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榮華路
【此為防盜章,補足一半購買比例或等兩天可破。感謝支持正版】廖芝蘭咬了咬牙,氣沖衝出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兒,喝了半盞清心降火的茶,丫鬟來稟:“凌小姐過來了,此刻已到垂花門外。”
凌婉兒昨日命人送來帖子,要在今日登門。
“請。”廖芝蘭從速換了身衣服,掛上笑臉,親自出門相迎。她與凌婉兒小時候就相識,閑來無事會相互串門,但沒交情可言。
她的爭強好勝在心裏,凌婉兒的爭強好勝既在心裏又在臉上。
不可否認,凌婉兒貌美,還有手段。出身並不顯赫,但很懂得經營人際來往,與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輩人常來常往,更與幾個高門閨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這兩年,在富貴圈中風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聞的京城幾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兒跟誰都能主動結交,單單不曾籠絡過南北廖家門裏的人。最早,與廖怡君初相見就有些抵觸,曾對人說:“別人的傲氣是在臉上、在心裏,廖怡君的傲氣卻在骨子裏。覺着那是個飽讀詩書的,有心結交,卻怕沒那個緣分,平白生出不快。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心裏不定怎樣厭煩,言語間卻從無貶低。這是凌婉兒的一個過人之處——隨着成為名動京城的美人,心高氣傲的性子越來越明顯,還是不會主動開罪不相干的人。
反過來,對着廖芝蘭,凌婉兒顯得很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時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蘭對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時候真需要這樣一個人消磨時間。
穿着淺灰色緞面大氅的凌婉兒笑盈盈走上前來,與廖芝蘭見禮,寒暄着走進廳堂。解下大氅之後,現出一襲珠灰衫裙。
“怎麼穿戴得這樣素凈?”廖芝蘭親自端給凌婉兒一盞熱茶。
凌婉兒笑着接過茶盞,“往後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鮮艷的話,總有招搖之嫌。”
“哦?”廖芝蘭訝然,“想得到姜先生指點,不是先要作一篇讓他滿意的制藝么?”她可不記得,凌婉兒生了那根兒筋。
凌婉兒嫵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長。前兩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遞話,想與解元當面細說。彼時解元正忙着,沒見他,只讓管事告訴他,會請姜先生通融一二,對外人實話實說便可。我聽了,只當是解元的託辭,心都涼了。卻沒料到,今日程府小廝便去見周世子,讓他放心,並轉告我,只要明日讓姜先生覺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賦,便不愁來日得到指點。”
廖芝蘭一時語凝。
“真是沒想到,解元居然這樣通情達理。”凌婉兒玩味地笑着,“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他難相與,日後可不要再這樣說了。”
是來顯擺的,還順道教訓她。廖芝蘭撇一撇嘴,“說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着程解元。”
“就算捧着也應該啊。”凌婉兒笑容如花綻放,“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只是可惜了,自幼從文,往後要在官場苦熬着。”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兒的欣賞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紀輕輕成名的武將。這心思,她從不遮掩。
廖芝蘭喝了一口茶,沒接話。
凌婉兒話鋒一轉:“今日找你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告訴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歡什麼?我想準備兩樣禮物,尋機送給她們。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只盼着她們能手下留情,別處處壓我一頭,讓我無地自容。”
“這話從何說起?”廖芝蘭問道。
凌婉兒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眼睛忽閃一下,“這兩日上午,解元都親自指點廖怡君,沒點兒過人之處的,他怎麼可能搭理?”說著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學堂當自己理事的外書房,管事小廝甚至丫鬟進進出出,該合賬就合賬。饒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靜下心來,作出上佳的畫。這都是程府的下人們說的,還能有假么?”
廖芝蘭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苦澀。
“唉,說起來,這次你可是落了那對姐妹的下風。”凌婉兒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人,制藝不是也算拿手么?這次怎麼沒去應試?得名儒點撥的機會,一生怕也只有這一次。你該不會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樣,怕有廖怡君比着,相形見絀?”她擺一擺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學,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蘭心緒複雜難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了凌婉兒剛才那句“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
哥哥有意捧誇程詢,是為著長久的利益,但凌婉兒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贊同一些說法,便略過不提。
而她上次見到的程詢,樣貌是很清俊,但絕對到不了凌婉兒說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麼回事?
她心中疑竇叢生。隨後,耐着性子應承着凌婉兒,把人打發走之後,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喚來一名管事,神色鄭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樣,她都要親自見一見程詢。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夠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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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廖大太太用過午膳便出門訪友。
廖碧君精氣神好了一些,捧着琴譜凝神閱讀。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點一番小書房裏的書籍、文具,見紙張不多了,幾種顏料也快用盡,便準備出門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聞訊,連連擺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見到葉先生,琴譜還沒熟讀的話,她定會發作我的。瞧着好的紙墨,你幫我帶回來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點頭。
管家聽得二小姐要出門,記着老爺的話,命跟車的護衛、婆子、丫鬟打起精神來。
怡君與姐姐不同,常去的紙筆鋪子是墨香齋,老字號了,閑時常幫人出售古籍。
遇見程詢,實屬意料之外。
當時她正與夏荷、款冬專心挑選畫紙,就聽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總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沒見到您了。”
隨後,是程詢清朗溫和的語聲:“來選些筆墨紙硯,多多益善。”來學堂的人,便是都自帶筆墨紙硯,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時候,程府理應備下,再一個,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聽到他的語聲,心裏有些驚喜,忙轉身帶着兩個丫鬟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看到她的時候,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這麼巧。”他也沒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隨着上前行禮,又對已經相識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麼?”程詢問怡君。
怡君如實道:“紙張、顏料。”
掌柜的問道:“二位認識?”
程詢笑微微的,“這兩日曾切磋畫技。”把臨時的小學生說成了同好,又叮囑怡君,“當心些。別架不住掌柜的慫恿,平白買些用不着的東西。在他嘴裏,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盤,都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來,“那我怎麼著?總不能說自己鋪子裏的東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程福轉頭望向門口,滿臉的笑意立刻化為尷尬、心虛,他湊到程詢身側,輕咳一聲。
剛剛進門的人,是廖芝蘭。
“怡君妹妹。”廖芝蘭款步上前幾步,語氣古怪地道,“興緻這樣好啊?”
怡君轉頭望過去,想到前兩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問:“來添補些東西。”說完發現,廖芝蘭鐵青着臉,竟像是被誰氣急了的樣子。
廖芝蘭看住程詢,語氣涼颼颼的:“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詢轉身,睨着她,沒說話。
掌柜的見情形不對,自是不敢出聲。
廖芝蘭連連冷笑,“思前想後,當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程詢不動聲色,語氣仍是溫和的:“現抓不到更適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裏,打發個小廝奚落她,都是抬舉了她。廖芝蘭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最後一絲理智控制着言行,“為著兩家安好,你最好對我以禮相待。”停一停,吩咐隨行的丫鬟,“喚人去請大少爺過來,告訴他,他若再瞻前顧後,我可就不管不顧了。”
丫鬟應聲出門。
程詢凝了廖芝蘭一眼,目光涼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會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蘭忽又轉向怡君,“請你移步到茶樓,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沒空。”
夏荷則老老實實補了一句:“老爺一早發了話,往後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門,不要見。”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門外了,她這樣說,已算客氣。
他眼波溫柔如水,又盈着融融暖意,讓她心海起了波瀾。
她沒迴避。
甘願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這一刻。
但願經常得到這樣的注目,在餘生。
她是這樣想的,別的,還不需要深思。
程詢輕咳一聲,讓自己回神,將真假參半的言語溫聲講給她聽:“置身林中,我就是那般心緒:如鄉愁,又像離殤。沒道理可講的事,就像是對故人臨行前的所思所想感同身受。畫完這幅圖,離殤與寂寥之情才慢慢消散。”
“真的?”怡君纖濃的長睫忽閃一下,秀眉微揚,驚訝又好奇。
“真的。”程詢頷首,接下來要說的是實話,便看着她,認真地道,“畫河流、紅葉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趣事,筆觸便輕快一些。”
怡君看得出,今日他沒有半點拖延、迴避的意思,切實歡喜起來,似有熏風拂過心頭。“明白了幾分。”她由衷道,“這樣的經歷,着實惹人羨慕,尋常人求也求不來。”
程詢牽了牽唇,“作畫終究還是要勤學苦練。”
“的確。”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這種沒功底可談的人,怎樣的奇遇,也改不了手中畫筆的拙劣,畫不出的。”
“我帶小廝送畫過來的時候,無意間看了你的功課。”程詢指一指東面書案上放着的一疊畫紙,“你功底不弱,筆法有靈氣,再過三二年,定能有所成。”
被欽佩的畫技精絕的人誇獎了,怡君反倒有些不安,“只盼着不是過於蠢笨,不辜負先生的苦心教導、解元今日的吉言。”
她不懼是非,獨獨怕人誇。“心裏是真高興,但又怕人是在說反話戲弄,更怕辜負了在意的親友當下的期許。”她跟他說過,“所以我不藏拙,藏的是擅長的。深宅中閨秀會的越少,麻煩就越少。如果按捺不住,當眾出風頭,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錯失的人。”
念及這些,程詢想一想,道:“我自幼苦練過的,是水墨、花鳥,存着不少值得反覆臨摹的畫作,自己近日拿得出手的,也有一些。我讓小廝慢慢找出來,陸續送到葉先生手裏。橫豎用不着了,不如讓用得到的人保管。”
她不會推辭。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後,很多事不用說透,她就明白。
怡君誠摯地道謝。
她沒推辭。那一刻的凝眸相望之後,有些話不需他點破,她就懂得——他是為她好,才會安排一些事。那意味的是什麼,等到明年,她再面對也不遲。
隨後,怡君想到耽擱的時間不短了,再望一眼楓林圖,行禮道辭。
程詢笑着頷首,與她一起走到門外,目送她遠去。百般不舍,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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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親自送走葉先生和廖碧君,回到東次間,坐到臨窗的大炕上,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外院的事,只要程清遠點頭同意,她就不便直言詢問,不能損了宗婦賢良淑德的面目。換在以前,她根本不會在意,但是這一次不同。
最近幾日的事情,看起來都是水到渠成,但到眼下,已經有兩名閨秀每日來程府學堂,日後還會有別家閨秀前來。
長子經手的事情,只要關乎閨秀,她都會格外留意些。
要知道,不少官家子弟十五六就成親了,到長子這年紀,孫兒孫女都會跑了。她倒霉,嫁到了功名最重、子嗣其次的程家,在一些場合,總被人善意或歹心地打趣幾句。
考中解元,已經是得了功名,偏生程清遠這廝混帳,要長子更上一層樓,說什麼女色誤人,要到明年會試、殿試之後再張羅婚事。夫為妻綱,她不能出言反對,但是可以提前物色長媳人選。
之前,她以辨不出一架斷了弦的古琴的真偽為由,請了葉先生來幫忙鑒別,敘談間,得知廖大小姐擅音律,能換弦、調琴,算是正中下懷,忙喚紅翡找出備用的琴弦,請廖大小姐過來幫忙。
那孩子樣貌冶艷,性子單純。
單純沒什麼不好,只是少不得要人哄着、讓着。長子是她疼着寵着長大的孩子,單是想一想他對哪個女子彎腰討好,她就受不了。
這還在其次。
最主要的是,程家宗婦,必須得是有城府、識大體、明事理的女子。不然,長子會被家事拖累。
廖大小姐肯定不行。不管怎麼想,長子跟她都是兩路人,誰撮合都撮合不成。
得出最終的結論后,程夫人心寬不少,轉念又想,要再想些由頭,見見廖二小姐和日後登門的閨秀。
說不定,能夠遇到合心意的長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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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程祿站在程詢面前,稟道:“盯着商陸的人方才傳信,他去了一趟多寶齋,取了一對兒定做的女子佩戴的寶石銀簪。他在京城舉目無親,來往的友人之中也無女子。更何況,簪子在這年月,多為定情信物。”言下之意,很明顯了。
商陸與廖碧君,應該已經結緣。廖碧君對商陸的情分,到了哪種地步?要是已經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陸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撓的話,若稍有差錯,就會鬧得和前世一樣,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難以釋懷。
此事,得找個明智的人幫忙斡旋。程詢抬手摸了摸下巴,斂目沉思。
阿初與一名護衛落後一段跟隨,其餘的人則留在門內不動。
怡君展目四望,見馬廄建在馬場北側,南側的倒座房有僕人進出,東西兩面有樹林,餘下的空間是已荒蕪的草地,以圍欄圈起。
程詢語聲溫煦:“程祿的父親是程府的老人兒,亦是相馬的好手,為此,我出銀錢建了這馬場。有幾年了。”
“以前竟從沒聽說過。”怡君撫了撫坐騎的鬃毛,“前兩年,我和姐姐學騎馬的時候,家父派人專程去山東買回兩匹馬。眼下看來,是捨近求遠了。”她側頭看着他,“這馬場,是不是只與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詢道,“來這裏看馬的人,多為親朋。馬有靈性,不是熟人的話,擔心它們得不到善待。”
“所慮在理。”怡君道,“畢竟,有的門第用清一色的寶馬拉車。”
程詢莞爾。
聽得颯沓的馬蹄聲,怡君轉頭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龍活虎的一群馬離開馬廄,撒着歡兒地奔跑在黃葉微搖的草地上。
冬日的蕭瑟,便這樣鮮活、靈動起來。
她帶住韁繩,跳下馬。
程詢笑一笑,隨之下馬,站到她身側。
一匹小馬駒很快得到怡君的矚目、凝望。只幾個月大的小馬,通身棗紅,在陽光下泛着晶瑩的光,神采飛揚地跑在一匹棗紅色駿馬身側——那必是它的母親,一大一小渾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偶爾,小馬駒會側轉頭,飛快地仰臉看一看母親,湊得更近。它的母親亦時不時地側頭看它一眼。
“真可愛。”怡君由衷地道。
程詢轉頭看着她。
她穿着深藍色道袍,長發利落地用銀簪綰起,再無別的首飾,卻襯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為精緻昳麗。
她的睫毛被暖陽鍍上細碎光芒,唇角愉悅的上揚,唇畔的小坑若隱若現。
她轉頭,認真地看住他,“我要畫這對母子。”
“好。”程詢毫不猶豫地頷首一笑。
怡君又轉頭望着那對母子,凝眸觀察,讓最觸動自己的一幕在腦海定格,刻畫出鮮明的痕迹。
最好的畫作之一,便是過濾周遭一切,完全呈現打動自己的事物在當時的樣子。不需擔心佈局。能打動人的景象,佈局渾然天成,只看你有沒有領略。
駿馬結伴奔跑了好一陣子,慢慢分散開來,悠然漫步、嬉戲,或是尋找可食的草木。
程詢這才出聲相邀,牽着坐騎帶她去看留在馬廄里的那些馬兒。
馬廄建蓋得很精緻,空間夠寬敞,收拾得很整潔。
有幾匹馬是程詢只要過來就親自照看的,它們亦對他很親昵:看他留在別處時,便略顯煩躁地來回踱步、打響鼻,待他到了近前,便湊過去輕輕地拱他的手、肩,淘氣些的,索性拱着門欄撒嬌,要走出自己的房間。
那一雙雙眼睛,美麗、單純。
程詢撫着馬的背、頭,語聲柔和地跟它們說著話。
怡君站在一旁,聽着他的言語,看着他修長潔凈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顏。
他對這些馬,就像是對待友人、孩童一般,溫馴的會誇讚“好孩子”,淘氣的會笑罵“混小子”。
這般的世家貴公子,是她所不曾看過、不曾想像的。
可是,真好。
“每個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會來這裏。”原路返回大門時,程詢漫不經心地說。
怡君哦了一聲。
程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間,“那裏是我的畫室,只要得空就會畫馬。”停一停道,“我最愛畫的是馬,但總覺着畫得不夠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曉。”
怡君微微揚眉,心頭起了漣漪,“為何告訴我?”
“不該告訴你么?”他笑笑地反問。
應該。她在心裏答,面上不自覺地笑了。
程詢話鋒一轉,“得空就來轉轉?”
“……好。只要得空。”她說。
程詢停下腳步,指向她一見就喜歡的小馬駒,“它叫隨風,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愛的,下次你來,我把它們正式引薦給你。”
怡君聽着有趣,大眼睛裏光華流轉,“榮幸之至。方才我有沒有見到隨風的父親?”
“沒。”程詢笑道,“那廝是關不住的,這會兒有人帶它出去玩兒了。”
怡君更覺有趣,輕笑出聲,“它有福了,你們亦是。”
“的確。歡喜是相互帶來,人與人之間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頷首以示贊同。
程詢說起別的事:“上午,程安與夏荷對弈,我瞧着程安有幾次汗都要下來了——夏荷該是近朱者赤的緣故吧?幾時得閑,你我對弈幾局?”
“好啊。”怡君欣然點頭,“我私心裏敢說一句相較而言擅長的,不過棋藝而已。”停一停,對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曉。”
程詢對上她視線,笑意襲上心頭,再直達眼底。她棋藝之精絕,在前世,他是領教過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潛心苦學。
就要行至大門口,程詢柔聲道:“我等下次相見。”
“明日不就能再相見么?”怡君笑盈盈的,四兩撥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兩眼,有些無奈地笑了,到底還是道,“隨你怎麼說吧。”
在她看,差別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門口,程詢笑着看她上馬,與護衛絕塵而去。
目送她遠去,他到房裏換了身衣服,策馬離開馬場,兜兜轉轉,到了城中一所尋常的小四合院。
進到廳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潔,只是目光獃滯。
他瞳孔驟然一縮,片刻后,緩步趨近。
少年立刻急於逃遁,在軟榻上蜷縮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彥、瑞……廖、彥、瑞……”一遍遍重複。
廖彥瑞,北廖家的當家做主之人,廖文詠、廖芝蘭的生身父親。
程詢緩步走過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頭、後頸,安撫小動物一般地輕柔,語氣似長輩一般的和藹溫緩:“別怕。元逸,別怕。我是來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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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走側門進到內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兒。
吳媽媽匆匆迎上前來,面色有些不好,低聲道:“北邊的太太小姐上午就來過了,不知為何,下午又來了一趟。她們走後,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說等您回來之後,和大小姐一起去見她。”
母親找不到她的時候太多了。挺多時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認是跟母親各過各的,出行大多不會告知,母親想借題發揮的時候,由頭一找一個準,她們姐妹也無所謂。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蘭過來說了些什麼。
想不出,便不費力氣,抓緊更衣去見母親。
廖碧君聽得妹妹回來,從床上爬起來,從速更衣洗漱。
姐妹兩個一起去見母親。
廖大太太端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審視兩個女兒片刻,語氣沉冷地道:“明日起,你們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課了。有法子的話,便將葉先生勸回來;沒法子的話,便自學成才吧。程家委實不是上得了檯面的門第,不知何時便會滿門覆滅——我如何得知的,你們不需問,照辦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聲,“您還是說說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說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則道:“葉先生都未詬病過程家隻言片語,怎麼北廖家的人說話就那麼有分量?娘,您要是這兩日看我們不順眼,責罰便是,上別人的當還懲戒自家女兒便委實可笑了。”
“你們知道什麼?!”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肅,“那程家做的事……簡直令人髮指!那種門第,你們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輔所為,還是解元所為?”怡君道,“這一點,您得說清楚。”
廖碧君則是憤懣地道:“北邊那家是要瘋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語間得罪了廖芝蘭,她們怎麼下午就來這麼一出含血噴人的戲?齷齪!小人!”
一早,臨出門,怡君站在妝枱前,端詳自己片刻,從首飾匣子裏選了一副珍珠耳墜,親手戴上。
吳媽媽贊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面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面繫上緞帶,一面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只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着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僕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着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着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鐘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着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面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么?”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只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只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只是笑着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覆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裏,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只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着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緻?——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裏。”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註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裏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併習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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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姜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