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光抬起右手,移過女英臉頰,卻沒有碰觸。女英有一絲失望,可重光的手還在移動,終於落到了鬢髮間。他用掌心在女英頭頂輕輕一按,悄聲道:“你又長高了。”女英昂起腦袋,剛想說什麼,便覺重光的掌力加重了一些,然而這種加重又極為微妙,絕無半點壓迫感,只是按住,又朝左右隱隱一轉。正因這一按一轉,呵護的意味蕩然無存,倒含了几絲暖昧不明的情愫。
二人朝殿外走去。宮女們安靜地行禮,又一一溶入長廊影深處。女英默然前行,唯有足底金縷鞋發出“噼啪”、“噼啪”輕響。她自覺不好意思,便收慢腳步,又暗中踮起足跟,企圖將聲音減低。重光瞧在眼裏,只是微笑,過了一會才問:“幾時出宮?”
女英低聲答:“就是……今夜罷。”
一言既出,二人各懷心事,再次陷入沉默。宮中一切皆有法度,縱然是皇後母家入宮侍疾,也不過每月一回,每回逗留三日而已。時辰將至,周家的車轎想來也快到了。女英咬住嘴唇,將腳步放遲一些,重光就在身邊,她能感受到他每一下的呼吸聲。當他緩緩吐氣,她便忍不住去吸,溫熱氣息流入喉間,在少女的小小胸膛中輾轉,再徐徐送出,就新添了一縷甜馨。甜馨的氣息襲向重光身體,鑽進他的口鼻,於是形成一種無言的身體交流,微妙、隱秘,而又安全。
長廊眼看將盡,兩旁庭院變白了一些,女英側目望去,見一輪月亮趴在梅樹上,正是重光與娥皇同植的梅花林。她忽感心口刺痛,方才的甜香蕩然無存,頭腦一熱,向前衝出兩步,金履鞋的木底發出刺耳“嗒”、“嗒”聲。女英含着淚,心想:“走罷。走罷。”整個後背卻又陡然僵直——是重光,他注視女英背影,一字字地說:“子時三刻到後花園來,我有話同你講。”
他轉首離去。女英怔立於原處,摸一摸臉頰,恍惚間只道做了一場大夢。然而確又不是夢,她回房等了許久,也沒有宮女來通知登車離宮事宜。漏壺一點點地滴着,轉眼已到子時,女英驀然跳起,在房內四處摸索。她慌亂地翻開脂粉盒,卻驚覺那種“沉檀”唯獨娥皇才有。她丟開盒子奔到鏡前,幸好雙唇色澤猶在,女英長舒一口氣,匆匆整理完鬢髮,披一件紗衣,便悄然帶上門出去。
月光似水,蜿蜒着淌在庭院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更濃,霜露也更重。因着皇后病勢,鎮日的輕歌曼舞暫止,這金陵皇城便難得生出一層莊嚴與肅穆。女英踏住月光,貓着腰,在花林間一步步穿行。沙沙葉聲落在耳內,倒令她模糊憶起十年前娥皇出嫁的那一天。她當時才五歲,鑽在人群中,奮力昂起小腦袋,也只能瞧見如火一般赤紅的裙裾。重光執着娥皇的手,二人每踏出一步,衣袍皆在不停抖動,正如今晚滿天的葉聲,沙沙的,瑟瑟的。
女英正自出神,忽覺右臂被輕輕一牽,卻是薄紗衣勾着枝條,掛出了一道口子。她朝旁邊閃開,卻並不緊張:此處雖難走,半夜三更卻絕不會有別人來,只要一鼓作氣潛過去,就能接近瑤光殿南側,那正是後花園所在。
女英倚着牆根,喘一口氣,又拂去身上的零亂花瓣。後花園已近在咫尺,不過還隔一堵高牆罷了。只要邁上台階,繞過拐角,再拾階而下,便能從月洞門溜入園中,而今夜的小小冒險,自此也就結束了。
女英屏住氣,伸出右足,踩上石階。誰知那漢白玉階頗為堅硬,金縷鞋底敲於其上,竟傳出“嗒”的一響,在深夜裏聽來格外清亮。她心肝兒一顫,趕忙縮回腳,不遠處的西偏殿隱透燈光,定然是宮人在值夜。女英按住胸,只覺撲通撲通亂跳,她不敢再試,卻又不甘就此罷休,百般思量之下,忽心生一計,於是彎腰除去金縷鞋,提在手中,只用一雙穿着鴉頭襪的蓮足,踏着玉磚前進。
秋霧朝四處流動,木葉在風裏輕搖。女英的腳步柔軟而安靜,只是每踩出一步,就有涼意沁入足底。那些古老而華貴的磚石,不知目睹過多少宮闈舊事,縈積着的,也是不一般的寒涼。女英哆哆嗦嗦地走,輕薄的紗衣內,每一寸肌膚都漸漸冷透。
銀光隱入雲堆,女英沿着高牆,終於折到月洞門口。她雙足冰涼,然而腳底依舊是石徑,只能咬牙繼續向前。她摸進後花園,只覺眼前一暗,又陡變得明亮——桂樹底遙遙坐着一人,白袍玉帶,相貌清俊,儼然正是重光。
女英奔出兩步,又倏然而止,她依舊提着那雙金縷鞋,一時間竟躊躇不定。重光也已立起相迎,二人隔了幾步站定,四目交投之下,均覺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又一陣秋風拂過,女英抵受不住,抱緊雙臂,牙關輕輕打着戰。就在這時,她依稀瞧見重光唇齒一動,似乎念了兩句話: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女英聽不真切,茫然問:“什麼?”重光卻住了口,只是面對着她,張開雙臂。女英腦中轟然一聲,無限喜悅翻騰,猶如正月十五的煙花,紛紛炸裂開來,一顆小小的心兒被撐得滿滿實實。她什麼都不再想,甩開手中金縷鞋,嚶嚀一聲,便撲入重光懷裏,二人在桂樹底下擁作一團,而那雙金縷鞋,也早被遠遠丟入了黑暗中。
這實在是一樁舊事,閃着隱詭的光,深藏於宮殿一角。它也確是一樁秘密,當時並無一人窺見,可又有誰能料到,千年之後,它將會家喻戶曉。甚至……每一層面紗都被無情地撕開,每一處細節都被津津樂道。
女英閉着眼,只覺縹緲如置身雲端,竟是從未有過的歡.愉。重光喘.息着,將臉埋在她鬢邊,二人相.疊.相.依,重光的溫熱一點點浸透女英,她又開始發抖。正值情.濃之際,她忽又想起重光先前口裏念的兩句話,便咬.住他耳垂,昵聲問:“方才……你念了什麼?”
重光握住她的手指,一筆一筆,在掌心寫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女英輕噫一聲,拍開他手,便欲掙脫。重光哪裏肯依,緊緊抱住道:“這是專為你作的,不能不收。”女英咬着牙說:“不稀罕。又不是第一回。別人……可比我多得多了。”重光笑道:“原來因為這個,你放心……以後我每天寫,專替你寫。”女英揉一揉鼻子,重光又摟着她溫言道:“這幾日先委屈一下你,秋夜裏冷,且多穿幾件衣裳。等你姊姊好了,我便去告訴她,以後咱們三人在一處,永遠也不分開。”
女英有些吃驚,也有些感動,低聲問:“可以么?”重光道:“自然可以,只是眼下還須隱秘些。”女英凝望着他,目中浮起信任的神色,點了點頭。二人又纏綿一會,便戀戀惜別。女英扶着樹榦,滿地尋找,好不容易才在暗處瞥見那雙金縷鞋——一隻鞋頭戳進泥地里,另一隻鞋肚朝天,早已是橫七豎八,錯位到不成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