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的時候,她一直嘰嘰喳喳地跟在他身邊,表哥長表哥短地叫着。那個時候,只覺得她是個可愛的小糰子,既然姨父姨母想讓他照顧她一輩子,他也就順水推舟地答應了。然而這兩年,小糰子越長越美,是那種抽枝拔節、破繭成蝶的變化。他發現自己很難再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如出水芙蓉,天山之雪,那種美乾凈透徹,彷佛不染一點點俗世塵埃。
他滿心滿眼都是這個女孩,再也容納不下他人,始知情已入骨。
綺羅暗自想,她算是很幸運的吧?把這個明月一樣的男子從天上摘下來,還能依偎在他的懷裏,那些名妓啊閨秀的知道了,指不定會怎麽罵她呢。
她抬頭笑道:「表哥,再給我題個字吧!」
「要題什麽?」陸雲昭語氣輕柔地問道。
綺羅把他拉到案前,「寫什麽都可以,只要是陸郎的字都值錢。」
陸雲昭笑着看她這副小財迷的模樣,提筆蘸墨,又畫了幾筆,寫下「小荷才露尖尖角」這幾個字,然後從袖子裏取出隨身的印章,重重地壓了下去。
綺羅把畫紙拿起來,邊吹着墨邊高興地說:「陸郎題名的字畫呀!能賣不少錢呢。」
「……賣畫?你缺錢?」陸雲昭說道,「我有。」
「不是不是,我就隨口一說。」綺羅小心地把畫紙捲起來,只要想到以後陸雲昭的書畫有多值錢,她心裏就美得像開了花。他們家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缺錢用了。
這個時候,寧溪在帘子外面說:「小姐,可以開飯了。」
綺羅又去拉有些遲疑的陸雲昭,「走,一起吃飯去。」
【第二十三章郭松林開金口】
眾人都坐在飯堂里等郭松林,郭松林被綺羅硬從房間裏請了出來,按在主座上。郭松林卻板著臉,讓一桌子的人都不敢動筷子。
孟氏笑着說:「這是雲昭帶來的蝦跟蟹,新鮮得很,父親不是最愛吃蟹嗎?允之,快給你祖父夾一隻過去。」
郭允之連忙起身,拿了只蟹恭敬地放在郭松林面前的碟子裏。
綺羅生怕郭松林不給面子,帶着幾分討好說:「外祖父,這蟹正是肥美的時候,脂膏豐滿,肉質玉白爽嫩、蟹黃晶紅油潤、入口鮮香溢甜,您快嘗嘗。」
光是聽她的形容,郭允之已經在吞咽口水,也勸道:「祖父,您快嘗嘗!」
郭松林看到一家人全殷切地望着自己,掃了目不斜視的陸雲昭一眼,終究不忍拂了眾人面子,拿起筷子。
所有人見狀都鬆了口氣,開始其樂融融地吃飯。
綺羅在桌子底下抓了抓陸雲昭的手,又夾了半隻螃蟹放在他的碗裏。
陸雲昭本來無所謂郭松林接不接納他,但看到綺羅這個樣子,還是努力露出點笑容來。
郭雅心給陸雲昭和綺羅都夾了蝦,看到他們都只用一隻手吃飯,便在綺羅耳邊道:「專心吃飯,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還怕牽不夠嗎?」
綺羅羞紅了臉,連忙把手拿上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剝蝦。
陸雲昭笑了笑,也把手拿了上來,輕聲對綺羅說:「別光顧着吃蝦,也要吃些蔬菜。偏食不好。」
「知道啦。」綺羅對他吐了吐舌頭。
這時,郭允之起身給陸雲昭倒了一杯酒,敬道:「久仰表哥的才華,若能有機會賜教,不勝榮幸,我敬你一杯。」
郭允之不走仕途,只是在白鶴書院裏做一個司記,但讀書人對才高八斗之人總有一種仰慕。陸雲昭無疑是當世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詩文冠天下,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而且與他往來的都是鴻儒,有些郭允之只聽過名字,覺得那是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人物。
陸雲昭舉起杯子,神色柔和地與郭允之飲了一杯,應下這聲表哥。
郭允之心滿意足地坐下來,有些雀躍興奮,坐在他身邊的朱惠蘭心裏卻不是滋味。郭允之是她自己選的,因為她怕趙阮對自己的婚事從中作梗,弄到她最後嫁不出去。郭允之和孟氏是待她很好,可郭允之怎麽樣都拿不出手,尤其跟陸雲昭這樣的人一比,簡直雲泥之別。
她自小養成的脾氣又在作祟。為何朱綺羅的命就這麽好?她再看向綺羅時,眼裏彷佛都有了妒火。
郭松林看了看幾個晚輩,自顧沉默地吃飯。他再不喜歡陸雲昭,也不能否認他身上流着郭家的血,而且,他將來要娶皎皎……昨日花園裏的事情,郭松林知道得一清二楚,以陸雲昭現在的能力,怎麽可能從那兩個人手底下護着皎皎?
一頓飯吃下來,沒有鬧到不歡而散,已經是皆大歡喜。
郭松林擦了擦嘴,率先站起來,轉身負手道:「陸雲昭,跟我來。」
陸雲昭以為自己聽錯,愣在那裏。
孟氏和郭雅心對看一眼,都不知道父親想干什麽,那邊郭松林已經走出了飯堂。
綺羅連忙輕推了下陸雲昭,催道:「外祖父叫你,你快去!」
陸雲昭這才站起來,跟着出去。
郭松林站在廊下,他老了,背有些佝僂,就像是伏櫪的老驥,可目光分明還是那般地敏銳,曾身居高位的他,兼濟天下的氣魄一刻也沒有從他血液里褪去。
陸雲昭走過去,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朝他行禮,「郭太傅。」
「回京之後別考館職,那對你沒用。」郭松林也不在乎他的稱謂,沉聲道,「從台官或者諫官里選一個。」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與監察御史掌糾彈,通稱為台官,諫議大夫、拾遺、補闕、正言掌規諫,通稱諫官,合稱台諫。本朝台諫官的職權合一,兩者事權相混,諫官也擁有對百官監察的權利。
陸雲昭不解地望着他,這算是……指點?
「館職雖然穩妥,但是升遷太慢。做台諫官可以在朝上直言,即使有時會得罪皇帝或者官員,可本朝太祖曾定下規矩,不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之人,所以沒有性命之虞。皇上很欣賞你在科舉時候寫的文章,若你能抓住機會,不僅能一展自己的抱負也能平步青雲,那比你做館職磨礪幾年再慢慢升遷快多了。」
陸雲昭立在那裏不說話。
郭松林轉過頭看着他,「你還在想什麽?你要娶皎皎,但你可護得住她?旁人會等你一步一步、穩穩地坐到你想要的位置?那些出身顯赫的人想要搶走她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您……為何要與我說這些?」陸雲昭抬眼看他,「當初是您把我逼出了京城。」
郭松林笑了笑,「你以為憑你的身分,就算留在京城,那些自詡正統的世家子弟就能容你?太學、國子學乃至京城的幾大書院,哪一個不是講究門第?」
陸雲昭愣了下,心裏彷佛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是啊,是應天書院成就了他,洪教授莫名地賞識他,而洪教授分明跟郭松林有着不錯的私交,難道……
「外祖父……」他艱難地開口。
郭松林抬手道:「我老了,再也不會過問政事,此後只會閉門着書,直到離世。人這一生,總要想清楚最重要的是什麽,然後懂得捨棄。」
說完,他便負手,佝僂着背慢慢地走遠了。
陸雲昭若有所思地回到飯堂里坐下。綺羅正在跟郭雅心說話,單手支着下巴。她的頭髮分成兩股,結鬟於頂,插着兩支蝴蝶金簪子,發尾結成束垂於肩上,穿着一襲胸前綉彩蝶的淺桃色齊腰襦裙,襯得膚色猶如凝脂白玉。
看到陸雲昭回來,她轉過頭問道:「外祖父和你說什麽?」
「沒什麽,同我聊聊。」陸雲昭應道。
孟氏笑着說:「這是好事。本來就是一家人,也沒什麽過不去的坎。雲昭,我們回京之後,父親一個人留在這裏,你有空多來探望他。」
陸雲昭應道:「我會的。只要他肯見我。」
吃過了水果,郭允之扶朱惠蘭先回去休息,孟氏和郭雅心在一旁商量要帶回京的東西。
綺羅拉着陸雲昭說:「你一會兒先別走,去我房裏,我讓寧溪量一量你的尺寸。回頭路上無聊,我就給你做兩身新衣裳。先說好,不許嫌丑,否則沒有下次。」
陸雲昭握住她的手道:「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嫌棄?」
綺羅想想也是。自己這幾年給他做的錢袋,有時候花樣是自己畫的,有些看着並不那麽漂亮,但是他從來沒有嫌棄。
等回到房裏,寧溪幫着量好了尺寸,綺羅送陸雲昭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