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死一瞬
窗外,月色闌珊。
雪早已經停了,月亮出來了,月光照得樹梢上的積雪也明晃晃的。
我仰頭看着鐵窗外那一輪明月。
鐵窗?
是的,鐵窗。
如今我已經不再是棲鳳宮中即將成為東離皇后的女人,而是--
階下囚!
罪名很簡單,只有四個字。
毒害皇帝。
他們說我毒害皇帝,毒害北堂旌,於是毫不留情地將我打進天牢。
原來那日北堂旌突然吐血,是中了毒。
經過太醫的竭力搶救,北堂旌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但餘毒未清,至今昏迷不醒。
而一國之君在棲鳳宮內差點中毒身亡,此事震驚整個東離國上下,老皇帝大怒,下令徹查,我居住的棲鳳宮是第一現場,自然首當其衝。
而在他們"意料之中"的,在我梳妝枱的抽屜里,搜出了一個小小的紙包,紙包內的白色粉末,經過多名太醫的檢驗,證明與北堂旌所中之毒一模一樣。
那毒毒性特殊,尋常服下,也就跟麵粉似的,人畜無害,但一旦和着酒吞食,毒性立刻發作,若拖上個一刻鐘兩刻鐘,那就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了。
證據確鑿,我百口莫辯。
老皇帝本來就看我不順眼,如今有了名正言順的借口,二話不說就將我打進了天牢,連個爭辯的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他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如今北堂旌昏迷不醒,我就等於是失去了在東離唯一的庇護,全國上下,想除掉我的人不計其數,以老皇帝為首。如今天賜良機,他們自然要在北堂旌清醒之前將我幹掉!
就算北堂旌清醒過來后興師問罪,木已成舟,他再神通廣大,也無法讓死人復活,只有扼腕長嘆了。
天下皆知北堂旌專寵於我,更不惜萬金,從全國搜羅來所有的煙花,只為一夜燃放,博我一笑。
可他的真心,換來的卻是我華夜"忘恩負義"的"下毒謀害"。
東離百姓本就看我是禍水妖孽,如今更是群情激奮,紛紛遞什麼萬民書啥的,要求嚴懲我這個"兇手"!
所以我現在的處境岌岌可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白白做了個替罪羔羊,簡直比那竇娥還冤吶!
只是讓我很疑惑的是,北堂旌為人如此精明,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地就中了毒?
我被困在囚籠里不得自由,又睡不着,只好在狹窄的牢房內來回踱步。
天牢皆是用丈許的大石頭砌成,除了精鋼所鑄的牢門,就是一扇小小的窗戶,大概人腦袋大小,還密密地用兩指粗細的鐵條攔住,蒼蠅都飛不出去,更遑論人了!
而我就被囚禁在這個鐵籠子裏,等着被人綁上斷頭台。
牢門外戒備森嚴,老皇帝甚至還專門調來了禁軍看守,只准進不準出,生怕我逃走了。
被關進這天牢的時候,除了這身衣物,什麼東西都沒帶,更別提那些禦寒的裘衣。
牢房潮濕陰冷,本來就比外面冷上一分,如今我龍困淺灘,雖然有個暖爐勉強抵擋寒意,但終究還是渾身發冷,將自己身體蜷成一團。
外面天寒地凍的,刺骨的寒風從鐵窗外呼嘯着鑽了進來,就算有個暖爐烤火,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桌上茶壺裏的茶水,不多會兒就結成了冰。
我冷得瑟瑟發抖,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一會兒是還在侯府和紫菀等人歡笑的情景,一會兒是風雲卿溫暖的懷抱,一會兒又是北堂旌嘴角染血昏迷不醒的模樣。
事情怎麼會突然急轉直下,變成這樣子的?
一定是有什麼關鍵的環節,被我給忽略掉了……我正在苦苦思索,突然,鐵鑄的牢門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響,似乎有人正打開鐵鎖。
鐵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北堂清明緩步走了進來。
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進來之後,看守的禁軍就將牢門重新關上,這房間之中,只有我和他兩人。
"你怎麼會來這裏?"我帶着敵意看向北堂清明。
他冷冷一笑:"九公主出了事,皇兄現在又做不了主,我這個做弟弟的,表示一下對未來嫂子的關心,似乎也並無不妥。""……貓哭耗子……"我也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聽見我的回答,北堂清明臉上笑意更盛,往前邁了一步,抬頭環顧四周,將牢房內蕭條的模樣盡收眼底,最後目光落到木桌上那壺已經結冰的茶水上,才開口道:"九公主身受萬千寵愛,向來錦衣玉食慣了,身嬌肉貴,而此處如此簡陋,也實在委屈九公主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裏帶着一絲嘲諷的味道。
我看得清清楚楚,懶得理論。
反正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如今身陷囹圄,連性命都捏在別人手裏,該忍氣吞聲,還得忍氣吞聲。
見我不答也不理他,北堂清明倒也絲毫不以為忤,笑了笑,緩步靠近。
"真可惜,如今皇兄依舊昏迷不醒,不然九公主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他說,"連我這個做弟弟的,看在眼裏也替皇兄心疼。"說著說著,他竟然無禮地伸手捏住我下巴,將面孔抬了起來,正對着他。
"這天寒地凍的,要是將這麼個美人兒冷出個好歹,豈不是暴殄天物?"北堂清明這話這動作輕佻而且無禮,不復以前那種陰鬱但沉穩的樣子,倒像是故意為之,我心裏冷笑一聲,倒也不曾迴避,正視着他,然後緩緩開口:"毒是你下的吧?"
我問這話的時候,眼睛眨也不眨,留意着北堂清明臉上每一分表情和神態。
冷不丁地聽我說出這句話來,北堂清明也沒有想到,倒愣了一愣,怔住了,過了會兒,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往上揚,露出個冰冷的笑容來。
寒意徹骨,也殺氣徹骨。
"九公主果然聰慧過人,難怪皇兄會對你如此迷戀。"他冷冷地笑着,說道,"我也喜歡聰明的女人。"我翻了個白眼:"少說廢話,是你下毒要害死北堂旌的,然後栽贓給我,是也不是?"這次北堂清明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緩緩鬆開了捏住我下巴的手,雙眸精光湛湛,越加給人一種蛇的感覺,陰冷,而且狠毒。
他看着我,卻不說話。
我也沒指望能聽到他的回答,當下自顧自地把自己的推斷說了出來:"你將那紙包給我,而且故意沾了點來吃,就是想打消我的疑惑。北堂旌好酒,將這個葯溶在酒里讓他飲下,他信任我,自然不會懷疑,只要喝下去,藥性發作,我就是那弒君的兇手。而你也很小心,知道我並不相信你,也未必會乖乖聽話,把這葯給北堂旌吃,所以另外佈置了人,毒殺北堂旌,不論是誰下的手,只要北堂旌中毒,必定會將整個皇宮徹底搜查,我有你給的這葯,自然毫無疑問的,就成為了下毒的人。"我一口氣說完,最後補充道:"無論下毒的人是誰,我都是弒君兇手,證據確鑿,無法抵賴。"北堂清明倒是安靜地聽我分析,末了嘴角一勾,竟然露出個惋惜的神情來。
"真可惜。"他道,"你雖然聰明,把事情都推斷得八九不離十,只是木已成舟,就算有回天之術也無能為力了。"言下之意就是我說中了,他確實是假裝要幫忙的樣子,然後把我弄成替罪羔羊!
聽他差不多都默認,我冷哼一聲,白眼一翻,毫不客氣地轉身背對着他。
同時也不禁鬱悶。
為什麼自己總是後知後覺,每一次都在事情已經發生之後,才能明白一切來龍去脈?真是典型的事後諸葛亮!
如果我能更機警一點,如果我能更細心一點,也許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可以避免的……可世上沒有後悔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怎麼還能改變結局?
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居然是會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含恨九泉!
我在暖爐旁坐下,北堂清明就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挪動過,一雙眼一直盯着我的一舉一動。
我正眼也不瞧他,將早已凍僵的雙手探到火上烤了烤,覺得漸漸暖和起來,才又問道:"老皇帝要怎麼處置我?"北堂清明緩步走了過來。
"嘉麟九公主居心叵測,毒害皇上,判明日午時,法場斬首。"他臉上隱隱帶着種狠毒的笑意,冷冰冰的。
早就猜到老皇帝肯定會趁機置我於死地,聽到這個消息,我居然很平靜,冷冷哼一聲,懶得再和這個奸詐小人說話,轉頭一心一意地烤着火取暖。
身後,北堂清明忽然擊了兩下掌,同時,鐵牢門被人打開了,似乎有人魚貫而入。
我忍不住好奇地回頭看去。
進來的是幾個宮女,手裏分別捧着狐裘錦衣、珠寶首飾等物,看起來很眼熟,都是棲鳳宮裏北堂旌送我的東西。
不知道北堂清明這奸人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我警惕地盯着他。
他笑起來,眼神依舊陰翳如蛇。
"九公主絕色無雙,想必也不希望自己臨死前披頭散髮吧?那樣也會失了嘉麟皇室的體面,所以本王特意向父皇討了個人情,讓她們伺候九公主到最後一刻。"我聽了,也懶得再罵眼前這個無恥的傢伙,反而笑得陽光燦爛,對着他甜甜一笑:"王爺大恩,本公主真是感激不盡。"說來也是,每次我越是被逼到絕境,反倒越加笑得出來,而且笑得開心。
"不過不知道王爺是否就十拿九穩地確定,你皇兄不會在今夜醒過來?"說這話的時候,我臉上的笑容越加甜美。
這次換北堂清明變了臉色。
對他來說,北堂旌永遠昏迷下去,那才是最好不過的。
北堂清明瞪了我很久,才陰沉沉地開口,擠出來一句話:"不妨走着瞧。"說完,就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時間流走,是分秒也不停息的。
一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要被砍腦袋,就怎麼也睡不着,抱着被子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脫身,可不管怎麼冥思苦想,都是死路一條。
我不是黃蓉,我不會武功。
冥思苦想到了最後,連太陽穴都想痛了,還是沒想到什麼法子能讓我免於一死!
難道要我去苦苦哀求老皇帝和北堂清明不要殺我?
切!這點骨氣本姑娘還有!
怕死歸怕死,但也知道什麼叫做寧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不過這樣一來……活路就更加遙遙無望!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海蘭能及時出宮去聯絡康老四,想法子救人,或者乾脆寄希望於上蒼,讓北堂旌能在明日午時之前醒來,那我這條小命就算是保住了!
夜色越來越深,不管再怎麼憂心如焚,睡意還是潮水般席捲而來,我實在熬不住了,閉着眼打了個盹兒,但似乎是才閉上眼的工夫,就被人用力搖醒了。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見昨晚北堂清明帶來的那幾個宮女正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九公主,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什麼時辰到了?
我一晚上沒睡着,腦子暈乎乎的,像是被塞了好幾塊大石頭,沉甸甸的,壓得我無法思考,再加上長期以來的低血糖,更是稀里糊塗。
直到被那幾個宮女強行穿上錦衣華服,挽發梳頭,我才終於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本姑娘就要被綁上刑場砍頭了啊!
一想到這節,低血壓頓時不翼而飛。
死到臨頭,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地掙扎。
可是不管我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其中一個宮女伸指在我身上某處地方用力按了按,我立時覺得全身一麻,四肢也立刻酸軟無力,有勁兒都使不出來,張嘴想罵,那人眼疾手快,又在我喉嚨處一按,頓時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有任由宮女們擺佈。
她們將我打扮好了之後,又用鐵鏈將我雙手銬住,其中一人伸手拍了拍鐵門,外面的侍衛應聲開門,然後將我押了出去。
我被制住了穴道,連動都動不了,等於是被半拖半拽出去的,隨後,就被硬塞進一輛馬車,用鐵鎖鎖住,接着馬蹄聲響起,我知道,自己正在被送往刑場。
也是送往黃泉路。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突然一震,停了下來。有人跳上車,將我又從車廂里拉了出來。
外面,陽光刺眼。
我下意識地眯起眼睛。
太陽倒是出來了,可之前下了好幾天的鵝毛大雪,屋頂上、樹枝上還堆着厚厚的一層積雪,就算太陽出來,也依舊沒有融化多少,反而更加刺骨的寒冷。
儘管穿着厚厚的錦衣,我還是冷得打了個噴嚏。
旁邊伸過一隻手來,扯住我雙腕上扣着的鐵鏈子,毫不客氣地就往前扯,我被拉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連忙快走幾步穩了穩重心。
唉,沒法子,虎落平陽被犬欺,這口氣,本公主忍了!
身體兩側,禁軍們戒備森嚴,列隊將我圍在中間,強迫着往刑場正中行去。
這時,我才有機會好好看了看要卸磨殺驢……啊,不對,是要將我砍頭的地方,是怎生模樣。
映入眼帘的,是高台上的敞殿,正中安置着几案,上面擺放了令箭等物,和電視劇上看到過的也沒什麼差別,往前大概10步的地方,用圓木臨時搭建了一個亭子作為刑台,四面掛着一層薄紗,負責行刑的劊子手就手執鋼刀,沉默地站在亭子正中。
四周,約兩三丈的距離,都是禁軍,一個挨着一個,圍成環形,再往外,是用削尖的木頭做成的柵欄,將圍觀的平民都隔在了外面。
我往那方看了看。
來圍觀的平民很多,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也許是見我竟然轉頭看着他們,人群中突然騷動起來,然後是各種各樣的議論聲,當然,更多的是罵聲。
"她就是華夜?"
"果然一副狐媚的樣子,一看就是狐狸精,不是好人!""這種禍水,早就該殺了!"
"忘恩負義!辜負皇上那麼寵愛她!"……
種種,種種,擋也擋不住地鑽進我耳朵里。
對於這些流言蜚語眾口鑠金,我早就沒了脾氣,懶得和他們一般見識,便將臉又轉了回去。
護送我的禁軍將我拉到那亭子中,看樣子,還要我跪下。
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那人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
眼前的人並非尋常犯人,畢竟差點就是東離皇后,更是他國公主,怎麼由得他放肆?
抬頭看太陽還沒移到正中,我居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也許是還奢望着北堂旌能及時醒過來。
雖然我也很清楚,像那種大刀馬上砍下來,然後有人騎着快馬高喊"刀下留人"的情節,也就電視裏才會屢屢發生,現實生活中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
我不無沮喪地心想。
但只要時辰還沒到,就還有一線生機!
誰願意被當成個替罪羔羊,白白地送死啊?
冤!
實在是太冤了!
竇娥都沒我冤!
人家竇娥都還能哭一聲"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而我如今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身體也是酸軟無力,想跑,腳邁不動,想逃,就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只能任由擺佈。
太陽慢慢移到了半空,行刑官抬頭看了看,大概也想速戰速決,朗聲宣讀了我的罪狀,見時辰快到,抽出令箭丟在地上,高喝一聲:"時辰到,行刑!"這5個字嚇得我渾身一激靈,頓覺魂飛魄散!
不不不不不不不會吧?
難道我真的就要無辜喪命在這裏?
在21世紀我是個典型的短命鬼,真正的華夜也是個正宗的短命鬼,難道我借屍還魂之後,還要繼續當個短命鬼?
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不讓我借屍還魂呢!
我忍不住就要不顧淑女儀態破口大罵,可剛抬眼,就見4個禁軍,正將亭子四面掛着的薄紗拉下。
同時,行刑官又高聲宣佈:
"九公主乃皇室血脈,身份尊貴,鳳血不可輕易示於天下,故以簾幕遮擋。"搞了半天,是要將我擋起來砍頭?
眼見劊子手將鋼刀掂了掂,擺出了姿勢,我心裏暗暗叫苦。
天也!地也!難道我這條撿回來的性命,活該要白白葬送在這裏了不成?
擁有人人艷羨的一切,還擁有知心的愛人,卻要含冤莫白枉死刀下,這道理,如何說得通?
眼見是沒有了生還的可能,我緊緊閉上眼,強忍住內心的恐懼,努力不在臉上流露出分毫害怕的神色,可牙齒還是輕輕地上下撞擊,發出得得的聲音。
我又不是無敵大金剛,雪晃晃的鋼刀就架在脖子上了,不怕才是騙人呢!
只聽得腦後風響,我頓時寒毛倒豎,大腦一片空白,只當我命休矣。
可就在同時,忽然聽見一聲尖利的嘯響,一股寒風貼着我耳朵直往腦後而去,"鏘"的一聲,脖子兩側似乎傳來一種涼意,然後便是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音。
我訝異地睜眼,卻見眼前是一大幅落到地上的薄紗,還有一截斷刀,耳畔,幾縷烏黑的髮絲正緩緩飄落而下。
好像……
腦袋還沒掉!穩穩地長在自己脖子上!
我突然醒悟過來,難道我沒死?
那刀分明是劊子手手中的鋼刀,怎麼會突然斷開?
事情其實也就發生在一剎那,我只覺得電光火石之間,一條人影突地竄進了亭子裏,那劊子手突然慘叫一聲,與此同時,我只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人拉了起來。
身體還是軟綿綿的使不上勁,那人手臂一伸,就將我攬住,頭倚靠在一個熟悉的胸膛前。
"雲卿……"
我想叫出他的名字,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能使勁地把頭抬起來,想看看他。
真的是風雲卿。
還是那樣熟悉的俊秀面容,不同的是,素日溫和文雅的表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嚴肅表情。左手緊緊抱着我,右手手持一把長劍,劍刃上已經染上了鮮血。
而亭子的一根柱子上,一把雪亮的鋼刀深深地插入了木頭裏,刀身還在顫動。
我突然明白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是風雲卿擲出了刀,將劊子手的鋼刀截斷,那刀斷成兩截,貼着我的脖子劃過,雖然腦袋安然無恙,可還是砍斷了幾縷頭髮。
一想到當時情況是如何的刻不容緩千鈞一髮,我就忍不住渾身直冒冷汗。
只要風雲卿稍微遲疑一下,我的腦袋就徹底搬家了!
四周傳來廝殺聲,夾雜着人群混亂的尖叫聲,還有行刑官聲嘶力竭的叫聲:"有人劫法場啦!快來人啊!"
風雲卿帶着我掠出行刑亭,剛落腳到地面上,周圍禁軍潮水一般湧上來。
我驚慌失措。
風雲卿武功很好我知道,可這麼多人圍着我們,他只怕也難以輕易脫身。
但風雲卿不慌不忙,長劍一抖,便是一人慘叫受傷。
血腥味濃烈地直往鼻子裏鑽,甚至連臉上都被濺上了幾滴鮮血。風雲卿一邊殺敵,一面對我道:"閉上眼睛。"可我現在哪裏敢閉?
強忍着那股眩暈感,我往四周看去。
除了風雲卿之外,還有不少青衣人,都把臉矇著,只有風雲卿不曾蒙面。不過想也知道,一定是他帶來的人!
見我和風雲卿被圍住,周圍的青衣人都默默地過來支援,個個殺起來不要命的樣子,大有同歸於盡的陣勢,東離禁軍沒想到這些人如此驍勇,一時應對不及,雖然人多,卻落了下風。
為首的青衣人趁機將我和風雲卿救出了包圍圈,帶着其餘的手下,護着我們兩人往法場外退去。
而東離禁軍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就讓我們逃走?唿哨一聲,大隊人馬就追了上來。
領頭的青衣人眉頭一皺,突然做了個手勢,隊形立刻變換,朝向追來的追兵迎了上去,而他就和風雲卿帶着我,往偏僻之處奔去。
我被風雲卿緊緊抱在懷裏,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過了許久,才覺得雙足踩到了地面。
風雲卿早就發現我身體異樣,二話不說,伸指在我身上點了好幾處,最後在咽喉處輕輕一按,我只覺身體那種酸軟無力的感覺頓時不翼而飛,嗓子恢復了正常。
也在同時,那蒙面的青衣人也扯下了面巾。
"四哥?"
我驚喜地叫道。
"小丫頭,你真是嚇死四哥了!"康老四一臉和藹的笑意,對我道,"總是給我捅婁子,每次都要四哥幫你補。"他說完,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對風雲卿說:"你帶着夜兒快走,趁着消息還沒傳開出城去,郊外落鳳坡有快馬接應,然後走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回東離。"康老四說完,略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也別再回嘉麟。"風雲卿還沒來得及說話,我着急地問道:"四哥,你如何脫身?"
康老四大笑起來:"有小丫頭這句話,也不枉我拼着命來救你了。"他說完,突然嘆口氣,兩眼盯着我,道:"小丫頭,說不定這是你和四哥最後一次見面了,多多保重啊!""四哥……"我囁嚅着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其實早就知道我並不是那個真正的華夜,卻一直拿我當親妹妹一樣看待,並未因為華夜身體裏的靈魂換過了,態度就有所改變。如今回想起來,他當真幫助我不少,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險劫法場,有情有義,兄弟如此,還復何求?
我感動得很,偏生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完整,而一想到從此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康老四了,只覺得心裏酸酸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兒。
也許,我也早就把他當作親人了吧!
見我潸然欲泣的模樣,康老四隻是笑了笑,轉頭對風雲卿道:"事不宜遲,快帶夜兒走,我去攔住追兵,盡量為你們多爭取一些時間。""康王爺,大恩不言謝。"這時,風雲卿才開口道。
"什麼謝不謝的,只要你對夜兒好,那就算是還我恩情了吧。"康老四笑道。說完又將蒙面巾遮住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然後轉身,足尖在地面上一點,幾個起落就不見了人影。
風雲卿一手圈在我腰間,施展輕功,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風雲卿帶着我剛逃出玉京城門,就聽見傳來沉重的關門聲。
我暗道一聲好險。
只要稍微遲個一兩秒,我和風雲卿就會被關在玉京城內,成為瓮中之鱉。
風雲卿似乎對京城外的道路非常熟悉,遇到岔路,根本不會猶豫,徑直往前行去。
我疑惑地看向他,風雲卿猜到我想什麼,笑道:"既然要逃走,肯定事前就把所有的路線都踩熟了的,這樣才能爭取能用最短的時間離開。"一想也對,我便不再說話,安靜地倚在他懷裏。
熟悉的心跳聲強勁有力地傳入耳中,讓我徹底地安心下來。
就算明知身後有無數的追兵緊跟着,但只要有風雲卿在我身邊,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覺得害怕。
轉過一個彎,再從一片小樹林裏穿過去,眼前是片矮坡,種着低矮的灌木,如今都積上了厚厚一層雪,坡前,有人牽着幾匹馬正等待着,馬兒正在不安地用前蹄刨動地面上的積雪。
一直到了跟前,風雲卿才將圈住我腰的手鬆開。
那人早牽着馬迎上前來,恭敬地行禮。
"九公主,風大人,在下等候多時了。""趙一?"我驚喜地叫道。
趙一單膝跪地:"趙一見過九公主。""別說這些了,快起來快起來!"我連聲問道,"紫菀怎麼樣了?""紫菀姑娘很好。"趙一素來嚴肅的臉上也微微一笑,竟有些臉紅,我見了訝異,猛地醒悟過來。
難道趙一和紫菀?
我說他們經常一起行動呢,而且如今回想起來,趙一對紫菀頗多回護,確實不太一般!
一旁,風雲卿開口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追兵很快就會追上來,我們還是儘早離開為妙。"想想風雲卿說得沒錯,我點點頭,趙一牽過馬來。
風雲卿正要將我抱上馬背,突然間臉色大變,趙一也瞬間變了臉色,兩人緊張地向四周看去。
安安靜靜的,只有樹枝不堪積雪的重負,偶爾傳來枝葉斷裂的聲音,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聲響了。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緊張什麼,但是從他們那凝重的臉色上也看得出來,眼前情勢非常不利。
"來得好快。"風雲卿冷哼一聲,將我護在身後。
"風大人,您先帶九公主走,這裏屬下會竭力拖延的。"趙一道。
風雲卿搖搖頭,說:"只怕已經遲了,我們已經被四面包圍住了。"他的話音剛落,四面突然傳來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我、風雲卿和趙一三人,就被徹底圍在了中間。
"九公主,本王還真是低估你了。"北堂清明一邊說著,一邊從分開的隊列中間走進來,臉上帶着冷笑,"想不到死到臨頭,都還有不怕死的人拼着命來救你。""人緣太好了,沒辦法,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呀。"就算被北堂清明的人團團圍住,形勢危在旦夕,我依舊能用氣死人的語氣說出上面的話。
風雲卿深知我越是遇到危險環境越是能苦中作樂的脾氣,只是嘴角一勾,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不過北堂清明就沒那麼好脾氣了,只見他雙眉一豎,厲聲道:"你也就現在還能耍耍嘴皮子了!"他手猛地一揮,四周的人立刻舉起兵刃,向內逼近一步。
我們三人頓時更加緊張起來,風雲卿和趙一將我護住,警惕地注意着周圍的一舉一動。
"九公主,如果你不逃,刑場之上還能給你一個痛快。"也許是見我們三人已經是瓮中之鱉,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北堂清明神態悠然輕鬆,"不過如今同黨劫法場,鬧得天下皆知,如果我讓你逃走,豈不是無顏面對東離百姓?""你倒真是會說漂亮話!"我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如意算盤,"你本來就想殺了我,如今我逃走,倒是給了你一個很好的借口,而且只要你將我抓回去,想必在東離百姓的心目中,你那高大威武英明能幹的形象,也會大幅度提升吧?就算是將我的屍體帶回去,也能達到這個目的,反正北堂旌昏迷不醒,只要他永遠昏迷下去,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就毫無疑問地成為唯一的皇位繼承人,再加上除掉了華夜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孽,自然民心所向、眾望所歸,一路順順利利地就登上東離皇位!既能除了北堂旌那塊絆腳石,又能殺了我贏取民心,再附送皇位一個,一箭三雕,好划算的買賣!"我一口氣說完。
北堂清明聽了,最後輕輕拍了拍掌:"九公主果然是個玲瓏剔透的妙人兒。"他說完,臉上突然又變了冷酷的表情,惡狠狠的,"不過水晶雖然剔透,卻是易碎之物,聰明的人,往往也活不了多久。"北堂清明把手用力一揮,身後的人頓時潮水一般湧上來。
趙一閃身,擋在我和風雲卿前面。
"風大人,帶着九公主先走!"
他叫道,同時已經和最先衝到的人打了起來。
風雲卿也知道現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當下二話不說,拉着我就往相反方向殺去。
有敵人立即圍了上來。風雲卿不慌不忙,長劍一抖,格開對方的劍,同時手腕一翻,只見那人頸間立刻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整個人就倒了下去。
生死存亡之際,也容不得風雲卿手下留情!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風雲卿施展劍法,動作隨意瀟洒,卻招招置人於死地。
只見他長劍抖動,不時有人軟綿綿地倒下,傷口鮮血淋漓,而且大多數都是頸間被長劍劃過,一招致命!
我看得膽顫心驚。
那邊,趙一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尋常士兵,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再加上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知道只要稍微手下留情,死的就會是自己,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功夫廝殺,不一會兒,腳下屍體便堆積如山。
空氣中都是血的味道,充斥在鼻端,揮之不去。
我刷白了臉,卻無能為力。
這場生死廝殺里,我是註定只能看着、被人保護着的那個,永遠輪不到自己粉墨登場。
見自己那麼多人都討不了好,北堂清明也焦躁起來,突然將手高高舉起,然後狠狠揮下。
我一直留意着北堂清明,見他做出這個手勢,像是下達了什麼命令,當下立刻緊張起來。
這個人一肚子壞水,還不知道又要使什麼壞呢!
只見他身後突然出來一隊弓箭手,前排單膝屈地,都搭箭上弦,瞄準了我和風雲卿。
"放箭!"北堂清明大吼一聲。
霎時間,羽箭密密麻麻地向我和風雲卿射來,箭如雨發。
風雲卿也變了臉色。
就算他武功再好,這羽箭就像一排排黑壓壓的烏雲,直向我們飛壓而下,血肉之軀如何能擋?任憑武功天下無敵,千軍萬馬之中,兩軍交鋒之時,也全無用處,能夠自保,已是上上大吉。
我緊緊閉上了雙眼,只道這次難逃一死了,卻還要連累風雲卿給我陪葬……閉着眼等了很久,想像中萬箭穿心的痛楚卻並未出現,身上還是好端端的,我訝異地睜開一隻眼看去,卻見身前站立着一個高大的身影。
背對着我,渾身衣物都被鮮血染紅了,箭鏃從他的前胸一直透過後背,還在滴着血。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想開口叫他的名字,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趙一……"身旁,風雲卿的嗓音緩緩響起,帶着不敢置信與驚愕。
趙一飛身撲來,替我和風雲卿擋下了所有的箭,可自己卻被射成刺蝟一般,還依舊雙臂大張,維持着遮擋的姿勢。
"趙一?"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可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趙一還立在我和風雲卿面前,鮮血沿着無數傷口流了出來,將地面潔白的積雪都染成了鮮紅色。
"哼!"不遠處,北堂清明見沒有射死我,冷哼一聲,又繼續下令。
"再射!不準留活口!"
他話音剛落,突然傳來羽箭破空之聲。
我以為這次必死無疑。
畢竟上次是趙一捨命替我和風雲卿擋下了羽箭,而現在,我和風雲卿已經再沒了任何遮擋避身之處,再來第二次萬箭齊發,我們兩人只有做對同命鴛鴦了。
可古怪的是,傳來慘叫的,是四周北堂清明的手下。
箭如雨下,片刻的工夫,北堂清明帶來的人就已經死傷大數,只剩幾個人,將他護住,驚惶地往四處張望。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實在太過蹊蹺,我和風雲卿疑惑地對看一眼,慢慢站起身來,將趙一扶住。
至此,趙一那染血的身體,才軟綿綿地倒了下來。
他雖然還沒斷氣,但氣息微弱,全憑自己精湛的內力吊著一口氣,只怕也熬不了幾分鐘了。
我哪裏還有心思去管周圍發生了什麼,見趙一虛弱顫抖地伸出手來,連忙抓住,着急地叫道:"趙一?趙一?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聽見我喚,趙一努力睜開渙散的眼睛,斷斷續續道:"趙……趙一辜負了……辜負了九公主……更……更對不起……對不起紫姑娘……只能……只能以死謝罪……""說什麼傻話?"見他如今還這樣說,我只覺心裏一陣悲涼,"紫菀還等着你,你千萬不能死!我命令你不準死!聽見沒有?""呵呵……"趙一低低笑起來,可是馬上吐出一嘴的血沫,"可是……趙一……這……這次要……要違抗命令了……"他拼着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完,手顫抖着,似乎想從懷裏掏出什麼東西,可已經是有心無力。
我見狀連忙摸了摸他懷裏,摸到一個長方形的扁盒子,連忙掏出來。
"這個……這個……我一直……一直想……想送給……送給紫姑娘……可是……可是已經沒機會了……九公主……公主……請……請轉告……轉告紫姑娘……"趙一的瞳孔已經徹底渙散放大,聲音也是越來越小,可還是強行忍耐着,將整句話說完整了,"轉……轉告紫姑娘……趙一……趙一負了她……來生……來生有緣……再……再續吧……"吐出最後一個字,趙一便睜大了雙眼,瞳孔徹底失去了最後的一絲神采,完全咽了氣。
眼見他死在面前,我只覺得心裏十分難過。
趙一雖然名義上是我的下人,但畢竟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完全當成了親人一般看待,從沒當成下人過,怎麼可能不傷心?
我手裏緊緊捏着那染血的長方形盒子,咬住嘴唇,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也不知現在該什麼表情才好。
哭嗎?
哭不出來……
耳邊突然悠悠傳來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帶着感慨和讚賞,甚至還有敬佩。
"忠心護主,好一條漢子!"
這聲音傳進我耳朵里,我只覺得像是平空打了個霹靂,震驚得無以復加。
僵硬了脖子緩緩扭頭,循聲看過去。
果然是他,北堂旌!
北堂旌好整以暇地站在20步遠的地方,身後帶着宮廷禁軍。
北堂清明的人已經盡數伏誅,只剩下北堂清明一人了,被團團圍住。
當然,圓環套圓環的包圍圈中,也包括我和風雲卿。
北堂旌先是看了看我,才轉頭看向自己的弟弟。
"二弟,何苦來哉?"他搖搖頭,一副扼腕嘆息的表情。
"……"北堂清明沒有回答,只是煞白了一張臉,雖然勉強裝出副鎮定的樣子,但是細看之下,身體微微發著抖,很明顯內心十分恐懼。
我想,他會感到害怕也是當然的。毒害皇帝,兄弟鬩牆,謀朝篡位,隨便拎一條出來,都是殺頭的罪,足夠史官在史書上大寫特寫的,也難怪他臉色如喪考妣,死人一樣難看了。
或者說,他離變成一個真正的死人也沒多少距離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北堂清明以為一切都勝券在握,哪裏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其實一舉一動,都早在北堂旌的掌控之中。
我朝着北堂旌看去。
只見他臉色如常,沒有絲毫異樣的地方,更根本看不出來曾經中過毒,或者說,其實從來就沒有中過毒……"唉……"北堂旌惋惜般長嘆一聲,揮揮手,身後立刻搶上幾個禁軍侍衛來,將北堂清明拿下,押到後面去了。
人群之中,只剩下我、風雲卿,還有北堂旌。
他緩步上前,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然後沉聲開口:"夜兒,你是想走,還是留下來?"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走。"
北堂旌聞言笑起來,淡淡的,帶點自嘲:"你終究還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他的語氣略帶一些苦澀。
我沒吱聲。
過了片刻,北堂旌的目光便越過我,落在身旁的風雲卿身上。
風雲卿一直安靜地,但是警惕地看着他。
兩人目光相接,卻都沒說話,沉默了下來。
我只覺得形勢似乎越來越不妙。北堂旌既然追了上來,以他的性子,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手,怎麼還會讓我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而且他對風雲卿,也向來懷着敵視的態度,如今兩人都在他眼前,只怕今日不會那麼容易善了……北堂旌又上前幾步,同時緩聲開口:"風大人,好久不見。"即使如今處在明顯敵強我弱的劣勢之下,風雲卿臉上那抹平靜的笑容依舊絲毫未散,反倒更加悠然。
"北堂將軍……不,東離皇帝,承蒙陛下記得在下,真是受寵若驚。""風大人掛印而去,對嘉麟來說,想必十分惋惜失去風大人這個賢才吧?"北堂旌微微笑起來,"東離雖小,但廣納天下良才,風大人若是肯為東離效力,朕定當重用。"想不到北堂旌居然想將風雲卿網羅旗下,這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不是說對風雲卿下了格殺令嗎?見到即可就地正法,怎麼現在又想讓風雲卿為他效力了?
猜不透這個男人到底盤算着什麼。我不禁擔心地看了看身邊的風雲卿。
風雲卿還是那不慍不火的淡淡笑容,平靜得很。
只見他微笑着回答:"陛下青睞有加,在下心領了。""陛下有容人之量,海納百川,相信東離有此賢君,國力定蒸蒸日上。"風雲卿往前邁了一步,緩緩道,"但在下對仕途已經心灰意冷,餘生只想和心愛之人攜手度過,隱居山林,從此不問世事,還望陛下體諒。"我心道風雲卿這傢伙果然是個腹黑的主兒!一字一句說得客客氣氣,可態度堅決,而且說到"與心愛之人攜手度過"這句話時,更毫不掩飾地緊緊抓住了我的手,十指緊扣,其中含義不言而喻,只怕北堂旌看在眼裏聽在耳里,才叫那個憋氣喲!
果然,只見北堂旌臉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表情,一如以前面對敵人那樣,冷酷而狠絕。
"不問世事?"他冷哼一聲,"人即世事,眾生汲汲,如何能不問世事?風大人,你和夜兒又如何能避開天下眾生?""在下要如何不問世事,就不勞陛下費心了。"風雲卿不卑不亢地回答。
北堂旌聞言,臉上那種冷酷的表情更加明顯了,一雙眼殺氣騰騰,狠狠盯着風雲卿。
風雲卿挺起胸膛,坦然面對。
兩人言語交鋒,不分高下,如今都沉默下來,沒有再逞口舌之利,但是……只怕下一秒鐘,北堂旌就會命人殺上來了……我擔心地看着風雲卿,又看看北堂旌,卻突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北堂旌的目光已經再度落到我身上,而且一掃之前那冷酷的神色,眼神溫柔,像是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難以啟齒。
過了許久,北堂旌突然做了個讓我和風雲卿都大出意外的動作。
他竟然示意周圍密密麻麻圍着的禁軍都退到坡外,而且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此處。
於是落鳳坡前,只剩下我們三人。
北堂旌緩步上前來,和風雲卿保持着大約5步的距離,慢慢走動。而隨着他的動作,風雲卿也警惕地向相反方向走動,兩人呈半圓形走了約10步,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北堂旌先開口說道:"我一直很想這樣與風大人單獨比試比試。"他說完,大笑起來:"我如果命禁軍一擁而上,風大人武功再高,雙拳難敵四手,只怕也不能帶着夜兒全身而退。"一想北堂旌說得好像也有點道理,而他突然命令禁軍退下,也確實讓人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麼,不過……我撇撇嘴,咕噥了聲:"難道還要謝謝你法外開恩手下留情?"聲音雖然小,但如今四周安靜得很,似乎連呼吸聲都能聽見,更別說我這嘀嘀咕咕的,只怕北堂旌和風雲卿都聽見了,不過沒言語,只是微微笑了笑。
兩人正忙着眼對眼,互相警惕着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沒閑暇分心留意我。
北堂旌又往前邁了步,臉上褪去了笑意,神色凝重,看着風雲卿。
"風大人,我敬你情深意重,也不願為難你,但夜兒亦是我北堂旌此生所愛,怎可輕易拱手讓人?"他緩緩道,"我與你,註定會有一人失敗。""……你說得沒錯。"隔了片刻,風雲卿才回道。
"若依仗着人多將夜兒強奪回去,不單被天下人恥笑我北堂旌勝之不武,也會讓夜兒瞧不起我。"北堂旌繼續說,"而且,我不願意看到她不快樂。"他轉頭看向我,眼神里滿是不舍與擔心。
"天高任鳥飛,說不定那樣才是最好的,但我終究不甘心。"北堂旌說完,又繼續看着風雲卿。
"我與你,誰最後能夠離開,就帶夜兒走。"他說道,"而且,我也早就想試試風大人的武功了。"風雲卿靜靜地看着他,最後沉聲開口:"好。"
我在一旁將他們的這番對話都一五一十聽進了耳朵里,只覺得荒誕無比。
難道我堂堂一個大活人,就是獎品不成?
我不禁覺得惱火,開口想抗議,卻被風雲卿和北堂旌同時出聲喝止:"夜兒,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倒真是"心有靈犀",異口同聲不說,連一個字都不錯!
我想上前,可那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我只踏前一步就再也無法前進,只覺得緊張的壓迫感壓得我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可風雲卿和北堂旌就那樣靜靜地站着,動也不動,誰也沒有先動手,只是密切注意着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下呼吸。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雪,雪花零零星星地落了下來,將風雲卿和北堂旌的頭髮肩頭都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
我站在一旁只能愣愣地看着。
沒法子,我不能丟下風雲卿一個人面對北堂旌!
他們兩人本來毫無交集,若不是因為我,何至於變成敵對的局面?
這場決鬥,我必須看到最後!
……不管最後能帶我走的人是誰……
似乎只是剎那間,電光火石,兩人身影同時一閃,已經斗在了一塊兒。
兩條人影,一着淡青色的衣衫,一着黑衣,只見青影黑影糾纏在一起,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劍光刀光閃耀,只看得人眼花繚亂。
究竟誰更佔上風,我看不出來,只覺得他們身法極快,根本看不清楚動作,一突兒刀劍相擊,傳出金屬摩擦的尖利聲,一突兒接連好幾下悶悶的掌聲,掌掌見肉,聽得我寒毛倒豎,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裏擔心得要死,不知道中了這幾掌的人,是北堂旌?還是風雲卿?
我憂心忡忡,顧不得雪花落在頭髮上,慢慢融化了,將髮絲也給濡濕了,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
兩人斗得難分難捨,地上的積雪被劍氣刀光激起,紛紛揚揚,就像是又下了一場大雪似的,卻都落在距離他們腳步約幾尺之處,形成個圓圈,圈中全無丁點兒雪花,只有兩人迅速變換的身影。
見他們打得越來越白熱化,我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受傷的是風雲卿……
如果最後贏的人,是北堂旌……
難道我就真的要乖乖跟他回去?
我咬住嘴唇站在距離他們10多步遠的地方,遙遙看着,突然間,我只覺得後背陰森森的,像是有什麼東西悄沒聲息地出現在身後一樣,心下驚慌,顧不得再留意北堂旌與風雲卿的對決,緩緩地扭頭往身後看去。
卻嚇得我寒毛倒豎。
趙三留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後,目光陰冷,先是看了看風雲卿,然後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帶着寒意,看得我脊背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可趙三留突然一把拽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用力,疼得我忍不住叫起來:"好痛!放手!"
就在這時,北堂旌與風雲卿那邊,也發生了變故。
也許是因為趙三留的突然出現,風雲卿分了心,被北堂旌趁機一掌打在胸前,被打得踉蹌退後好幾步,膝下一軟便單膝屈地,用手中的長劍撐在地上,才勉強沒摔倒,"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見風雲卿受傷,我顧不得自己還被趙三留死死抓住,掙紮起來,想奔到風雲卿身邊去。
"雲卿?"我驚慌不已,凄聲叫道。
風雲卿看上去受的傷不輕,還是強撐着,朝向我的方向掙扎過來,可剛走動兩步,就再次吐出一大口血,猛地跪到了雪地上,可饒是如此,他還是抬起頭來,眼中像是要噴出火般。
"趙三留!放開她!"
他厲聲叫道:"你若傷了她,我定把你碎屍萬段!"趙三留只是冷哼一聲,可旋即臉色突變。
只見一把匕首突地從他身後斜刺過來,堪堪挑入我和趙三留之間,然後刀刃一翻,順着趙三留的手臂削去。
趙三留迫不得已,只能鬆手,不然手臂只怕就會被那把鋒利的匕首削斷。
這時我才看清,那突然殺出來的人,居然是海蘭!
她抿着唇,二話不說朝向趙三留攻去。大概使的都是貼身擒拿之類的功夫,如影隨形,緊緊貼着趙三留,一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一時之間,趙三留也奈何不了她,再加上本就斷了一隻手,反而顯得狼狽不堪,招架不及。
"海蘭?"我驚喜交加。
想不到她會在此時出現解了我的圍,見她和趙三留也能打個平手,甚至還略佔上風,當下就想向風雲卿奔去,可剛跑出兩步,腰間突然一緊,已經被人緊緊抱住。
"夜兒,想去哪裏?"北堂旌那熟悉的嗓音,就貼着我的耳根響起。
我渾身都僵住了。
怎麼能忘記了,北堂旌還在?他打傷了風雲卿……我猛地扭頭向他看去,又恨又怒。
"你傷了他?"我沉聲道,同時使出吃奶的勁掙紮起來,想掙脫他的雙臂。
"拳腳無眼。"北堂旌平靜地回答,可手上的勁道半點也不曾減弱,反倒更加用力了,"風雲卿好功夫,只是輸在他學得太雜,而且分心於你,才會落敗。"我使勁掙扎都沒法扳動他那雙鐵箍般的手,心裏又十分惦記風雲卿的傷勢,而且那邊海蘭也不知和趙三留打得怎麼樣了,焦慮萬分,偏生北堂旌居然還很有閒情逸緻地調笑起來。
"夜兒,我與風雲卿,如今選擇誰?"他笑起來,"勝者為王,別說你不懂這個道理。"北堂旌一邊笑道,一邊用他的額頭抵住我的。
我早惱恨地扭過頭去避開了。
北堂旌越加笑得大聲。
"如今再無借口了吧?乖乖地跟我回去,我就放風雲卿一條生路。""夜兒!"風雲卿也厲聲叫起來,"你若為了救我而委屈自己,我也不會獨活!""不要!"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和風雲卿會走得如此坎坷?難道天意捉弄人,讓我們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之後,還是不能夠在一起?
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
腰間,北堂旌的手就像是精鋼所鑄,把我牢牢圈住,根本不能逃走。
我氣急,不顧自己早已是嚎啕大哭起來,雙手握拳,就衝著北堂旌亂打一氣。
"你這王八蛋!放手!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跟你回去!這輩子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我哭着,喊着,雙手用力在他身上亂打,可惜我的力氣本就偏小,對北堂旌來說,不啻於蚍蜉撼樹,根本無關痛癢。他也動都不動,臉上調笑的表情消失了,只是緊緊摟着我,任由我捶打出氣。
"我恨死你了!你這卑鄙的小人!"我一疊聲地罵道,臉上淚痕交錯,又哭又罵,連聲音都沙啞了。
突然間,我的手觸到他腰側一樣硬硬的東西,像是鐵,更像是刀柄,正在錯愕間,不遠處突然傳來趙三留的一聲慘叫。
這聲慘叫吸引了北堂旌的注意,他回頭看去,我再不猶豫,伸手抽出那東西,果然是一把短劍,寒光凜冽,正是被我遺落很久的斷水劍。
北堂旌察覺了,立即回頭,我大駭,腦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將斷水劍朝他刺去。
我本無心殺他,這動作也是驚懼之下的本能反應,可斷水劍是上古名劍,何等鋒利?只聽得"嗤"的一聲,劍刃立刻沒入他右胸,鮮血立刻沿着劍刃處流淌下來。
北堂旌臉色立刻變得毫無血色,雙眼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而原本緊緊箍住我腰的雙臂也鬆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踉踉蹌蹌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但伸手去摸,卻又是滿手的鮮血。
我早嚇得呆掉了,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表情從錯愕、不敢置信,慢慢變成苦笑和自嘲。
"夜兒……你……你……"他剛說出這幾個字,立刻咳嗽起來,吐出滿嘴血沫,苦笑着慢慢開口,"你……始終還是……還是要離開……"北堂旌一手握住斷水劍的劍柄,我連忙叫道:"不要--"可已經遲了,北堂旌猛地將短劍拔了出來,頓時血如泉涌,將他身下的積雪都染紅了。
"我……我……"我早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腦子一片空白。
我不想殺他的呀!真的不想殺他的呀!
正站在那裏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做,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按在我肩膀上。
"身上有沒有紗巾之類的東西?可以替他止血。"風雲卿低聲道。
"雲卿……"我如蒙救赦,像是看到救星似的。
他大概是自己運氣療傷,雖然沒有痊癒,但至少短時間內能行走站立,只是臉色還是蒼白,而且說話聲也比較虛弱。
"紗巾之類的東西,有沒有?"他見我驚慌失措,於是又問了一次。
"啊?"我這才驚醒過來,連忙在身上翻來翻去。可什麼都沒有,當下一咬牙,扯住衣角用力一撕,"唰"的一聲,扯下一大幅來。
"我這裏有金創葯,先給他敷上止血。"風雲卿從懷裏掏出個白瓷小瓶子來,遞給我,道。
我如今只能聽他說什麼做什麼,於是依言而行。
北堂旌半跪在地上,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目不轉睛,眼神里,滿是凄涼。
我照風雲卿的話,將金創葯給他敷上,那葯藥效奇快,只見沒一會兒,傷口就不再流血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用撕下的衣裙把他的傷口緊緊綁住。
北堂旌沒有出聲,只是一直看着我,直到最後,才低低地、凄凄地開口:"小貓兒……我……最後還是失去你了,是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也不敢看向他受傷的眼神,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低着頭起身,退到風雲卿身邊。
海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安靜地守在我們身旁。
不遠處,是趙三留的屍體。
他斷了一隻手掌,終究不是海蘭的對手。
北堂旌回頭看了看趙三留的屍體,然後看向我。
不舍地看着,看了許久許久。
最後,長嘆一聲。
"你們走吧。"他開口,"趁我還沒改變主意,走吧……"想不到他會就這樣放過我和風雲卿,一時之間,我愣住了。
見我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北堂旌笑起來,可一笑,又牽動了傷口,他大聲咳嗽起來。
"我捨不得你不開心。"他說道,"更捨不得你有任何的不測!""北堂清明和父皇要對你下手,我雖然知道,可後宮之中防不勝防,差點就因為我的計劃害得你慘死,這樣的噩夢,我不想再做。"北堂旌看着我的眼睛,緩緩說來,"而你離開,我至少知道你還活得好好的,也算是……有個希望……"希望?
我不解,正想發問,風雲卿已經拉住我的手,翻身上了海蘭牽來的馬兒的馬背。
"保重。"他對着北堂旌拱手為禮。
可北堂旌只是虛弱地笑了笑,頭也不抬,也不再看向我們,只是低聲道:"快帶她走吧。"
我坐在風雲卿身前,只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可為什麼,總覺得有什麼,像是被我忽略了的感覺呢?
但是已經容不得我細想,風雲卿雙腿一夾,馬兒長嘶一聲,箭一般朝着前方的地平線馳騁而去。
我想……
也許我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北堂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