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金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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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服氣,那我就再多說幾句。”程福負手而立,睨着廖芝蘭,“制藝的條條框框太多,是以,太多人把四書五經背得滾瓜爛熟,沒完沒了地鑽研技巧,倒騰對仗、優美的辭藻。
“而出彩的制藝,要有底氣,且有新意,題目不論新舊,都能用聖賢的語氣、聖賢書中的道理,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需要閱歷、悟性,是閉門不出的人能有的?你一個平時只出入官宦門第的女子,能了悟何事?
“說得難聽些,心中有大格局的人,便是能夠隨意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制藝,也不會引以為豪。
“這種把人關在死框框裏還叫人推陳出新的東西,歷朝歷代嫌棄甚至痛恨的人還少么?一心考取功名保國安民的人沒法子——這東西捉摸不透,就等於斷了下場考試的路。如你這般閨秀,花費精力學這種東西,真就是吃飽了撐得吧?你吃撐了沒事兒,還自覺這就是有才情,巴巴的跑到我面前顯擺——”他第二次牙疼似的對她發出“嘶”的一聲,“令兄真的錯看了你,改日我得跟他好生說道說道。”
程安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贊同。自家大少爺的制藝不知多出彩,但真是打心底膩味這玩意兒,除了刁難人的時候用一用,平日真是提都懶得提的樣子。
“……”廖芝蘭望着程福,心說誰讓你長篇大套了?誰耐煩聽你數落制藝的弊端?你說這麼多的目的,不就是再一次闡述認定我小家子氣的觀點么?
生平第一次,她被一個初次謀面的男子氣得快瘋了。
程福看着她面上的紅暈迅速褪去,轉為蒼白,唇角上揚成愉悅的角度,出口的話卻仍是有意給人難堪:“你這臉……得了,沒工夫讓你照着鏡子擦乾淨,往後注意些就是了。你雙親撫養你這些年,絕不是為了讓你給他們丟人現眼。”
原本已經認定的事,他在這時候再次提及,讓她又猶豫起來,轉身看向隨自己進門的丫鬟。卻不料,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兒,粉臉紅彤彤,神色尷尬——完全是覺着自家小姐顏面盡失,讓她都無地自容的樣子。
廖芝蘭氣血上涌,身形微微一晃。
不能再呆在這兒了,不然一定會被活活氣死。
她剛竭力剋制住心中怒意,要出言道辭的時候,程福轉身,回返珍珠簾內的時候,很不耐煩地擺一擺手,“程安,往後不要讓我再見到她。送客。”
程安立時高聲應道:“是!”
廖芝蘭和丫鬟沒料到小廝扯着嗓子回話,驚得身形一顫。
“快些快些。”程福道,“你當我也是閑得橫蹦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啊?等會兒還得見好幾個人呢。”
“小的明白。”程安應聲后,走到廖芝蘭近前,“這位大小姐,您能快點兒出去么?”
她不能。
她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
程詢睜開眼睛,望着上方虛空。
廖芝蘭,是他過於熟悉的一位故人。
與她相關的事,他不願回想,但是記憶沒遵從心跡,不斷閃現於心海。
年輕的時候,她一度以打擊他為樂趣,心裏煩悶了,便請母親身邊的管事媽媽作陪,尋到光霽堂來,婉轉地對他說些誅心的話。
他總不能每次都與她起口舌之爭,也趕不走,大多數時候沉默相對,隨她去。有一陣,生生地被磨得沒了銳氣,一次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眼神陰鷙,滿臉喪氣。總是滿腹的無名火,有好幾次,拿無辜的下人撒氣。
——那樣的自己,他厭煩。
驚覺她帶來的影響之後,他明白,必須得換個方式對付她。
只是,起初摸不着門道,也不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居然傻呵呵地把她請到外院,開誠佈公:“你過得不如意,我看得出。你也清楚,我除了連中三元那點兒本事,真沒可取之處。你嫁過來,也是為著父兄的前程甚至性命。我發誓,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他們謀取個長遠且安穩的前景。至於你我,終究是無緣人,與其相互耽擱時間,不如早些分道揚鑣。來日回到娘家,程府也不會不管你。”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那一生說過的最蠢的一番話。
她看了他半晌,冷笑出聲,“為了父兄、虛名才嫁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狀元郎的腦子、眼神兒,還真是不大靈光。”
他聽出弦外之音,驚訝不已。這一刻之前他都認定,她是貪慕虛榮又特別在乎親人的女子,先前跟他提及姻緣真相,她找怡君道出原委那一節,他以為是她的虛榮心、妒忌心作祟。
原來,並非如此。
“你和廖怡君結緣那一日,我也在場——我是與她同時看到、認識、傾心於你的。”她語氣更冷,“怎麼著?她對你的情意,就值得你這麼在乎,我對你的情意,就是腳底泥么?你告訴我,我比她差了什麼?”
他心緒雜亂到有點兒懵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着她。
她繼續道:“實話告訴你,我們成親,是我一手促成。曉得公公做過的那件事之後,我便知道,一定能夠如願嫁給你。如果我父兄不讓我如願,我就會把那件事抖落出去,為此,他們才不再籌謀讓我進宮的事,也不再跟公公繞彎子。”
真相是這樣的。原本他與怡君,並不至於走至絕境。
“如果不是被你冷落至此,這件事,我不會跟你挑明。”
到了這地步,她跟他挑明,意在讓他曉得她的情意,要麼感動,要麼憎恨。目的不外乎是再賭一次。他齒冷至極,無法理解這種人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握他的手,“程詢,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曾為你拼上性命,你別這樣冷落我,好不好?我們往後好好兒過日子,成不成?……”
他迅速拂開她的手,疾步出門。
成不成?不成。
這樣的真心,太可怕了。他能回饋的,只有懲戒、報復——絕不是她以為的手段。
她仗着父兄,在婆家特別有底氣。他剛入官場,沒權沒勢,就讓父親把北廖家調到地方上。父親猶豫不決,他說那就別辦了,明日我就去刑部投案,告訴刑部尚書,是我把柳閣老的兒子弄得下落不明。父親立刻答應下來,從速讓他心愿得償。
人單勢孤了,她還是有法子打擊他。
怡君有了喜脈,她笑盈盈地告知他,說你看,還是人家明智、有本事。
他想一想,說不就是孩子么?這也值得你妒忌?明日你就回娘家去,住上一年半載,回來時給我抱上個女兒。
她震驚,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他很平靜地跟她說:“抱養個女兒的意思。你想親力親為的話,我也贊同。找的男子別四處顯擺就行。”
她恨聲道:“你還是男人么?!”
“娶妻一事,我說了不算,那麼,孩子的事就不歸我管。”他記得自己當時笑了,“你不想抱養女兒更好,等我過了而立之年,就能名正言順地休妻再娶。”
她氣急了,也着實地痛苦起來,反覆斟酌之後,還是遂了他的心思,回娘家抱養了他前生的長女。
她回娘家的日子,他耳根子清凈了,心神慢慢恢復冷靜縝密。她回來之後,做派明顯地溫和、柔婉起來,再沒跟他找茬生事,偶爾看他,眼中卻有着濃烈的恨意。
她恨,誰又不恨?
作為始作俑者,她讓他痛失心中明月,她把他磨的、逼的手段變得冷漠殘酷甚至陰毒,開始慣於用鈍刀子凌遲人的心魂。
這讓他厭惡自己。
這樣的自己,不是怡君認識、看中的程詢。
他總會擔心,這樣的程詢,再相見時,怡君懶得去理解,能給予的只有嫌棄。
曾經約定的,餘生的路,一起走。
可是沒有。
他沒能與怡君同行,便總懷疑是否走上了歧路,離她越來越遠。
那樣的日子,太痛苦。一直有這樣的懷疑,他對怡君便總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她不欲碰面,他也不敢安排相見的機會,甚至不敢了解她的情形。
如果廖芝蘭不影響得他想起怡君時便自卑,就算不見面,他也能幫怡君防患於未然。
如果……這其實是很殘忍的兩個字,他想到或用到時,皆是心存悔憾。
風波引(三)
程福忍着笑走出書房,找到程安面前,低語幾句,末了道:“大少爺吩咐的,你可千萬得照着辦。我另有差事,不然用不着你走這一趟。”
“你是什麼差事啊?”程安好奇地問。
“不問我也得跟你說。”程福附耳過去,悄聲告知。
程安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大少爺這是不想把日子往好處過了吧?萬一老爺知道了,還不得讓他跪祠堂啊?”
“閉上你的烏鴉嘴吧。”程福笑着拍拍他的肩,“記得幫襯着我,別露餡兒。”
“明白,放心。”程安斂起驚容,“心裏雖然犯嘀咕,差事肯定會辦好。”語畢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詢的吩咐安排下去,隨後去了暖閣。
進門后,程安畢恭畢敬地行禮,先對廖文詠道:“我家大少爺本就有意請您過來,商量些要事。您二位來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說到這兒,轉向廖芝蘭,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請教學問上的事,就得等一陣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來,不妨讓小的安排車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門,實在是無暇請您到內宅說話。”別的就不用多說了,程家沒有閨秀,總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媽媽出面待客。
廖文詠和廖芝蘭交換一個眼神,便達成默契。後者欠一欠身,揚了揚手裏的紙張,“這篇制藝是我所做,很想請程解元評點一番,卻一直不敢貿貿然登門。今日若沒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詠笑着接話:“的確如此。”
程安笑道:“那麼,大小姐就在這兒用些茶點,不挑剔我家大少爺失禮就好。”
“斷然不會的。”廖芝蘭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內的兩名丫鬟好生服侍着,隨後為廖文詠帶路,去了光霽堂。
五間打通的書房,居中放着紫檀木三圍羅漢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師椅,四個偌大的書架分別貼着南北牆,東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過兩面槅扇中間的一道珍珠簾,隱約可見並排放着的書桌、大畫案。
廖文詠進門后,匆匆打量,見四面雪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懸挂字畫,覺得這書房佈置得也太簡單了些,不符和程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詢穿過珍珠簾,負手走向廖文詠,神色冷峻,目光鋒利。
廖文詠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禮,剛要說話,就聽到程詢冷聲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聲稱是,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這脾氣也太差了點兒,堂堂解元,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廖文詠斂目腹誹着,就算我無意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這樣甩臉色吧?
“你近來是怎麼回事?”程詢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語氣有所緩和,眼神卻更迫人,“不管什麼人,都敢與之為伍么?”
廖文詠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覺氣勢懾人,無形的寒意迎面而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怕程府任何一個人,此刻卻不受控制地膽怯起來,強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禮:“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
程詢蹙了蹙眉,“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可你呢?怎麼能與放印子錢的人來往?想做什麼?效法他們賺黑心錢么?”
原來指的是這件事,且認為他只是與那種人來往。廖文詠放鬆了一些,忙忙解釋:“不瞞解元,我也是近日才察覺交友不慎,絕對不會與那等貨色同流合污。”
“屬實?”程詢眸子微眯,眼神略略溫和了一些。真相是廖文詠一句實話都沒有,但他不能點破。
“絕對屬實。”廖文詠抬起手,“要我發毒誓您才能相信么?”
誓言真不可違背的話,這天下哪裏還需要王法約束蒼生。“那倒不必。”程詢換了個鬆散的坐姿,以右手食指關節蹭了蹭下顎,有些無奈地道,“說你什麼才好?這幾日,家父吩咐我對城北廖家留意些,不着痕迹地給你們添條財路,說你們曾幫過程府大忙。我前腳吩咐下去,管事後腳就說你品行堪憂。你倒是說說,管事會怎麼看待我?”
廖文詠心頭一喜。這幾句話,很值得琢磨。程清遠這樣交代長子,是為著日後說出那件事做鋪墊吧?程詢現在還不知情,絕對的,若是已經知道,傲氣早就轉化為心虛懊惱了。他再一次拱手作揖,“全是我的不是,勞解元生氣擔心了。”頓一頓,很自然地苦着臉哭窮,“這兩年家中有些拮据,我打理着庶務,常常焦頭爛額。是為此,廣交友人,只盼着能遇到個願意伸出援手的貴人。沒成想,財路沒找到,卻與黑心人稱兄道弟起來。”
程詢牽了牽唇,目光溫和,語氣亦是:“庶務的確是叫人頭疼。”他抬一抬手,“方才有所怠慢,你別放在心上才是。快請坐。”
這態度的轉變,宛若寒冰冷雪化為春風細雨。廖文詠喜上眉梢,感覺彼此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道謝落座后道:“日後不論什麼事,我都聽從解元的高見。”
程詢端起茶盞,“新得的大紅袍。你嘗嘗,覺着尚可的話,回府時帶上一些。”
廖文詠呷了一口,滿口稱讚。
程詢開始跟他扯閑篇兒,都是諸如他雙親身體如何、他二弟功課怎樣的話題。
廖文詠有問必答,說起二弟廖文喻,搖頭嘆氣,“我就不是讀書的材料,他更不是,資質差,還懶惰。”
“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程詢予以理解的一笑,“家父有言在先,你我兩家,明面上不宜頻繁走動。否則,我少不得請姜先生把令弟收到門下,悉心點撥。近一半年是不成了,連我們日後來往,都在外面為宜。”語聲頓住,等廖文詠點頭才繼續道,“你也別為這等事情心煩,家父和我不會坐視你們過得不如意。有難處就及時傳信給我。”讓他解決的難處越多,落在他手裏的罪證就越多。
廖文詠喜不自禁,稱是道謝之後,開始檢點自己的不是:“今日瞧着小妹一心向學,頭腦一熱,就帶她過來了。真是魯莽了,下不為例。”
而實情是,他們盤算着讓程家父子出面,讓廖芝蘭成為姜先生的學生。如今京城有幾位出了名的美人兼才女,廖芝蘭跟她們一比,就不起眼了,但若能成為姜先生的學生,人們會默認她才華橫溢,不愁在京城揚名,來日定能嫁入顯赫的門第。
之所以如此,要怪程清遠。今年程清遠總是以公務繁忙為由,不再發力提攜北廖家。他們擔心被一腳踢開,甚至被滅口,就有必要前來試探,觀望着程家的態度做出相應的舉措。
此刻看來,完全沒必要擔心。程清遠所處的就是個日理萬機的位置,很多事不能兼顧,怕是早就精力不濟,讓程詢早早地接手庶務,應該就因此而起。
人順心了,便特別樂觀,怎樣的人與事,都能找到個寬慰自己原諒別人的理由。
見廖文詠的目的已經達到,程詢沒興趣再對着那張虛偽狡猾的嘴臉,話鋒一轉:“解你拮据困境的財路,一名管事已經有了章程。與其我將管事喚來,不如你們單獨詳談,有些話,我不便說透,管事卻能跟你交底。”
“是這個理。”廖文詠由衷點頭,“瑣事而已,自是不需解元費神。”
“如此,便不留你了。”程詢站起身來,竭力忍下心頭的膈應,溫聲說,“改日定要設宴相請,把酒言歡。”
“不敢當,不敢當。”廖文詠忙起身道,“幾時您得空了,我在外面尋個清凈雅緻的所在,萬望賞臉。”
“好。”程詢頷首一笑,送廖文詠出門時說,“我品評別人的字、畫、制藝,向來嘴毒。等會兒見到令妹,若開罪了她——”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明白。”廖文詠笑道,“您要是只說幾句誇讚的場面話,我和小妹反倒會心生忐忑。”
程詢笑了,“你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言不由衷的話說了不少,這會兒已經順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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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芝蘭隨着引路的丫鬟走進光霽堂的書房,面上平靜,心裏是有些得意的。
南廖家姐妹得了每日出入程府的機緣,說不定還能與才子程詢結緣,只一聽,她就難受得厲害。午間見了那對姐妹,意在不着痕迹地打聽程府中事,兩人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是真不知還是刻意隱瞞,不大要緊的事,倒是獲得了不少消息。
回府途中,遇到了閑的沒事亂逛的大哥,同坐在馬車中,把自己的心思如實相告。
完全沒料到,大哥當時就說,程府門第是高,但我們想去就能去,你快轉轉腦筋,想個由頭。她想出了由頭,便有了此刻將要見到程詢、得他提點的機會。如此,可以順理成章地展望得到南廖家姐妹的際遇。
程詢是什麼人啊?都說他傲氣,但有傲氣的本錢,解元是誰想中就能中的?
只是傳聞中的他,便已叫她生出諸多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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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福換了穿戴,打扮得與程詢一般無二。
程詢慵懶地卧在躺椅上,望着程福,滿意地笑了。
“等會兒小的要是說錯話,您受累瞪我一眼。”程福說著,在書案後面落座。
程詢頷首,閉目養神。
程安進門來通稟:“廖小姐到了。”
“請。”程福神色轉為嚴肅。
程安轉身請廖芝蘭進門。
廖芝蘭走進門,在程安示意下,走到珍珠簾前站定,恭敬行禮,“廖氏芝蘭,問程解元安。”
“免禮。我已知曉你的來意。”程福語氣淡淡的,喚程安,“把那篇制藝拿來我看。”
程安稱是,從廖芝蘭手裏接過制藝,送到程福面前。
廖芝蘭沒有想到,程詢會隔着帘子見她。不能親眼看到他的樣貌,讓她失落,也更為好奇。
程福掃了一眼,就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你這字,也太小家子氣了。”其實沒那麼差,廖芝蘭的小楷寫得還湊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水平。
程安心生笑意,忙轉頭看了程詢一眼,笑意立時消散。
廖芝蘭心下一驚,沒料到程詢一張嘴就挖苦人。她欠一欠身,態度誠摯地道:“解元的話,定會謹記在心,日後尋求書法好的先生教導,加倍用功苦練。”
程福不予置評,仔細看那篇制藝。府里別的下人都說,他和程安、程祿這種常年跟着大少爺的人,肚子裏的墨水不輸秀才。對不對放在一邊,他們練出了好眼力是真的。
這是一篇論事的制藝,行文流暢,辭藻優美,銜接自然,看起來很舒服。
制藝是讓很多國子監里的學生都頭疼的東西,身在閨閣的小女子做到這地步,很難得了。
但是,和見過的出色的文章比,就遜色了不是一點兩點。
“我一向認同字如其人的道理。”程福隨意地把制藝扔到一邊,隔着珍珠簾審視着廖芝蘭,語速緩慢,“字小家子氣,文章的格局也大不了。通篇都是陳詞濫調,生搬硬套。就這樣,也好意思來讓我品評?令兄那樣稱讚你,你卻實在沒有給他長臉的資質。”
廖芝蘭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怎麼那麼喜歡說人小家子氣?這話對女孩子其實很重了,他連這都不明白?這種目中無人的貨色,是怎麼考取解元的?該不會是程閣老事先拿到了考題,他作弊得來的吧?
不服氣。她真的不服氣。
定一定神,她和聲道:“解元的話有些籠統,能否否定得詳盡一些?”
“當然能。”程福爽快應聲,繼而卻話鋒一轉,“你的臉怎麼了?右邊沾了什麼東西?”
廖芝蘭再不能維持面上的鎮定,明顯慌亂起來,以為他指的右邊是在他那個位置的右邊,便抬手摸了摸左臉頰。
“噯?”程福語聲高了一些,很驚奇的樣子,“鬧半天你居然左右不分啊?”說著站起身來,語帶笑意,“奇了,真是奇了,着實開了眼界。”
廖芝蘭騰一下紅了臉。
姐妹二人還禮,廖碧君客氣地道:“哪裏的話,你便是不來,我們過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點頭表示贊同,心裏卻嘀咕道:誰要去看她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三人落座,閑話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擺飯。
席間,怡君問道:“芝蘭姐姐今日前來,沒什麼事吧?”
廖碧君聞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該問人家是不是有事,怡君卻反着說。
廖芝蘭從容笑道:“沒事。許久沒見嬸嬸和你們兩個,就想過來看看。便是你們不得空,也能向嬸嬸請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針線,綉品人見人誇。廖芝蘭的女工尚可,每次過來都會投其所好,認認真真請教。
怡君只是漫應一聲。她一聽便知,廖芝蘭這次又把母親哄得很高興,不然母親不會自己出門還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見外的做派。
廖芝蘭則順着這話題往下說:“問起葉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嬸嬸說她也不清楚。你們今日去程府,還習慣吧?”自家已知曉這件事的梗概,她並不遮掩。
“習慣。”怡君並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見聞,道,“哪裏的學堂都是大同小異,我們只是追着葉先生走,對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樣。”
廖碧君聞音知雅,頷首一笑,“的確。”
“碧君姐姐的書法,我倒是不難看到。”廖芝蘭誠懇地恭維,“姐姐的字實在是好,不要說我了,便是我兩個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謬讚了。”
廖芝蘭轉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畫作從不示人,針法亂七八糟的綉品我倒是見過兩回。哪有藏着才情、顯露不足之處的人?”
怡君笑起來,“我的畫,比綉品還差。要是出色的話,以我這種性子,怎麼可能不顯擺一番。”
廖芝蘭將信將疑。廖怡君這個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學,五歲那年就纏着長輩給自己啟蒙找坐館先生,每隔三兩年就換一種學問研讀,但學的到底怎樣,只有教過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嚴的?若學生沒有揚名的心愿,自是隨着學生的做派說話。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調的做派,這幾年可沒少干開罪人的事兒。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複雜,還是真沒有資質學成哪件事?
沒辦法下定論。
怡君岔開話題,從丫鬟手裏接過布菜的筷子,給廖芝蘭夾了一塊糖醋排骨,“這道菜,是廚子的拿手菜,芝蘭姐姐快嘗嘗。”
廖芝蘭笑着道謝。
一餐飯下來,三個女孩東拉西扯地談及不少話題。飯後,喝完一盞茶,廖芝蘭道辭離開。
廖碧君思來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蘭的來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閑得沒事來串門的?”
“怎麼可能。”怡君笑道,“她應該是學會我那個路數了。以前我想跟誰探聽什麼事,不也是這樣么?把自己想問的摻在雜七雜八的家常話里,就算沒完全達到目的,心裏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皺眉,“那你該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麼提醒?”怡君笑意更濃,“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給你遞眼色,她一定會留意到。再者,她說起什麼,我也不能總搶在你前頭接話,會讓你沒面子。把心放下,沒事。她要探聽的只是門外事,除了關於程府的,我們告訴她也無妨。”
“那還好。”廖碧君無奈地道,“這次沒法子了,往後再見到她,我一定留心。”論城府,她比不了廖芝蘭,更比不了妹妹。
“這樣想就對了。”怡君攜了姐姐的手,“我們回房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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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時,程夫人派人喚程詢回到內宅。
這是程詢和程譯逐年養成的一個習慣,早中晚只要在家裏,且手邊無事,就會陪母親用飯。
論起來,他和程譯做了很多年孝順母親的兒子。
處處與母親擰着來的那些年,起因是母親硬着心腸要他娶廖芝蘭,任他長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親。再往後,母親對他的失望心寒越來越重,為人處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覺地被父親和廖芝蘭、林姨娘帶溝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齒冷的狀態,什麼事都懶得解釋。
重新來過,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維持下去,這對誰都不會有壞處。平心而論,不論怎樣的兒媳婦進門,母親都不會做惡婆婆。前世程謹的婚事,父親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親私心裏一百個不樂意,等到新人進門,照樣兒經營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飯的時候,程夫人閑閑地說起上午內宅的迎來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帶着女兒過來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單字一個岩,生得委實標緻,言行得當,真是少見的招人疼愛。”
徐岩日後要成為平南王妃,會生下薇瓏那樣年紀輕輕揚名四方的女造園家。程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歡,就跟徐夫人常來常往,看能不能認個乾女兒。這樣一來,我們兄弟三個也能多個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臉,“胡扯。”另一方面,聽出程詢對徐岩有些了解,認可甚至是欣賞的,但僅此而已。稍有一點兒別的心思,也說不出這種話——不管是怎樣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絕沒有談婚論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兒子,我最了解,來年必能高中。由此就總想,到你金榜題名那一日,得個雙喜臨門的好彩頭。成親是趕不及了,到時定親也是好的。”
程詢想一想,“我自己張羅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麼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興起來,“快跟我說說,可有意中人了?”
程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會及時知曉。”
程夫人連聲說好,沒仔細琢磨兒子用的字眼兒。
飯後,程詢到外院處理一些雜務,問過小廝,得知姜先生午睡還沒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霽堂。
程福來稟:“城北廖家大少爺、大小姐一同前來,說手裏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藝,請您或姜先生過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處,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補充道,“管家已經把人請到暖閣了,說老爺曾吩咐過,不要怠慢城北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