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十路聯軍
“傳我將令!”張善麟冷冷地道,“全軍服孝,三日之後,點齊揚州兵馬,兵臨襄陽!”
眾人渾身一震,雖然心中隱隱覺得此事太過倉促,但是此時張善麟面容如此陰沉,誰敢出言阻止,若是此時不知好歹,前去勸諫,恐怕革職查辦事小,掉了腦袋才是事大。
“可是大人,”一名將領忙道,“我軍準備不足,又入冬了,恐怕……”
“恩?”張善麟凌厲的眼光一掃,那名將領硬生生只得把剩下的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裏。
當下誰敢反對,連忙領了軍令,各自下去。
在旁冷眼旁觀的段子虛不由得嘆了口氣,心道:“張善麟之所以厲害,在於善忍,如今白羽破了他的心境,如此暴怒情急之下如何掌兵,此戰未戰,張善麟已經輸了三分。唉,好厲害的白羽……好毒的手段……好狠辣的心腸……”
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了,紛紛揚揚,落滿了整個襄陽城,夜裏面平日裏並不算熱鬧的夜市顯得更加蕭條,街上路人很少,即使有,也是頂着一頭的風雪,埋頭快速疾走,在路上留下一串串長長地腳印。
白羽站在門外,隨意披了一件大衣,手中抱着一個手爐,略略地感覺到了一絲暖意,不知怎麼的,今年的冬天顯得比以往的更加早一點,也更加冷一點。
一名親衛走了過來,將一封剛剛收到的飛鴿傳書遞給白羽,白羽走進屋中略略一看,便很快放在燈燭上燒掉,愣愣得盯了一會,忽然白羽從暗格中拿出平日裏隨身攜帶的記事冊,在上面急急寫道:冬月十四,趙翼幸不辱命,夜聞張善麟已經入瓮中,新潮略有起伏……
白羽那支隱在黑暗中的矛,關鍵時刻終於發揮作用了……
張知微被刺殺的消息如一個石子丟入潭中瞬間激起千層浪,張善麟被白羽徹底激怒,當日晚上便下達軍令出兵,糾合了江夏守王祖、南陽郡守蔡紹、南郡郡守闕正、江夏郡守張鷺、零陵郡守白大都、桂陽郡守趙子文、武陵郡守黃自、長沙郡守辛追,十路人馬多達二十三萬以風捲殘雲之勢直撲襄陽,勢必將襄陽一舉成擒,頓時襄陽陷入岌岌可危之中。
沒有人看好白羽能在這場一邊倒的戰爭中,二十三萬人馬,這在大顯的歷史上已經很少有如此大手筆的戰鬥了,滿朝震動,甚至連朝廷十道金牌連下,責問張善麟為何擅自出兵,張善麟都已殺子之仇不共戴天為借口,勢要發兵襄陽,與將白羽剝皮拆骨。
而眾所周知,白羽手中的兵馬不過三萬,連十路聯軍的一個零頭都抵不上,襄陽此時正值休養生息之機,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讓這個新生的政權面臨滅頂之災,沒有人能夠想清楚其中的關節,為什麼白羽會選擇如此不明智的手段,得罪張善麟,在自己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時候,將自己逼入絕境,這顯然不是一個稍稍有點智慧的統帥的決斷。
除非白羽是瘋子。
白羽顯然不瘋。
所以,另外一個流言便開始甚囂塵上,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從哪裏傳出來的,又到底是何居心:這是一個陰謀,一個對襄陽的陰謀!為的只是——師出有名。
無論人們如何想,張善麟部隊全軍服孝。凶神惡煞的殺向襄陽,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擋,十路聯軍水路進發,一路上連克了東陽、丹陽等數座小城,而在丹陽城遭遇了些許抵擋之後,張善麟更是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屠城!
若是一般流寇屠城,倒也是不少見,但是如同張善麟這般的代表着朝廷的正規軍隊屠城,簡直就是對朝廷形象的一次顛覆性打擊,張善麟在城門前,用數萬顆人頭密密麻麻堆積起來的,比城門還高的巨大京觀顯示着他對白羽深入骨髓的恨意,相信若是他攻下襄陽城之後,襄陽便很快步入丹陽城的後塵,被張善麟屠城、壘京觀,而這個巨大的京觀的頂峰,放着的必然是白羽的人頭!
朝廷數次下令要張善麟解釋,張善麟都置之不理,與朝廷的矛盾開始激化,這個矛盾也終於在張善麟屠城之後爆發了,幾乎有一拍兩散之意。
疲憊的白羽在飯後無暇繼續勞累,直接回去休息。可躺在簡易行軍床上,他無法入睡。
所幸便坐起來吐納。
白羽已經很少有時間這般的吐納了,自從入主襄陽之後,是去是留在他的腦海中總是在不斷地取捨,但是最後,他終於在一首琵琶曲中頓時頓悟了。
剛強易折,白羽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那個有着高超琴藝的女子說的至四個字。於是他率先出手了,如白羽所願,他果真激怒了張善麟,並且成功的將他調出了揚州老巢,但是這只是白羽龐大軍事計劃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成敗與否,白羽尚無半分的把握。
但是當他知道張善麟出兵之後,反而釋然了,在這個小木床上居然破天荒一覺睡到了大亮。
坐在床上,白羽腦海中開始慢慢的浮現出過去生活中的一些片段,在無盡的暗夜中,白羽的腦子開始了飛快的旋轉,閉上眼睛,母親、文魁、碧落還有很多很多人,甚至他都叫不出名字來得人,他們的音容笑貌,如慢鏡頭特寫一樣在眼前浮現,伸手去抓,撲入的卻是一片虛空。
這是一種奇怪的失眠,整夜失睡,孤枕不眠,卻沒有一般失眠者的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白羽根本不願睜開眼睛,只是靜靜地躺着,任他們佔據自己的全副身心。
夜晚,是屬於他們的。
早已遺忘的生活細節,也從記憶深處自行翻卷出來,象注入了激流的水塘,靜靜沉澱在水底的各種記憶片段,又攪騰着,翻滾着浮上水面。白羽自己都不由得驚嘆,原來在自己的潛意識中裝了如許多的東西,一個微不起眼的表情,一句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一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一件毫無意義的小事,都完好地珍藏在自己的記憶庫深處,沒有任何遺漏。
他記起,自己當年在楊家的后舍之中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每當自己被楊家的少爺欺負,母親總是充滿了責備和心疼,眼中淚水直打轉然後默默地為自己上藥。
他記得,當年母親因為緊緊地將自己摟在懷中,虛弱的身子被人活活的打死,他將母親的身子從主人家中緩緩地帶出來,那些在他身邊冷漠得看着自己的僕人的眼神。
他記得,他揮起手中大棒,照着自己平生第一個仇人劈頭蓋臉砸下去的那一刻,楊邦眼中,那充滿絕望的一刻。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龍驤虎騎和秦玉、孫興霸、文魁遭遇的那一刻,他們在死亡城中相依為命。
他還記得,為了那個女子,他身負重傷,判出白虎節堂,但是確實已經成了一個廢人……
他還記得……
白羽的特殊失眠方式,連盡職盡責的親衛都被騙過,看了幾眼后就自己躡手躡腳地回去休息,以免打攪“熟睡”了他。
一整夜,白羽都在這種類似於翻動老舊的墨片,時而悲傷,時而欣喜,時而感動,時而感傷,他雖然年輕,但是這些年的與常人不同的生活早已將他的這顆心磨得堅若磐石,不悲不喜。狼煙滾滾的征戰,勾心鬥角的政治迷團,笑裏藏刀的外交場合,對未來命運的莫測和茫然,所有這些曾一直在自己心中糾結纏繞的東西,只能是自己前進路上的一道門檻,但是卻永遠拴不住白羽的前進步伐,因為難,所以白羽覺得更加有趣。
窗外的一抹久違了的陽光,也不能把閉着眼睛,陷入迷幻狀態的他喚醒。
世界上總有不知趣的東西存在,並執拗地按自己的方式攪人清夢,襄陽的起床號就是其中一種。嘹亮的軍號聲,平時令人感到無比振奮,此時卻對此極其地厭惡。
夢總有醒的時候,睜開眼睛,仍然必須面對現實。
雪后初晴,今天是個大晴天。
連連大雪,終於讓襄陽城頭出現了一絲難得的陽光,這幾年來,飽經戰爭的襄陽甚至還沒有片刻的休息,所有人似乎還沒來得及將目光從它這裏離開,他再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粉墨登場。
不過,儘管張善麟氣的恨不得立刻上去生啖白羽,但是多年養成的軍事素養讓他其雄厚的兵力,採取穩健行進,全面橫掃,環環相扣,步步為營的進攻態勢。由於出動的兵力極多,協調配合困難,所以在張善麟看來,不給襄陽絲毫的喘息機會,甚至連一個小縫隙都不能露給襄陽,才能夠穩穩噹噹的拿下白羽。
十路大軍,之所以能捏合在一起,一半是因為張善麟這些年在揚州、荊州形成的積威,另外一方面,則是張善麟的承諾:我只取白羽人頭,襄陽城絲毫不取。
利益分配問題迎刃而解,雖然這只是暫時的,但是看起來現在的十軍聯盟卻是一個整體,密不可分。
和張善麟預想的一樣,白羽將優勢兵力全部集中在了襄陽城,幾乎所有的城池都不派兵駐守,聯軍甚至一點向樣的抵抗都沒有變到了襄陽城頭,兵臨城下。
聯軍的全面包圍,層層推進,也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這套戰略說得上張善麟到目前為止,沒有絲毫的行差踏錯,這種骨灰級別的將領在這種場面上儘管面臨著喪子之痛,但是依然能夠做到心如止水,對戰局反覆的推演盤算,幾乎是無懈可擊。它立足於我強敵弱的基點,強調使用正兵和相互協調。侵襲四周,孤立中堅先打分散弱小城鎮,後集中兵力攻打強大堅固的大城市。
而對白羽來說,襄陽城若是想要獲勝,一是主動出擊,二是固守待援。固守城池,無必援之城便無比守之城,襄陽城城已經是一個孤城,所有人都知道,萬無等到援助的可能,但是若是張善麟當真攻下了襄陽呢?
丹陽郡城池前那高高的人頭塔,甚至在襄陽城中幾乎也能看見,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白羽這是將整個襄陽往死路上送啊。
襄陽城中人心惶惶,甚至連龍驤虎騎中的高級將領都有了一絲搖擺不定,畢竟張善麟此次勢太大了。而自己一方除了用以卵擊石,不自量力等詞語來形容的話也太輕了。
倒是白羽居然無任何異常,每日照例辦公,但是這種淡定的態度在舉手投足之間卻不知不覺地感染到了襄陽的每一個人,哦,我們還有白羽在,有戰無不勝的白大將軍在。
其實白羽此時心中也是暗自捏了一把汗,富貴險中求,他將自己所有一切家當都壓在了這裏面,沒有勝利和失敗的概念了,不勝,便是死!
經歷了這段時間的精心準備,此時襄陽城已經做到了白羽心中最理想的狀態,比任何時代的襄陽都要堅固。
在襄陽城城外十公里以內的樹木全部被砍伐一空,實行休耕后的田野上也是光禿禿一片,站在城頭的崗樓上,四周情勢一覽無遺,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日夜守望的哨兵的銳目。
城周三公里以內,是環城的軍事警戒區,裏面陷阱處處,蒺藜叢生,未經許可,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原本便堅固的護城河現在又被又被挖寬挖深了一倍有餘,寬四十米,深十餘米。它像一條銀色的腰帶,緊扣在襄陽雄壯的身軀上,護城河后還有一道矮牆護住城基,阻止敵軍衝車等攻城器械靠近城牆。
經歷了這一系列的外圍保護帶后,攻城部隊才能去面對高聳的城牆。城堡的城牆主體當然不會做什麼改動,仍舊是橫直皆為七千米,高達十米的外郭城牆,其後是高達十八米的內城牆,全以石料構築而成。
變化是在城頭處。
內外城牆上都進行了加周整固,可容十馬并行的城頭上又加砌了一道外斜的女牆,上面佈滿了射擊孔,既掩護弓弩部隊,又不留任何死角,城下的敵兵無論躲到哪裏,都逃不脫城頭箭手的攻擊。
原來的防禦塔樓也獲得大大強化,形成無數堅固的半月形碉堡,可以抵禦重型投石機的轟擊。塔樓可供數十名兵士休息,裏面除滾石、檑木、弓弩、箭矢等各種武器外,還配備有水囊、沙袋等滅火物,以及一些簡易的醫療用品。
城頭后側還有一道女牆,後設兵士防禦,憑小門進出,接應、輪換第一線守城戰士,或者當城頭失守時作為抵禦敵兵的障礙物。
城門及周邊城牆處也設有可活動開閉的射擊孔,有的還頗大,後面擺放着一台重型弩機,對付衝車和推動他們的敵軍。內外城牆后,每隔一段距離都配備有重型塞門車,一旦城門或城牆被鑿穿可應急補救,堵塞敵軍的進攻路線。
各種武器全都配置齊全,每隔一定距離都有武器堆放點,刀槍棍斧、油火石木、弓弩箭鏃、紗布藥品,應有盡有,整齊有序,既方便戰士們取放,又保證安全使用。
當然,再堅實的城牆、再完備的器械,也得靠人來使用,靠戰士們英勇來抵禦這片洶湧到令人恐懼的聯軍兵海。兵力這一項,也是白羽手中唯一弱點。
襄陽全部守衛力量加上白羽臨時抽調的民兵,甚至是女兵也只有四餘人左右,其中正規陸戰部隊僅有三萬五千人,而真正擁有即戰力的卻僅僅只有白羽手中那一萬龍驤虎騎。
龍驤虎騎雖然精銳,但是現在放在守城之中,也未免太少了,當日龍步飛手中五萬精騎,加上其他各種兵種也在十萬之眾,但是卻險險被林弘毅斷了後路,現在白羽如此兵少將寡,便要阻止多達二十三萬的聯軍,這便是稍有點點軍事頭腦的人,都不會看好白羽,
若是白羽得勝,那白羽便不再是人,而是軍神。
白羽當然知道,自己抵擋不了,但是他只需要抵擋一陣,只需要一陣子就好。
帶着沉痛的喪子之痛,白色的聯軍開始如蝗蟲一般出現在城外目力所及之處,白色的孝幡高高的飄揚,上面寫着幾個血紅的大字:誓殺白羽,鮮紅的大字觸目驚心,幾乎滲出血來,強大的壓迫力幾乎讓所有站在城頭的將領們手中沁出汗水,二十三萬大軍,這等威勢,曾幾何時他們見過,似乎此時的襄陽,在這二十三萬人馬中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只要張善麟一個捏,就會像一隻螞蟻一般,掙扎都沒有便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不由得將目光全部放在了主將白羽的身上。
白羽望着前方,面容如千年老潭一般沒有一絲一毫的的變化,忽然嘴角輕輕地一抽動輕蔑地道:“張善麟二十三萬人馬,中間就沒有幾個字寫的好點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