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血色婚禮(9)
第二天上午,康仁心理醫院諮詢室。
這是顧久回國后的第一位來訪者。
吳智。
男人坐在那裏,沉默不安,眼泡高高腫着,像極了魚缸里四處碰壁卻始終找不到出口的金魚。
顧久目光平靜看向吳智,沒催促他開口,靜靜等着他做好準備。
“顧醫生,我最近晚上老是做一個夢,夢見我坐飛機,好端端從飛機上掉下來,要麼就是身邊的人,從飛機上掉下來,有時候一晚上同樣的夢,能重複五六次。”
吳智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找人給我解夢,有說是代表事業運好的,有說是代表生意合作能成功的,也有說是代表身邊的朋友靠不住的。”
這時,吳智再度停頓,雙手搭在前額,反覆揉搓,“上一次我做這個夢,還是四年前,我現在就因為這個,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跟人談生意一腦袋漿糊……”
說完,他稍稍抬起頭,西服胸襟處露出皺巴巴的藏藍色襯衫。
顧久看着吳智,身體微微前傾,動了動唇,正準備說什麼,卻被吳智詫異的聲音打斷。
“哎,顧醫生看着有點面熟,我們是不是之前見過?”
“我想起來了!”吳智一拍腦袋,“就是陸凱婚禮上吧,我記得顧醫生和周梓苑說過話,”說話間,他右手悄然滑下,微微攥成拳,抵住腿部。
周梓苑和陸凱確定關係后,辭去了心理醫院的工作,顧久也是心理諮詢師,對於吳智而言,不難聯想到這兩人曾是同事關係。
“我們之前是同事,”顧久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吳智愣了愣,抵在大腿旁邊的右拳來回摩擦,長嘆了口氣,話鋒一轉,“唉,這好端端一樁喜事,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之後的時間裏,吳智或搖頭或感慨,還聊起了伴郎團幾人相識的過程,又談到自己白手起家的艱難,卻不再提最初的話題。
面對這樣的吳智,顧久選擇做一個傾聽者。
“時間也差不多了,今天跟顧醫生聊聊心裏舒服多了,”說到最後,吳智微笑着起身,腳尖向外一轉,“那我就不打擾了。”
顧久垂眸看了看時間,不多不少,剛好一個小時。
她把吳智送出了門,臨走前,對方忽然轉過頭看她,“對了,我剛才想起有件事情還挺巧,這次負責陸凱案子的刑警隊長也姓顧,和顧醫生樣子還有點像,別說你們兩個要是站在一起,看起來還真像是兄妹。”
顧久聽了,抿唇一笑,目送吳智離開。
她和吳智之間,大概,不會再有第二次心理諮詢了。
送走吳智,顧久轉身正要回諮詢室,餘光瞥見熟悉身影,讓她下意識停了腳步。
那個背影很眼熟,看起來,像是剛從另一間諮詢室出來。
顧久望着那個背影,直至最後一秒,他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恰好到午休時間,醫院裏,三三兩兩人結伴而過,顧久準備推門的瞬間,突然改了主意,轉身向外走去。
不遠處的黑色SUV里,熟悉身影再度出現。
是程聿舟。
四目相交,下一秒,黑色SUV發動,疾馳而去。
耳邊,呼嘯風聲穿堂而過,零星落葉被風捲起,舞姿輕盈,最後在顧久身旁堪堪落下。
她站在原地,眼前一閃而過的,是剛剛程聿舟的眼神。
空洞、陰沉、甚至自我厭棄,幾乎就像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她上一次見到程聿舟這樣,還是看見他紋身的那次。
在程聿舟背脊上,有一幅紋身,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鷹,確切來說,那隻鷹張開了右邊的翅膀;至於左邊的翅膀,是折斷的。
紋身栩栩如生,翅膀上的羽毛每一筆勾勒,精心細緻、羽翼豐滿,看得久了,彷彿那隻鷹下一刻就會振翅而飛,從程聿舟背上破骨而出。
顧久曾經問他,“為什麼要紋一隻斷翅的鷹?”
程聿舟沒給她答案,而顧久到如今仍然不明白。
他提到紋身時,眼裏有毫不掩飾的厭棄;其實如果他真的討厭那個紋身,大可以選擇洗掉。
可是,他卻把紋身保留下來。
*
康仁醫院不遠處的街角,黑色SUV安靜停在那裏。
程聿舟閉着眼睛,靠坐在車裏,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裏,握着手機,屏幕黯淡,沒一絲生機,像他背後紋身,那隻斷翅的鷹。
他手指修長,骨節均勻,握成拳的左手背上青筋凸起,隱隱還在跳動。
好半晌過後,程聿舟睜開眼,幽暗一雙眸,戾氣總算褪去,恢復往日冷靜克制,接着在手機輸入一串數字。
第一次,幾秒之後,電話直接被掛斷。
他低頭望着逐漸黯淡的屏幕,唇角微微一勾,這樣的結果,在他意料之中。
相同號碼被第三次撥出去,另一邊,終於有人接通。
“你如果真的討厭那個紋身,為什麼不幹脆洗掉?”
顧久嗓音比一般人要低,有磁性,每個字音都咬得清晰緩慢,透過聽筒傳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像是有一隻手,在誰的心口,撥動那根線,反反覆復震蕩,久久無法停歇。
一片寂靜中,唯有程聿舟的呼吸聲響起。
由急促,到平緩。
聽筒另一端,有顧久極輕的笑聲傳過來,“還有事么?我在吃午飯。”
沒等程聿舟回應,她直接掛了電話。
反正,她看不懂他,他不想解釋,多說無益。
黑色SUV里,手機被程聿舟扔在副駕駛座上,屏幕由明至暗,最終徹底熄滅,波瀾不興。
前度固然是最曖昧存在,可是,你不情我不願,只好畫上句號。
車從街角開出去的剎那,忽然起了一陣風,將街邊牆上一副海報掀起。
破舊海報在風中無助飄搖,在那上頭,恰巧印着一隻鷹,在空中展翅,肆意翱翔。
老鷹翅膀下,還有一行小字——如果你是對的,而他們是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