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血殺中的小姑娘
宮殿的大門緩緩推開。
謝淵恍若一抹幽魂從殿內飄出來,搖搖欲墜的身體正好被守在殿前的禾斌扶住。
禾斌惴惴不安地低着頭,連一絲眼風都不敢掃過謝淵,生怕他生氣再逐自己走。
謝淵擠出一絲微笑,安慰地拍拍禾斌的肩膀,不怪罪也不說話。
父親的性命危在旦夕,這一計實在是走得驚險萬分,他早猜到禾斌不肯走,只是再無法分心為他尋一個好去處。
身邊的肱骨大臣如流水一般從他們的身邊匆匆走過,唯恐沾染上謝淵的晦氣。
謝淵吐出胸中一口濁氣,絲毫不後悔用這樣粗暴的方式闖宮求生,他這些孽緣和選擇,還要從十天前,他再次睜開眼睛說起。
不知道是獲得了哪位上天神佛的青睞,竟然謝淵重生在父親被斬、謝家被抄的前三天。
上一世的慘烈還歷歷在目,上一世的他深信王上的說辭,竟然真的信了父親暗通荒海,眼見他含恨而終。
父親死後,他礙於罪臣身份,甘願掩於人后,為王出盡計策,可時間一長,他又人微言輕,只落得一個被排擠的下場。如此渾渾噩噩過了大半輩子,恨了父親大半輩子,終於在他三十五歲之時,王上再征荒海,大獲全勝,謝淵也終於知道往事覆蓋下的種種權力之爭。
那日秋高氣爽,謝淵拖着一副病懨懨的身體,殿前泣血質問:“我謝淵其人,愧於老父罪臣之身,此生不求聞達於世,只今日向王上問得一句,我父是否冤屈而死?”
周文漓坐於王座之上,輕描淡寫:“是又如何?”
謝淵只覺得多年抑鬱之氣終於積壓不住,一時之間氣急攻心,急急嘔出一口污血來,之後便是頭重腳輕,除了周文漓叫他名字的那聲,再記不得其他。
上一世的庸庸碌碌,已經變成了過眼煙雲,這一世才剛剛開始就已經逆轉了父親的命運。
只是他從殿前闖進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顆棋子,尊敬的王讓他生就生,讓他死就死。
多年情誼只剩下皮肉相連的利益牽制,如今這樣的結果,是否真的值得?
謝淵問了問自己,又看了眼深遠的天空——碧空如洗,一如自己暢然的心境。
他張口吩咐道:“禾斌,備上行李,明日便赴荒海罷!”
一世負氣尚成今日,去又何妨?死便埋骨。
萬骨關以北一直都被稱為是活人墓,屍骨冢。
十年前大周出軍一戰荒海,葬身千萬將士的屍骨,通通在這十年間化成一抔黃土。
王城之中,尊貴如王上周文漓,權勢如司徒王宗文,都對十年前的荒海一戰避諱莫深,偏偏民間倒是坦然,常有隨性之人往來於萬骨關前憑弔烈士英魂,若是偶然有所得,傳到大周王都去又是一個佳話,所以這一路上雖環境惡劣,往來還遇上了好幾隊返回的通商馬隊,竟然不顯得人煙稀少。
馬車傾軋在粗糙的砂礫上,在邊關獨有的寒風霜冷中留下一排蕭瑟的車轍印,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慘烈的寒風詭譎地裹着厚重的烏雲,遠處的天邊醞釀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雨。
禾斌騎馬靠近馬車,抬手敲了敲窗戶:“公子,已經看得到灣洲頭的綠洲了,需不需吩咐領隊在那裏休整幾天?”
謝淵打開馬車的車窗,任一口寒風透進來,吹得他咳嗽了一聲,不由得攏了攏身上的狐裘披風:“不用,跟着他們的安排就好,不要拖慢行程。”
天邊的蒼鷹壓低身體倏然俯衝而過。
謝淵將目光投向遠處,觸目所及,在茫茫一片沙漠中,遠處的綠洲點點猶如灑落在海中的珍珠。
白日將盡,黃昏在這一片荒漠中的綠洲上顯示出相當的柔美。安營紮寨之時,謝淵也驚訝於在這樣一片荒地之上,還能有這樣風景絕美的地方。
他的面前是一湖波平如鏡的綠水,遠處的水線綿長一直連接着遠處,近處的水面清澈冰寒,寧靜的湖面上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再往邊上走,水邊長着一片斜斜歪歪地樹林,灌木叢枝丫橫生,一時也看不清更裏面的景象。
灣洲頭作為匯聚之處,湖邊還是熱鬧非凡,好幾隊人都在清澈的湖邊紮起了營帳,遠遠望去活脫脫像是從地上突然長出的一個個碩大雨菇。
更多的人放下行裝,湧向了清澈的湖邊打水嬉戲,甚至有人完全不懼湖水的冰寒,已經脫了衣服半裸着跳入水中,享受起半個月都不曾享受過的沐浴。
謝淵在車上呆久了,趁着禾斌去取水的功夫從帳中走出來,看着遠處越壓越低的烏雲,只感覺荒海的風沙吹着面上生疼,一陣大風刮過的時候,還夾雜着粗糙的砂礫。
他捂着口鼻深吸了一口氣,湖邊升騰起的凜冽水汽在他的身體裏打了一個轉,讓他立刻神清氣爽起來,沒有了剛才那種憋悶的感覺。
“叮……叮噹……“隱隱的駝鈴聲從不遠的地方傳來。
謝淵站在原地沒動,細細豎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由着駝鈴的聲音越來越近。
整個營地還沒有燃起火把,天色卻越來越暗,湖水像是吸飽了墨汁一樣,在暗下來的天色中顯得幽靜而漆黑。
倏然間抬起頭來,謝淵正好看見奇怪的一幕。
一個陌生的小姑娘就在他側邊的不遠處正兒八經地經過,只是形態不太好看,正費力地拉着一匹棕色的馬,往不遠處的樹林子裏牽。
這個小姑娘嘴裏咬着半截辮尾,頭髮服服帖帖地盤在頭頂上。這種極其有特色的打扮,像是一種風土人情,又像是為了避免麻煩臨時盤的髮髻。
她清瘦的臉上一雙黑瞳大得驚人,隨着馬的不配合,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而駝鈴清脆的聲音隨着她的動作,從她的腳腕上傳來。
謝淵有些好奇,探究的眼神正好和她那雙烏溜溜又骨碌碌的眼神撞上了。
“你是什麼人?”謝淵還沒來的及開口,那小姑娘吐了嘴裏的半截頭髮,清清亮亮的聲音比他還要一本正經。
“你一個小姑娘,半夜來我門前偷馬,就不怕我叫人過來綁了你嗎?”謝淵覺得有些好笑,他雖然不知道這小姑娘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但是這馬一定不是她的。
偷馬都要繫上駝鈴,真不怕被人發現!謝淵忍不住想搖頭。
正要再開口,營地里突然響起紛亂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急促地闖入營地,在幾個營帳間四處逃竄。
“啊——”一聲慘叫從剛點起燈火的營帳里傳出來,緊接着又是一聲凄慘的叫聲。
衝天的火光從一處迸裂開來,謝淵驚懼地回過頭去,順着那火光處,一隊人馬猶如一排旋風,身後馳騁着墨色的烏雲從遠處狂奔殺來,火光映照下,冰涼的彎刀宛若收割人命的鐮刀,縱馬飛馳而過,灑下一片血色……
有偷襲!
荒海之中一直都有遊盪的馬隊,幹着馬賊的勾當殺人奪貨。只是他們歇在灣洲頭的幾隊人馬加起來數量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不知道是什麼人物這麼大的手筆,竟然敢夜襲他們。
謝淵不知道他們這群人從什麼地方開始就被人盯上了,夜晚將近,正是夜黑風高殺人夜。
“糟了!被發現了!”那小姑娘面色一變,拉着馬的動作更是一緊。只見她謹慎地往周圍看了看,蹲下身去一把取下腳腕邊的駝鈴。
就在這時,整個營地的人已經開始人聲鼎沸,嘶吼和尖叫的聲音從一個營帳傳到另外一個營帳,眼瞅着那衝天的大火就要燒到這邊來了。
“公子!”禾斌焦急地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
謝淵正要應聲,就感覺背後一涼,那小姑娘貼着他的面纏上來,雙腿有力地盤上謝淵的腰,細長的手指捏住一把冰涼的彎刀橫在他的脖頸邊。
小姑娘在他的耳邊吐氣:“別叫!出聲我就殺了你。”
謝淵一驚,竟然弄不清她這是什麼路數的本事,只覺得頸后一痛,暈了過去。
亓眉鬆開腿跳到地上,瀟洒地將彎刀插入刀鞘中,只是低頭望着謝淵的臉孔有些發愁,自言自語道:“竟然遇上的是個美人,真是愁人。”
亓眉本來想殺了他,不過在看清楚謝淵的長相之後,又感覺是頭一次遇上比她哥哥還要好看的男人,要下手宰了,也是不捨得,不由得苦惱地踢了踢謝淵已經軟下來的身體。
她拉着馬就要離開,結果這馬反而撅起蹄小跑兩步,走到謝淵的身旁嚼起他的衣服來。
亓眉這才反應過來,她偷的這匹馬的主人竟然就是謝淵。
這可難辦了。
亓眉皺了皺眉頭,抬眼望了望火光衝天的地方。好幾隊黑色的身影正在收割着別人的性命,他們毫不在意噴濺在身上的血跡,而死壯凄慘的人都以各種不同的姿態躺在黃沙之上,再過不久,風沙和水汽就能夠掩蓋這些人的慘狀,從此埋骨荒漠。
“公子!”禾斌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了。
亓眉拉着馬嘆了口氣,彎下腰雙手抓起謝淵的腰帶,不知道怎麼奇妙地一扭就將謝淵整個人提起來,粗暴地扔到馬背上。
說來也是奇怪,就在謝淵被扔上馬背的一剎那,那大棕馬刨了刨蹄子,立刻溫順下來。
亓眉跨上馬背,一拉韁繩,沿着水邊稀稀拉拉的灌木叢中縱馬跨過去,轉眼就消失在黑黢黢的樹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