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朝中措

70.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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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來到怡君所在的雅間,把之前所見娓娓道來。

“來了又走了……”怡君手裏的羹匙慢悠悠地攪着鮮美的湯,“姐姐怎樣了?”

夏荷道:“說完一句‘再等等’,就一動不動地坐着。”

怡君想一想,吩咐款冬:“去跟姐姐說,我吃不慣這兒的飯菜,餓得很,問她能不能快些回家用飯。”

款冬稱是而去。

怡君問夏荷:“那個人的樣貌,你可曾看到?”

夏荷回道:“大小姐和紫雲在場,沒敢細瞧,只看到那位公子戴着對角方巾,穿着淺灰絨氅衣,高高瘦瘦的——從王記走出來的。”

怡君頷首,“等會兒把這些告訴阿初,等我們回府之後,他留下來等着。若是能等到那人,也不需說什麼,留心觀望便可。”

“奴婢明白。”

過了一會兒,廖碧君過來了,歉意地看着怡君,“是我不好,竟忘了你。我們回去吧。”

怡君笑着起身,不知如何寬慰,只是攬了攬姐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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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見到姜道成,自是分外恭敬。

姜道成喚他走近些,仔細打量。是個儀錶堂堂的年輕人,雙眼過於靈活了些,應該是日子不盡人意之故,眉間盈着一股子暗沉氣。

他開門見山:“三年前,有一位友人曾在我面前提起你,要我答應,有緣相逢的話,要照顧你幾分。彼時我應下了。是誰你不必管,我既來了京城,你又曾送來帖子,便不會食言。”

商陸態度誠摯,一揖到地,“晚生感激不盡,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免禮。”姜道成擺一擺手,笑呵呵地道:“我是要收幾個向學的人,悉心教導一二年,包括你。僅此而已,我與你們並非師徒,只是做一段萍水相逢的坐館先生與學生。來日哪個飛黃騰達,我不居功;哪個淪為階下囚,我不擔干係。”

商陸道:“先生淡泊名利,非我輩能及。”

“明日起,你前來設在程府東院的學堂,辰時到,酉時走,沒有休沐。每日午間要留下來用飯,是以,每個月要交三兩銀子。”姜道成說完條件,問道,“你可願意?”

商陸即刻鄭重應聲:“願意。晚生求之不得。”

姜道成滿意地頷首,“如此,隨書童去光霽堂,見一見程解元。方才我與他提了提你的事,他倒是沒說什麼。在程府求學,需得程府上下關照,禮數務必周到。”

商陸恭聲稱是,離開前再度深施一禮。

姜道成望着他的背影,心緒複雜。

關乎商陸日後境遇,程詢言之鑿鑿,談起時,目光中的寒涼、不屑,讓他心頭大為震動。

所以,明明覺得詭異,還是相信程詢。畢竟,程詢沒有針對商陸說謊的理由。

成為心結的事,當然是程詢如何做到未卜先知,前兩日就問過。

那個不着調地跟他說,只要把五行八卦奇門遁甲琢磨透,便不難推測出旁人的運道,只是,折壽。

氣得他。

他這輩子就沒碰過五行八卦和奇門遁甲,碰也沒用,沒長那根兒筋——那小崽子是知道這一點,才理直氣壯地搪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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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詢坐在三圍羅漢床上,手裏一冊棋譜。

商陸進門后,見這情形,只行禮,沒出聲。

程詢抬手指一指客座,“先坐下用茶,等我看完這幾頁。”

商陸溫然道謝,轉身落座。

棋譜是程詢這兩日晚間無事作成的,記載的都是一些陷入循環劫的棋局,很有意思。他漫不經心地看着,偶爾瞥一眼商陸。

這樣待客,是故意為之。人在一些小事上的細微反應,很值得琢磨。

商陸坐得不拘謹,也不隨意,手邊的茶呷了兩口之後,便沒再碰,斂目看着近前方磚,神色平靜。

程詢翻書、喝茶的聲音,他聽到,並不轉頭去看,脊背會稍稍挺直一些,再慢慢放鬆。

若是換了廖文詠,定是另一副景象。

這個人,程詢並不了解,前生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只在傳聞中曉得他做過什麼事、埋下怎樣的禍患。被處以極刑之前的商陸,手段陰毒下作,是年輕時就如此,還是多年潦倒致使他走至歧途?

這些,還需慢慢觀望。

程詢放下書,出聲道:“商公子。”

“是。”商陸不急不緩地起身,拱手行禮。

“在程府求學之人,學堂上的事情,一概由姜先生做主。”程詢徐徐道,“我打理外院諸事,便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把一些話說在前面。”

商陸頷首道:“解元說的極是,有話只管吩咐,在下定會謹記於心。”

“姜先生收到跟前教導的人,有男有女。”程詢道,“在程府,斷不能出有傷風化之事。哪一個都是一樣,若做出上不得檯面、招致流言蜚語的事,傳到我耳里之時,便是被逐出程府之日。”

商陸忙道:“在姜先生和解元跟前,我怎敢讀着聖賢書卻做有辱斯文之事?”

“如此自然最好。”程詢道,“我是想,有姜先生教導,學出名堂不過是一半年光景的事,為著錦繡前程,這一時理應循規蹈矩。再者,姜先生是我請來的,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在家父面前也不好交待。”

“解元的為難之處,在下明白。”商陸由衷道,“我本就是因解元得了這樣的機緣,無從報答,能做的只是不給貴府平添紛擾。”

“那就好。日後少不得在一起切磋學問。”程詢端了茶,“今日就不留你了。”再多的,不能說,要是引起商陸的疑心,今日便白忙了一場。

商陸又懇切地說了幾句感激的話,這才道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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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姐妹回到家中,進到內宅,廖大太太就命丫鬟喚她們到房裏,指着怡君好一通訓斥:“一定是你這個不着調的,拐着你大姐出去瘋玩兒了。你都多大了,啊?還是這樣不曉事。每日裏到底跟葉先生學了什麼?明日不準去程家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留在家裏做針線!……”

“娘。”廖碧君聽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今日是我的主意,二妹原本想着快些回家做功課的,是我想去外面用飯,她不放心,陪我前去的。”

“是你的主意又怎樣?”廖大太太怒目而視,“你也一樣!腦子裏就沒點兒循規蹈矩的東西,怕是每日都在做才女的夢吧?”她哈地冷笑一聲,“真不知你們是被什麼人帶歪了,全忘了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端莊敦厚的規矩,只想到外面四處招搖!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惹出了讓人嗤笑的事,別怪我把你們逐出家門!”

怡君聽着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步,剛要出聲,廖碧君卻抓住她的手腕,先一步嗆聲道:“我們讀書的事情,是爹爹同意的。您要是氣不順心疼銀子,只管去跟爹爹要個說法。今日的事就是我的主意,下人們都知道,您要罰就罰我,別連二妹一併數落!”說完,擋在怡君前面。

廖大太太被氣得不輕,“每次我訓二丫頭,你就跟我急赤白臉的,要瘋似的。怎麼?她就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就算怪錯她又怎樣?輪得到你對我品頭論足的?!”

“您幹嘛總錯怪她?”廖碧君語氣平靜下來,“這些年怎麼也不檢點一下自己的過錯?”

“……反了,反了你了!”廖大太太險些跳起來,高聲吩咐房裏的丫鬟,“把她給我關到小佛堂去!不跟我認錯,就別想出來!”

他記得,隨着抱回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她沒了跟他較勁的心思,結交了幾個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討詩書禮儀和附庸風雅之事。

偶爾她們會以請教為名,命下人將詩詞畫作制藝送到他手邊。他一概扔到一邊,不置一詞。

孩子周歲前後,她心情明顯地開朗起來。一日,去了狀元樓,回來時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制藝來見他,滿臉的喜悅、得色,說今日諸多才子才女齊聚一堂,對我只肯滿口誇讚,不肯挑剔不足之處,你一定要幫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聽就一腦門子火氣,索性接到手中,仔細看過,找出不足之處,訓學生似的嘲諷了幾句。

她要辯解,他不給機會。

末了,她白着一張臉,不服氣又輕蔑地瞪了他好一會兒,轉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這樣目中無人的貨色,是憑真才實學連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場上做出什麼名堂?”

之後,長達好幾年,她再沒主動見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讓下人傳話。

他固然對此喜聞樂見,還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時不時被名士、同僚蓄意挑刺數落一通,從來不會動氣,她怎麼會自負到這個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讓程安與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輕蔑,就此斷了緣分,都落得個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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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蘭到底還是離開了。程安喚來兩名婆子把她架出了書房。

一名婆子轉身之前,抬起手來,嘴裏說著“請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

到這會兒,廖芝蘭真弄不清自己妝容到底有沒有問題了,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馬車前。

隨行的丫鬟上前來服侍,“小姐。”

廖芝蘭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見她一副想殺了自己的樣子,嚇得腿一軟,身形晃了晃。

廖芝蘭錯轉視線,上了馬車,冷聲吩咐車夫:“回府!”

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會來。方才那廝,她再也不要見。

廖文詠還沒離開,車夫原本有心提醒,聽她語氣不善,自是把話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請小姐賜罪。”

廖芝蘭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過,算了。但你要記住,今日在程府,什麼都沒聽到。”

丫鬟如獲大赦,磕頭稱是。

過了小半個時辰,廖文詠回到家中,來到妹妹房裏,惑道:“臨回來怎麼也不叫人知會我一聲?我只當你與程解元相談甚歡,便有意與劉管事多說了些話。”

廖芝蘭強扯出一抹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廖文詠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與我十分投契,外人詬病他的話,不可信。”停一停,問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廖芝蘭用力絞着手裏的帕子,反問:“他直爽?”直來直去地把她說的一無是處——是夠直爽的。

廖文詠目光微閃,想起程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見地,你聽完生氣了?”尋常事,妹妹從來沒脾氣,隨別人誇或貶,可關於詩書學問,就只願聽人誇讚。這是自大、自負還是被四書五經禍害的鑽進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蘭低着頭,不吱聲。

“文人相輕,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詠不想惹得妹妹傷心動氣,當然要瞞下真實想法,好言好語地寬慰她,“他自己也承認,在這類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麼點評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蘭不予置評,“去程府求學的事,到此為止。我可沒有時時提防人冷嘲熱諷的閑情。”至於受辱的經歷,跟誰都不會提及。要從何說起?連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詢,她便是說出他的惡劣刻薄,怕也沒人相信。

廖文詠立時笑道:“這樣也好。回頭我給你請一位比葉先生更博學的人。”

“再說吧。”廖芝蘭興緻缺缺地擺一擺手,心念一轉,問道,“你之前說過的話,是不是有所指?我們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顯對程詢心有微詞,廖文詠怎麼會在這時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說就算了。”廖芝蘭不陰不陽地笑一下,“我總有法子打聽到。”

廖文詠索性拔腿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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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醒來,姜道成喚來程詢,意在賞看那幅楓林圖。對着畫沉默半晌,蒼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詢的肩,“極好。只是,我這把老骨頭,要等着看你位極人臣,在朝堂大放異彩。畫中這等心境,斷不可常有。”

程詢恭敬行禮,“晚輩謹記。”

姜道成此次收學生的章程,程詢派回事處告知有心拜師求學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傳揚出去,不少人躍躍欲試。

程清遠也聽說了,當晚用飯時問程詢:“明日起,要幫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詢答是。

程清遠皺眉,“有這種不務正業的工夫,不如去國子監聽聽課。姜先生哪裏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話接了過去:“高門子弟,歷來就沒幾個去那兒聽課的。”

程清遠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當沒看到,笑吟吟地給程詢夾菜,“多吃些。”

程清遠深凝了程詢一眼,“去不去且隨你,需得抓緊的那件事,務必謹慎。”

程詢頷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覺得出,父子兩個隱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夠過問的,便沉默不語。

程清遠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覺得長子現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當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形,明面上沒法兒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決了,再跟這小兔崽子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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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約而至。

程詢那邊,登門之客頗多,不少都需要他親自出面應承,若這樣還尋機見她,不免讓人看出是刻意為之,只好作罷。

轉過天來,是官員休沐的日子,程詢命管家與幾位管事打點外院事宜,自己帶上楓林圖和幾色禮品,去了城南廖家。

對他這次走動,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釋。

廖碧君聽怡君細說了那幅圖的事,跟妹妹一個心思。是以,這日下學后,二人命車夫從速回府。

馬車行至外院,便被小廝攔下,“稟大小姐、二小姐,老爺要您二位去書房說話。”

姐妹兩個相視一笑,連忙下車,進到書房,便對上了父親很少對她們展露的喜悅的笑臉。

廖大老爺對兩名小廝打個手勢,二人稱是,手腳麻利地取來一幅畫。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將要看到的畫,與楓林圖的畫紙尺寸相同。

兩名小廝小心翼翼地把畫軸緩緩展開。

怡君微微睜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楓林圖。

與兩日前見過的相較,景緻完全相同,只是氛圍不同,這一幅只有令人驚艷的美,不會讓有心人的情緒陷入矛盾混亂。

仔細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與技巧。

他留下這幅畫,是要告訴她:那幅畫帶給她的疑問,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異引起。

廖大老爺笑道:“為著葉先生的事,程解元用這幅畫賠不是。委實沒想到,那樣天賦異稟之人,為人處世竟是這般謙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應道:“爹爹說的是。”

怡君則走到那幅畫前,凝視着畫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爺隨着走到次女身側,叮囑道:“這幅畫要懸挂在書房,你得空就來看看,學一學程解元的神來之筆。”

怡君唇角綻出喜悅的笑容,明眸瀲灧生輝,“我正有此意。多謝爹爹。”

父女三個其樂融融地敘談多時,廖大太太派丫鬟前來請了兩次,才一起回內宅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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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程府課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為由,先命人把葉先生請到了內宅,過了些時候,又把廖碧君請了過去。

偌大學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從葉先生的吩咐,臨摹一幅二尺立軸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對着畫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出彩之處。

這叫什麼名家手筆?比起程詢筆下的日暮蒼山、小河潺潺,差遠了。她腹誹着,果然是不會走的時候千萬別看人跑,看了之後,精絕的本領學不來,眼前該學的又心存輕慢。

“二小姐。”夏荷湊到她近前,飛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隨後推開兩步,恭敬行禮。

怡君循着夏荷行禮的方向望過去。

門外,柔和的暖陽光線中,程詢悠然而立。與她視線相交時,頷首一笑,徐徐走進門來。

先前在葉先生面前,說要請爹娘同意,也只是隨口一說,壓根兒沒想去問母親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總把“女子無才便是德”掛在嘴邊,打心底不贊成她們讀詩書、做學問。是不難見到的那種重男輕女的婦人心思。

廖大老爺是嚴父面孔,值得慶幸的是,從不反對兩個女兒的求學之心。關乎這種事,都會爽快應允。

當日,姐妹兩個掐着時間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門內。

廖大老爺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親回內宅的路上,把葉先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聽得此事與程詢、姜道成有關,廖大老爺意外地揚了揚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問明兩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們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話,廖府不能失了禮數。”

他對次輔程清遠一點好感也無,卻很欣賞聰明絕頂的程詢、才華橫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輕不假,但要分對誰,程詢和姜道成那樣的文人翹楚,尋常人真沒輕慢的資格。

姐妹兩個聽了,立時笑逐顏開,向父親道謝。

廖大老爺被她們的情緒感染,笑了笑,告誡道:“去歸去,你們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證道:“爹爹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言慎行。”

父女三個說著話回到正房,見到廖大太太,誰都沒提方才說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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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東院。

姜道成坐在廳堂,沒好氣地看着程詢。

前幾日,這後生派小廝尋到他面前,針對當地一樁案子跟他打賭,隨附一封註明好幾項事由的賭約,惹得他瞧着信運了半晌的氣:他就在案發的縣城,且在縣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結案了,怎麼想都不會再出周折,程詢卻篤定案情發生逆轉,更與他賭上了未來幾年的運道,說如果料錯此事,便擱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幾年洒掃的書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機妙算的人,並不敢斷定程詢日後不會成為那樣出色的人,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程家這大少爺如今還太年輕,還沒出門歷練過,信誓旦旦地跟他來這麼一出,只能讓他認定是中了解元之後的浮躁、張狂。

他忍不得,當即應下賭約。

後來……後來他就帶着書童來了京城程府,懊惱、慪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詢不難猜到老人家的心緒,陪着笑,親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請慢用。”

姜道成見他做派與信中的態度大相逕庭,不免意外,“我還以為,你是狂得沒邊兒的人。”

“晚輩曉得。”程詢顯得愈發謙恭,“先前的激將法,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您見諒。”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開來,“好茶。”

程詢道:“聽說您喜歡,便尋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實道出心緒:“思前想後,我瞧着你,心驚肉跳的。”隔着好幾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結果,太反常了。反常即為妖,這道理他聽過無數次了。

程詢笑出聲來,避重就輕:“您是什麼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談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記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評,岔開話題:“說說那個案子吧。”

那個案子,是一個商賈家中出了人命,剛滿十八歲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員若沒有一定的權勢和手段,處死府中下人都要擔上干係,何況商賈之家。丫鬟的至親要討個公道,及時報官。

縣令查來查去,通過商賈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賬房管事。

那賬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認,經過半年的牢獄、大刑之災,承認是自己下毒殺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時常對他冷嘲熱諷,他想給她點兒教訓,並沒想殺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藥理,下在飯菜里的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縣令想不出別的可能,便認為可以結案了。

這案子,正常發展的話,真兇要在一年後落網。

商賈之妻,是活脫脫的母老虎、妒婦心性,夫君跟哪個女子多說幾句話,都會心生不滿,但在人前,卻是敦厚的做派。

商賈與喪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陳倉的日子長達三年,好幾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為妾室。商賈的妻子不肯答應,總是不能如願把丫鬟逐出家門,妒火燃燒到一定地步,起了殺心。

當家主母選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統一口風應對官府的詢問,並非難事。是在結案之後,商賈一直覺得愧對丫鬟,沒讓她生前享什麼福,又屢屢看到髮妻做噩夢,哭喊的言語充斥着恐懼,起了疑心,反覆盤問下人。一來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髮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為案情的反覆,上報至朝堂,錯判了案情的縣令得了很重的罪責。

程詢清楚地記得原委,覺着都不是什麼善類:惹禍的根苗是商賈,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錯之處,商賈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賈該是功不可沒,可平白殺人、害人的罪,任誰都無從寬恕。

做替死鬼的賬房管事最無辜。

今生要元兇儘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頭敲打商賈和縣令即可。他們怎麼想不打緊,重要的是這結果。

但是,個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廝曾在當地逗留,見過那名賬房管事,堅信他不是窮凶極惡的性子,跟我提了幾句,我便讓他留心,有了眼下這結果。”

姜道成審視着程詢,半晌,無奈地笑了,“我仍是覺着蹊蹺,苦於沒法子反駁罷了。好在真兇儘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沒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輸給你也值得。”

“事情已經過去,您不需記掛於心。”程詢認認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門心思向您求教,又曉得輕易請不動您,這心思和案子湊巧趕到了一處,一時衝動,出此下策。日後再不會了。”

姜道成不吃這一套,“誰知道你真正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程詢一笑,“您千萬別多思多慮。”停一停,鄭重行禮,“日後,您就是我的尊長。”

“我可不敢當。”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聽說過一些。國子監眼下都沒人教的了你,我這等閑人更不敢託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討一番學問,若實在不及你,就得反過頭來拜你為師。”

橫豎已經栽了跟頭,他現在是丟人不嫌事大。

程詢哈哈一笑,“這話可太重了。您這不是折我的壽么?”

說笑間,程清遠過來了,見禮之後,客客氣氣地邀請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閣用飯,命程詢作陪。

姜道成見當今次輔全然是禮賢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實下來。席間,不免問起程清遠另外兩個兒子。

程清遠笑道:“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毫無可取之處,卻貪圖玩樂,這幾日去了別院。聽下人說,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兒。等回府之後,我再帶他們給先生請安。先生要是瞧着他們不是蠢笨得離奇,閑時還請費心點撥一二。”

姜道成只當是場面話,謙虛地應承兩句。

其實,程清遠說的是心裏話。次子程譯從小就性情木訥,在程詢面前,總有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三子程謹原本活潑又乖順,長大之後,好像也被長兄的過於出色打擊到了,平時恨不得躲着程詢走。他們越是有這樣的自知之明,越是讓他不待見,每每想到就頭疼。

席間,與姜道成熟絡之後,程清遠把這些事娓娓道來,也是清楚,對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瞞不住。

姜道成不免嘆息:“當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這孽障也是不懂事,沒個兄長的樣子。”程清遠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詢,“閑時對友人盡心儘力的,獨不肯好生照顧兩個手足。”

程詢只是賠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話,打着哈哈轉移了話題。

當晚,賓主盡歡。

轉過天來,葉先生來到程府。程夫人親自出面應承,安排葉先生住在東跨院,指派了三名專門服侍的丫鬟婆子。

隨後,葉先生跟恩師好一番契闊。程詢特地前去請安。

葉先生常在京城,關於這位程大少爺的事情,聽過太多,見他彬彬有禮的,全沒傳言中的傲氣、不羈,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態度,意外之後,很是歡喜。

還沒到正午,不少門第的拜帖陸續送到府中。姜道成卻不急着見客、收學生,整個下午都帶着愛徒與程詢探討學問。

程詢是奇才,但非全才,不感興趣的東西,不肯傾注精力。正統學問爛熟於心,被很多人視為雜學、偏門學問的東西,有不少都是以前稍有涉獵便覺得沒用放棄了,由此,只要他態度相宜,便能讓姜道成、葉先生認為是有心學而不得章法,需得人點撥。

而最終的結果是,師徒兩個都不肯收他。

姜道成道:“依你的天賦,不論哪門學問,定是一點即通,用心學一段時日,便能深諳其道。我不管旁人,與你能得閑探討一番便好。”

葉先生笑吟吟附和:“師父說得沒錯。程解元若有想學的東西,我們自會知無不言,拜在師父門下就算了。若來日說起來與你出自同門,我真是想想就覺得高攀了。”

姜道成頷首,“你平日若是清閑,大可幫我們指點資質尚可的孩子。”

兩人態度堅決,能與怡君時不時相見的目的又已達到,程詢也就不再堅持,很自然地問起葉先生,廖家姐妹分別擅長什麼。

葉先生道:“廖家兩位閨秀都是聰敏好學,大小姐琴棋書畫皆精通,相較之下,字和琴藝差了些火候,這兩年主要跟我學這兩樣;二小姐喜歡作畫,水墨工筆都不拘,我瞧着已經很不錯了,但那孩子是精益求精的性子。”

“是么?”程詢濃眉一揚,笑道,“我閑來也常作畫,改日見到廖二小姐,倒是想在您跟前,與她切磋一番。”

“你作畫功底了得,前兩年我親眼見過你一幅水墨,委實出彩。”葉先生笑道,“到這上下,我怕是要自愧不如。你若願意指點廖二小姐,我定要感激你的。”怡君有真才實學,平時卻從不張揚,是她私心裏引以為豪的孩子,她便總希望愛徒得到更出色的人的點撥或認可。

“先生過譽了。”程詢笑開來,出於習慣地避重就輕,“您跟姜先生要總是這樣誇我,不出三日,我定會得意忘形。日後千萬別這樣見外,我真受不住,這會兒就有點兒坐不住了。”

姜道成和葉先生聞言,俱是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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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廖家的管事來回走了幾趟,打點好兩位閨秀去程府求學的事。

事情落定,廖大太太才聽說,生了好一陣子的氣。從來是這樣的,夫君不把她當回事,兩個女兒慣於先斬後奏。氣歸氣,父女三個心思一致,她明白,與其反對質問,不如緘默。

廖家姐妹兩個則得了葉先生的準話:日後每日上午去程府,除了地方不同,一切照舊。此外,還分別給她們佈置了功課。

第二天,姐妹兩個去了設在程府西院的學堂。

字與畫,學起來都是至為辛苦的事,要反反覆復地練習一筆一劃一花一鳥,能長期堅持的,必是出於十成十的喜愛。

到了學堂,葉先生看過兩個學生交上來的功課,對廖碧君很是滿意,“大字有所精進了,繼續每日練習便可。今日好生看看我給你備下的琴譜。”

廖碧君恭聲稱是,轉身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葉先生拿起廖怡君的蓮花圖,皺眉,“手法怎麼有好幾處拖泥帶水的?碧君若跟我一日不見,定能讓我刮目相看,你卻是跟我一日不見,便退步到幾個月之前。離不開師父的學生,還想有學成的一日?”越是喜歡,便越是嚴苛。

廖怡君理虧地道:“先生,這畫吧……我拿錯了,半路才察覺——昨晚照着這一幅的佈局畫來着,早間起來不知怎麼就弄混了。已經讓隨行的丫鬟回家,去拿昨晚新作成的那一幅。”

葉先生把畫捲起來,沒好氣地敲了敲她的額頭,“你這小腦瓜整日裏想什麼呢?”

怡君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日後不敢了。”

“我要是信你這種保證,早氣吐血了。”這丫頭從來是勇於認錯、絕不改過,葉先生扶額,“誰耐煩等你的丫鬟返回來,這就給我重做一幅。”

怡君立刻稱是,轉身時,對強忍着笑意的姐姐抿了抿唇,用口型緩緩說:“怎麼不幫我檢查?”

“今兒沒顧上。”廖碧君斂了笑意,無聲地回一句,又是同情又是抱歉。

怡君倒是早習慣這種情形了,笑一笑,在桌前落座,從書箱中取出畫紙、畫筆和顏料,認認真真準備。

葉先生手邊無事,去了東院。

姜道成是重諾守信的人,之前答應要遵循程詢的心意收幾個學生,便不會反悔。這兩日,忙着跟程詢商量招收學生的章程——只收幾個人,不好讓不能如願的人覺得他眼高於頂,少不得做些功夫。

此刻,兩人擬定了大章程,在商議一些細枝末節。

葉先生聽了一陣,聽出了頭尾:不論是哪家子弟,想長期接受名儒姜道成的教導,要經過兩次考試,先是一篇隨意指派命題的制藝,得到認可之後,要在姜道成面前展露書畫或音律的才能,再得到認可的話,便過關了。

制藝做得好,還要能入姜道成、程詢的眼,談何容易?

京城不少門第視琴棋書畫之類為旁門左道,不屑於染指,更不準子嗣去學。這就又先一步把很多官家子弟拒之門外了。

名門子弟,對欣賞的人,定要結交,對反感或威脅到自身的人,有時會將對方逐到偏遠貧瘠之地吃苦,有時則會安置到眼前,一步步把人連根拔起。

姜道成和葉先生都在想:程詢想結交的人是誰,想除掉的又是誰。也只能想想。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高門內的事,知曉的越少越安全。

程詢想結交的人是臨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修衡、薇瓏各自的父親。

前世,兩個孩子分別帶給他和怡君諸多欣悅,只為這一點,便值得他此生處處照拂他們。

而在這一年,修衡剛滿兩歲,薇瓏的雙親尚未成婚。跟小孩子攀交情不大現實,他現今只能走近他們的至親。

唐栩、黎兆先的拜帖已經送到程府。為此,程詢對姜道成說道:“唐侯爺、黎王爺身負武職,平日公務繁忙,沒可能拜您為師,請教您卻是少不了的。日後他們若前來,還望您撥冗相見,以禮相待。”

“這還用你說?”姜道成由衷道,“他們兩個可都比你招人喜歡。我那點兒架子,絕不會跟他們端着。”唐、黎固然有清冷或桀驁的名聲,卻都是少年征戰於沙場。為了家國出生入死的好兒郎,他一向尊敬有加,便是不來找他,他也會尋機結識。

程詢哈哈一笑,“我心安了。”停一停,望向葉先生,“這幾日,我畫了一幅楓林圖,不知您和廖二小姐有無閑情品評一番?”

葉先生欣然道:“品評就算了。開眼界的事情,我們倒是從不願錯過。”

“那我命小廝把畫取來,安置到學堂的東廂房。”程詢站起身來,對姜道成點一點頭,“午後送來給您過目。”

姜道成笑着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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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隨葉先生去往廂房,兩名丫鬟亦步亦趨。

廂房三間打通,門開在北側,透過臨近門的一扇半開的窗,可看到裏面偌大的花梨木書桌、偌大的書架。

程福站在門邊,笑着給葉先生、怡君行禮,“大少爺就在屋裏,二位請。”

葉先生微微一笑,與怡君相形進門。

室內的程詢正站在南牆前,望着剛剛懸挂上去的楓林圖。這幅畫,是他前生末年停留的落葉山莊一角景緻。

他相信,有些人的緣分,是註定的。但也清楚,初見若不顯露點兒真才實學,無法引起怡君的注意。但願,不會徒勞無獲。

聽得清淺的腳步聲,程詢回眸相望。

怡君低眉斂目,落後葉先生一步,款款而來。

剛滿十四歲的女孩子,身量纖纖,不施粉黛,穿着湖藍色褙子、白色裙子,一身的清雅高潔。鮮少有人能真正詮釋“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一句,她便是那少數人之一。

他知道,她說話遇到一些音節時,嘴角上方便會出現兩個小坑,很可愛——不是梨渦,亦不是酒窩,笑的時候不明顯,要特別留心才能看到。

他記得,她右耳垂上有一顆淡青色的痣,她曾為此抱怨:“要麼不長,要麼兩邊齊全,這算是怎麼一回事?”

那時正是情濃時,他聽了只覺詫異:“你這小丫頭,是要怎麼樣啊?想做一點瑕疵也無、顛倒眾生的絕世美人不成?”

她眼神靈動,笑容慧黠,說是啊,你可別忘了,我的意中人是誰啊?大名鼎鼎的程詢啊。怎麼可能不擔心哪日被挑剔不足之處?

不足之處?他心中的怡君,怎麼會有不足之處?

此刻,她的腳步,宛若雲端漫步,一步一步,生出朵朵無形的清蓮,輕盈曼妙;又如一記記重鎚,一下一下,鈍重地落在他心尖兒上。

於她,今日只是初遇。

於他,則是經年再見、隔世相望。

有多久沒見你了?

你不會知道,我竟也忘了,要慢慢細數與你離散的光陰。

不管怎樣,你來了。

謝謝你。

偶爾她們會以請教為名,命下人將詩詞畫作制藝送到他手邊。他一概扔到一邊,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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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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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朝中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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