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被遺棄的人
Chapter4被遺棄的人
在荒原上孤零零一個人跋涉時,以為只要找到人就好了,可原來即使置身人群中,她仍然是被遺棄的人。
洛蘭清醒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在基地附屬醫院的醫療艙里。
她懵懵懂懂地坐了一會兒,才想起失去意識前的事。
竟然又暈倒了!而且,哪裏不能暈,為什麼非要不知死活地暈倒在辰砂懷裏?
不會是他一怒之下揍了她,她才進了醫療艙吧?
“我怎麼會受傷?”
清初說:“只是身體消耗過度,藉助醫療艙讓各個器官迅速得到休息,醫生說睡一覺就沒事了。”
“這樣啊。”看來辰砂比她想像的有人性。
清越哭喪着臉說:“公主又不參軍,幹嗎要按照軍隊的標準去測試體能啊?他們不心疼,公主自個兒也不心疼自個兒嗎?”
洛蘭看她眼睛泛紅,估計一直守着她,顧不上休息,心裏一暖,笑着說:“讓你擔心了,是我自己沒有掌握好分寸,和封林他們沒有關係。”
“怎麼可能和他們沒關?一幫居心叵測的異種……”
“閉嘴!”
洛蘭第一次疾言厲色,把清越和清初都嚇了一跳。
封林出了電梯,急匆匆地向洛蘭的病房走去。
突然,她停住腳步。
病房外,紫宴倚牆而站,一邊拋玩着幾張塔羅牌,一邊仗着超常的聽力異能,在正大光明地偷聽。
封林走過去,無奈地問:“你最近很閑嗎?”
紫宴瞥了她一眼,弔兒郎當地說:“我現在不是正在工作嗎?呦!聽聽!咱們可都是居心叵測的異種……”
“公主說的?”封林臉色難看,抬腳就要往病房裏沖。
“不是。”紫宴一把抓住她,笑眯眯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別激動,好好聽戲。
病房內。
洛蘭盯着清越,嚴厲地說:“我以後永不想聽到你用這樣的口氣說‘異種’兩個字!”
清越含着淚,滿臉不服氣:“我又沒說錯,他們本來就是‘攜帶異種基因的人類’!”
清初不停地拽清越的衣擺,暗示她別再說了,可是,清越壓根不理會。她梗着脖子,振振有詞地問:“如果不是他們居心叵測,公主怎麼會來奧丁?如果不是他們,我們現在還好好地待在阿爾,和親人朋友在一起,難道公主不恨他們嗎?”
洛蘭被問住了。
真的洛蘭公主肯定恨奧丁吧!
但是,她是假的。
如果不是奧丁聯邦逼娶洛蘭公主,她已經死在G9737基地。從某個角度來說,奧丁聯邦救了她,雖然不至於感恩戴德,但是她的確對奧丁聯邦沒有絲毫惡感。
而且,她失去了所有記憶,對“異種”沒有絲毫既定的觀點和偏見,所有的了解是從紫宴、封林、千旭……他們開始。
迄今為止,她不覺得自己比他們更聰明、更能幹、更優越。
清越看洛蘭不吭聲,越發理直氣壯:“公主明明恨着他們,何必要委屈自己……”
“我不恨他們!”洛蘭斬釘截鐵地說出了真實的想法,她只是接收了公主的身份,沒有接收公主的愛,更不會接收她的恨。
清越不敢相信地瞪着洛蘭。
“奧丁聯邦只是提出要娶一位公主,沒有指明是我。逼迫我出嫁的不是奧丁,是阿爾!作為被阿爾帝國拋棄的公主,如果要恨奧丁,那就更要恨阿爾。我是不是還應該去找打暈我、把我扔上飛船的阿爾皇帝報復?”
清越神色窘迫,不能回答。
洛蘭堅定地說:“從登上飛船開始,我已經決定了,只為自己而活!星際浩瀚,何處不能安家呢?”
清越喃喃說:“可是,這裏是奧丁聯邦,他們都是異種啊!”
洛蘭知道不應該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清越和清初,但是,這裏是奧丁,為了她們的安全,也為了自己的安全,她必須儘可能糾正她們倆的想法。
“你也說了,這裏是奧丁聯邦,圖一時說話痛快,得罪了人,誰會受罪呢?清越你一直抱怨安達對清初和顏悅色,對你總是冷言冷語,你有沒有想過安達為什麼這樣?安達對你只是略施懲戒,如果換一個心胸狹隘的人,憑他的地位,有無數種方法弄死你!到那時,你覺得阿爾的皇帝會替你申冤嗎?”
清越臉漲得通紅,狠狠地咬着唇,淚珠在眼眶裏滾來滾去。
洛蘭覺得微觀利益敲打完了,可以再講講宏觀大道理。
“你們倆的基因是純粹的人類基因嗎?”
清初看了一眼沉默的清越,細聲細氣地回答:“聽說我的先祖是很有名的星際探險家,他為了獲得夜間視力,仿照貓科動物的基因編輯修改過自己的基因,還做過美化容貌的基因手術。”
“清越,你呢?”洛蘭問。
清越僵着臉、硬邦邦地說:“我們的基因怎麼可能和公主一樣珍稀?我的祖先個子不高,修改過身高的基因,還做過美化容貌的基因手術。”
洛蘭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地球時代,有一個‘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講的是一群士兵上戰場打仗,因為害怕,都逃跑了,結果,逃跑了五十步的士兵嘲笑逃跑了一百步的士兵。你們覺得那逃跑了五十步的士兵應該瞧不起逃跑了一百步的士兵嗎?”
清越和清初表情十分複雜,都不吭聲。
洛蘭一手拉住清越,一手拉住清初:“我們已經在奧丁聯邦了,總想着它的壞處,只會讓自己不開心。嘗試着去發現它美好的一面,讓自己過得開心一點,好嗎?”
清初立即點點頭。
清越遲疑了一瞬,最終也輕輕點了下頭。
洛蘭想,眼下只能先這樣了,如果她們還是無法接受奧丁,也許,等到她有能力了,會想辦法把她們送回阿爾。
病房外。
紫宴一邊偷聽,一邊轉述給封林聽。
封林第一次聽到“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越品越覺得有意思。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到她和紫宴身旁。
封林驚訝地抬頭,看是辰砂,十分尷尬,不管怎麼說他們這是偷聽人家老婆的壁腳,被抓個現行。
紫宴卻沒有絲毫不好意思,神情自若地把洛蘭之前說的話簡單複述了一遍,笑眯眯地問:“是不是很有意思?”也不知道他問的究竟是公主有意思,還是故事有意思。
辰砂不動聲色,淡淡地說:“故事是有點意思。”
封林興奮地說:“諷刺得又毒辣又精準!我一直覺得,那些人自個兒也不幹凈,卻總是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下次我去參加星際學術大會,再有人給我甩臉色看,我就學公主這招給他們講故事,好好噁心他們一下。”
封林瞅着辰砂,話裏有話地感慨:“我們運氣不錯!本來以為是個大麻煩,沒想到公主腦子這麼清楚,性格又好,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是挺不一樣!”紫宴目光幽深,把一張牌彈出去,“如果不是她毫不推拒地做了身體檢查,我都要懷疑她是個假貨了。”
封林踹了紫宴一腳:“你的職業病可真是不輕,自己是賊就看誰都是賊。我親自給她抽的血,檢查結果百分之百的人類基因,非克隆體,絕對真得不能再真的自然人。”
辰砂冷冷地問:“你們都很閑嗎?要不要幫我去訓練新兵?”
紫宴隨手一揮,把所有塔羅牌收起來,轉身就走。
“喂,你去哪裏?”封林問。
紫宴頭也不回地說:“彙報工作!去給執政官閣下彙報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
封林對辰砂尷尬地笑:“我是來巡查病房的。”
洛蘭穿好衣服,正準備找醫生問問可不可以出院,門鈴聲響起。
洛蘭說:“請進。”
門緩緩滑開,封林走進來,看洛蘭的眼神格外溫柔。
洛蘭覺得詭異:“你幹嗎這麼看着我?”
“恭喜你啊!”封林一邊檢查醫療艙的各項數據,一邊說,“你的體能是E級,但潛力非常高,好好訓練,有可能成為A級。”
一個有希望的廢材?
洛蘭琢磨了一下,決定忽略“廢材”,只看重“希望”。
“看來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只是很大!你知道你昨天在重力室里堅持了多久嗎?”
“多久?”
“嗯……反正很久。你怎麼做到的?”
“你不是告訴我儘力堅持嘛!”身陷絕境,不是生就是死,自然就能做到了。
“每個人都知道,但那只是一個測試,沒有人會像你一樣豁出命地去堅持。”
“我也不知道了。”洛蘭心裏有鬼,不想再探討這個話題,“我現在身體沒事了吧?可以回去了嗎?”
“沒問題,可以回去了。”
洛蘭正準備叫飛車,封林指指外面:“辰砂來接你出院了。”
她風騷地眨眨眼睛,做了一個撕開自己衣服、挺起胸膛撲上去的姿勢,用口型無聲地說:“搞定他!”
洛蘭立即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洛蘭跟着辰砂上了飛車。
兩人並排而坐。
辰砂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洛蘭如坐針氈,心裏不停地暗罵清越和清初不仗義,竟然毫不猶豫地扔下她溜掉了。
她覺得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裏一直不說話好像很尷尬,也有點不禮貌。她賠着笑,沒話找話地說:“你應該工作很忙吧?麻煩你來接我真是不好意思……”
“閉嘴。”
“為什麼?”洛蘭腦袋一熱,脫口而出。
“不用假笑,也不用沒話找話。”辰砂頓了一頓,“不是我想來接你,執政官聽說你暈倒了,命令我表現一下。”
還真是犀利坦率啊!不過,說開了也好,不用演戲了。洛蘭默默地別過頭看窗外風景,心裏吐槽周圍的人比他們“夫妻”更操心他們的“夫妻關係”。
飛車停在房子前,洛蘭說了聲“謝謝”,立即下車。
一走進大廳,竟然看到了紫宴。
洛蘭禮貌地打招呼:“公爵。”
紫宴笑眯眯地回應:“公主。”
本以為禮節性地問候完,兩人也就擦肩而過,各忙各事了。
沒想到,紫宴竟然風姿綽約地走過來,擺出一副長聊的姿態。
洛蘭被他擋住路,只能配合地問:“有事嗎?”
紫宴笑得十分曖昧:“昨天在重力室,你一見辰砂,就熱情地撲過去抱住了他。”
洛蘭滿面驚訝:“啊?真的嗎?我不記得了!”
一個忘字訣將所有丟人的事一筆勾銷。她會說“看到辰砂出現在光柱里時,覺得簡直像是拯救我的天神降臨,激動得熱淚盈眶”這麼丟人的話嗎?
“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紫宴滿臉遺憾。
洛蘭也很遺憾:“當時精疲力竭,腦子一團混亂,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哎喲!可憐的辰砂,被人又摟又抱、便宜佔盡,還沒有人負責。”紫宴睨着剛走進來的辰砂。
“三秒內,滾!”
紫宴立即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執政官有話要我轉告公主。”
辰砂一言不發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向樓上走去,表明完全沒興趣。
洛蘭疑惑地看着紫宴,不知道奧丁聯邦的大老闆要告訴她什麼。
“執政官說辰砂從沒有談過戀愛,如果哪裏做得不好,請你多多包涵。”紫宴明知道辰砂聽力不比他差,還裝模作樣地湊到洛蘭耳畔,低聲說,“再告訴你個秘密,辰砂還是處男,好好享用哦。”
辰砂像是利劍一般直刺過來,紫宴狼狽地連翻帶跳,直接從窗戶逃出去。
洛蘭一臉獃滯,為了不被滅口,剛才的話還是裝沒聽見吧。
辰砂看向洛蘭,洛蘭立即顧左右而言他:“紫宴說的那個重力室的事……我當時真的已經累糊塗了,抱歉。”
“沒什麼,就像是抱着一隻黏皮鼬而已。”辰砂輕描淡寫地表示不介意。
洛蘭慢吞吞地往自己屋子走,一邊覺得應該感謝辰砂的寬宏大度,一邊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她默默琢磨了一會兒,上星網搜索黏皮鼬。
身長一米七到兩米二,形似臭鼬,卻沒有毛髮,渾身分泌黑綠色黏液,散發著濃烈臭味的原始星生物。
洛蘭盯着黏皮鼬的圖片看了一分鐘,默默地登錄《原始星曆險》的打怪遊戲。
輸入辰砂的頭像,把怪物全部替換成辰砂,然後,她拿起激光劍,開始兇猛地一個個砍怪。
你才是黏皮鼬,你們一家都是黏皮鼬!
早上。
洛蘭縮躺在沙發上,瀏覽《古地球史》。
蘋果、塔羅牌、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都和古代有關,一件、兩件是巧合,三件則必定有原因。
可以肯定,自己一定因為某種原因,對古代的風俗文化比較了解。
但是,她的知識很零散,並不系統深刻,不像是從事這方面的專業研究,那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一種可能,如果有很親近的人從事相關職業,那麼朝夕相處,耳聞目睹下,她很有可能知道這些知識。
是她的父母從事相關職業,還是……她的戀人?
想到前一種可能,她很悲傷,因為不知道父母是否仍然健在,是否會因為她失蹤而痛苦,想到后一種可能,她覺得很驚悚。
“不可能,絕不可能!”洛蘭抓着頭髮,用力搖搖頭,把腦子裏的念頭趕了出去。
嘀嘀的蜂鳴聲響起,洛蘭看是封林,立即接通視頻通話。
封林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出現在她面前:“幹什麼呢?”
“看書。”
“一個人?”
洛蘭睨着她:“你覺得我能和誰在一起?”
“辰砂啊,你可是已婚女士。”
洛蘭皮笑肉不笑地說:“謝謝提醒哦。”
封林聳聳肩:“來研究院吧,中午一起吃飯,吃完飯我們聊聊。”
三十分鐘后,洛蘭和封林在餐廳門口碰面,一起走進餐廳。
兩人要了不同口味的營養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封林問:“你和辰砂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啊。”洛蘭真誠地覺得,“相敬如‘冰’,互不騷擾”就是他們最好的相處方式。
“別裝傻,我是說你們的感情有沒有進展?”
洛蘭戳着盤子裏的糊狀營養餐,慢吞吞地說:“如果你真的很希望我們倆的感情有進展,倒是有個方法。”
“什麼方法?”
“你和辰砂熟,可以找他談談,讓他熱烈地追求一下我,打動我的芳心,讓我愛上他。”洛蘭眨巴着眼睛,“我從沒有談過戀愛,肯定很容易被打動的。”
封林徹底傻眼了,顯然,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洛蘭心裏竊笑,辰砂這塊板磚真是太好用了,哪裏需要就可以往哪裏搬。
封林猶豫着想說什麼。
突然,她臉色大變,像箭一樣破窗而出,飛躥出去。
發生了什麼?
洛蘭一頭霧水地東張西望,聽到一聲聲咆哮傳來,有人撕心裂肺地吼:“A級體能,突發性異變!有人員重傷!請求援助……”
整個餐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表情沉重、一動不動地坐着。明顯他們很關心外面發生的事,卻沒有一個人出去。
洛蘭試探地問附近的人:“要不要去幫一下封林?”
他們的目光很奇怪,隱隱透着痛苦和無助,竟然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洛蘭很不喜歡這種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一咬牙,輕手輕腳地從剛才封林破窗而出的地方鑽了出去。反正封林說了,不允許她進入的地方都不會對她開門,應該不會撞到什麼軍事機密。
洛蘭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穿過綠化林帶,看到眼前的一切,一下子石化了——
空曠的路上,飛沙走石,一片狼藉,一隻兩米多高的野獸正張着血盆大口在憤怒地咆哮。
不遠處,幾個士兵抱着兩個血肉模糊的士兵往後撤退,還有一個來不及被救走的士兵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封林擋在那個士兵身前,和野獸對峙。
野獸聞到血腥氣,更加狂躁了。
它抬起利爪惡狠狠地拍向封林,一招一式頗有章法,竟像是深諳搏擊。
封林與野獸纏鬥的同時,舉槍向野獸射擊,但不像是為了奪去野獸的性命,更像是為野獸注射藥劑。
野獸的攻擊兇殘無情,封林卻不忍下手,一時間險象環生。
當她從側面,又一次舉槍對野獸射擊時,野獸狡猾地突然一個擺身,後肢用力在地上一蹬,整個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利爪抓向封林。
眼看着封林就要被利爪穿胸而過,辰砂突然出現,以攻為守,人在半空,雙腿連踢,每一腳都直擊野獸眼睛,野獸被逼得向後退去,封林獲救。
楚墨趁機上前,救治那個昏死的士兵。
辰砂一邊和野獸搏鬥,一邊冷靜地問:“鎮靜劑?”
封林說:“已注射70毫升。”
辰砂神情肅殺,再沒有開口。
封林哀求地叫:“再給他點時間。”
野獸躍起,揮爪攻擊,辰砂不退反進,腳尖在野獸揮出的爪子上輕點一下,借力空中翻身,從野獸頭頂掠過,站在野獸的後背上。
野獸狂躁地前躥后跳、左搖右擺,想要把背上的辰砂甩下去。辰砂穩如磐石,猶如長在了野獸的背上。
他眼神冷漠如冰,屈膝、彎身、探手、揮刀,一連串動作快若閃電,鋒利的匕首插入了野獸的脖頸中。
辰砂飄然落地,在他身後,野獸凄厲地悲鳴一聲,沉重的身軀砰然倒地。
塵土飛揚中,辰砂回身,對着野獸的屍體敬軍禮。
封林悲痛地低下頭,用手掩着眼睛遮去盈盈淚光。周圍的士兵默默地摘下軍帽。
辰砂一言不發,大步離去。
和洛蘭擦肩而過時,他的目光在她驚懼的臉上一掠而過,眼神更冷了。
洛蘭滿腹疑問,朝着野獸的屍體走去,想找封林問一下。
沒想到她剛往前走了幾步,封林嗖一下就擋到她面前,眼神警惕、氣勢駭人,嚇得洛蘭立即往後退。
封林反應過來,忙僵硬地笑了笑,掩飾地說:“你也看到了,發生了野獸傷人的意外事故,很多事要處理,你先去吃飯,待會兒我們辦公室見。”
洛蘭忙說:“好的。”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雖然法律上她已經是奧丁公民,可其實沒有一個人真正接納她,即使是對她最友善的封林。
她默默地回到餐廳。
餐廳里已經沒有一個人,空曠的大廳里,只有清潔機械人轉來轉去地打掃衛生,平時幾不可聞的機器運轉聲,現在卻顯得有些刺耳。
想到辰砂的冰冷目光、封林的戒備表情,洛蘭覺得身體發冷,下意識地蜷縮到椅子裏,雙手環抱在一起。
據說,在面對未知事物時,一知半解才最恐懼。現在,她滿腦子的疑問正不受控制地化作血腥畫面,讓她越發恐懼。
洛蘭回想之前聽到的話,上星網查詢“異變”,搜索到一大堆無用的資料,沒有任何信息能解釋她剛才見到的事。
洛蘭想找個人問一下,就算不能回答她的疑惑,至少能聽她吐吐槽,發泄一下情緒。但是,所有人的反應都在告訴她,這不是一件可以隨意討論的事。
而她,只是一個用着別人名字的可憐替身,沒有國、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想找個人訴下苦都找不到。
洛蘭獃獃地盯着不遠處擦洗桌子的機械人,鼻子發酸。
在荒原上孤零零一個人跋涉時,以為只要找到人就好了,可原來即使置身人群中,她仍然是被遺棄的人。
眼淚將落未落間,她突然想起什麼,急急打開通訊錄。
好友欄只有一個名字:千旭。
千旭也會把“駱尋”的名字放在他的好友欄里嗎?真的可以去問他這麼敏感的問題嗎?他會不會敷衍她,甚至終止通話、疏遠她?
洛蘭懷着緊張忐忑的心情,給千旭發信息:“可以視頻通話嗎?”
一瞬后,千旭出現在她面前,關心地問:“怎麼了?”
洛蘭期期艾艾、小心翼翼地問:“你知道異變嗎?”
“知道。”他穿着淺藍色的病人服,坐在工作椅上,神情淡定,聲音柔和,似乎洛蘭問的問題沒有什麼大不了。
洛蘭的心一下子安定了:“剛才我看到一隻野獸。他們說什麼‘A級體能、突發性異變’,一個軍官殺死了那隻野獸,卻又對野獸敬禮。被野獸傷到的士兵對那隻野獸,不但不憤怒,還很悲痛。”
千旭坦率地問:“你想知道為什麼?”
洛蘭點點頭。
“A級體能、突發性異變就是一個A級體能、攜帶異種基因的人,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體內的異種基因完全性壓倒人類基因,不但瞬間改變了他的體貌,還摧毀了他的神志,讓他變成了一隻瘋狂的野獸。”
洛蘭滿面驚駭,那隻差點殺死了三個士兵和封林的野獸竟然是一個人!
千旭眼裏有隱隱的悲傷:“你看到的野獸曾經是最優秀的戰士,也許,是那位軍官最信任的下屬,是那些士兵最親密的戰友。”
洛蘭心底直冒寒意,不禁打了個寒戰。
曾經最信任、最親密的戰友竟然一瞬間變成吃人的怪物,相互依賴、同生共死的夥伴竟然要揮刀相向、你死我活!
剎那間,洛蘭既理解了封林“再給他點時間”的哀求,也理解了辰砂冷漠揮刀的選擇。
千旭問:“害怕嗎?”
洛蘭思緒混亂,下意識地點頭。
人是群居物種,如果全心全意信賴的親人、親密無間的朋友、同床共枕的戀人都會突然變得面目全非,能不害怕嗎?
“你也有可能異變嗎?”話出口,洛蘭立即後悔了,覺得自己十分過分,緊張地想要補救,“我、我……胡說的,你、你別生氣……”
“沒有關係,你的問題很正常。”千旭微微一笑,反過來安慰她。他坦然地說:“體能A級以下,突發性異變的概率為零,體能A級以上,異變的概率幾何級遞增。我的體能是A,有一定的異變概率,的確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異變。”
洛蘭鼻子發酸,完全無法想像這麼溫暖的千旭會變成一隻野獸,暴起傷人。
千旭溫和地說:“剛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會很害怕,有的是害怕自己突然異變,傷害到別人,有的是害怕朋友、親人突然異變,傷害到自己,甚至會患人群恐懼症,畏懼和人接觸。你可以找心理醫生聊一下,他們會有專業的方法幫助你緩解害怕。”
他的淡定磊落,就像一縷暖陽,緩緩射入洛蘭的心房,把裏面因為恐懼而滋生的黑暗漸漸驅散。
洛蘭默默沉思了會兒,自我開解地說:“其實,換個角度想,就算沒有突發性異變,難道星際間就沒有反目成仇的親人、爾虞我詐的朋友、同床異夢的戀人嗎?只不過一個是有形的野獸,一個是無形的野獸而已。”
千旭很是驚訝意外:“第一次聽到這麼去理解突發性異變。”
洛蘭喃喃說:“這麼一想,突發性異變也沒那麼可怕,我們人類自古以來不是一直在面對這種事情嗎?也許,無形的野獸比有形的野獸更可怕!那種背叛和傷害是找不到葯去治療的。”
千旭目光深邃地盯着洛蘭,突然伸手拍了下她的頭,讚許地說:“真是個勇敢聰慧的姑娘!”
明明只是個虛擬的人像,應該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洛蘭竟然覺得有點頭暈臉熱,不好意思地說:“你要是見到我剛才被嚇得面無血色的狼狽樣子,就不會這麼說了。”
“勇敢不是不害怕,而是明明害怕,仍然心藏慈悲、手握利劍,迎難而上。”
洛蘭眼前浮現出辰砂表情冷漠、動作果決地把匕首刺進野獸脖頸的一幕,不禁想那座冰山也會害怕嗎?立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千旭看她有心思走神了,肯定情緒已經平復,笑指指洛蘭的餐盤:“吃飯吧,我的治療時間到了。”
洛蘭真誠地說:“謝謝!”
“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有什麼好謝的?”
洛蘭微笑着沒有再多說,不僅僅是幾句話,而是她清楚地知道了,有人願意花時間聽她傾訴,願意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還會體貼地安慰鼓勵她。
茫茫人海中,她有一個朋友,並不是孤單一人。
洛蘭去封林辦公室時,特意從餐廳裏帶了幾罐營養劑。
“正覺得餓呢。謝謝!”封林接過營養劑,放到桌上。
紫宴也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隨手拿了罐,倚着牆喝起來。
封林眉頭緊蹙地問:“怎麼樣?”
紫宴笑着說:“奧丁聯邦最優秀的醫生楚墨在,你擔心什麼?他說三個月後,傷勢最重的傢伙也能完全康復。”
封林一下子眉眼舒展,整個人看上去輕鬆了許多。
能把傷害控制到最低,洛蘭也為他們高興,識趣地主動告辭:“你們應該都有事忙,我就先回去了。”
封林抱歉地說:“等我把手頭的事處理完了,再和你約時間。”
洛蘭正要發信息讓清初來接她,紫宴突然插嘴說:“我也要回去,公主可以乘我的飛車。”
發自內心地講,洛蘭真的不想和這個心思莫測、狡計多端的傢伙多接觸,但拒絕他的後果只怕更嚴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飛車疾馳向前。
紫宴一邊隨意地把玩一張塔羅牌,一邊興緻勃勃地打量洛蘭。
洛蘭努力想忽視他,但他的目光越來越肆無忌憚。洛蘭一怒之下,索性轉過頭,讓他看個夠。
“我臉上有什麼不該有的嗎?”
紫宴笑眯眯地說:“好像是沒有了什麼應該有的。”
“沒有了什麼?”
“緊張、不安,或者恐懼。”
洛蘭腹誹:她緊張恐懼,辰砂不滿;她不緊張恐懼,紫宴不滿。你們究竟要鬧哪樣?
“剛開始我很驚懼,但後來平靜下來了。”這樣總滿意了吧?
紫宴話裏有話地說:“公主恢復得很快。”
洛蘭故作詫異地說:“不就是野獸傷了人嗎?人都沒有事了,公爵覺得我應該緊張多久?”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相互的,如果你坦誠,她也坦誠,如果你欺騙,她也會欺騙。
紫宴沒有回答,食指輕彈,把亮晶晶的紫色塔羅牌彈起,又看着它慢慢地飄落到指尖。光芒流轉中,他嘴角一直噙着笑,眼神卻晦澀難辨。
洛蘭心裏一驚,他的體能肯定是A級以上,突發性異變的概率可不低,她不自禁地往車門邊挪了挪。
紫宴抬眼看向她,沒有一絲笑意,風情萬種的桃花眼裏竟然有隱隱的悲哀。
洛蘭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紫宴,莫名地覺得抱歉和不安,裝作只是整理衣裙,又一點點往回挪。
突然,紫宴做了個要吃她的鬼臉,朝着她“啊嗚”一聲怪叫,洛蘭嚇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向後躲去,整個人縮到座位下面。
紫宴哈哈大笑,瞅着狼狽不堪的洛蘭,滿意地點點頭:“嗯,這個表情就對了。”
洛蘭又羞又惱,板著臉迅速坐好。
真是腦子注水了,竟然會對這個妖孽心生同情,全世界的人都被他玩死了,他還活得好好的呢!
“喂,生氣了……”
不管紫宴再怎麼逗她,洛蘭都當沒聽見,堅決不吭一聲。
洛蘭回到家,看到清越和智腦一問一答,正在學習奧丁聯邦的法律條文。
她沒有打擾清越,悄悄離開了。
看來上次的談話起作用了,清越不再毫無理智地排斥奧丁的一切,開始學習着融入奧丁聯邦的生活。
根據穆醫生給洛蘭的資料,清越體能E級,有經濟和法律學位,負責處理公主的日常事務;清初的體能是B級,學過格鬥和槍械,承擔保護公主安全的責任,是公主的貼身保鏢。
兩個人的能力都不算出眾,但洛蘭覺得自己也不出眾,正好大家一起努力。
洛蘭回到房間,去星網上再次仔仔細細搜索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突發性異變的新聞。
看來奧丁聯邦對此秘而不宣,她似乎知道了一件不該她知道,卻會和她息息相關的事。
洛蘭覺得心思浮動,總是靜不下心來,看了眼時間,決定去做晚飯,放鬆一下緊繃的神經。
星網上說阿麗卡塔最好的餐廳是珠穆朗瑪餐廳,據說是以古地球上最高的山峰命名,賣得最貴的兩道菜是灌湯小籠包和冬瓜八寶盅,號稱用已經失傳的古老手法烹制原始星上的山珍海味,味道鮮美異常。
洛蘭決定就做這兩道菜,萬一哪天被辰砂掃地出門了,可以去珠穆朗瑪餐廳找工作。
冬瓜盅的食材湊不齊八寶,那就做個四寶吧。
洛蘭忙忙碌碌一個多小時,把四寶放進雕好的冬瓜盅里,再連着冬瓜一起放進蒸爐,小火慢慢蒸。
下面一道菜是灌湯小籠包。
讓機械人去剁餡,洛蘭自己準備麵皮。
把麵粉倒進盆子裏時,她喃喃自語:“水可別放多了。”話出口,突然覺得很恍惚,似乎有個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可仔細去想,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洛蘭怔怔發獃,是教她做菜的人說過這句話嗎?感覺上很溫柔呢。
“讓一下。”
洛蘭回過神來,發現辰砂站在她面前,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來的。
“哦,哦……”洛蘭急忙往旁邊讓,卻不小心弄翻了盆子。
本來翻就翻了,大不了地弄髒了,讓機械人打掃。可辰砂是3A級體能,看都沒看,腳尖隨意一踢,盆子就飛了起來,但盆子裏裝的是麵粉,還是沒有加水的乾麵粉。
於是,當盆子漂亮地一個翻身,穩穩地落回桌子上時,麵粉卻四散開來。
辰砂不明所以,卻一個閃身就在廚房外面了。
洛蘭沒有那個身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麵粉糊了她一頭一臉。
洛蘭欲哭無淚地看着辰砂。辰砂面無表情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就算有事,她敢找辰砂的麻煩嗎?
“如果不舒服,通知我。”辰砂話音未落,人已消失。
洛蘭愣了一愣,突然反應過來,原來一天到晚吃營養餐的傢伙從沒有見過原始的麵粉呢!
她現在裝中毒暈倒嚇嚇他,還來得及嗎?
洛蘭拍拍頭髮,麵粉撲簌簌地飄起。
辰砂剛才進廚房要幹什麼?好像什麼都沒做就走了嘛。如果是紫宴,洛蘭會覺得一切皆有可能,但辰砂……
洛蘭左右看看,目光落在保鮮柜上,拉開門,空蕩蕩的柜子裏,一排很整齊的營養劑。
看來是打算用營養劑做晚飯的。
他這是因為尷尬,所以連營養劑都沒拿就走了嗎?
半個多小時后,洛蘭準備了一個餐盤,交給機械人,吩咐它送到辰砂房間。
餐盤上放着冬瓜四寶盅、一籠小籠包和兩罐營養劑。
雖然洛蘭對菜肴的味道很滿意,但不知道辰砂的口味,保險起見,營養劑也送了過去。反正她心意已到,吃不吃隨他。
十幾分鐘后,機械人回來了,托盤上是空着的碗碟,兩罐營養劑只剩下了一罐。
洛蘭不禁笑着嘀咕:“胃口不錯呢!”
晚上,洛蘭睡覺時,夢到自己走在大街上,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四處張望,尋找着什麼,突然,所有人都變成了怪獸,對她張開血盆大口。
“啊——”洛蘭尖叫着從噩夢中驚醒。
突然,燈亮了,辰砂穿着睡衣站在床邊。
洛蘭被嚇了一跳,身體戰慄,驚恐地往後躲。
辰砂立即後退,直接退到了門邊。
兩人隔着一段距離,沉默地對視。
他的目光冰冷疏離,沒有暖意,也沒有惡意。
洛蘭從噩夢中真正清醒過來,急劇的喘息漸漸平復。
辰砂轉身離開。
“等一下!”
辰砂停住腳步,洛蘭抱歉地說:“我做了個噩夢,剛才不是有意的。”
辰砂回過身問:“你知道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雖然用的是疑問語氣,可並沒有多少疑問的意思。
洛蘭突然發現,紫宴狡計百出,辰砂直來直去,可有時候這種直來直去更難應付。
她遲疑了一瞬,點點頭。
辰砂冷冷地說:“你只有兩個選擇,克服恐懼,或被恐懼折磨。”
這人的異種基因是吸血鬼吧,簡直一點人情味都沒有!洛蘭故意挑釁地說:“隨時都有可能死,只要是正常人都會恐懼吧?”
“不就是害怕異變后的野獸吃了你嗎?不想被吃,那就殺了它!把體能提升到3A級,即使我突然異變,你也有機會殺了我。”
洛蘭的呼吸驟然停滯,他是認真的嗎?
辰砂的眼神冷漠堅定,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洛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辰砂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洛蘭吐出一口長氣,安慰自己,辰砂的意思是只要有力自保,自然不用懼怕他人異變,咱忽略字面意義,領會內在精神就好了。
洛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事實,可噩夢讓她意識到,她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和紫宴同在飛車裏時,她的反應就說明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在無力改變現實的情況下掩耳盜鈴地催眠自己,裝作一切正常。
“克服恐懼,或被恐懼折磨?”
“手持利劍,迎難而上!”
洛蘭猛地坐起來,光棍地嚷了一嗓子:“不就是3A級體能嗎?封林可說了我潛力很大!誰怕誰啊?”
站在露台上,憑欄臨風、眺望夜色的辰砂回頭盯了一眼洛蘭開着的窗戶,又看向了無垠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