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誰人闖殿驚四方

1.誰人闖殿驚四方

“謝淵反了!拿下他,快拿下他!”

湛湛晴空,一聲凄厲的喊叫回蕩在肅穆的王城內。

內殿厚重的宮門被粗暴地推開,“嘭”地一聲撞上兩邊的宮牆。

禾斌一身輕甲,右手提着一柄全身赤黑的重劍,轉身挑開一個兵甲手中劍,沒有絲毫猶豫地一腳踏進整個王城最中心的殿前廣場,他的身後倒卧着一片哀嚎的王軍。

他鷹眼環顧着四周,迅速往左邊一立,重劍反握背於身後,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在一群宦官尖叫放肆的警告聲中,一雙潔白的手按在硃紅色的宮門上,青年邁開腿踏上了殿前的青石板。

出現在眾人眼中的青年,單薄的身上罩着一件青灰色的長衫,頭上沒有束冠,只是用簡單的木釵束了發,眉眼間藏着一抹沉穩的骨秀神清,讓他微微抬頭望像大殿的眼神充斥這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

禾斌不由得握緊手中劍,凝重和堅定的目光跟着眼前青年一步步遠去……

就在這樣一個時刻。

身負重鎧的王軍精銳已經接到闖宮的消息飛奔而來,跨過哀嚎的王軍,手持的刀劍寒光閃閃,密密麻麻的羽箭被搭上弓弦,將殿前的兩人重重圍起,只待一聲令下,箭枝便能同暴雨一般,鋪天蓋地而下。

兵刃箭鏃所指之處,凝重殺伐的氛圍一觸即發。

那青年在大殿之前的玉階下站定,周身被眾箭所指,彷彿完全不懼身處殺伐中心的危險。午後日照如瀑傾泄而下,他身上爆發出突如其來的蒼涼與平靜,出乎意料的成為了整個緊張場面的風暴點。

浮塵似游。

青年望着大殿,瀟洒撩起下擺的衣角,雙手盪開袖袍,恭敬地彎下膝蓋,寬大的衣袍在青石板上鋪開:“罪臣謝淵,求見我王。”

那青年微微垂着頭,恭恭敬敬的跪着,脊骨挺直若崖山松柏般沉默決絕。

禾斌仿若一條黑色的影子,提着手中長劍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渾身緊繃蓄勢待發。

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孤零零地兩條人影。

時間一刻一刻的流逝,大殿精美的殿門被緩緩推開,渾厚的吱呀聲伴隨着尖細的聲音從大殿內悠悠傳出來:

“宣——叛臣謝良之子,謝淵入殿。”

殿前兵刃箭鏃於話畢的一瞬間收回。

只是不知何處細弩破空而來,衝著那青年的頭臉迸射而去——

無人動。

禾斌眯眼,往前跨了一步正好擋在謝淵的身前,左腿弓起右手揮劍正擊中□□。將它一把劈頭斬斷之後,禾斌手中重劍隨之脫手而出,幾息之後,只聽得噗嗤一聲,一個身着重鎧的兵卒手上的弩機都還沒有來得及放下,便被利器扎進他寬闊的身體,重劍穿胸而過,一蓬血霧嗤啦啦濺在周圍人的臉上身上,連血滴都是溫熱的。

大殿之外,是血光過後的一片肅殺。

“吳啟何在?”禾斌大喝一聲,大殿之中如驚雷暴起。

吳啟緩緩從重兵中走出來,用一種複雜的眼神凝視着禾斌,這位曾經掌管過三萬王軍,曾經作為自己最敬畏存在的統領。

禾斌見到吳啟,虎目圓瞪雙指並起喝到:“小人廝混軍中,何以護王都?”

吳啟抬起手一揮而下,眾兵甲悄無聲息的從殿前離去,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

吳啟取下頭盔抱在胸前,身體筆直得猶如一柄□□,複雜的目光漸漸落到他身後的青年身上,和謝淵對視之後終究抱拳一拜,轉身離去。

“五年了,吳啟還是尊你為長。”謝淵緩緩直起身來,單薄削瘦的身形有些搖晃。

禾斌立刻斂去一身的銳利,攙扶着他站起來,一板一眼的回答:“屬下自從來到公子身邊,便再不理會這些閑事了。”

謝淵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禾斌五年前請辭王軍都督,今日由着他闖宮胡鬧,這份情誼已經是世間難得。

主僕兩人還在閑聊,守在殿前的一個侍從佝僂着腰細着嗓子說:“王上已經等急了,還請謝大人進殿去吧。”

謝淵點點頭,拱手道了聲謝。

電光火石之間,從那侍從的腰間刺出一把冰涼的刀鋒來。

“禾斌!”謝淵倉促往後退了一步。

話音還沒有落下,禾斌已經整個人從謝淵的身後竄了出去,大手捏住侍從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那個侍從掙扎了好幾下,歪着頭閉了眼睛。

禾斌捏了捏那人的骨頭,出聲道:“骨節粗大,筋骨堅韌,是習武之人。”

謝淵面色沉靜無波地抬起頭,憔悴疲憊寫滿眉梢眼角,唇角因為長時間的缺水翻起白色的皮屑,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唇瓣真切的感覺到砂礫般粗糙的感覺:“我已數罪壓身,他卻張口稱我大人,破綻也着實太明顯了些。盼我死的人不少,沒想到竟然會用如此愚蠢的計策。”

禾斌在一旁提醒到:“公子,若是能夠在殿前射殺您,以您現在一介白身,就連王上也不能為您伸冤。”

“也是在理。”謝淵幽幽嘆了口氣,狹長的眼角眯着望向大殿檐角的弧角,心裏空空蕩蕩。

最後他側過身對着禾斌吩咐:“待我進了殿你就離開,王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會追究你闖殿之罪,你以後就不要出現在王都了。”

禾斌提劍殺入王宮都沒有絲毫變色,此刻卻臉色一白:“屬下身為家僕,哪有先行離去的道理。”

“愚蠢的送死是沒有價值的。”謝淵搖搖頭,並沒有被禾斌的話所感動:“待我進了殿,一切就再也回不了頭了。謝家註定要死的人太多了,你不應該死在這裏。”

禾斌看着眼前人,明知自己面臨必死之局還要為自己考慮上三分,想到之前鮮衣怒馬,張狂瀟洒地青年竟然落得如此地步,七尺男兒竟然也有些哽咽,但又不忍心違背他,只得一一應下,虎目里泛着淚光,眼見着青年伶孤的身影一點一點吞沒在大殿的門內。

伴隨着“吱呀”一聲——門闔上了。

殿內。

謝淵面上一片平靜,目光所見皆是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沒有絲毫停留,抬步往前走去,越過六卿五官,冢宰司徒,宗伯司馬……舊日熟識的面孔一一掠過……

摒棄所有人的目光,青年面朝王座之上王冕遮面的君王,寬大的袖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翻飛而起,整個人恭敬地俯身跪下,嗓音如靜水流深般幽澈:

“罪臣謝淵,拜見王上。”

殿內一片死寂。

過了良久,大殿之上才傳來君王的一聲嘆息,斥責中透着濃濃的疲憊:“謝淵,你好大的膽子。”

謝淵的頭俯得更深:“謝家被困之時,罪臣曾三次請旨面見王上,卻如同石沉大海不得迴音。今日謝家滿門入獄,明日便要問斬我父,情急之下闖宮驚擾……”

“孤不想聽!”王座之上的人並無喜怒地打斷他的話。

謝淵將身體俯得更低,反而大聲在大殿之上繼續出聲道:“謝家之罪,另有隱情,還請王上准罪臣一述。”

“謝良勾結荒海,此事已定。”周文漓沉着臉,君王的深沉和威嚴透過王冕之上的十二道珠旒傳出回蕩在整個殿內,看着殿下的人跪在階下,身體單薄若秋葉,不由得鬆了鬆口:“孤與你自小相識,深知你的品性才華,貶黜你為庶人而不加罰於你。你有大才,日後以你自身恢復昔日榮光絕不是難事!”

這段話從周文漓的嘴裏說出來,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只要謝淵不再追究謝良叛逆一事,日後前途無量,這是十分珍貴的保證了。

可惜謝淵並不准備領情,他搖了搖頭:“我父冤屈未平,王上再寵信於我,青史昭昭,只怕會讓您為我背負上寵信叛臣賊子的罵名。”

他直起上身,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塊印鑒、一本名冊,雙手奉過頭頂。

那印鑒渾身晶瑩圓滑,白色的玉石中間從內向外透着絲絲深紅的血色,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而那一本名冊被壓在印鑒下方,泛着日月摩挲的年代感,從漏出來的書頁中還能看到幾個隱隱的名字。

他再次行了一個大禮:“十年前,我王都派軍與荒海一戰,數十萬將士葬身冷泉關,屍骨無存,冷月關從此改名萬骨關,至此閉鎖關口。先王因此含恨而終,臨終前將監察荒海的職責交給我父,此印為證……”

“住口!十年前與荒海一戰,不是你等可以輕易置喙的!”謝淵的話才剛說了一半就又被打斷了。

此時出聲的,正是引領了冷月關一戰的大司徒王宗文,十年風霜,冷月關外白骨累累,這是他此生之中贏得最凄慘的一戰,慘烈到十年之後他聽到這件事情被某個黃毛小子拿出來說道,依舊心頭大慟。

王宗文跪地不起,虎目圓瞪怒喝道:“王上明鑒,謝良暗通荒海,通敵賣國之罪早已證據確鑿,此人為謝良小兒,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今更是隻身闖宮,實屬大罪,應儘早收監,同謝良一併凌遲處死!”

“既然我已經是必死之局,將軍又何必不讓我這個死人說完遺言。”謝淵低着頭,語氣平靜恍若沒有一絲波動,此時此刻看不清他的表情。

“哼!”王宗文不由得冷哼一聲,道:“市井之民都曾知曉謝家長子謝淵自小巧舌如簧,最會給自己脫罪!”

謝淵不僅不生氣,反而像被這句話觸動了什麼深處的記憶,竟然眯着眼微微笑起來。旁的人只能看見那笑意從他的唇角一圈圈的盪開,露出個淺淺的酒窩來,很是顯出一絲調皮。只有這個時候才讓人突然想起來他謝淵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王上!自我父親掌管監察荒海之司以來,連派三百四十二名密探深入荒海,名冊表如上。”謝淵收了笑意,深吸一口氣,像是突然間下了什麼決心一樣,語氣嚴肅得近乎冷漠:

“臣有大罪,卻不願我老父為國之心付之東流,自請遠赴荒海,一日不平荒海一日不歸王都!”

自請遠赴荒海,一日不平荒海一日不歸王都!

沒有人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在場的所有高官都知道這謝小公子和王上的深情厚誼,可是荒海一詞自十年起就是一個禁忌,沒有人敢賭謝淵和自己在王上心中的地位。如今謝淵自己提出來要去荒海送死,倒讓所有人都不知該如何表態。

一聲陶瓷碎裂的尖銳聲音響起,謝淵的身前瞬間綻開一片碎開的茶盞。

“謝淵!你是該死!”勃然暴怒的君王怒斥道:“謝良叛逆勾結的就是荒海蠻人,你身為謝良之子,又有何立場求孤允准你遠赴!難不成你以為孤會任由你們耍弄不成?”

所有人如同被齊齊扼住了脖子,一時之間噤若寒蟬,硬着頭皮準備迎接君王之怒。

謝淵待周文漓的怒意稍退,不卑不亢地說:“罪臣下此決斷之時已經服下跗骨,若王執意不肯賜葯,罪臣唯有一死,謝家也可絕後了。”

“跗骨!你竟然服下了跗骨!”周文漓噌的從王座上站起來,重重地推開阻擋他的侍從,腳步聲“嗒——嗒——”敲擊着玉階,他走到謝淵的面前,冷厲的眼光如刀,透過王冕珠旒,割在謝淵的身上。

“你可以知道,你若逾期未返,必死無疑!”

跗骨,毒如其名,顧名思義如跗骨之蛆,一直為宮中的秘葯,用來控制掌管密探死侍的□□。謝良一直掌管着荒海密探一事,謝淵能夠拿到跗骨,也是意料之事。

若是身負重擔,王都必定不會少了控制,這宮中的秘葯就是其中的一種手段,也是懸在那三百多名密探頭上的一柄利劍。謝淵親眼看着父親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人,怎麼會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消息傳來的時候,那些人往往不是死於蠻人之手,而是死於毒發身亡。

謝淵低下頭,砸下六個字,字字重聲:“罪臣,心甘情願。”

周文漓面色陰沉,站在面前人之前低頭俯視着他:“非要如此?”

謝淵低下的頭顱第一次堂堂正正的抬起來,剛好和周文漓對視:“只能如此”

周文漓心頭一哽,這一刻面對陌生得可怕的謝淵,他竟然有一瞬被看穿的狼狽。

謝淵微微一拜:“臣已將生死看淡,只有一老父,王可保臣家中無憂否?”

他就知道是因為謝良!

周文漓瞬間氣得臉上一片鐵青,是他想錯了!是他錯了!

謝淵智計過人,性情持重,是深入荒海的絕佳人選,他心裏念着謝淵年少體弱,懼怕荒海危機四伏,從來不去逼他,到頭來顧及少時情義的人,原來就只有他一個人!

他謝淵是鐵了心要護着謝良,君臣忠義都抵不過一個已經證據確鑿的叛賊嗎?

王冕的珠旒擋住周文漓雙目的殺氣,語氣里滿是血腥的狠厲:“孤答應你,放了謝良。”

“孤也立誓,若有一日王軍踏足荒海,孤便裂土封你為侯。盡忠君之事,孤保你一世權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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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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