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章 少年的咆哮
白牆紅瓦,四方的圍牆大院,沿着圍牆種植了一排高大的垂楊柳,綠蔭里夾雜了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這是宏村衛生院。
沒修公路前,新圩村人上街必須要經過衛生院門口,公路修通后,這條又遠又難走的老路就沒人再走了。
方遠今天上街偏偏走的就是老路,他騎着破舊的二八杠自行車,腰帶上掛着的豬肉攤鑰匙叮咚作響。
柳小曼應該還在吧?方遠躲進樹蔭里,一腳撐地,抬頭向裏面張望。
一條綠色的連衣裙在二樓最東面的陽台上隨風飄蕩,方遠的臉莫名就紅了,心開始砰砰的亂跳。
以前他上學經過衛生院,情願繞遠路從田埂上過去。他討厭消毒藥水的氣味,這味道很容易讓他產生打預防針時的恐懼。
可今天,他從這冷冰冰刺鼻的藥水味中嗅到了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香。
衛生院裏有人在說話,好像是柳小曼的聲音,她是不是要出來了?方遠一陣慌亂,他、他真不是特意來看她的,他只是路過。等了一會,終究沒有見到柳小曼的身影,他的心又一下失落。
看了看自己短到肚臍眼的汗背心、油跡斑斑的短褲、髒兮兮的拖鞋,如果此時柳小曼出現在他面前,他恐怕要難為情的鑽地縫。
他不是沒有新衣服、新鞋子,他去市裡買了兩套呢,可沒誰會穿着新衣服去賣豬肉。
幸虧柳小曼沒有出來!方遠長長鬆了一口氣,傻傻笑了,他聽着院子裏傳出的聲響,留戀的看了幾眼飄揚的綠色連衣裙,像是怕被人發現的小偷,匆忙騎車離開。
……
……
午後的宏村菜場靜悄悄的,蔬菜攤位上的小販們早就回了家,只有固定鋼棚攤位的肉攤、魚攤、熟食攤上還有人守着。
宏村鄉大約三萬多人口,以目前的消費水平,兩個殺豬佬有飯吃,三個殺豬佬餓肚皮,所以肉攤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鋼棚前有個玻璃鋼的遮陽棚,棚子下有兩個水泥墩子,墩子上放了一塊吃透了血水和油污的案板。
豬肉都在鋼棚的冰櫃裏,大夏天的,誰也不會把豬肉堆在案板上等着發臭。
方遠家攤位旁是周大慶的豬肉攤,周大慶標準的屠夫樣,挺着圓滾滾的大肚子,一臉絡腮鬍,活像是語文課本插圖中的鎮關西。
周大慶正伏在案板上午睡,聽見響動,抬頭看了一眼:“小遠過來幫你媽守攤呀?”
“周叔好。”方遠點點頭。
雖說兩家沒啥競爭,不過因為同行的緣故,彼此關係也談不上親密。
周大慶打了個招呼,繼續睡覺;方遠拿着鑰匙準備開門。
“汪,嗚嗚……”
周大慶養的那條大狼狗看着方遠走來,像是看到了一隻猛獸,本能告訴它,趕緊逃,要不狗命不保,可它的脖子被鐵鏈拴着,根本無法掙脫。
大狼狗瑟瑟發抖,眼睜睜看着方遠一點點靠近,突然它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向方遠露出了肚皮,這是徹底信任和臣服的表現。
見鬼了,我和你又不熟。方遠無奈的伸出腳尖,在大狼狗肚皮上蹭了蹭。以前他過來,這條狗總是一副兇相,對着他齜牙咧嘴,弄得他心裏嚇絲絲的。
這一蹭給大狼狗注入了生命活力,它馬上爬起來,對着方遠拚命搖尾巴示好,好像方遠才是它的主人。
鋼棚門一開,阿黃就沖了出來,它先圍着方遠打轉,蹭他的腿,舔他的腳,然後大模大樣的對着大狼狗吼了幾聲。
阿黃的體型、力氣比大狼狗差遠了,有一次它們打架,要不是周大慶拉的快,阿黃差一點被咬死。從此以後,只要大狼狗在外邊,阿黃是不敢出來的,更不敢對着大狼狗齜牙。如果沒有繩子拴着,方遠估計這慫貨肯定會一口氣逃回新圩村的。
沒記性,忘了被咬了?方遠沒好氣的給阿黃一腳,剛想呵斥幾句,讓它學乖點,就看見大狼狗對着阿黃露出了肚皮。
阿黃神氣活現的走過去,咬住大狼狗的脖子,大狼狗逆來順受一動不動,等阿黃過足了耀武揚威的癮,大狼狗又從案板下叼出一塊肉,討好的送到阿黃嘴邊。
阿黃頭一扭,似乎很不屑,大狼狗賤骨頭一樣叼着肉又往阿黃嘴邊送,幾次之後,阿黃才接受了大狼狗的獻媚,得意洋洋回到方遠身邊。
真是活見鬼,方遠簡直看傻了眼,難道這就是狗仗人勢?可問題是他有什麼勢,他自己見了大狼狗也有點怕懼。
方遠搖搖頭,走進了鋼棚。
鋼棚里比蒸籠還悶熱,冰櫃的嗡嗡聲聽了讓人煩躁。方遠開了後窗通風,搬了一張凳子出來坐在棚子下。
菜場只有早上和下午三四點鐘才有生意,現在這個時間段放槍也打不到一個人。
如果柳小曼要上街玩,必定會經過他的攤位,方遠心中有隱隱的期盼,可她是個愛乾淨的女孩,要是見到他這個邋遢樣,肯定會有點討厭吧。
想到這,他又覺得柳小曼還是不出現的好,可那個午後、那個的身影始終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患得患失讓這個懵懂少年充滿了難言的煩惱,他獃獃望着不遠處的路口,心裏反覆計較,如果柳小曼過來,他是大方的和她打招呼呢,還是趕緊躲起來?
“喂,小赤佬,幫老子拿幾斤肉出來!”
一個粗魯的聲音在方遠面前響起。
說話的是一個滿臉橫肉、二十五六歲的光頭,長相粗野中透着兇狠。
他是宏村有名的地痞,綽號“光頭哥”,十五六歲起就是拘留所的常客,後來消失了幾年,說是跑去什麼寺廟學功夫了,回來后糾集了一幫小混混,在街頭、電影院門口,三天兩頭尋釁滋事、敲詐勒索。
“你、你要什麼肉?”
方遠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狠人,心裏難免慌亂,嘴巴也有些發乾。
“拿出來看看,手腳快點啊,老子沒工夫等。”
一會後,案板上堆了幾斤排骨、一大塊五花肉、兩副豬蹄,四五根大骨頭。
“全要,”光頭哥把手裏的菜籃往案板上一放,“今天來的兄弟多,這點還嫌不夠呢。”
“排骨五斤半,一塊五一斤,一共八塊二毛五;五花肉——”方遠手忙腳亂稱着,一邊報賬。
“不要啰嗦,一共多少?”
“一共三十二塊三毛六,零頭不算了,算三十二塊。”
“知道了,”光頭哥有點不耐煩的瞅了一眼,拎起菜籃就走。
“哎,你還沒給錢呢。”方遠追了上去。
“老子今天沒帶錢,過幾天給你!”光頭哥手臂一甩,差點甩到方遠臉上。
“不給錢,肉還給我。”
三十二塊錢不是三塊二毛,要是給光頭哥拿去,爸媽一天就白乾了,老媽回來知道了肯定要跳腳。
方遠顧不上害怕,緊緊抓住籃子不放。
“小赤佬煩的呢,當心我給幾個巴掌你吃吃。”光頭哥轉過身,手指戳着方遠的頭,臭烘烘的口水噴了方遠一臉,“你認識我不?我這張臉就是放心票子!”
“我、我不認識你。”方遠死抓着籃子。
“喔唷——”光頭哥一瞪眼,高高揚起了手。
“哎哎,光頭,你這麼大人跟個半個小子計較啥呢?看在我面子上算了。”周大慶看不過去了,走過來打圓場。
“周胖子,你面子大?老子要看你的面子?”光頭哥冷笑一聲,“你要當和事老,簡單,今天我們兄弟的一頓肉你來出!”
禍水引他身上了,他和方家的關係還沒到這種地步,周大慶退了幾步,反過來勸方遠:“小遠,算了,等你媽回來我跟她說,肉給光頭拿去了,總歸怪不到你頭上。”
大人也不幫他,他該怎麼辦?方遠鼓起的勇氣開始消退,心中的屈辱越來越深。
“小赤佬,連你那塌鼻子齙牙的媽和你黑鬼一樣的爸見了我也客客氣氣的,你充什麼人?”
光頭哥奪過籃子,也不急着走,對着方遠一番嘲諷。
方遠一時沒反應過來,手裏只抓到一根大骨頭,他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袋裏涌:搶了我家的肉,還罵我的老爸老媽?
“哦喲喲,還真有種,發脾氣了。”光頭哥揮揮手,拍打方遠的臉。
“嘀鈴鈴……”
路口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這聲音很像柳小曼的變速車鈴聲。
那個午後,他屈服於王兵,大概柳小曼就有點看不起他了,今天,他又屈服於光頭哥,他這樣怯懦、邋遢、蠢笨的少年,有什麼資格靠近那個身影?
方遠全身的血液在燃燒,他冷冷看着光頭哥,看着那張可惡的臉,發出了一聲咆哮:“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