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聖休安
“‘胡桃木’號,‘嘉蒂爾·伯頓’號失去聯繫。”
“格澤利亞人也音訊全無,有人偵查到在凌晨三點在格澤利亞東北面爆發過一場戰鬥,發條妖精在現場也發現了戰鬥的痕迹,一條翼帆船擱淺在附近的浮島上。”
“總督大人,‘凱旋’號也沒消息了。”
有人衝進艦長室,帶來的消息令房間內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但只片刻,洶湧的嘈雜又重新充溢房間,有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甚至下意識開口確認,急切的語氣迴旋在柳木桌的鍍金儀器上。
“‘凱旋’號,是第三艦隊的那個‘凱旋’號?我沒記錯那不是一艘四等戰列艦?”
人們變得惱怒起來,互相指責,推委責任:“不是說我們的對手只是一艘輕快帆船,船上幾乎沒有武備么?”
“沒有武備的冒險船擊潰了好幾支先遣艦隊,近二十艘船,歐力在上,究竟是誰在謊報了情報?”
“這也不能怪他們,可聽說對手是那位龍之鍊金術士……”
“閉嘴吧,那也不過是個才參加完大陸聯賽的毛頭小子!”
年邁的總督是布里亞諾斯本地人。
臉上的皺紋深邃得彷彿歲月留下溝壑,但心思還算敏捷,而且惜身——帝國其實並不太在意這些偏遠的殖民地,只是淘汰下來的老舊艦支也足以將這些地方武裝起來——但那是帝國的財產,不是他們的。
布里亞諾斯的地方艦隊一共有三十多條船,但大多是開不出港的民船,還有一部分運輸艦支,能拿得出手的一是七支翼帆船,兩條輕快帆船與一艘五等巡防艦。
這艘巡防艦也就是港口艦隊的門面,他們所在的這艘旗艦——‘角鸊鷉’號。
老人舉起手來,讓眾人安靜下來,開口問道:“稍安勿躁,敵人到了什麼地方?”
“這不知道,大人,他們在格澤利亞北邊就失去了蹤影……那附近有一座在地圖上沒有標註的礁嶼,名叫錨鏈島,島上的觀測點最後在那裏觀測到對方的行蹤……”
“他會向我們這邊來嗎?”
“大人,可能性不大,他們應當向北去了。”
老人放下心來。“那就好,帝國設下重重包圍,總不會讓對方逃脫。不過各位也不能放鬆警惕,你們回自己的船上去吧,做好戰鬥的準備,以防萬一,為了帝國。”
各人回應:“歐力在上。”
潛在的焦慮就此消弭一空,一場小型會議告終,人們也各自離去。
……
嘉芙蓮目光盯着空海,翠色的眸底染着火彩——晨曦在雲海上瑰麗多變,任海風采擷她的束髮,一絲一縷,形同星火——彷彿天邊正是她的歸宿,正如海鳥劃過平靜無波的海面,只留下淺淺影子。
野心勃勃,又充滿自信,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應歸屬於她,這女人生來就是這片海的主人,她想要一切,因此顯得叛逆而張揚。
她回過頭來,看向方鴴道:“其實我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先前沒空說,是你們的人讓我給你傳一句話。”
方鴴同樣抬頭看向她。
“星門港的人讓你們別去巨樹之丘。”
“為什麼?”
“因為那裏的樹林生了病,一場奇怪的疫病在蔓延,它不會影響人,但會導致森林枯死,野生動物逃離,不好的傳言四起,桑夏克尚能維持秩序,但郊野之間就不好說了——”
方鴴忽然想起傳說有一位神明從陰影之中復生,艾梅雅的雙生子在幾百年間再一次重現世間,人們將見證林中之影,將生之死,和白樹的枯枝,與一系列災難的發生。
艾緹拉和大貓人正因此才會被迎回,她是白樹聖殿的聖女,妲利爾他們來到帝國,正是為了帶回這位離開巨樹之丘,尋找自己弟弟下落的聖女冕下。
“很嚴重?”他問。
“說嚴重也不嚴重,但要說輕描淡寫也是在騙人了,我出生於銀鏈島,那裏的森林很早就開始小範圍枯萎了,而現在病情不過是加重了而已。樹精靈已經開始感到危機,桑夏克的上層大都是精靈貴族——人說樹海是女士的影子,而今就像是她翡翠的長發上滋生了一縷灰白,雖不多,但已足以令人不安。”
“那星門港為什麼不讓我去那邊?”
“和你那個便宜姐姐有關,”嘉芙蓮嘴角一勾,聲音溫柔地說道:“白樹聖殿內也有派系鬥爭,她因為自己弟弟的事離開了權力核心很長時間,就像人類的世界一樣……精靈的世界也很複雜,有人希望藉由此打倒她所屬的派系,另一些人希望讓她來背黑鍋,當然她或許也有自己的想法,但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巨樹之丘是這樣一個國度,精靈、妖精與人類共治着這片樹上的大陸,但妖精們對於權力不感興趣,只遵循着自己的喜好,居住在羅夏爾的一隅;精靈們事實上是這個國度的上層,他們中的一些居住在聖白林,精靈王廷,那是王室,議會與長老,但更多的住在桑夏克,與人類混居,是貴族與執政官,除此之外,就是身為少數民族的帕帕拉爾人。”
“但人類以精靈馬首是瞻,妖精們又不問凡俗之事,帕帕拉爾人無足輕重,所以精靈們事實上決定着巨樹之丘——同時也是你們所熟知的‘第二賽區’的去留,你那個便宜姐姐捲入的實際上是一場上層的政治爭端,你們的人大約不希望在這場爭端之中表態,因此他們也不希望你捲入到這場精靈們的‘內務’之中。”
方鴴靜靜看過去,打量對方:“但嘉芙蓮女士好像並不這麼想。”
他早已不是那個什麼也不懂的毛頭小子,雖然艾緹拉和大貓人的事讓他內心有些不安,這種不安讓他更迫切想要前往巨樹之丘——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正是這個女人的意圖。
她就是有意在引導他作此決定。
“因為我只負責傳話,決定權在你手上,你們的人也只負責提醒而已,他們也沒權力對你們下命令不是么,”嘉芙蓮並不否認,“而且這對我來說有好處。”
方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好處?”
“這就是我在這裏的原因。”嘉芙蓮道:“你應該不難猜出,為了控制聖休安角,我就必須成為血鯊海盜的對頭,我和巴洛沙那老東西交手不止一次。而這一次他收買了我身邊的人,提前得知我會前往這裏,因此選擇在加爾述爾設伏,襲擊了我的船隊。”
“在交手中我損失了自己的座艦,還有另外兩艘船,但也沒讓他好過,我設法潛入了他的船上,給他留下了一點小‘驚喜’,後來他的船在夜裏沉沒,我聽說他手下並沒有找到他。”
“大型風船上都有復活聖殿,也就是說這老東西並沒有死在空海里,因此我篤定他可能漂流到了附近的島上,那附近最近有人居住的島就是圭馬那,帝國海軍的動向也說明了一切。”
方鴴才知道這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所以你找上了我們,並引我們前往圭馬那?”
“當然,我手上本屬於我的力量就不多,經此一役更是元氣大傷,我不是考林人,加入伊休里安海軍更不過是因為有人看中我的價值,我的出身,與在聖休安海盜之中的號召力。”
“但這種號召力在我父親之後其實所剩無幾,因此我必須得小心翼翼,利用好身邊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個助力。”
嘉芙蓮看向七海旅人號的船艙,那個不可一世的傳奇海盜王就被關押在下面,至今昏迷不醒。“而且我也不是完全在欺騙你們,我的確認識一些陸上的朋友,在圭馬那也是最適合完成你們委託的地方。”
方鴴閉口不言,事實比一切解釋都更有說服力,那場交易的確十分完美,他們雖然惹上了一些麻煩,但這些麻煩其實很難說是與對方有關係。
“所以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你們是要前往聖休安?”嘉芙蓮卻笑了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嗎?”
方鴴忽然止住了點頭的慾望,想要聽聽看這位女海盜是怎麼看待那裏。
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游入嘉芙蓮的眸中,像是譏諷,緘默,冰冷,而又野心勃勃,彷彿蓬勃的火焰,轉瞬即逝,已然燒盡一切,但只留下晦暗的底色。
如同沉沉的翠綠。
最後剩下一個意味深長的一瞥:“正像人們所言,那裏是個不法之地,自由港內沒有太多規則,弱肉強食,‘王’擁有一切,但海盜們的‘王’並不止一個,羅德里戈是公認的空海之上的霸主,他死之後血鯊海盜崛起,巴洛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剩下的人則覬覦那個位置,而誰也不服誰——他們相互算計、攻伐,才造就了那片混亂之地。”
“你們想要前往那裏去尋找一個可以委託造船的地方,恐怕並沒那麼容易,那裏是自由之地,但也以實力為尊,你是個外來者,沒有人會認同你,你們有一艘不錯的船,但那正是危險所在。”
方鴴沉默片刻,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
“那嘉芙蓮女士有什麼建議呢?”
“我可以幫你們,我有自己的造船廠,干船塢,有人手,工匠,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私掠海盜內部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單純,那並不是海軍,我是依靠自己的心腹人手才能控制住他們,但而今我很虛弱,有的人是想要取而代之。”
“你想要我們幫你震懾住你的手下?”
“還有我的競爭對手們,”嘉芙蓮一笑,“而今我拿下了巴洛沙,風險與機會並存於其中,如果我能一舉建立起威望,威懾所有人,我就可以成為聖休安新的海盜王。”
“記住我說過的,‘王’擁有一切,制訂規則,介時,你們在那裏也會擁有一個強有力的後盾,難道你們不希望擁有一個穩固的後方,我聽說Loofah與她的船團也並不是無根之萍。”
方鴴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認為我們有這個能力,可以與那位舉世之劍相提並論?”
“所以這正是我在考察的,”嘉芙蓮毫不避諱,“我當然會謹慎選擇我的合作對手,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令我十分滿意,你猜你們的人為什麼會找到我?”
“為什麼?”
“聖休安的下一任海盜王必須與考林—伊休里安有密切的聯繫,這也正是你們的人看中我的原因,但誰又能代表考林—伊休里安呢,看來有人已經對他們的合作者失去耐心了。”
“而我嘛,我自然不會綁死在一艘將沉的船上,這不,所以我就來了。”
方鴴沉默不語。
也就是說,無論是軍方,還是這位女海盜,他們都不再看好那位考林的國王陛下,與他的宰相一系的黨羽,她前來此處,與其說是給星門港一個人情,不如說是交一個投名狀。
雖然不知道布麗安公主在考林—伊休里安幹得怎麼樣,但看起來似乎進展還不錯,他完全可以嗅到這位女海盜頭子身上勃勃的野心,像這樣的人不會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信念而改變決定的。
她顯然並不看好考林王室的未來。
他沒想到這番交談會深入到這個地步,難怪對方等到只剩下他一個人之後,才會向他開口。
他聽得出來嘉芙蓮的坦率,顯然這一次,這位女海盜並沒有再向他隱瞞什麼,“所以為什麼慫恿我們前往巨樹之丘?”
“還記得我說過的么,我出身自銀鏈島,所以其實我是巨樹之丘人,我在那裏還有一些夥伴,巴洛沙的計謀很成功,這場交手我損失也不小,在重新匯聚起力量之前我不得不隱忍。”
“我不會直接大張旗鼓地前往聖休安,當然我會給你們引路,但待在那裏並不安全,在我們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前,前往巨樹之丘是最合適的選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們庇護我——”
“嘉芙蓮女士,你在聖休安角有船廠?”
“作為所屬於考林王室的私掠艦隊,你應當清楚這並不算什麼。”
“但你還能掌控那些資產么?”
“私掠艦隊在聖休安並不只有一處錨地,我知道一個秘密地點,可以帶你們去那裏。當然,我現在已經信不過任何人,因此水手,船工,鍊金術士可能還需要各位另想辦法。”
方鴴沉默了片刻,內心在權衡利弊,他發現自己是將前往聖休安一行想得太簡單了一些,他之所以萌生了要改造——或者重新建造一艘七海旅人號的想法,其實更多還是來自於彌雅。
七海旅團已經事實上認可了這位海之魔女小姐的加入,但這件事太過非同尋常,現在各國都應當已經知曉了她正和他們在一起,在七海旅人號上。
但她的身份過於特殊,縱使國內官方從沒同意過那個提案——但事實上,她海之魔女的這個身份就是眾所目睹,為各國、各大賽區與一眾頂流公會所通緝。
而七海旅人號在艾音布洛克出了個大風頭,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有這麼一艘新晉的龍騎士戰艦,只怕他們一抵達巨樹之丘,十二色鳶尾花、FNC、金夜之刃這些公會就會找上門來。
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獨立於各國、聯盟與眾公會勢力之外,除了妖精們所在的羅夏爾之外,也就只剩下聖休安角,自由者的天國,法外之地。
這裏是海盜的天堂,自由港內有的是造船廠,他們只要能找到其中一家願意接受他們委託的,改造好七海旅人號,就能掩人耳目地前往巨樹之丘。
就算最後身份暴露,說不定那時他們早已離開前往第二世界了。
然而現在看來,情況並不如他所想。
“想好了?”
嘉芙蓮搖搖頭,“但不必急着回答,我希望你是我的合作者,但並不是要將你綁在我的船上,我還不至於拿這點兒事威逼利誘,何況至少有一件事我沒有說謊,你們救了我,我欠各位一條命。”
“不過我只是希望給你們提一個醒,前往聖休安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海盜們桀驁不馴,這一趟可能遠比你們想像之中兇險,如果你們拿不出這點勇氣來,我建議你們還是直接前往羅塔奧。”
“——至少那裏安穩,在秘羅殿也不是不能找到合適的造船廠,我在那裏也有一些門路,可以幫你們介紹一些朋友,就當作是還你們一個人情了。”
她忽然住了口。
回過頭去,看着夜鶯小姐俏立在船艙入口處,看着兩人。
她面上的表情像是並未聽到嘉芙蓮與方鴴之間的交談,只走過來說道:“艾德,有些新情況。”
方鴴這才從這番對話之中回過神來,嘉芙蓮一時間給他提供了太多的信息,從聖休安到巨樹之丘,自由海盜們,甚至於艾緹拉小姐,大貓人先生的安危。
但那個回答其實不言而喻,七海旅人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船員——精靈小姐只是暫時下船,他可從沒同意過他們離隊,再說,艾緹拉小姐將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
他內心中,自然也認定了這個精靈‘姐姐’。
“什麼情況?”
“風元素探測儀上已經探測到一個較大的能量源頭,應當就是二等戰列艦‘聖何塞’號,它在我們的西北面,距離我們應當不超過二十空裏。”
“‘聖何塞’號上的風元素探測儀只會比我們的更大,更先進,我們發現了他們,帝國人自然早已發現了我們,從他們的航跡來看正是直衝我們而來的。”
愛麗莎臉色有些難看地說道:“從相對航速上來看,我們應該只能堪堪先抵達湍流區,但這裏還有另一個麻煩。”
方鴴意外地看了看她。
夜鶯小姐這才道:
“風元素探測儀在前方也同樣發現了大量的反應源,帝國人並沒有放過這條航道,他們在我們前面佈置了一支艦隊,經過希爾薇德小姐分析,應當是布里亞諾斯本地的艦隊。”
“有多少?”方鴴問道。
“超過十艘船。”
短暫的沉默,以七海旅人號眼下的狀態幾乎不可能突破包圍網。
方鴴看着遠處天際浮過的不知名的島礁,沉吟了片刻。
嘉芙蓮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現在折向離開聖休安的航線還來得及,他們或許可以找到一條更安全的道路——至少暫時安全——或是衝破礁嶼,前方自然是自由的道路。
只是那道路上,還橫亘着最後一道關卡。
方鴴看向她:“羅塔奧的大陸橋在二十年前就斷絕了,而今沒有人可以從那裏前往第二世界。”
“所以?”
“我們的目標是聖休安,巨樹之丘,繼而通過天之扉,”方鴴答道,“這從一開始就沒改變過,所以你賭對了,嘉芙蓮女士。”
嘉芙蓮莞爾一笑。
“但帝國人可不好對付。”
“幸好只是不好對付,而不是不能對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