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總會七點演藝,止於午夜。其間點歌,陪唱,伴舞皆付費。女孩子們的收入多半源於此。
中國有句老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千年之中無數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都是由她們演義的。那群人里藏着董小婉,李師師,柳如是。有段時間着了魔似的想為她們寫本群芳冊。可依着《紅樓夢》的標準,大家閨秀入正冊,余者入副冊,下人又副冊。賣唱的保不準就是“庸常之輩,無冊可錄”。我不敢標新立異只好專心賺錢。
夜總會無非就是個供人娛樂的地方,所以門檻低到只要手裏拿着鈔票哪怕尚處在四腳爬行階段也可以進來,所以高衙內當街調戲小娘子的戲屢見不鮮。“高衙內”的演員隨時更新,小娘子的戲卻大都由流芳一個人承擔。緣何?都是美貌惹的禍。
流芳瘦臉,削肩,身段凸凹有序。最打人的是胸前的一對圓鼓鼓的白鴿,一動一顫,招遙着要飛出來。難怪旁的姐妹恨恨地讚歎:好一副搶眼的本錢!可是她的那張臉卻不,小心翼翼地長着,彷彿怕得罪了誰。小巧的眼,小巧的鼻,小巧的嘴,中國的不能再中國。她就好比是古中國墳墓里復蘇的木乃伊,有着過了時的魅力。
這一日老戲重演。我坐在化妝間等着上台,忽聽前台人聲吵鬧,跑到側台見一醉醺醺的粗魯漢子正拉着流芳不撒手,那副專業色狼的嘴臉襯得之前的調戲者如同小兒科。我並不着慌,美人遇難方顯出英雄本色。果不其然那醉漢的手很快就被一彪型大漢牢牢鉗住:“先生,有什麼事等這位小姐唱完再說。”
出手的是安哥。他在夜總會的地位就如同維多利亞里的彪哥。那男人待要反抗掃了一眼安哥的塊頭乖乖地坐回去。我幾乎笑出聲來,什麼法制社會,這年頭力氣大的總佔上風。
不一會兒流芳癟着嘴下台來,手腕上明晃晃印着五個指痕。我揶揄她:“英雄七次救美啊,什麼時候以身相許?”流芳登時紅了臉,斜眼朝安哥望去,那邊火辣辣的目光滾滾而來。
從未問過她為何流落此間,來這裏的人大多都有着不可言的隱衷。我所知的是流芳斷不是那等輕浮的物質女,不然不會被一窮小子弄了去,在前簇后擁時。
有的女人是天生麗質難自棄,有的女人是天生自棄難自立。流芳兼而有之,她在感情上離不開一個叫趙毅的男人,正如那男人在金錢上離不開她。空惹得真漢子安哥暗自神傷。
“鉛華姐,該你啦!”一穿着惹火的女孩衝著我喊。唯有苦笑,姐字輩中的只剩下自己了,三十歲在雜誌社還被人稱後生可畏,在這已半截入土。新上來的這一輩人都是歌舞雙全型的,又不怕露,簡直是盤絲洞裏的妖精。
“怎麼就這麼開心?”我站起身來用手撫弄她的一抹低胸,不過才二十歲,比我入行時還要小。她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給她五顏六色的臉上憑添了一份天真。大家叫她虎牙妹。
“胖財主今天又點我,好好敲他一筆!”虎牙妹惡恨恨地說。
我好不擔心:“那個財主?他不是好人。”說到這自己禁不住笑了,出入這裏的可有好人?
出入這裏的沒有好人可還要分出三六九等。有些是工薪階層,來這裏不敢狠玩的,一是怕老婆二是屬實沒錢,她們叫他貧民;穿着名牌,開着寶馬,出手大方卻低俗的,她們叫他財主;有錢卻不失風度,溫文爾雅地玩的是新貴。新貴難找是財主就好。難怪虎牙妹如此興高采烈。
混跡其間的女子人生中所有的得意不過是能把一個又一個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是有時卻替她們高興,畢竟有一點樂子沖淡悲哀,象戲台上塗在臉上的一抹刺眼的俗艷。而自己竟是連這樣的樂子都不會享用——徹底的悲哀。
再想下去又要自憐,趕忙朝前台走去。依依呀呀地伴曲響起,使我憶起父親拉起的胡琴。小時候纏着他為我拉琴伴奏,躊躇滿志的婉如明日之星,如今卻是站在台上唱着,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今日唱的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柔柔地,帶點小悲傷。唱完了剛要下台,服務生遞上來一張小條子,點的是鄧麗君的《濃情萬縷》,一首老掉牙的歌,心中卻由不得一動,這首歌是我大學時登台的最愛。詫異地向座台望去,果見深深角落裏一男子舉手向我示意。燈暗暗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笑笑算做回禮,便唱道:
濃情千萬縷絲絲為了你
盼君多珍惜願你長相憶
今生永不渝今世永不移
長藤倚老樹形影永相撃
要下台時瞥見深深角落裏那一隻手還在揮動,若不是在此處相逢真想上前問個究竟為何獨愛這一曲,可如今只裝着未留意,徑直朝化妝間走去。豈知剛推門就聽虎牙妹嚷道:“聽說你撞上個新貴,多運氣!怎麼就下來了?”我奇道:“你怎知他是新貴?”“這還用問?”她呲着小虎牙一路掰扯下去,“瞧他一身的行頭就知檔次不低,我賭他的車是寶馬一檔。哎,二賠一,誰下注?”
我還想再問,那邊阿花抽出一張老人頭拍在梳妝枱上,豪爽地道:“好,我跟你賭!我就不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偏有那麼多富人!”
阿花這名字乍一聽好似喚狗,可與另一綽號“俏麻子”相較已文雅頗多。她水蛇腰,長臉,眼睛媚長,眉毛卻濃密的飛入鬢角。而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散在臉蛋上的花斑,古語說十個麻子九個俏,沒有麻子不風騷。阿花很為此語作臉,當真又俏又風騷,男人中屬她最吃得開。
虎牙妹也不客氣,收了銀子道:“我出去放風,回頭叫你們瞧瞧我的眼力!”不大一會兒她罵罵咧咧地回屋道:“怎麼一轉身的功夫就沒了人影,媽的,泡妞也不急這一刻!”阿花不信,疑心她暗裏搗鬼,吵着要回錢來。她二人正掰扯不清,我笑道:“依我看他只是帶着兩條腿來的,拔腿走人可不就沒了影子!”
看了看錶忽地憶起稿子尚未敲定,道了聲明日見雙手提着裙擺一路小跑到門口,忽地一聲清脆的汽笛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不理,再抬腳那喇叭又響,這一次車門開了,一男子笑着沖我揮手,嘴巴嘟出四個字的形狀:濃——情——萬——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