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郕王
第十章
雙合居是個獨戶的小院,階下鋪着正方的青磚,清掃的乾乾淨淨,彩畫白瓷大缸內飄着碗蓮錦鯉,院內一株桂樹鬱鬱蔥蔥,瞧着已很有些年頭,迎面兩扇梨格木門大開,內里便是待客的正廳,主屋與起居之在後頭,左右兩側則是一般的廂房。
廳內是盈盈似水的黑亮金磚,上鋪厚實的秘底飛天雲紋羊毛氈毯,正中端置一長三足麒麟獻瑞銅熏爐,側立紫檀細格博古架,格內花瓶擺件件件精緻,無不講究,略偏些是一硬花黃檀羅漢榻,上頭滿滿當當放着些靠背引枕,郕王沈琋便正是靠在榻上的秋香花球長迎枕上閉目養神。
“爺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頭疼可好些了?”吳琴言笑晏晏,幾步上前關懷道。
“睡不着,過你這兒來瞧瞧。”郕王聲音低沉,似乎當真不太舒服一般,透着幾分疲憊。
竟是丁點兒沒印象了,王爺這時頭疼過嗎?蘇弦帶着幾分疑惑偷偷抬眼看了過去。
十五殺人,十六領兵,曾有煞神之名的郕王自然也是龍眉鳳目、英勇昂揚的,只是那樣的郕王蘇弦一來沒有見過幾次,二來也是隔得太久。
對蘇弦來說,郕王便似乎一直是那個幽禁之後,又身患怪病,躺在床榻間一動不得動的可憐男人,夜裏會因着疼痛整宿的睡不着覺,任憑她再如何按摩擦拭,身子也依舊一日日的乾枯腐爛,直至最後喉嚨都沒了力氣,非但發不出丁點聲音,便是一碗參湯要足足喂上多半個時辰,眼神多半是了無生趣的死氣,偶有光彩,透出的也是刻骨而瘋狂的陰鷙恨意,見之心寒。
但此刻的郕王沈琋卻絕非如此,雖只是隨意盤坐於羅漢榻上,閉目揉着額角,但卻是劍目星眉,相貌儼然,一身蒼青蟒袍穿在身上,只如龍蟠虎踞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足足兩年的光陰,蘇弦早已將那癱在床上的郕王深深的印在了心底,如今看見眼前的男人,一時竟是有些恍惚。
“這是妾身母家的妹妹,身子一向不大好,妾身便想着帶過來請柳老爺子把把脈,開個方子好好調理一番。”
聽着自個嫡姐的話,蘇弦趕忙收了目光,在吳琴面前她不欲惹事,這會便只是低眉順眼的上前見了禮,話說的極小聲,離得遠些都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她知道郕王不是那種憐香惜玉的風流子弟,許是少年時出身行伍的緣故,素來更喜歡女子利落大方些,對這等嬌怯畏縮的便分外瞧不上眼。
果然,郕王爺聞言睜眼,面無表情的盯着躲在吳琴後頭的蘇弦一眼,接着便皺緊了眉頭,沉聲道:“怎的這麼小?”
因要出門,蘇弦換了一身秋香色的竹紋羅衫,下着雨過天晴軟煙羅裙,只是外頭又罩了一件沙青色棉綾斗篷,將全身都蓋的嚴嚴實實的,加之她身量未足,這會低着頭,只露出鬢角簪的一對松綠堆紗絨宮花,的確是顯得身形單薄,越發年幼。
只是這話有些奇怪,郕王與她素昧平生,自然也不知她年紀,如何會覺得她小了,若是將她當成了箏姐兒,那也是該是說她大才對。
吳琴也是一頓,卻並未多言,只是上前立到了郕王身旁,素手纖纖為他揉起了兩邊鬢角,笑着解釋道:“也不小了,弦姐兒是妾身家中表妹,已然過了十五生辰。”吳琴說著又笑了笑,無意一般嘆息道:“說起來妾身剛來伺候王爺時,比妹妹還小一些呢!”
“那便留下罷。”
吳琴是郕王第一個有名有份迎進來的側妃,本就與尋常宮女通房不同,加之她已去的生父威武候是武將,又是為國捐軀,在軍中一向名聲頗佳。愛屋及烏,未進府前他便對吳琴存了幾分照拂之意,相處后發現吳琴性子爽利,極對他的胃口,便更是寵愛,滿府里再沒有誰能比得上,之後王妃過門也比不過她的榮寵,因着膝下無子,吳琴坦言自個沒福氣,想從娘家找個自家親戚來生子養着,自家親戚一條心才放心,他也應了,甚至還因此越發欣賞她的率真坦直。
誰知……等他日後落難了,他的吳側妃竟是越發“坦率”,郕王沈琋心頭冷笑,側頭撥開了吳琴的手指,立起身,垂目深深的瞧了蘇弦一眼,還好,吳琴唯一做對了的事,便是將蘇氏送了過來。
郕王的目光太過有力,蘇弦被瞧的有些心驚,一時簡直疑心起了自個是不是裝的太過,只一眼就遭了郕王爺的厭?
不願在吳琴這邊多待,見着了人,郕王沈琋便已外頭事忙的理由出了門去。
“王爺樣子威嚴,其實性子再好不過的,你莫怕,等熟了便好!”等的郕王去了,彩雲上前笑着安慰她,蘇弦諾諾答應了,面上卻還是一副心有餘悸的神情,吳琴又閑話幾句,便安排了她在廂房住下,今日先收拾收拾,諸事都等明日再談。
“叫水來,我解解乏。”等的蘇弦出去了,吳琴面上爽利的笑意便也緩緩收了起來,因着郕王喜歡,她在府里便要時時刻刻的做個大大方方,不拘小節的人,繞是她本性並不小家子氣,長久下來也是要累的,更莫提,往自個丈夫身邊塞人,這事誰又能真真切切的全無芥蒂呢?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彩雲輕手輕腳的,伺候着吳琴解了髮髻,卸了滿頭的釵環配飾,換了輕便的寧綢裏衣,一面等着外頭婆子送熱水進來,一面在拿了桃木篦子細細的給吳琴通着頭。
“去打聽打聽,王爺今個在哪歇了?”吳琴閉了眼,開口吩咐道。
“奴婢已便問過魏公公了,說是還歇在前院書房。”
吳琴微微皺眉:“今個是什麼日子?”
彩雲聞言而知雅意,立馬道:“十五,本是該去東邊歇着的。”
東邊,便是郕王正妃袁氏所在的梅園。
“前些日子大少爺咳嗽的厲害,王爺都沒去瞧一眼,如今連十五的正日子都要落王妃的面子……”吳琴對着銅鏡理了理鬢角:“王爺這是在東邊鬧了什麼不痛快了?”
“這倒是沒聽說。”彩雲搖搖頭,又討好道:“不過王爺何時在梅園痛快過?也就是對着主子這才會露幾回笑臉。”
吳琴雖未說話,卻是自矜的微微揚了頭,彩雲一眼瞧見了,奉承的更是盡心儘力:“王妃也就是有了幾分運氣,若不然人材、相貌、恩寵,哪裏輪得上她坐上正妃之位!”
這話雖是奉承巨多,吳琴卻自認也對了七八成,那袁氏的確是哪哪都及不上她,只除了……
子嗣!
王爺受陛下重用,一年裏倒是有半年在外頭奔波,不常歇在府里,子嗣自然不豐,可王妃分明不得王爺歡心,可偏偏肚子爭氣,算起來,剛剛過門那幾日便是一舉有孕!
時至今日,除了宋氏那不值錢的丫頭,府里就唯有王妃育有一子,起名沈英澤,剛剛四歲,雖性子並不得王爺喜歡,但那也是正經的嫡出長子,若無差遲日後是要繼承這郕王府的所有的,到了那時,府里哪裏還有她這個前側妃的立足之地?偏偏她膝下無子,卻是想爭都沒的爭!
以往是她不甘心,總想着自個過門早、歲數輕,慢慢的多尋名醫,好好調養,總有一日能有個一兒半女,可眼看了六年過去,王爺雖公務繁忙,可但凡歇在府里,便足有一半的日子都是住在她房裏,眼看着澤哥兒一日日的長大,她卻是不得不死了心,想起了別的法子。
忠心美貌好生養的宮女丫鬟她也不是沒有,可那樣的女人撐破大天去也不過做個侍妾,母以子貴,子以母貴,那樣出身的孩子,便是能得了王爺的喜歡也是萬萬爭不過澤哥去的,可若是有家世出身的次妃夫人,又憑什麼將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給了她?
思來想去,吳琴不得不將法子想回了娘家身上,也是湊巧,母親聽她一說,立馬便想起了當初扔在莊子上的蘇弦,派人過去一瞧,年方十五,標標致致,倒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一個人。
雖說面上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卻也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好賴也頂着一個侯府的出身,便是為了不擔上欺辱孤女的名聲,總也要給個正經名分,等到日後有子,便是上玉牒請封也是尋常,婦人產子本就是一道鬼門關,她這妹妹歲數又小,生子只會越發兇險,到時萬一出個什麼不測……
吳琴微微垂眸,掩去了面上厲色,到那時府里除了她這個側妃表姐,孩子還能落到誰手裏去?
“我那妹妹那可安置好了,吩咐下去,衣食住行,都不得怠慢。”心有所思,面上不經意間便會行於聲色,更何況對的是朝夕相伴的貼心人,吳琴不過尋尋常常的一句話,彩雲聽着卻是莫名的心中一顫,伺候的越發恭敬小心。
而院內另一頭的廂房,白鷺則是在屋裏腳下不停的收拾行李,安置東西,廂房較之正室本就更小些,左右還隔出了兩間耳房,只架子床前設了一老翁垂釣的紫檀山水木屏,再隔上一層琉璃碎玉穿珠簾便算是分開了前後起居之所,但裝潢擺設卻是處處富貴講究,比之侯府時開闊冷清的文竹院更是不知超出了哪裏去。
眼看着天色漸沉,繞是白鷺的好脾氣這會兒也不禁生起氣來,只她一個人是整不好床帳被褥這些大活計的,春眉卻是這會兒還不回來,難道是指着姑娘自個動手不成,還是要叫外頭那些粗手大腳的丫頭婆子?
白鷺跪在床榻上,一面自個鋪着褥子一面悶悶生氣,好不容易一人整了個差不離,轉眼卻看見春眉空着兩隻手笑呵呵的行了進來,也不說上來幫忙,一進門就湊到了蘇弦跟前邀功一般的說道:“奴婢去打聽過了,正妃早遭了王爺的厭,這府里最得寵的便是咱們大小姐,姑娘可算是來着了,等着下回王爺再過來,姑娘好好打扮了再去請個安,這才……”
蘇弦看大戲一般瞧着喜形於色的春眉,眼見着另一頭白鷺都忙着滿頭冒汗了,也沒心思聽她說完,只是點頭應t道:“嗯,去幫幫白鷺的忙吧,她累半天了。”
春眉面色一滯,顯然是不甘心就這麼停口,只是蘇弦已然吩咐了,也不好在明面上違抗,只得不甘不願的去了。
“在外頭跑了半晌,在哪提膳,在哪要水你該是都清楚了罷?”白鷺一人本已收拾的差不多,也不稀罕她這會過來裹亂,只是沒好氣道:“姑娘午膳就沒用什麼,你這麼能耐,倒是去給姑娘要一碗軟和的雞蛋羹來墊墊,要記得,姑娘吃不得蔥花。”
春眉一頓,揚頭正欲說什麼,蘇弦便也在一旁開了口:“這麼一說,我還正有些餓了,春眉你便去跑一趟罷。”
在旁人家裏,這麼空口白牙的,東西哪裏那般好要的?春眉張張嘴,本想與蘇弦說說這其中的門道,轉瞬間卻又想了起來她們的這位姑娘一窮二白,哪裏能拿得出打賞的銀子?難不成還真拿着首飾出去賞人不成,那才是當真丟盡了顏面!
白鷺蘇弦說罷了,便各干各的事,誰都不搭理她,春眉僵在當地愣了一會,終究是朝着白鷺恨恨一跺腳,轉身去了。
蘇弦笑了出來,扭身朝白鷺道:“你快歇會兒吧,也不急的這一時半刻。”
白鷺抹了抹額頭,又出去給蘇弦端了一杯熱茶過來:“姑娘可莫聽春眉的教唆,姑娘這是無親無故沒法子罷了,便是真要進王府,也沒有這麼上趕着的道理,就是大小姐見了也要不高興的。”
“我曉得的。”蘇弦點了點頭,轉而安撫起了對方:“小婦哪有那般好做的,我是不得不如此,春眉那卻是被迷了眼,人各有志,你莫搭理就是,別為她氣着了自個。”
許是之前習慣了,加之蘇弦看起來的確是一副柔弱好欺的樣子,就是明知自家姑娘不是當真懵懂無知,天性如此的白鷺也總是忍不住的想安置叮囑些什麼,可偏偏這會兒遇上蘇弦這麼明白的話,張了張口竟是發現自個什麼話說出來都顯多餘,頓了頓,終也只是嘆了口氣默默的忙活去了。
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春眉最後當真要了一晚雞蛋羹回來,只是之後又擠開白鷺,搶着要給蘇弦守夜。
值夜這事實在不是什麼好活兒,白鷺明白她的意思,倒也沒搶,累了一天利落的自個去歇着了,果然,春眉伺候着蘇弦梳洗過後,便守在床榻前一刻不停的勸了起來,無非是要她主動一些,緊着巴結大小姐,引誘王爺一類。
蘇弦不耐煩理她,初時是裝着睏倦,閉着眼睛在床上躺久了不知覺就也真的睡了過去,等到半夜醒來,眼前已是漆黑,只案上一燈如豆,隔着床上的雙層紗帳,在帳上印出一個昏暗的身形。
“春…”蘇弦疑惑的叫聲剛說出一個字便被巨大的驚慌梗在了脖子裏。
不,不可能是春眉!這般個頭身形,分明是個健碩的男人!
蘇弦混身僵硬,冷汗瞬間浸濕了裏衣。
正在蘇弦滿心驚慌,猶豫着自個該起身叫喊還是假裝夢囈時,帳外之人也似乎聽到了蘇弦的聲音,忽的低聲道:“別怕,是本王。”
蘇弦聞聲一顫,愣了一刻后才猛的反應過來這有些熟悉的聲音來源——
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