鰲拜一伙人自然會忙不迭地上躥下跳。濟爾哈朗也很可能和太后互相通氣,準備對多爾袞施加壓力。等他們一旦動起來,就可以治他們的罪,將他們一一剷除。等到再沒有人敢出來和多爾袞作對后,就讓那些大學士們以皇帝的名義擬道詔書,將皇位禪讓給多爾袞,就順理成章了。
而且這種辦法絲毫不會影響多爾袞統一中原,追剿流寇的過程。在拖延的時間裏,多爾袞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這些軍務。等到佔據黃河以北的地盤之後,就是多爾袞正式登上皇帝寶座之時。
北京,武英殿裏。傍晚時分終於降下了一場雷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給這個炎熱的盛夏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清涼。
桌上的琉璃盞中,盛滿了如紅寶石般色澤的葡萄酒。他擦乾淨了手,端起眼前的杯子,盯着裏面的瓊漿欣賞着,"這明朝皇帝可真會享福,什麼叫-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現在總算可以體會到了。"我笑了笑,看了看眼前精美的酒杯,感慨道:"這《涼州詞》固然膾炙人口,不過對於你這樣長年戎馬的人來說畢竟不太吉利,不如李太白的那首-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才更喜氣些。""玳瑁筵中懷裏醉,芙蓉帳底奈君何?"多爾袞悠悠地念了一句,然後隔着桌子伸出手來,輕撫着我的臉頰,饒有興緻地說道:"怎麼還沒開始喝,就醉了?究竟是看到我就陶醉呢,還是一想到那-芙蓉帳底-的秘事就那個……嗯?"我嗔笑着打落了他的手,"看看你,哪裏像個攝政王的樣子,倒是和流連於教坊柳巷的紈絝子弟差不多,只不過,還是有一點區別……""什麼區別啊?是不是我要比他們多了很多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呢?"多爾袞自信滿滿地問道。
"你還真是自吹自擂臉不紅哪!人家那些翩翩公子怎麼會有你這麼粗糙,滿是老趼的手呢?這麼多油膩還沒擦乾淨,就大大咧咧地過來捏女人的臉,真是好不知羞!"我邊說邊取下手帕來,狠狠地擦拭着方才被他摸過的左臉頰。
聽到我如此揶揄,多爾袞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嘆了一聲,"可不是嘛,我這雙手長年摸馬韁持刀弓的,不粗才怪,也難怪你不喜歡。""這也沒什麼,我哪裏說不喜歡呢?如果男人的手像女人一樣,反而沒有男人味了呢。"我也有些為自己方才肆無忌憚的話懊悔。作為補償,我歪着腦袋想了想,"這樣吧,我閑着沒事時給你縫幾副手套吧,以後騎馬的時候戴在手上,就不會讓老趼加厚了。"他先是明顯地一愣,接着忍不住失笑,"哈哈哈,你也會女紅,會做那些針線活?這恐怕是我活到現在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笑話!""怎麼,竟然如此藐視我?你未免也門縫裏看人--把人瞧扁了吧?"我被他嘲諷得臉上發燙,仍然不肯認輸,"你不相信是吧,那我就縫給你看,說定了啊,別到時候你不戴,白白浪費了我的心血!"他笑得更開心了,"好啊好啊,那我就等着,看看你能縫出什麼樣的手套給我戴……"他笑得差點岔氣,連忙喝了口水,方才平息了些,"不過呢,要是被我發現你找人作弊的話,我可絕對不會領情啊!""好啊,那就一言為定了。"我不服氣地說道,"別把我想得那麼無能,這麼點小事還要作弊嗎?"接着話音一轉,"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以後你也用不着親自帶兵出征打仗了,整天坐在朝堂上跟那些書生們談經論道,跟那些大臣們玩心眼弄權術,以後用不着拿刀了,光拿筆就叫你忙不過來。""你說得也是,以後恐怕馳騁沙場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剩下的日子就只有靠每日費心思動腦子來過了。"多爾袞點了點頭,感慨道,"只不過叫我老老實實地待着可不行,恐怕那樣得憋出毛病來!我看這關內也可以建個圍場,一年四季的圍獵可絕對不能少。"我知道多爾袞的這個嗜好,於是也沒有給他潑冷水,"那是當然,抽煙、吃牛肉、行獵放鷹,這三條缺一不可,只不過在這關內再弄個大圍場出來,恐怕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驅趕不少山中居民吧?""呵呵,你放心,有你這面鏡子在這裏時時刻刻地照着我,我怎麼敢有半點胡來呢?"多爾袞說到這裏嘆息一聲,抱怨道:"再說現在國庫幾乎枯竭,我也拿不出閑錢來搞這些不急之需,如果興建圍場,那些必須遷移的百姓自然要妥善安置。打仗要錢、修葺宮殿要錢、安頓流民要錢、撫恤遺孤要錢、為故明帝后修建陵墓要錢……這個-錢-字啊,最是磨人。如今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還敢貪圖個人安逸嗎?"我心中黯然。這些牢騷,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發,也只有在夜晚燭下,對我這個妻子傾吐幾句,也着實可憫。
"這樣吧。"他思索了片刻,終於有了權宜之計,"我看這皇宮裏的使喚下人實在太多了些,現在正修葺宮殿,那些雜役不可或缺,但是太監宮女們起碼可以削減掉一大半,各留下三五百個就足夠了。這樣一來可以節省很多,你看如何?"我心中一喜,他倒是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這樣最好,明朝之所以滅亡,多少也有閹宦之禍的成分,所以絕對不能讓太監人數過多形成氣候,也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插手國家大事的機會。""嗯,這個我會在意的。"說到這裏,多爾袞用信任而器重的目光看着我,"熙貞,你就是我的-賢臣-,有你的輔弼,補充我的缺失之處,相信我大清的國祚起碼要超過明朝。"正事說得差不多了,他換了輕鬆的語氣,端起了酒杯,"好啦,別去想那麼多自己也管不到的事情了,你我干一杯吧!""好啊!"我趕忙收斂了思緒,重新展顏舉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一杯酒下肚,他皺了皺眉頭,我問道:"怎麼了,莫非你覺得這酒不對胃口?""嗯。"多爾袞放下酒杯,"對了,上午不是有咱們府上送來的葡萄酒嗎?叫人去搬一壇過來嘗嘗,比較一下究竟孰優孰劣。"他指的是早上從盛京王府專門送來的幾壇葡萄酒,那是他的側福晉薩日格派人送的,說是怕王爺喝不習慣關內的酒,正好得了一些剛好到合適年份的佳釀,特地令人從盛京送來這裏。同時還有一封家書奉上,上面統統都是蒙古文,我不認得,卻也沒有過問。
沒多久,一隻酒罈就搬來了,宮女將酒罈口的泥封揭去,然後傾入酒壺,小心翼翼地端上來,一一為我們斟滿。頓時,一股清新的酒香就淡淡地彌散開來。
我端起杯子來,沒有立即飲下,而是仔細地嗅了嗅:"這酒怎麼和平時咱們在盛京喝的略有不同?""哦,有什麼不同嗎?"
我看了看琉璃杯中酒,微微晃了晃,那紅寶石般光澤的瓊漿玉液溫柔地蕩漾着,"這酒的氣味雖然初一聞和平常的沒有什麼差別,但是仔細分辨,還是有點區別……我也無法形容,一時間說不清。"我猶疑地蹙起了眉頭。
多爾袞滿不在乎地問道:"喝杯酒而已,還甄別這麼仔細做什麼?好不好也要喝過才知道,照你這種說法,難不成你懷疑這酒里下了毒,她想毒死我這個丈夫不成?"我也覺得是自己多心了,怎麼會鬼使神差地想到這些根本不存在的可能?"瞧你說的,我怎麼會往這上面想?再說了,就算懷疑這酒有毒,我也要替你先嘗嘗!"說完之後,舉杯一飲而盡。
多爾袞看着安然無恙的我,不覺失笑,"呵呵呵……假如這真是毒酒,我如何捨得你一個人獨酌?咱們死也要死在一道,免得剩下一個孤孤單單,凄凄愴愴!"接着也端起了酒杯。
"我不准你說這樣的胡話,不但今日不準,以後也不準。"我心頭忽然一陣悸動,一種莫名而酸楚的感覺襲上來,讓我很難受。我定定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提到與生死離別相關的話題。
多爾袞本來端起杯子來正要飲下,聽到我這麼說,先是一愣,然後放下酒杯,"咳,你急什麼呀,我也不過是開玩笑嘛,戲言而已,不必這麼耿耿於懷。"我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明知道你這是玩笑話,卻總是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以後這樣的話,還是盡量少說為好,萬一不幸言中,一語成讖,可怎生了得?""好好好,我聽你的,以後不說了還不行?"多爾袞說到這裏時,笑容漸漸凝結住了,他久久地注視着我,似乎要揭開我心底的最後一層輕紗。
"你怎麼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偷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一樣。"我堅持着與他對視了片刻,終於偃旗息鼓,敗下陣來,只得尷尬而局促地問道。
他的目光中交織着難以言喻的情愫,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熙貞,這次咱們不開玩笑,你說實話,假如我死了,你會怎麼辦?"我一怔,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詢問着他,真不知道他今晚怎麼了,會突然想起這麼一個沉重而忌諱的話題。
如果那樣,我該何去何從?我躊躇着,猶豫着,艱難地選擇着。終於,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乾澀地回答道:"我,我想會為你守一輩子。""要是我的兄弟侄子一定要收你入府,你會不會……"我忽然堅定地回答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得償所願的。"緊接着反問道:"那麼換成我問你,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辦?"多爾袞盯着我看了一陣,忽而釋然地笑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是和你一樣的選擇,就是為你守一輩子。"我啞然失笑,"你?不要騙人了,你三妻四妾的,怎麼個守法?"他搖了搖頭,神色鄭重地回答道:"我說的守,就是將你的影子永遠藏在我的心裏,再不會把自己的情交給另外一個女人--也就是說,你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女人。"我這次再也笑不起來了,用雙手捂着臉,矛盾地閉上眼睛。都說男人的承諾是這個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怎麼能輕易相信那些言情小說里的千古絕戀?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是人的本性,我又怎麼可以被這些甜言蜜語沖昏了頭腦?
良久,我終於放下了手,故作輕鬆道:"凈說笑話了,哪裏有男人為女人守節的?"在這個古代,這的確是荒誕離奇的笑話。更何況,說這話的人還是一位跺跺腳地皮就得抖三抖的風雲人物。
"這個世上最難抗拒的就是歲月流逝。也許你現在因為我的外貌而留戀,可我終歸有一天會老的。"多爾袞沒有說話,而是起身下炕,走到窗下的鏡台前,盯着那隻包銀菱花鏡凝望了一陣,然後伸手取了下來。
"你我就像這面鏡子,不分彼此,休戚相關。如果這面鏡子突然摔碎了,一半徹底粉碎,剩下那一半,就永遠也無法找到與它相配的,也只有孤獨一世了。"我將鏡子取了過來,重新安放在鏡架上。"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沒有騙我。"接着將這個惆悵的話題轉移開去,"好啦,咱們不說這些了,回去喝酒吧!別被這類念頭影響了心思。"他也意識到自己確實走神了,於是展顏一笑,重新回到炕上坐下,端起酒壺將我的杯子斟滿,"剛才你都不等我,就一個人先喝了,這可不怪我啊……"我們兩個的酒杯剛剛碰到一起時,忽然外面的太監通稟道:"主子,內院的幾位大學士正在殿外求見,說是有最新軍報來稟告主子。"他無奈地放下酒杯,"你看看,連喝杯酒都不讓人安生,你先在這兒等着,我很快就回來。"接着吩咐道:"叫他們到東暖閣候見吧!"多爾袞走後,我兩手托腮,倚在桌子邊沿上沉默了一陣,覺得很是無聊,就端起杯子來把裏面的葡萄酒喝了個乾淨,覺得味道還不錯,於是再斟,再飲……不知不覺地,一壺酒被我喝得見了底。
旁邊的宮女趕忙過來想要將空酒壺添滿。我擺手制止住了,"算了,你先下去吧。""是。"宮女小心諾道,然後退到了門外。
這麼久多爾袞也沒有回來,估計有很多軍機大事要商議,看這種情形,他就算回來也不會再繼續飲酒了,沒準還要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怎能繼續貪杯呢?
百無聊賴間,我起身下了炕,準備去書案邊看看今天還有什麼摺子遺漏了,誰知正在彎腰提鞋的時候,忽然一陣眩暈。我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來。眩暈倒是消失了,不過取而代之的陣陣噁心反胃,很是難過。
我伸出顫抖的手扶住炕桌,正想喊人,卻終於屏不住,一下子嘔吐出來。外面的宮女太監們聽到屋內的異響,忙不迭地沖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攙扶着我,"主子,主子!"這會兒工夫,我已經吐去了一大半,覺得胃裏漸漸舒服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剛才酒喝急了,打個嗝就嘔出來了,不要大驚小怪。""主子貴體要緊,還是請太醫來瞧瞧吧。"我看着地磚上正緩慢地向四處蔓延開去的暗紅色酒液,心中疑惑,雖然我方才喝了不少酒,但是平時的酒量也不至於這麼差啊。不管怎麼樣,這般糗事若是還好意思傳太醫,不但小題大做,還讓人背地裏笑話我明明酒量差還要逞能,着實有失顏面。
"好啦,你們收拾乾淨后就都下去吧,不要到處傳說。"他們只得老實答應着,同時手底下沒有歇着,迅速地收拾完畢之後,方才惶恐不安地退去了。
過了一陣,多爾袞終於回來了,他聞到室內的氣味,不禁奇怪,"怎麼了,到處都是酒味?""啊,方才我一個不小心把酒壺碰倒了,灑得滿地都是,不過剛才已經收拾乾淨了。"為了免得他擔心,我連忙掩飾道。
他倒也沒有看出我在說謊,只惋惜道:"這麼好的酒被你浪費了,實在可惜啊!算啦,今天不喝了。""這是怎麼了?"我打量着多爾袞的神色,只見他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笑意,"莫不是前線有什麼大捷,還是又攻下了哪座重要的城池?""看來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多爾袞坐了下來,邊脫靴子邊說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當然是先聽好消息了。"
"那好,就先說好的。葉臣那邊的進展不錯,現在山西的絕大部分土地都已經落入掌中,各路大軍共平定直隸、河南、山西九府、二十七州、一百四十一縣,可謂是形勢一片大好啊!""哦,這倒值得慶賀。"話雖這麼說,不過這些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也沒有如何喜悅,"還有呢?""還有……還有就是,就是……"他伸手攬我入懷,摩挲着我的臉頰,笑道,"那些麻煩的事情還是不要破壞咱們的興緻了,咱們趁着良宵美景,好好親熱親熱才是。"我起初還推擋了幾下,後來實在架不住他的熱情,終於被他拖上炕,抱在懷裏,扯去了外衣。他的大手逐漸滑落到我的小腹,輕輕地撫摸着,"我要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和東青一道玩耍。"我本來想嘲笑一下他的相關能力,可是又一想到男人最忌諱這個話題,於是就收斂了些,"東青都快七歲了,這些年來咱們經常在一起,也沒再見到半點動靜,想要再生個兒子,恐怕沒那麼容易吧?""話不能這麼說,說不定老天已經賜恩於你我,現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種子在你肚子裏生根發芽呢。"他倒是比我還有信心,不過有信心也是好事,總比唉聲嘆氣,沒有希望要好。
"這倒也是,但願如此。"我點了點頭。
說話間,他的一雙大手已經上來,三下五除二,就熟練地將我衣襟和領口的紐扣悉數解開,"為了將來咱們的第二個兒子,現在就要努力奮鬥啦!"我尷尬地躲閃着,生怕他果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我脫個一乾二淨。門口的奴僕們已經悄悄地退開,順便掩上了房門,他們倒也識趣。
"這裏不合適吧……"我們雖然在炕上,然而這隻不過是個相當於坐具的坐炕而已,並非卧房的大炕,更何況這裏還擺放着滿滿一桌酒菜,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不過看多爾袞的意思,似乎並不打算讓宮女們來打攪他的興緻。
多爾袞毫不在意地把炕桌一腳蹬到旁邊去,以免阻擋了他的及時行樂和雲雨巫山,然後一把扯落了我身上的最後一件絲織物。他用燃燒着情慾火焰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身體,滿是老趼的手悠然撫摸上來。
"唔……你不要總是這麼撩撥我好不好?"我的雙手繞到他的脊背上毫無章法地撫摸着,遇到微微凸起的地方時,停頓下來。雖然看不見,我也知道那是他身上眾多疤痕中的一道,在戎馬生涯中,每個成名的將帥都難以避免這樣的創傷,他也不能例外。
我的心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咱們的兒子可真是幸運,生在了好時候,等他長大了就不用再上戰場去冒炮火矢雨,受這麼多苦了……"多爾袞淺淺一笑,臉上露出了些許欣慰,"我也不希望咱們的兒子長大以後經歷這些危險,飽受這些皮肉之苦。他應該是一個忙碌於案牘的英明君主,而不是我這樣刀刃上舔血的武夫。""誰叫我這麼傻,不喜歡那些風流才子,偏偏喜歡你這樣的-武夫-呢?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刀弓,這才是男兒本色……"他俯下身來,溫柔地撫摸着我的小腹,然後低頭吻了下去,語音開始含混不清,"那好,你就給我孕育一個將來可以做大英雄的兒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做我滿洲最受人敬仰的巴圖魯……"雲雨收盡,巨浪平息,兩人均是大汗淋漓。他如釋重負地從我身上翻下,躺在旁邊粗重地喘息着。
我閉着眼睛回味了一陣,方才伸手過來蜻蜓點水似地在他的胸膛上遊離着,調笑道:"怎麼,也沒有多長時間就把你累成這樣?"順便奉上流轉秋波。
多爾袞側過臉來,捏了一下我的鼻子,他眯着眼睛,淺淺一笑,"喲,看不出來嘛,你什麼時候學會這麼勾人的眼神兒了?簡直要把男人的魂魄都勾走啦,我都不敢看你了。"接着疲乏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算啦,我累了,要睡覺了。""瞧瞧你,一身臭汗的,還能睡得着覺?我看還是先洗個澡好了!"說完之後,我就吩咐外面的宮女們為我們準備洗浴物事。
"嗯,你令人準備就是了,我先休息一會兒……"說完之後,他就翻了個身,不再說話了。
等一切準備就緒,我喚了他幾聲,也不見動靜,再仔細一聽,居然漸漸響起了鼾聲。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句,"還真是沒用,才折騰幾下就沒勁兒了,這麼會兒工夫就睡得跟死豬一般!"回頭見多爾袞仍然沒有任何反應,這才確認他確實睡著了,我只得悻悻地自己下地洗澡。
泡在水溫適宜的浴盆里,只覺得渾身舒坦。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幾次打架之後,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
朦朦朧朧中,浴盆里的水不知不覺地漸漸升高着,逐漸沒過了我的肩膀,一直到達我的脖頸。不知怎的,我的全身就像僵硬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我能做的只有開口呼救。可是無論我怎麼喊,都沒有人出現,只有冷冰冰的水繼續緩慢上漲。
呼救聲向四面八方傳播出去,聲波在碰到周圍的牆壁之後,緩緩地折回來,同樣是"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奇怪,這怎麼不是我的聲音,而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呢?
我忘記了求救,側着耳朵仔細聽着。這聲音怎麼如此熟悉,好像是……漸漸清晰起來,"額娘,額娘,快來救救兒子,快來救救兒子……"啊,這不是東青那稚嫩的聲音嗎?他怎麼會出現在北京,他不是在盛京的王府里嗎?又怎麼會有呼救聲傳來呢?難不成他遇到了什麼危險?
"東青,東青,是你嗎?是你在喚額娘嗎?"我惶急地四處環顧着,可就是看不到東青那小小的身影,然而那個聲音卻一直不停地傳來,帶着哭音:"額娘快來救救我啊!再晚就來不及啦!""東青,你怎麼了,是誰要害你?你在哪裏,你等着,額娘這就去救你!"我極力掙扎着想要起來,卻像被泥塑住了一樣,一點也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一個飄忽的身影漸漸出現,好像是一個女人,她背對着我向門口走去,一面走一面用溫柔的聲音哄着,"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害你的。你看看,這湖邊的風景多好啊,就像一面鏡子。走,我帶你去照照去,看看在裏面能不能映出你額娘的影子來……"這個女人的聲音並不陌生,然而奇怪的是,我卻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誰的聲音,只看到她的身影逐漸在門口奇怪的光團中消失,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冰冷的水令我本來迷茫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我突然想明白了怎麼回事,一瞬間,只覺得天塌地陷。我如同瘋魔了一般,尖聲大叫着:"啊,啊……"在歇斯底里的恐懼中,一雙手忽然搭上我的肩頭,我更加驚恐萬狀,叫得更加凄厲。
……
"熙貞,熙貞,快醒醒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乎是多爾袞的聲音。我如同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地抓住了那雙手,"啊,天哪,你快看……"奇怪,我什麼時候又能動彈了?
睜開眼睛,只見到自己仍然在浴盆里,水面也並沒有升高,只不過溫度涼了許多而已。再看看,燭光依舊,陳設依舊,周圍一張張疑惑的面孔。我的尖叫聲引來了門外值守的太監和宮女們,他們正戰戰兢兢地簇擁在周圍,不明白我是不是着了什麼魔障。
"熙貞,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怎麼叫得這麼駭人?"耳畔是多爾袞關切的聲音,我一看,自己的手仍然緊緊地抓着他的雙手,已經掐破了他的手背,滲出點點血痕來。
"主子,要不要傳太醫來給福晉診視?"旁邊的太監小心翼翼地問着,他們全部都低着頭,不敢抬眼來看。我轉過頭去,才發現此時多爾袞什麼衣服也沒穿。顯然他被我的尖叫聲驚醒,光着腳就趕來喚醒我。
儘管這麼多人在場,然而赤裸着身子的他仍然泰然自若,絲毫沒有尷尬的意思。他搖了搖頭,"不必了,先侍候福晉出來穿衣,然後你們就退下吧!""嗻。"
等我重新穿好衣衫,坐在炕上之後,所有宮女太監都低着頭,悄無聲息地退下了,順便掩上了房門。多爾袞這才扳着我的肩膀,令我反轉過來,詢問道:"你剛才做什麼夢了,怎麼嚇成那樣?"我心有餘悸,驚魂稍定後方才哆嗦着回答道:"我,我夢見東青說有人想害他,他一個勁兒地喊救命……我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卻又不見了,接着就看見……"我一面努力回憶着方才夢境中的情景,一面斷斷續續地講述着。
多爾袞聽畢之後,沉默了一陣,然後繼續問道:"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女人是誰?"我冥思苦想了一陣,依然沒有任何答案,只得頹然地搖頭,"想不起來,一點具體的印象都沒有。"他伸出手攬我入懷,在我後背上輕輕地拍撫着,就像撫慰受到驚嚇的孩子,"你不必害怕,只不過是個夢而已。你是思念孩子了,才會做這麼稀奇古怪的夢。""可是,我怎麼覺得那一切都非常真實?連身體上的感覺都是很明顯的,莫不是……"我猶疑着,設想着,"莫不是在提醒我什麼,提醒我要保護東青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人要害他?"多爾袞緊鎖着眉頭,似乎心事重重,然而口頭上仍然輕鬆,安慰道:"你應該是多心了。很多人都以為夢裏出現的人就是死人,其實這些不過是虛妄之說,難道你從小到大所夢見的人都死了嗎?"我搖了搖頭,"那倒沒有。然而會不會有所謂夢警,在提示着什麼呢?"我半信半疑起來,因為這個夢實在太與我休戚相關了,關係到我的兒子,我如何能不分外驚心?
"誰敢謀害咱們的兒子,除非他不想要九族的性命了!"多爾袞說到這裏時,臉色陰狠起來,"假如真有人謀害了東青,那麼我就把他釘在木架上,將他一點一點地剝皮抽筋,當著他的面把割下來的皮肉烤着吃,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剛剛回過神來,卻險些被他這種臉色和殘忍的話語嚇到,"好啦好啦,你不要再說這些嚇人的話了,我相信了還不成?""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就好,快點睡覺吧,都已經過了三更了。"多爾袞終於鬆了口氣。
我知道他很早就要起身來主持朝議,留給他的睡眠時間確實不多了,於是歉疚地說道:"都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能熟睡,卻被我大呼小叫地吵醒,還把你的手背都給抓破了……""沒關係的,反正我也一向睡不了多久,已經習慣了,正好趁現在醒來了,琢磨琢磨給史可法的那封勸降信該如何措辭。"聽他提到一個"信"字,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對了,早上時五福晉送來的那封信上究竟是什麼內容,你同我講講。""還說不吃醋,這不是明擺着不放心嗎?"多爾袞一面開着玩笑,一面將那封家書的大致內容對我詳細地講述了一遍,他的記憶力非常好,我相信應該不會有什麼遺漏。
"……她還說,這幾壇葡萄酒是在皇宮裏的,她去覲見太后時被留下來陪同用膳,嘗到這種酒味道不錯,所以特地討了幾壇回來,派人送來北京給我品嘗。"我頓時一怔,"這酒,是太後送的?哪個太后,聖母皇太后嗎?""這個她倒也沒特地區分。不過這也沒什麼區別,眼下她們都要依順着我的意願來,籠絡我還來不及,送幾壇好酒也不算什麼。"多爾袞毫不在意地說道。
我心中狐疑,然而卻想不出什麼東西來質疑,又不是太后叫薩日格派人大老遠送酒過來,我能懷疑什麼呢?"那五福晉有沒有說東青和東莪兩個孩子最近如何?"多爾袞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哦,她在信里說,小皇帝很喜歡和東青在一道玩,在她寫信的幾天前,東青還陪同皇上到郊外去遊玩了呢。後來皇上央求太后留東青在宮裏陪他讀幾日書,太后拗不過,只好恩准了。"我無話可說了,多爾袞幾乎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眼下他仍然是這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和語氣,我真懷疑他對兒子的關心究竟有幾分,尤其是比起他心目中永遠排第一位的軍國大事來說。
我不悅了,"這麼久沒見到兒子,你果然就那麼放心嗎?""咳,瞧你認真的,我不關心誰還能不關心咱們的兒子?這樣吧,我寫封信回去,叫他們給東青增加些侍衛;再寫封信給薩日格,等東青回府之後將他看緊一些,不准他私自出去遊玩。"說著,他便披上衣衫下了地,來到書案前坐下。我趕忙過去幫他研墨鋪紙,看着他提起筆來在紙張上一行一行地寫下這些需要叮囑的話。等每張信紙全部晾乾之後,我將它們分別裝入不同的信封,題上不同的收信人名字,連夜叫人送走,這才稍稍安心。
剛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個瞌睡,天就大亮了,我伸手一摸,枕邊空蕩,多爾袞已經起身上朝去了。我心事重重,睡意漸漸消散,於是翻身坐起,沖外面招喚了一聲:"來人哪!"很快有太監在門外恭敬地詢問着:"福晉有何吩咐?"在暖洋洋的陽光照耀下,我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傳太醫過來!"而後頓了頓,補充道:"不要驚動別人。"沒多久工夫,一名太醫就匆匆地趕來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晉貴體何處不適?"我搖了搖頭,"我倒也沒什麼,找你過來不是診脈的,而是讓你檢驗幾壇葡萄酒,看看裏面是否有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太醫顯然一愣,按理說檢驗酒食方面有專門人手,並非他的職責所在,可見到我鄭重其事的模樣,他立即意識到了這件事非同小可,於是立即諾了一聲:"嗻。"我做了個手勢,侍立在門口的太監立即為太醫引路,帶他到酒窖檢驗去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太醫趕來回稟了。我忙問道:"如何?那幾壇酒可曾檢查出異常來?"在我的盯視下,太醫謹慎地回答:"回福晉的話,並無任何異常之處。""一點都沒有?"
"微臣已仔細檢驗,確實沒有任何紕漏,請福晉安心。"太醫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這事兒不要對其他人說起,明白嗎?""回福晉的話,微臣明白。"
等太醫走後,我斜倚着靠墊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過狐疑多慮了?大玉兒如果居心叵測,在酒里下毒的話,難道不害怕薩日格自己喝了之後中毒身亡,將她暴露出來?再說她怎麼能肯定薩日格會送酒來北京呢,難不成這是她假惺惺地給薩日格出的一個主意?可我也好端端地躺在這裏曬着太陽。
此時的窗外,鳥兒的啼鳴聲更加歡快了,微風溫柔地輕拂着,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祥和安寧,似乎並沒有任何危險的因素潛伏。惴惴的心情終於漸漸淡去,我逐漸恢復了寧靜的心態。
一直到天色擦黑,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處理完軍國大事的多爾袞才回來用膳。
"我看你不對勁兒,又在擔心什麼呢?"多爾袞發覺了我的神色不妥,於是中止進食,抬起頭來注視着我。
"王爺,你說咱們能不能把兩個孩子接到北京來?一直遠離咱們,我總歸還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開始隱隱作跳,人都說"左眼跳福,右眼跳禍",我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多爾袞絲毫沒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議,"不行,眼下正是我拖延遷都日期的時候,要是這會兒工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豈不是表示我已經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顧,即將篡位了?""眼下誰不知道你準備自立的念頭,又何必顧忌這些清議呢?"多爾袞神情平靜,胸有成竹地說道:"你不必着急於這一時,剛林和馮銓正在四下聯絡那些大臣們,不出三五日,就會有一份百官聯名的勸進表呈上,恭請我進皇帝位的。到時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請小皇帝退位,封他一個親王爵位,接到北京。""我總覺得這事兒沒有這麼簡單,畢竟聖母皇太后也非尋常女流,她會一點覺察沒有,不想一點對策?"我總覺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靜,危險就越是難以預測,對於大玉兒的心思智慮,我是從來不敢小覷的。
多爾袞握着一隻茶杯,輕輕地左右旋轉着。名貴的正德官窯特有的黃釉,在周圍的巨燭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其實對於聖母皇太后這樣的女人來說,只有斷絕一切讓她試圖染指朝政的念想,她才會徹底安分下來。"他說著這話時,眼睛中閃爍着異樣的光彩。
我正詫異於他這種複雜的眼神時,門外傳來了太監的通稟聲:"主子,盛京方面有緊急書信到,請主子即行拆閱!""哦?是誰的信?"多爾袞一愣。我的心頭也猛地一跳,轉臉向門外望去。
"回主子的話,是領侍衛內大臣鞏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來的。""把信送進來吧。"
很快,一名太監低垂着頭,躬着身子進來,將一封漆了火印的書信呈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退去。他拿起信封拆開,抽出裏面的信紙,一豎行一豎行地看了起來。
我心下疑惑,盛京能出什麼事情?如果要是緊急軍情,理應是留守的濟爾哈朗寫信經兵部傳遞過來;如果要是城內發生什麼變亂,也應該是步兵統領何洛會來信;而鞏阿岱是負責皇城衛戍的,他這麼火急火燎地派人送信過來,難不成是內宮發生了什麼變故?
"怎麼回事,信裏面說了些什麼?"我看到多爾袞的臉色起先是凝重的,到後來漸漸陰鬱起來,就像結了一層厚厚的寒霜,所以連忙詢問道。
他抬起頭來,卻並沒有迎上我詢問的目光,而是將視線轉移向對面的幾盞正燃燒着的蠟燭,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訝異地望着他,卻看到茶杯里的水面上,本來瑩亮的光漸漸流動起來,然後一片片地破碎開來,就像銀閃閃的魚鱗一般,原來他按在桌面信紙上的手正在微微顫抖。我慌了,伸出手來按着他的手背,輕聲喚着:"王爺,王爺,你怎麼了?"多爾袞這才將視線收回,然而望着我的眼神卻是散散的,沒有焦點。他怔了片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淺淺一笑,"啊?沒什麼,還不是氣的!""沒見過生氣的人還能像你這麼笑的,你哪怕掀翻了桌子我倒也不怕,就怕你這種心神恍惚的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無擔憂地問道。
他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鞏阿岱和錫翰惹麻煩了,這不,還叫我給他們善後。我能不惱火嗎?"見多爾袞這樣說,我倒也沒有先前那麼憂心了,"他們闖什麼禍了?值得王爺這麼生氣,可真是不容易。""皇上要去城郊遊玩,他們只帶了五十名侍衛同去,又疏忽瀆職,差點讓皇上被黑熊給嚇到,惹得皇上大怒,回去之後向兩宮皇太后告了一狀。看到形勢不妙,他們害怕皇太后拿他們開刀,殺雞儆猴,問他們個瀆職慢君之罪,所以忙不迭地寫信向我求援來了。"他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我覺得這事情似乎並沒有多爾袞說的那麼簡單。然而此時他的手仍然按在信紙上,我也不能主動要求親自過目一番。
我十分不解地問道:"畢竟他們是朝廷重臣,皇太后沒有干預政事的權力,不能將他們像處置家奴一樣地處治了,不是還得看你的態度,由你決定嗎?"多爾袞似乎若有所思,並沒有在意聽我的疑問,等我的話音落畢,過了片刻,他這才說道:"是啊,他們害怕什麼呀。虧他們還派信使日夜兼程地送來,彷彿我不在他們就性命難保一樣。"我看到多爾袞心不在焉的模樣,知道他正在思索着什麼,所以不便打擾,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許久,他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好啦,別緊張了,快點吃飯吧,冷了就沒法吃了。""嗯,你也繼續吃啊。"我訥訥地招呼了他一聲,這才重新拿起了筷子,夾起一塊烤鹿筋,慢慢吃着。
"你先自己在這裏慢慢吃,我去給他們回封信。"多爾袞說著,雙手扶案站起身來,撿起桌上的書信,轉身離去了。
我心下狐疑,總覺得他的表現很反常。等了半晌,仍然不見他回來,我決定親自去看看。
來到東暖閣的門前,我對門口的太監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輕地將房門推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湊上前去觀察着室內的情景。
多爾袞坐在寬大的書案前,提筆在紙上不知道寫着什麼,只見他神色躊躇而遲疑,就像有什麼事情委實難決,手上的動作也非常遲緩,似乎思路阻塞,無從下筆一般。
我正悄悄地探看着,忽然見他粗重地喟嘆了一聲,將筆一折兩段,頹然地擲了出去,接着忽地起身,一揮手,將桌子上所有的東西悉數拂落於地。紙筆硯鎮滾落了滿地,名貴的玉石筆擱跌了個粉碎,而摺子也散落得到處都是,被潑灑出來的墨汁沾染得一塌糊塗。
我頓時一個戰慄,從來也沒看到多爾袞如此勃然大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儘管我心裏面畫滿了疑問,卻仍然驚悚於他此時燃燒正烈的怒火戾氣,邁不開腳步,猶如被釘子釘在了原地一般。
多爾袞望着一地狼藉,神情獃滯。過了許久,才從書案後走了出來,一直到窗下,步履緩慢而沉重,彷彿疲憊到了極致。
我忍不住走了進去,輕聲喚道:"王爺。"神情恍惚的多爾袞一眼看見我,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轉頭去看那邊的書案,"你剛才都看到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誰想你正在這裏發火。"他沒有說話,眉目間仍然掩飾不住慍色。
"你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我忽然生氣了,心底很是委屈,卻又對他不能硬起心來,"你把那些煩心的事一個人藏着掖着,遲早有一天會把身子弄垮的。"我看到多爾袞似乎在閉目沉思,於是一直沒有開口詢問,生怕攪亂了他的心神。
良久,他終於苦澀一笑,"眼下看來,也瞞你不過了。信里說,自從那天陪侍皇上出遊之後,東青就被傳喚進宮,再也沒有出來。他和訥布庫等人商議過,懷疑東青是被太后給軟禁起來了。"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禁不住雙手一顫,"什麼?!能肯定嗎,太后怎麼敢如此鋌而走險?"我不敢相信,又或者說不願意相信,然而聯繫起多爾袞先前的失態,想必是可以確定。
他嘆了口氣,"若是不可信,我又何至於此?她們居然趁我不在,對我唯一的兒子下手,也真算是對得起我!"我慌忙撿拾起那幾張被墨汁染污了大半的信紙,迅速地瀏覽一番,已經大致地看明白了信中內容。手一松,薄薄的信紙飄搖地落在地上,只覺得心慌氣短,我努力剋制着極度的憤懣,"從盛京到北京,快馬加鞭十日就可以到達,可現在看來足足多耽擱了五六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想必是東青被軟禁起來的頭幾日,太後為了穩定人心,不被我的親信大臣們覺察,才故意召薩日格入宮覲見,用以拖延時間的。"多爾袞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不對,有蹊蹺。""究竟哪裏蹊蹺?"
多爾袞也大感頭痛,躊躇着說道:"她拖延時間究竟是在等什麼呢?按理說既然打定主意挾制我,那麼她肯定很樂意通過這種渠道令我知曉,又何必故意隱瞞呢?"我也一時間摸不清頭腦,又撿拾起地上的書信,重新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動,明白了其中緣由的大概輪廓,沉吟一陣,猜測道:"我覺得,這其中的玄機,多半在於那樁所謂弒君大案上。誰都知道東青年幼,是絕對不可能有這等大逆念頭的,只能將懷疑的方向轉向你。可是就算羅織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們又能拿你怎麼樣呢?"多爾袞冷哼一聲,"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鄭親王還有諸位王公、貝勒、大臣們對太廟宣誓,-有不秉公輔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譴之,令短折而亡!-若要公然違背這一條,我就威信掃地,成了無恥小人,以後還如何號令群臣?"我憤然道:"怕這個做什麼?"
多爾袞出言提醒道:"熙貞,你別忘了,咱們的兒子還在她手裏,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太后肯定預料不到你會翻臉無情,不顧兒子的性命而斷然發兵。到了兵臨城下之時,她不交出咱們的兒子自然是死路一條,如果交出來,興許你還會留她一條性命,她會失去這點理智嗎?""嗯,你說得有理。"多爾袞凝神思慮了一陣,撐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來,"這樣吧,我給兩宮皇太后寫封信,和她們談談交換條件。"兩封信寫完,多爾袞又開始提筆給鞏阿岱回信,叮囑他暫時不要輕舉妄動,同時加派人手,尋查世子下落,確認世子確實無恙,再回信稟告。
他最後一筆寫完,方才稍稍鬆了口氣,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我不放心地問道:"王爺,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還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嘗不可。""不行,今日朝會上已經確定了的,怎麼能朝令夕改?再說我突然不去了,還不是徒惹懷疑,讓群臣疑心我的身體狀況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所以我也不能再繼續反對。
我無奈地叮囑着:"那你明日還是乘轎去吧,也免得路上顛簸,也可以適當地令禮部官員削減部分繁文縟節的東西,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點歇息吧。"說完之後,他就不再言語了,眉頭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體仍然不適還是在繼續焦思勞神。為了不打擾他,我安排人手將信送出后,轉身到隔壁睡覺去了。
這個不眠之夜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的,直到臨近天明,方才勉強入睡。不知道過了多久,被窗外的凈鞭聲響驚醒。我一骨碌爬起,從窗口向外探看着。
武英殿前偌大的廣場上,從漢白玉欄杆以下,按照品級排列的文武官員們,全部身着重大典禮時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馬蹄袖,鴉雀無聲地跪滿了整個廣場。放眼望去,果然是纓簪如雲,冠冕堂皇。
禮樂聲奏起,多爾袞穿了一身四團龍補的吉服,外罩黃紗衣,頭戴鑲嵌十顆東珠的吉冠,在數十名兩黃旗巴牙喇兵的簇擁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黃鑾輿。遍觀四周,但見法駕繁蕪,旌旗蔽空。這種排場與從前在盛京的比起來,無疑是盛況空前的。
在兩扇轎門關閉之前,多爾袞的視線忽然遙遙地朝我這邊望來,與昨晚比起來,簡直就是判若兩人。他現在的精神狀況極佳,整個人都煥發著自信而威嚴的容光,恍如君臨天下。對我注視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撫慰藉的目光,我也還之以寬慰的笑容。
等最後一批官員全部離開廣場,已經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可見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復了寧靜和空曠的廣場,我忽然覺得心裏面空落落的。
現在已經是陰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時節,太陽本該有的,卻躲在雲層里死不出來。悶煞了些鳥雀,一大片一大片地在空中飛旋,煩躁地叫着,像要把太陽呼喊出來。然而,卻陰霾依舊。
我心神不寧地抬頭望向蒼穹。忽然"呼啦"一聲,一隻拳頭般大小的黑影從面前掠過,嚇得我心頭狂跳,倒退兩步。
"連這些畜牲飛禽都來欺負我!"我恨恨地罵著,一轉頭正好瞥見了牆壁上懸挂着的弓箭。慍怒之下,我將滿腔憂煩全部發泄到了這群專門吃腐肉的飛禽身上。當即取下一張軟弓,搭上鵰翎箭,瞄準黑壓壓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脫弦而出,徑直向烏鴉群中疾掠而去。
一聲哀鳴,一隻烏鴉被射了個正着,隨即就迅速栽落下來。殿外的侍衛們見到了,頓時大驚失色,立即趕來,齊齊地跪在窗外,勸阻道:"福晉,這烏鴉可千萬不能射啊,若是被攝政王知道了……""你們不說出去,他怎麼會知道?"我不耐煩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來,搭弓瞄準。
在滿人眼中,我此舉無疑是褻瀆他們信奉的神靈。他們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晉若是見它們心煩,奴才等替您將它們引到別處就是,若是再繼續射殺,恐怕會招惹鴉神,降下禍端於大清啊!"我頹然地放下弓箭,好不容易等侍衛們將烏鴉群引走,我心情卻越發煩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儀式上少了多鐸的身影,我不由疑惑,招來早上侍候多爾袞起身的太監問道:"你可知豫親王今日為何缺席祭孔大典?""回福晉的話,豫親王昨日着了嚴重的風寒,卧床難起,特地遣人告假。主子只說了幾句撫慰的話,並沒有多問別的。"這多鐸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計多半有假。
我又琢磨了一陣,忽然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吩咐道:"你去叫人準備出行,要最簡單的,大家都換上便裝,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以探病的名義,我由大批侍衛護送着出了皇城,多鐸的王府就在德勝門外,沒多久就到了。
我進了王府,卻撞見了正在和妓女們搭檯子唱戲的多鐸,看起來精神好得很。被撞破謊言的多鐸很尷尬,急忙遣走了這些鶯鶯燕燕,換了衣裳,將我引到內廳。
我和他向來沒有什麼客套,此時更是開門見山:"東青大概被太后給軟禁起來了,我再三思量也拿不定主意,只好過來問問你的意見。""消息確切嗎?"多鐸有點不敢置信。
我嘆了口氣,拿出昨晚接到的那封密信給他看,多鐸迅速地瀏覽了一番,神色一沉,恨恨罵道:"要麼說我哥就是犯賤,我早就說那個女人自從有了兒子之後就肯定變了心,他偏就不聽,好像魂兒都被那女人勾走了,當年先皇對她睬都不睬,就我哥那個傻瓜拿她當塊寶!這下好了……"儘管我心裏早已有數,然而這樁事從多鐸的嘴裏說出來,就更是確鑿無疑了,於是我的心裏越發不是個滋味。
多鐸似乎並不打算像以前那樣迴避這個話題了,他坦率地說道:"嫂子,不管我哥究竟下不下得了狠心,咱們可都得站在一條船上。聖母皇太后和我哥那檔子事兒,我也就不在你面前避諱了。"我默然一陣,點了點頭,"我心裏多少明白點,十五叔就直言直語好了。""如今東青出了事兒,我哥怎麼個說法?他到底是死死抱住舊情人不放,還是要兒子囫圇個地回來?"我將昨晚與多爾袞的商議結果詳細地對多鐸講述了一遍。
他靜靜地聽着,緩緩折上信紙,臉上逐漸恢復了一名沙場宿將應有的審慎和冷靜,沉思一陣,說道:"說句實話,我哥這人一旦牽扯到兒女情長方面,總免不了優柔寡斷。上次崇政殿上爭奪皇位時,局面完全在咱們的控制中,他只要點個頭就可以登上寶座,可他猶豫什麼呢?還不是所謂的八旗穩定和那個庄妃?真是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沒錯,王爺的確是謹慎過頭,凡事都要謀定而後動,又和先皇一樣愛惜名聲,所以不想動武,而蒙上弒君篡位的惡名。""在我們滿人這邊,名聲未必重要。"多鐸嘆道,"只可惜我哥從小讀漢人的書讀得太多,也多少沾染上漢人好名的毛病。否則……"在沒有漢化的滿洲,無所謂嚴格的道德倫常的框架,基本上是以實力決定成敗,曲折幽深的權謀與維持微妙平衡的手段也照樣會失去用武之地。狐狸再狡滑也沒用,獅子大口一張就吃掉它了,除非它也有一口尖牙和滿身勁肌可以對抗。
"正是如此,我今日瞞着王爺過來找你,就是要對太後來個乾脆點的解決方式,咱們要準備一個出奇制勝的法子。"如此這般,我們計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一個大膽的計劃逐漸成形。
多鐸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覺得這個計劃能瞞得過盛京那一班人嗎?"聽多鐸再次提到東青,我禁不住憂形於色,輕輕嘆息一聲,"正因為東青在她手上,我才不得不採取特別手段來解決此事。"我不是杞人憂天,就算多爾袞現在答應大玉兒不謀奪福臨的皇位,大玉兒也未必肯放東青回來。如果多爾袞鐵了心,就算是有誓書在前,也照樣反悔不誤。以大玉兒的精明,如何會料想不到這一點?
由於對原本歷史的了解,令我格外恐懼,也促使我不得不竭力避免宿命中的厄運最終來臨。"王爺只要在一日,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一旦王爺不在了,咱們絕對是最先被清算的倒霉鬼,到時候已經是太平盛世,有多少人願意跟咱們起兵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咱們肯定比誰死得都難看。"多鐸沉思着,踱了幾個來回后,攥緊了拳頭,"我下定決心了,要干就幹個徹底的!"說完之後,他又用關心的眼神注視着我,"嫂子,我看你就不要和我一道去冒這個險了。若是我哥知道你和我一道悄悄溜走,還不得火冒三丈?""我不是對十五叔不放心,畢竟這次主要是要救東青出來,我不親自去的話,實在是一刻也不得安心。"憂心忡忡地說到這裏,我又恨恨道:"如果太後果真對東青不利,我就豁出去和她拼了!"多鐸無奈地答應了,"那好吧,我這就回去準備。現在城內凡是五百人以上的軍事調動必須有攝政王的手令和兵符,同時還要兵部的行文。我最多只能帶兩三百人秘密趕到永平,那裏都是我的部下,就好辦了。"我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咱們要在追兵趕來之前出關。""可是你該如何出來?要不現在咱們就收拾東西動身吧,現在就是出城的最好時機。"我沉默一陣,然後搖了搖頭,"我覺得此去甚險,前途難測,萬一……"惆悵和落寞的情愫漸漸湧上心頭,彷彿自己這一去就再難回頭一樣,"我要盡量拖延他知悉此事的時間。"出於不安的心理,我想在臨走前,寫封信把其中緣由交代清楚。還有,我答應給他縫一雙手套,這兩天閑暇時已經完成了一半,我想利用剩餘的時間把這份心意完成,算是稍稍彌補一下我對他的歉疚。
多鐸問道:"你回了宮,該如何出來?等到晚上宮門下鑰,就更加困難了。""如何出宮,我自有辦法。"
……
等多爾袞回宮時,已經是日影偏西了。我放下手底的針線活,起身幫他更換衣衫,他的眼睛倒也挺尖,一轉頭就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針線籮筐,"咦,你還說到做到,真就忙活起來了。"接着打量着已經完成了大半的手套,"速度還是挺快的嘛,讓我先瞧瞧。"還沒等我同意。他就拿起了已經縫好的一隻套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檢視着,"老實交代,你這是不是作弊了?這針腳如此嫻熟,哪裏像你這個生手做的?""王爺還真會誇獎人,雖然兜了個圈子,卻讓人聽了心裏更要舒坦幾分。"我的臉上開始發燙。我的女紅實在糟糕透了,也就是這手套縫起來簡單,又不用繡花,所以細心一些也能勉強過關,卻絕對當不起他這般誇獎。
"愛屋及烏。只要是你縫的,無論好壞,我都滿意。"多爾袞的目光又轉移到我的手上,"你也要小心,千萬別扎到手。"我微笑着打趣道:"呵呵,我若是真的扎破了手,你怎麼辦?是不是要忙不迭地過來幫我吸吮傷口?"我聯想到了現代時在電視劇里經常看到的片段,於是拿來開涮。
多爾袞端起一杯涼茶,走到炕前,"你當我是屬蚊子的,那麼喜歡吸人血啊!"邊說邊坐了下來,順手攬住我的肩頭,將我手裏的針線都拿了去,"歇息歇息吧,別累着了。"我實在太留戀依偎在他身旁時的這種安全感。想到晚上我就要離開他,奔波千里去拯救我的兒子,拯救我們的命運,就格外地緊張,甚至冒出一絲惶恐的念頭來。
"熙貞,你是不是又在惦記東青的狀況了?"許久之後,多爾袞開口問道。
"嗯。"我簡單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再多說話。
多爾袞拉過我的手來,撫摸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太后沒有膽量拿這個開玩笑的。只要我和她談好了條件,她自然會老老實實地將東青交出來的。"我忽然很想問,假如大玉兒果真謀害了東青,那麼多爾袞會如何報復?殺了她?他能下得了手?殺了她兒子,叫她同樣嘗嘗喪子之痛?這倒是比前一條更有可能性。不知怎的,一股戾氣漸漸蒙上心頭,暗暗道:"好,你下不了手,我不勉強,不過你阻止不了我替你下手。"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忍耐、在包容,即使一次次醋海翻騰,一次次黯然神傷,也依舊不對他吐露一句怨言。然而事到如今,我和大玉兒實際上已經到了狹路相逢,必須背水一戰的時候了。
即將離別時,總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心跳急促而不安。
"王爺,已經戌時了,還是先把葯喝了吧!"我將一碗熱騰騰的湯藥小心翼翼地端上來,用湯匙攪和着,好讓溫度能夠稍稍降低一些。
由於下午時我們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多爾袞一直忙碌到現在,也沒有將所有的奏摺看完。他頭也不抬地說:"唔,你先放在那裏吧,我待會兒再喝。"我並沒有聽他的,而是直接將葯碗端到他面前,微笑着勸道:"湯藥太苦,你很不想喝,說不定我走了,你會叫人悄悄地把它倒掉,我必須親眼看着你喝下去才能放心。""誰說的?"多爾袞這下終於將目光從摺子上轉移過來,盯着我看,"哪個奴才敢亂嚼舌頭,我就叫他以後再也說不出話來!"說罷,他把整碗湯藥全部喝了下去。
回到炕上,我繼續縫着手套,另外一隻也快要完成了。周圍雖有好幾盞蠟燭,卻終究比不上陽光,我盡量湊在最明亮處,一針一線,生疏而緩慢地縫着。
"你着急什麼呀?反正我這段時間也沒空出去騎馬行獵。瞧你跟被人催着趕工一樣!這燭光昏暗,別累壞了眼睛。"多爾袞從書房裏走出來,舒展了一下肢體,又揉捏着手腕。儘管一般的摺子我可以幫他代筆,然而親信重臣或者重要奏摺,有許多話需要特別交代的,還是要他親自動手批示。這大半天下來,工作量也着實不小。
"沒關係,就差一點了。"我忙活着手底下的針線活,解釋道,"我這人性子急,有些事情當日若是沒有完成,就一直惦記擔心着無法入睡,所以還是盡量趕完吧。"多爾袞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從後面伸過手來,捉住了我的手,輕輕握着,"先放下來,我跟你說幾句話。"我見他的樣子很鄭重,於是心中疑惑,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你要同我說什麼話?"他扳着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來,然後握住我的雙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陣,似乎心事重重,不方便說出口一樣。
我用詫異的眼神望着他,"王爺莫非有什麼話想說卻沒有勇氣說出口?如果要是問我,那就儘管問吧。"多爾袞似乎躊躇了一陣,終於開口問道:"我問你,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忽然感覺他似乎對我產生了一些懷疑,他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令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猶豫片刻,我回答:"丈夫要有責任心,妻子要忠貞,夫妻之間要互敬互愛……"這幾句話回答得模範而標準,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也就是說,不能對對方有半點隱瞞,要坦誠相對,是不是?"他並沒有留給我喘息和考慮對策的機會,緊接着問道。
"確實如此,只是我不明白王爺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儘管表面上依然平靜而略顯疑惑,然而我的心正跳得厲害。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妨今日就把平日隱瞞對方的那些秘密全部公開,毫不隱藏,而且不準避重就輕,這樣心裏才能徹底暢快,不是嗎?"說著這話時,他的眼眸里竟然也帶了一絲忐忑,還有猶疑,好像連他自己都沒有下定這個決心。
我緊張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了,卻仍然保持着平靜的語氣,"我不相信,王爺有事情隱瞞熙貞。在我們新婚的第二日,王爺就對我說,他可以欺騙任何人,就是不願意欺騙女人;他可以對任何一個敵人冷酷,卻可以對自己的女人保持最大限度的仁慈。不是嗎?"多爾袞聽完這話后,忽然像如釋重負一樣,鬆懈下來。他攥緊了我的手,"那麼你呢,你真的對我沒有一絲隱瞞?"我毫不避縮地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堅定地回答道:"只要王爺以真心對我,我必然以真心回報。要是我有半點傷害或者背叛王爺的意圖,那麼就……""好了。你不要說了,我相信你。"他的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氣,握得我的雙手生痛,我強忍着沒有叫出聲來。
他疲憊而頹然地鬆開手來,搖搖頭自嘲着:"剛才是我胡思亂想了,你不要介意。"接着背過身去,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一輪明月,不再說話了。
過了一陣,多爾袞聲音喑啞而低沉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你是一個聰明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喜歡聰明的女人。"接着,就仰面躺了下來。他兩手交疊着放在腦後,靜靜地凝視着窗外,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我反覆咀嚼着他的最後一句話,終於猛醒:他方才是想把他和大玉兒之間的關係徹底交代一番,包括過去和現在,以作一個了結。然而話到嘴邊,卻終於失去了勇氣。他害怕傷害我。舊事就如同沒有完全癒合的傷疤,在殘忍揭開的同時,既令他痛楚,也令我恐懼。
愛情確實是溫柔鄉,它的誘惑是無法用意志控制的,明知道是飲鴆止渴,卻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側耳傾聽時,多爾袞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起身來幫他脫去了靴襪,又找了被子幫他蓋在身上,在我做這些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反應,睡得很是昏沉。我知道,這是藥物起作用了。
看看剩餘的時間不多了,我抽身到書房,準備給他留一封書信,將我不告而去的緣由詳詳細細地解釋清楚。然而心緒煩亂的我,思路根本無法像往常一樣通暢,只覺得冥思苦想,斟酌艱難,匆匆地寫了幾遍,仍然覺得詞不達意。最後,只簡單地留下了寥寥數筆,最後一句是"事畢即歸,望王勿念,大事為先"。然後將這些廢棄的紙張在燭火前一一引燃。
看着飄落於地的灰燼,我的胸中湧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難以言喻。
我用最短的時間準備好了一切,偽造了數張密令以及調兵手諭,取來玉璽,一一端正地加蓋完畢。又多準備了幾張空白紙,同樣蓋上璽印,最後全部捲起來,妥善地塞進一隻紙筒里,蓋嚴蓋子。
回到卧房,我來到炕前,去翻檢多爾袞先前褪下來的外衣。在袖子的暗兜里,我摸到了一串鑰匙。這是他開啟存放機要柜子的鑰匙,我需要的是盛京王府的書房裏所用的那一把,那裏面有很多重要文件,自然也會有各個官員的把柄和證據。雖然我從來沒有打開來看過,但卻可以大致猜測出來。在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利用裏面的一些東西來挾制某些大臣,令他們不得不為我效勞。
我辨認出那一把,迅速地卸了下來,藏入自己的口袋。剛剛將剩餘鑰匙重新放回時,忽然聽到背後一陣聲響。我陡然一驚,趕忙轉過身來,卻見熟睡中的多爾袞翻了個身,將被子壓到了身下,鼾聲依舊,我這才鬆了口氣。
看看準備得差不多了,我換上出行時的衣服,穿上靴子,再次來到炕前,將已經縫好的那副手套連帶書信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炕桌上。
我久久地凝視着他沉睡中的面龐,就像七年前,新婚之夜過後的早上一樣。他難得睡得那麼沉,即使我的手撫摸上去,也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過去這些年,歲月多少在他的眉目間留下不易覺察的滄桑,還有當年沒有的倦容。
我俯下身來,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記,輕輕道:"王爺,你等着我的捷報傳來吧。"言畢,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密令"和腰牌在手,我輕而易舉地帶領了一百名侍衛出了宮城和皇城。在西直門外,我們換上坐騎,一路疾馳,先後經過德勝門和永定門,雖然此時城門都已關閉,卻不得不對我們這一行人放行。聽着沉重的城門打開時巨大的輪軸所發出的摩擦聲,我心中篤定了。
出了永定門,在灑滿清輝的寬闊官道上快馬加鞭,很快就行進了十餘里路。這時前方已經遠遠地出現了大量火把的光亮,很快對方也發現了我們,當先一人朝我這邊連連招手,"嫂子,我在這兒等你半天啦!"策馬迎上前去,勒住停下之後,我陡然發現,多鐸居然在大半夜的穿了一身白衣,似乎與我們此次的秘密行動大不相符。裝瀟洒也沒有這麼裝的,他也太囂張了點,好聽點說,就是太有個性了。
"我的十五叔啊,你用得着穿得這麼扎眼嗎?"他狂放不羈地一揚馬鞭,遙指盛京方向,"咱們這次回去,當然是要用陽謀對付那些人的陰謀,用不着像個梁上君子一樣穿身夜行衣。就別耽擱了,咱們馬上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