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5.第 5 章

十三歲那年,是程之宜生命中最為悲傷與灰暗的一年。她的生活簡直可以說得上是急轉而下。

在這一年裏,她遭遇了生命中第一個無法承受之重。經歷了她這一輩子永難忘卻的巨大打擊。她失去了深愛着她,時時處處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失去了她最為依戀,最為尊敬的父親。

她父親走的那一日,原本與別的日子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尋常,一樣的平淡。到了傍晚,他們一家三口溫馨的吃過晚餐,父親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出來后,沒走幾步,便轟然倒下。送到醫院時,已是不治。突發性腦溢血,去得很快。而在此前她的父親並沒有任何不適的表現,沒有丁點的徵兆。可謂飛來橫禍,突如其來。

程之宜的父親死的時候,才不過四十八歲,勉強也稱得上正值壯年。她的父親比她母親要足足大上一輪,兼且,又是晚婚晚育。是以,當程之宜十三歲時,她的父親已近知天命之年。

父親的逝世於當時他們的小家而言,不蒂於是天崩地裂。小小的她不能置信,前一刻還與她們語笑盈盈的父親;如斯溫和慈祥,總是笑容滿面的父親,就這麼與她們天人永隔,說沒就沒了……

無論是情感上,還是家庭的經濟狀況上,身為家中頂樑柱的父親,一經離世,只剩她與母親的家,便似乎一切都陷入了困境之中。格外的凄涼。

她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傷中,不能自已。而母親比她更難!不單要承受喪夫之痛,並且不得不打起精神,直面日後她們母女倆的生計問題。

程之宜的家境一般,談不上清貧,但也遠說不上寬裕。雖然她的父母一直勤儉持家,雖然她母親現下手頭也稍有薄蓄,然那都是一個家庭必備的救急金,輕易不可動用。

再者,坐吃山空,終歸要開源,才能安身立命。如今,丈夫撒手人寰,尋獲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便是擺在程之宜母親面前的第一要務,迫在眉睫。

她的母親之前在一家,效益每況愈下的本地企業做事,半年前單位宣告破產。程之宜的母親被迫下崗。對於人到中年的母親來說,在她們本就經濟不甚景氣的家鄉小鎮裏,要重尋一份合適的活計,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更何況,不管是哪裏的勞務市場,都永遠的僧多粥少。便是臨時的零工,也不好找。原本有丈夫撐着,還能緩上一緩。而今,當找工作成為當務之急以後,程之宜的母親日愁夜愁,憂心忡忡。

所幸,她母親遠在省城的胞弟,也就是程之宜的舅舅。對姐姐與外甥女的困境感同身受。說來,血緣親情,感動人心。人們在最需要幫襯的當口,會伸出援手的多半都是自個的己親。

程之宜的舅舅貼心巴肝,勞心費力,托關係,找人脈,幾番周折下來,到底是為姐姐在自己的工作單位,給謀求到了一份差事。

雖然職務只是個基層的普通小職員,薪資平平。但對於驟然間,失去經濟來源的程之宜母女,卻無異於是雪中送炭,甚至可說得上是天降餡餅的大好事。如此,也算是解了母女倆的燃眉之急。

之後,程之宜便隨着母親一起去了省城。起初,母女倆在舅舅家借住。在舅舅幫她辦理好高中的入學手續后,她便做了寄宿生。

而母親入職安定下來后,也不顧舅舅的熱心挽留,自己尋了個租金低廉的小單間租住。無它,舅舅也只是個工薪階層,家裏面積不大,不過五,六十平,小戶型的兩室一廳。他們一家三口堪堪能住。再多了程之宜母女,委實有些兒擠。

弟弟是親弟弟,沒有二心。然弟媳雖沒有明示,但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下來,總歸還是能看出些不滿的端倪。所謂“客住久也賤”。說來也都是小老百姓過日子,免不了需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天長日久的擠在一處,確實也是諸多不便。

程之宜的母親不欲再給弟弟增添麻煩,不想過多的拖累了他。弟弟出的力已是夠多的了。做人要自覺。倘若因她娘倆,而致弟弟,弟妹夫妻失和,鬧出矛盾傷了感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從此,程之宜便周一至周五在學校宿舍就寢。周末回去母親的住處。母女倆相依為命。

自小城鎮初到省城的程之宜,在進入德育高中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感到強烈的不適應。事實上,對父親的突兀離世,始終不能釋懷的她,覺得現在她要面對的這一切,統統都糟糕透了!

她不得不背井離鄉,遠離自己熟悉的家,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朋友與同學。來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都是陌生的臉!

如斯的陌生,如斯的冷淡。

除此,她還不得不勉強自己過上另一種新的生活,適應一個新的身份——寄宿生。第一次讀住宿的她,為此很不習慣。

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晚上窩在被窩裏,暗自垂淚。每天早起,眼睛都哭得又紅又腫。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狀,這些城市裏,正值青春期的姑娘們,各有各的關注,各有各的心事。何況,在她們眼裏,她是那樣一個不合群的古怪的矮姑娘。

她獨來獨往,變得沉默而孤僻。終日苦着臉,沒有笑容。象個隱形的天外來客一般,獨自苦悶,獨自憂傷。

與此同時,她的成績更是下滑的厲害。雖不至於一落千丈,但也是大幅下降。從以前能順利通過這所全國知名,在省城內更是數一數二的重點高中,入學考試的優良成績,滑落到全班三,四十名的水平。這使得她的心情,愈加懊惱和沮喪,簡直象陷入了惡性循環一般,無可排遣。

曾與父母無話不談的她,也再不曾開口對母親吐露心事。自父親去世后,母親已經撐得很辛苦了。程之宜不想再增加她的負擔,累她為自己操心。而她母親每日裏,為了生計,勤勤懇懇的工作,起早貪黑疲於奔命。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關注到她的心情。

只既然是人,便終歸逃避不了自身的社會屬性,縱是離群索居,性喜孤獨的人,不時也會產生強烈的傾訴欲&望。甭論,處於花季之齡的少女程之宜。

她自然也是需要朋友的。雖以往,她本身是個文靜的姑娘,不嘰喳,不愛嬉鬧。但卻為人友善而親和。在學校里,與同學們向來互動良好,人緣一直不錯。自小到大,也有三,四個相處親密的手帕交。

而她自到了新環境后,明顯異常的沉默,寡言少語,則毋庸置疑是緣於客觀環境的影響。畢竟,失去父親后,她的生活可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到了省城后,她與以前相熟的老朋友們便離得遠了,兼且分開日久,加之,她始終心情鬱結,不單沒心思主動與人聯繫,便是人聯繫她,她也不大願意搭理。一來二去,幾次三番后,關係便漸漸轉淡,直至終於徹底沒了往來。

找不到她願意與之傾訴的人,過得十分孤獨與壓抑的程之宜,在一次偶然的發現中,給自己找了個安全又有效的發泄途徑。

當她某一日,一如既往的獨自前去學校那幽靜的林子裏,靜坐發獃。無意間在林子的盡頭,在她坐靠着的那棵粗壯的老銀杏樹旁,發現了一個極為隱秘的樹洞。

樹洞不深,一眼見底。難得的是呈側凹型,樹洞上覆有天然的斜面狀的粗壯樹根。那樹根延伸了很遠,無形中,對樹洞形成了一個絕妙的保護層。不說難以被人察覺,就是雨水怕是都不容易滲透進去。

程之宜漫不經意的打量了一會,轉頭的瞬間,她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時逢她正感到特別難過的當口,她旋即拿出紙筆,手書心聲。將她的心事都寫了下來。並將載滿了她壞心情的紙條,摺疊起來,裝進了她從書包中取出來,平時用來做水壺帶水喝,而原本是裝着蜂蜜的玻璃瓶中。

然後毫不猶豫的將瓶子埋進了樹洞裏。再隨手撿拾了些枯樹枝與樹葉,覆在上面。將樹洞更加嚴密的隱蔽起來。

大抵是心理暗示,或者別的什麼她也說不上來的原因。總之,做完后,她竟真的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

由此,她放棄了初始寫日記的減壓方式。每每感到極度不開心的時候,她便要寫一張紙條,記錄下自己的壞心情。隨後,再將紙條拿去林子裏那個專屬於她的樹洞,放進玻璃瓶,埋起來。這樣做過後,總是會讓她感覺好過得多。於她着實可謂是一種排毒般的釋放。

就這般,很久的一段時間裏,她一個人悄咪咪的守護着這個樹洞的秘密。有時候,她坐在那裏,靠着那棵銀杏樹,甚至能感到久未有過的安心與踏實。就好像爸爸在世時,她所感覺到的一般。

直到高二的一天,她在她的樹洞裏看到了一隻包裝精美的真皮小錢包。許是擔心她不能及時的看到錢包,期間可能變天下大雨,難免會有雨水滲透進樹洞,淋濕了錢包。那漂亮的小錢包,被細心妥善的安置在一個與錢包LOGO不同,但卻是同樣質地精良,紋有精緻小暗花,半透明可密封的塑膠袋裏。

程之宜瞅着這看起來就很高級,很昂貴的小錢包,看着塑膠袋裏那張字跡瀟洒,遒勁有力的紙條,懵懵然,頗是傻眼。

字條上寫着:“嗨,愛哭的小哭包,我猜你一定又一個人,偷偷的躲着哭慘了吧?喏,送個錢包給你,不要不開心了。”後面還畫了個惟妙惟肖,逗趣搞怪的笑臉。

這張紙條一如她寫過的,塞在玻璃瓶里的所有紙條一般,也沒有署名。既無註明收包人的名字,亦無贈包人姓名。但毫無疑問,這個小錢包,是這位匿名氏特地送給她的。

因為他一定是看了樹洞裏,她裝在玻璃瓶里的紙條。程之宜篤定這是一個男生,並非她自作多情,以為是有哪個男同學暗戀自己。而是從這個筆跡來看,委實不太象是一個女生所為。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這手極是出彩的鋼筆字,一筆一畫,雄渾剛勁十足大氣。全不似她們這個年齡的女生們,常見的小巧娟秀。

上一周,她不慎遺失了她的錢包。錢包里倒是沒有多少錢,只有幾張小面額的零鈔。她心疼的是那錢包。

那是父親在她十二歲時,特意花了大價錢,給她買的一個小牛皮的錢包。是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猶記得當時父親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道:“我的丫丫過了十二童關,以後可就是大姑娘了。”

多麼珍貴的錢包!

那是過世的父親,送給她的禮物。是她這輩子花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的禮物。

可是,她卻將錢包弄丟了!

她為此自責無比,心痛難當,狠狠的一連哭了好幾天。

這個打擊於她着實不輕,使得她即便將這糟糕透頂,絕望無助的心情,埋進了她的樹洞。也依然半點不能減緩心裏那深重的,無可言喻的難過。

然而,這一刻,面對這個不知名的陌生人,慷慨給予她的溫暖。程之宜黎黑晦暗的心,卻突然仿如照進了一束燦陽一般的亮光。真有若萎靡不振的植株,感覺到久違的生機似,她難得的有了些生氣。心底油然而生出被撫慰,被治癒到的感動與歡喜。

她坐在那裏,打開自己的玻璃瓶,翻看她那些寫過的紙條。略有些訝然的發現,有好幾張紙條上面,居然也留有這個陌生人的墨寶。

一張上面寫着:“小小年紀,就這麼多愁善感可不好。你這樣,你爸爸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你要開開心心的活下去才對,這樣你媽媽高興,你爸爸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放心。”

另一張寫着:“要向前看,不要總是沉溺於過去。逝者已矣。你目前最重要,也是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照顧好你自己,好好學習。將落下的成績趕上去。只有這樣,以後才能更好的孝敬你媽媽。加油!”

她一張一張緩緩的翻閱。

“唉,又哭鼻子了!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啊!快別哭了啊,小姑娘家家的,要有朝氣一點。笑口常開才可愛嘛。”

有一張紙條,他只寫了五個字:“小孩子一個。”

還有一張,他寫得更簡單:“愛哭鬼!”

而每一張他留有墨寶的紙條,無一例外,都會附上一個搞怪的笑臉,簡單幾筆卻畫得形神備至。

程之宜看着看着,臉上不知覺露出微笑。她幾乎是立刻,便原諒了這個人不經允許,擅自翻看她玻璃瓶的不禮貌行為。只因她已完全感受到,這個人對她釋放出來的善意。

再者說了,這個樹洞原本也只是她一廂情願,主觀的據為己有。事實上,誰發現這個樹洞,看了她的玻璃瓶。她都沒有立場予以指責。

後來,程之宜沒有將那些差不多,已累積得快要將玻璃瓶塞滿的紙條放回瓶子,而是小心的收進了書包里。

好似一語驚醒夢中人。他這些溫和而平實的話語,以一種極其柔軟的姿態,帶着不容忽視的力道一下便擊中了她的心。令她即刻自省到自己消極的心態與行為,是多麼的錯誤!這於母親將是多麼大的不可原諒的罪過!倘若媽媽知曉她當前的狀況,該有多失望,有多傷心呢!

她想,她是該振作起來。不能再蹉跎歲月,浪費光陰。尤其,不能再糟蹋媽媽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

心隨意動,她當即重新寫了一張紙條:“謝謝你!錢包很貴吧?我不能收。嗯,你說得對!我的確應該好好學習,把成績趕上來。我會加油的!”

寫完后,她將紙條塞進空空的玻璃瓶。又將錢包原樣整理好,也同樣放進了樹洞。這個錢包比父親送給她的那一個,明顯還要精良許多,想見得會更貴,需要花更多的錢。無功不受祿,她不能收。之後,她再看了看隱藏起來的樹洞,拍拍手,腳步輕快的離開了林子。

那一日,其實是一個陰天,陰雲密佈。但程之宜的心情卻是撥雲見日,舒展開來。自父親逝世后,她一直沉重抑鬱的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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