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上當
1942年6月7日,在敗退途中,出師以來一直困擾山本的胃疼病突然痊癒。醫生查出是蛔蟲所致,吃了幾片驅蟲葯也就好了。
肉體的疼痛雖然已經消失,精神的傷口卻還在滴血。山本走上艦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跟隨自己的一群幕僚,若有所思地說:“潛艇搜索幹得不好,這是個大錯誤。”
沒有一個輸掉的賭徒會真正自覺自愿地離開賭桌,只要口袋裏有一分錢,他都會希望憑此翻本。退至威克島附近海域后,山本倉促間組建了一支“牽制部隊”,企圖以此為餌,誘使特混艦隊進入日軍所控制的威克島火力圈。
可是他的對手太厲害了,弗萊徹和斯普魯恩斯都在中途島戰役中發揮了很高的水準——當然在史學家看來,弗萊徹只是打得好,斯普魯恩斯卻是幹得妙,也就是說,在指揮藝術和水準上,斯普魯恩斯超過了弗萊徹。
斯普魯恩斯具有一個海軍航母艦隊司令所需的一切最佳品質。他的腦子從不忽冷忽熱,情緒從不忽高忽低,他不僅知道何時該進攻,而且知道何時該停止。最初他不遺餘力地猛追,調動所有能攻擊的飛機去攻擊,但在即將駛入威克島陸基轟炸機的攻擊範圍之前,特混艦隊便迅速止步,收兵回營了。
這已是斯普魯恩斯在面對誘惑時,第二次選擇放棄,哪怕山本挖空心思為他營造出“穩坐吃三注”的氛圍也無濟於事。
山本看得目瞪口呆,他想不通斯普魯恩斯怎麼能不上當,怎麼能面對一桌看似舉手便可摟過來的金錢無動於衷。
其實如果換成其他人來觀察,就不難理解了:斯普魯恩斯從來都不是賭徒,賭徒一定會吃的那一套在他那裏完全吃不開。
1942年6月9日,聯合艦隊實現會師,然而這並不是期待中的勝利會師。經過中途島一戰,日本4艘最精良的航母不復存在,除此之外,還損失了322架飛機、2155名技術優良且富有實戰經驗的軍事人員,其中包括100多名不可多得的王牌飛行員。
十顆星星也抵不過一輪月亮,在中途島犧牲的飛行員幾乎全是日本海軍航空隊的精英,日本高層人員透露,此後日本海軍航空隊的實力將受到極大削弱,而且直到日本戰敗投降,始終也沒能夠恢復到原有水準。
當山本等人親眼見到這一情景時,哪怕他們原來是鐵心銅膽,也不禁又一次黯然神傷。宇垣如此描述自己的觀感:“我想罵人!”
不過山本很快顯示出了個人獨有的風度,他專門叮囑部下:“不要責怪南雲和草鹿,失敗的責任在於我。”
眼看失敗已無可挽回,現在縱有十項罪,也只需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山本選擇了讓胳膊折在袖子裏,倒是南雲的一些參謀幕僚自覺無顏前來拜見,他們集體找到草鹿,提出要以自殺為戰敗贖罪。
草鹿躺在病員艙里,正哀嘆自己為什麼會如此點兒背呢,這群人就猛不防地跑進來,把個草鹿氣得倒仰:要死,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切腹好了,幹嗎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草鹿熬到一大把年紀,什麼名堂沒見過,他兩眼冒火,先狠狠地將對方訓斥了一通,然後理直氣壯地當眾宣佈:“我反對自殺,你們一個個都像瘋婆娘!”
自殺在日本文化里幾乎就代表着高尚,看到幕僚長連高尚都抨擊起來,眾人都傻了眼。
草鹿用一種鄙夷的眼光看着部下:“當初輕取小勝你們就無比激動,現在一打敗仗就慷慨激昂地要去自殺。仗還沒打完呢,現在是說這話的時候嗎?你們為什麼不想想怎樣反敗為勝?”
給草鹿一揭老底,抓乖賣俏之輩個個面紅耳赤,關於自殺的議論很快便自動消失。
草鹿將傷口包紮好后,便去找南雲。他知道這位老兄的脾氣,就怕南雲被外面這些風言風語逼着,做出些不上路的事來。
果然南雲正愁眉苦臉,鋸嘴葫蘆一樣地悶坐着,看樣子也不想死,只是人言可畏,不能不做作一下。
草鹿又把惜身為國,拼全力再戰鬥之類的大道理複述了一遍。南雲聽完之後說了一句:“你講得很有道理,可是你必須明白,我作為機動部隊的司令長官,所做的事不一定都要合乎道理。”
草鹿這個鬱悶,都什麼時候了,真以為你還是受了封誥的貴夫人?
他看人下菜碟,乾脆揭了南雲身上自披的畫皮:“得了吧,司令長官,你這叫失敗主義情緒,對眼下局勢沒有任何益處。”
草鹿的這句話挺有效,當著真人的面,南雲馬上就不敢再裝了:“好吧,我絕不魯莽行事。”
當天,草鹿、源田等人被召至“大和”開會。“大和”上的山本、宇垣都穿着一身頗為清爽悅目的純白軍裝,而草鹿、源田尚未脫去作戰時穿的黑色衣服,且個個面容憔悴,兩下情景對比之鮮明,給在場人員留下了深刻印象。
草鹿首先表示,他和南雲對這次戰敗負有重大責任,“戰鬥失策,忍辱生還”,接着便鄭重其事地請求山本給予一點特別關照——讓他倆能像以前那樣到前線作戰,以便“有機會還清這筆舊賬”。
真會講話啊,縱使山本曾經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要剜他們的肉吃,此時也只好熱淚盈眶地說道:“行啊。”
草鹿為人何其老到,見情緒已經營造出來,趕緊抓到理便扎個筏,趁勢問山本,南雲戰敗是不是應該以自殺贖罪。
山本回答:“不,戰敗這件事不怪南雲,我負全部責任。如果說誰要為中途島戰敗剖腹自殺的話,應該是我!”
在山本身上,具備着一個統兵之帥所應有的氣量和擔當。與那些敗了便一縮腦袋,把責任全推別人身上,然後還在旁邊撥火兒的人一比,不啻一天一地。他的話,也等於給南雲和草鹿頒了免死金牌。宇垣站起來,順着山本的步調,言不由衷地代表聯合艦隊司令部做了番自我批評,會議結束后,他又親自把草鹿一行送回“長良”號,並向每個人都饋送了小禮品。
其實在內心裏,同為幕僚長,宇垣很看不起草鹿。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是在前線的戰鬥人員,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我的決心早已下定了。”
當官的是沒事了,無論山本、宇垣,還是南雲、草鹿。南雲儘管遭到了日本國內輿論的集中批評,但在山本的力保下,也沒有像珍珠港事件中的金梅爾那樣遭到免職或處分,烏紗帽照戴不誤。
可是等待其他人的,卻是另外一種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