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十月份,天氣已經轉涼,有寒風沿着未關緊的窗帘滲透進來,男人高大的身軀像一座大山般,將幼小的喬越整個籠罩在其中。
“嗚嗚…嗚…”小男孩害怕的往後面撤退,牢固的膠帶像一塊黏糊鼻涕蟲,死死的堵住他的嘴。他掙扎的太厲害了,粗糙的麻繩勒進肉里,磨出一道道紅痕。
他不懂,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我不想動手的,我也不想殺人的,這不怪我……”男人的情緒看起來比喬越更崩潰,說話也顛三倒四的,“我們只想拿你賺錢的,要怪就怪你爹媽,將這事鬧的人盡皆知……你死了不怪我……和我沒關係……”
充滿繭子的手裏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摺疊式水果刀,尖銳的鋒芒射入喬越的眼底,他的身體一片僵硬,大腦因為恐懼而空白。
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時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沖了出來,他一把搶過男人手中的刀,帶着方言的嗓音怒罵道:“你這個垃圾玩意,就算想死也別拉着我們,拐賣咱們大不了吃幾年牢飯,殺人了可是要償命的……”
“姐。”被劈頭蓋臉說了一頓的男人訥訥的叫了一聲。
婦女撇了一眼男人,轉而將目光放在喬越身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像毒蛇般陰狠又冷漠,蠟黃的臉,嘴唇上塗了一層艷麗的大紅色口紅,襯的嘴裏的大黃牙十分顯眼。
她的身上穿的是當時最流行的短款黃色羽絨服,下面是黑色皮裙加厚實的墨色打底褲,鞋子是白色的球鞋,一堆顏色撞在一起,十分的庸俗。
“仔細瞅瞅,這孩子長的挺俊的。”女人的眼睛咕嚕嚕的轉了一圈。
“可不是嗎?要不然那麼大一堆學生里,我怎麼就看上了他這一個,不還是瞧着他機靈,能買個好價錢嗎?”男人抱怨道。
他停頓了幾秒,繼續道:“姐,咱們還賣嗎?”
女人沉思一會兒,她一咬牙:“賣,怎麼不賣!不過得等風頭過去了,找個窮山區把他塞過去,想他一個小孩也跑不了。”
他們也是走運,男人之前用他來接喬越的話,將照顧男孩的傭人給哄到了一個小飯館裏,等對方察覺不對,再要求學校查監控找人,確定嫌疑人是誰?最後再報警,通知喬越的父母后,距離他們綁到人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開着麵包車的人販子,已經使向了茫茫人海。
2000年,監控不發達,手機是奢侈品,電視大多數是黑白的,照片也不是人人都拍的起的,這給人販子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他們現在正在一個破敗而又貧窮的小山村裡,村民性格淳樸,電話只有村長家裏有,電視這東西就更不用說了。
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人販子,因為那些事情,離他們是如此的遙遠。
喬越被綁了一天,身體難受極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硬是被他給憋了回去,不能哭!他才不要向壞人低頭呢?
屋子裏的窗帘很厚實,遮住了外面的光芒,喬越一直被嚴加看管着,吃喝什麼的都是被人送到了嘴邊,食物通常是沒滋沒味的饅頭,沒有菜,乾巴巴的。
最開始喬越吃不習慣,經常吃一點就不吃了,後面他餓的肚子疼,就咬着牙,硬是把一整個大饅頭都吃到完了。
偶爾,他也會嘗試着和來喂他吃飯的人說話,孩子的聲音雖然稚嫩,卻條理清晰:“大哥哥你放我回家,我叫我爸爸媽媽給你好多錢,比你賣掉我還多的錢。”
“吃你的東西,再說老子打死你。”
話畢,喬越就被狠狠的踹了一腳。
“或者你們把我扔在這,自己跑走這樣就不怕被抓了。”男孩忍着疼道。
“你當我傻啊!這村子的村長是認得我們的,還見過我的身份證,現在把你扔在這裏,我們才是死定了。”男人不屑的哼唧一聲,拿着沒吃完的半個饅頭,走了。
死小鬼,餓一兩頓也死不了人的。
這個村落是他們的集合的老地方了,有專門的人在這裏落戶,村長那裏是有他們的戶口信息,所以就算扔,這孩子也不能仍在這裏。
時間的流逝似乎變得極慢,又似乎變得很快。
喬越從一開始綁的嚴嚴實實的,到後面被解開,轉移到了昏暗潮濕的地下室里,這裏的隔音很好,人販子不怕他叫,只有一扇門,也不怕他逃跑。
沒有床,只有一個黑到發霉的床墊和不怎麼厚實的被子。
廁所就在地下室的旁邊,用一個小木門隔開了,幸虧這會兒是冬天,沒什麼味道。
喬越渾渾噩噩的活在這一方狹小的天地,沒有人陪他說話,也沒有任何娛樂,只有一盞不怎麼明亮的燈,二十四小時點亮着,他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能憑藉著送來的伙食判定自己在這裏住了多少天。
如果有一個人,陪着自己,多好啊!
他產生了這個念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喬越發現來送飯的人販子竟然對他和善了許多,還會同他說幾句廢話,大意是你乖乖的,我們到時候給你找個好人家,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說到最後,對方還想用那充滿污穢的手來摸他的頭,男孩的身子一僵,下意識的朝後面躲開。
“怎麼?嫌棄我?”男人瞬間變臉,雙眸陰鬱,直接就一巴掌煽了過去。
一個成年男人的力氣,豈是喬越一個小孩子能承受的住的,他被打的眼前一片漆黑,大腦發暈。男人嘴裏還罵罵咧咧的:“昨天的你多招人疼啊!怎麼今天就變臉了……MD,小雜種,你以為你還能回去嗎?這都四五個月過去了,你還指望有人來救你?我告訴你,好好聽話點,等我再弄點貨,就把你們一起買了。”
“艹他媽,都是因為你這個賠錢貨,導致我們這一陣子都不敢出門,錢都沒了,這次一定要大幹一筆。”
由於喬越被拐賣一事鬧的很大,整個華國警戒突然加嚴,讓一些犯罪團伙們全都風聲鶴唳,戰戰兢兢的不敢出門,只不過這事從火紅的秋天到如今冰雪消融,氣溫回暖的春天,已經漸漸平息。
現在除了喬家和警方的人還在行動,外面那些為了巨額賞金而格外激動的人群,已經不會再瞅着一個小孩就死盯着了。
再加上喬越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頭髮長的能遮住半張臉,皮膚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色,整個人的精氣神和照片上矜持又高貴的小王子天差地別。
男人又說了很多話,說到氣憤的地方就泄憤似的踹向還躺在地上的喬越。
小孩稚嫩的身體一動不動,像一塊沒有生氣的屍體,周圍的燈光昏暗,似有一股陰冷之氣從腳底升騰而起,人販子突然就打了個寒顫,他停止了腳下的動作,瞪大眼睛,緊張的咽了口口水:“喂!你人呢?死了嗎?喂……我艹,這麼不經打,什麼鬼玩意……”
喬越的瞳孔收縮,他明明想捲縮起身體,好疼啊!他一點也不想挨打,但是腦神經卻不受控制,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身體……壞掉了嗎?
{蠢!想跑出去,就稍微順着點啊!}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了一個喬越即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他用着淡淡的嘲諷的語氣道:{身體交給我,快點。}
在冰冷潮濕的地下室,喬越第一次與自己的第二人格,對話了。
{你是誰?}
接二連三的刺激,反而使小喬越慢慢冷靜了下來。
{我叫沈子潼,唔!該怎麼說呢?}他的聲音充滿稚氣,帶着孩子的天真無邪與被強行賦予的黑暗面,{我是你召喚出來的……相當於你的半身,好了,廢話完了,把身體讓給我,快點。}
喬越想,他真的是太寂寞了,所以現在即是遇到像附身的‘鬼魂’,也感到愉悅。
他稀里糊塗的就把身體讓了出去,看着小男孩帶着天真的笑臉,軟乎乎的童音叫着人販子大哥哥,一邊慘兮兮的掉着眼淚珠子,一邊說疼。他本就有一個好皮相,現在這麼一鬧,真的是能讓人心都揪起來了。
人販子沒有正常人的同理心,他們見到過太多哭鬧的孩子了。
即使如此,面對聽話的又長的好看的,他不介意多出幾分耐心。
喬越身上都是皮外傷,已經習慣用孩子們出氣的男人對自己應該下幾分力早就有把握了,他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黃牙:“不嫌棄了?”
“大哥哥你說什麼……我好疼……嗚……”沈子潼眨眨眼,漆黑的瞳孔里滿是茫然和無辜,像極了迷路的小獵豹,只有稚嫩的虎牙,任由他人擺弄。
這種欺負弱小的感覺,極大的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心。
“早這麼乖不就好了。”男人翻個白眼,嘴裏依舊罵的不乾不淨,手上卻麻溜的把乾淨的飯菜遞到男孩面前,沒有再折騰對方。
沈子潼乖巧的吃完了自己的晚餐,他討好的沖男人笑了笑,得到了對方噴出來一個煙圈,地下室的通風很差,男人抽的怪沒勁兒的,很快就拿着自己的東西走人。
潮濕的地下室,頓時又安靜了下拉。
喬越這才在腦海里開口:{你是死去的幽靈嗎?}
{噗!你想什麼呢?}沈子潼嗤笑一聲,{我就是你,你也是我,咱們兩個人現在算是在用一個身體了,接下來就該一起互相幫助。}
兩個不到八歲的孩子,懵懂無知,對於雙重人格並不知曉。對於喬越來說,在這空無的地下室里,總算有一個能陪他說話的小夥伴了,他真的……好開心啊!
人都是群居動物,太長時間沒有與外界交流的喬越,在語言功能上,早就有所退化,而沈子潼,正好完美的補足了這個缺點。
每次人販子送食物過來時,都是由沈子潼出面,他很快的就取得了對方的好感,讓他們二人對外界的了解多了幾分。
在天氣回暖沒多久后,喬越的地下室里,多了一個新夥伴。
那是一個臉圓嘟嘟的小男孩,看起來約莫五六歲左右,一進來就開始嚎啕大哭,然後不停的叫爸爸媽媽,若是以前的喬越,他肯定會上去安慰幾句,可是經歷過這一次的拐賣后,他卻一點也不想動。
身體很疲憊,心更疲憊。
苦難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頭的苦難。
反正……哭累了,自己就好了,有哭泣的時間,不如保存體力,來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孩子的體力有限,在加上周圍並沒有人來安慰他,小胖墩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后,停止了哭泣,他自己獃獃的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又默默的嗚咽幾聲,他這才看到了正坐在一邊的喬越。
“哥……哥哥…”小胖子手腳並用的爬過來,用着哭腔道:“我想回家,哥哥……嗚……”
喬越冷冷的撇了他一眼,男孩即將脫口而出的哭聲頓時被卡到了嗓子眼,他怯怯的與男生對視,黑溜溜的大眼睛像是可愛的小鹿。喬越低聲道:“別哭了,哭也沒用。”
“我想媽媽,想爸爸了。”
“我也想。”
“那大哥哥你為什麼不回家?”
“因為有壞人把我們鎖在這裏了。”
“有壞人,那會有黑貓警長來把壞蛋抓走嗎?”
“不會的,這裏只有我們自己。”
“……哦。”小孩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靠近着喬越,見他沒拒絕,這才緊緊的和對方擠到了一起。
之後的一段時間,不斷的有孩子被送過來,人販子會不停的問孩子們家裏的地址,只要那些懵懂而稚嫩的孩子答對了,他們就會將孩子狠狠的揍一頓,並剋扣掉他們的晚餐。
他們也問過喬越,被沈子潼一副茫然的模樣給糊弄了過去。
小胖墩是一個聽話又聰明的好孩子,這時候反而成了壞處,因為他挨打的次數格外的多。喬越偷偷的叫他回答不記得就好了,但是卻會被人販子一次又一次的逼問出來。
七個孩子,擠在狹小的地下室,他們的神志琢磨模糊,開始遺忘自己的曾經,討好人販子。
喬越看在眼裏,卻沒辦法制止。
因為他也是……被壓榨的一員。
第一次,他是如此的渴望力量,能將所有的人都打到,壓制的力量。
在一個深夜裏,孩子們被迷暈后,分成了三份帶走,那些人要開始販賣……貨物了。
被拐賣的孩子大多數是男孩,在一些偏遠的、重男輕女的山村裡,若是家裏沒有男孩子,就是沒有根,會被其他人看不起,於是,便有了人販子這一個黑暗產業的衍生。
出來后的喬越,在時隔半年多的時光后,再次見到了當初拐賣他的那個男人身邊所帶的小男孩。
那人長高了許多,就是身體變得瘦弱,手肘的骨頭像是隨時會從那一層薄薄的皮肉里突出來似的,給人一種像行走的骷髏般的驚悚感,明明是個孩子,眼神卻像將行就木的老人般渾濁不清,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對方似乎已經不認識他了,每天沉默的像個木頭人似的,聽着人販子的話,做着各種體力活。
經過好幾天的摸索,喬越才確定這孩子和他一樣是被拐賣過來的,只不過他已經被人販子打怕了、打服了,像是被項圈捆住的狗,不敢反抗。
很快,喬越他們就被運送到了販賣的地點,一個十分偏遠的山村,這裏的人說話都帶着濃厚的口音,喬越一句話都聽不懂。三個孩子被人販子們鎖在了一個破舊的小屋子裏,兩個大人去談價格,另一個小男孩和一條粗狂又兇惡的野狗負責守着他們。
不能再拖下去了,喬越咬牙,必須得跑。
是夜——
喬越將另外兩個小男孩叫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你們想逃跑嗎?”
三個人被關到了一起,想一個人獨自跑是沒可能的,與其自己走時讓這些孩子打草驚蛇了,不如三個人一起跑,分散開的話,不管怎麼樣,到最後總是能跑掉一個的。
“可以嗎?”小胖墩緊張的瞪大了眼睛,聲音里滿是驚喜,但很快,他又沮喪了下來,“可是我已經不記得我家裏在哪裏了?”
“我也不記得了,但是……但是我們可以去找警|察叔叔。”另一個小孩怯怯的說:“媽媽和我說過,有困難就找他們,他們會幫忙的。”
小胖墩被說的心動了,他不喜歡這裏,沒有玩具,沒有好吃的飯菜,還要面對嚇人的大人,他太想回家了,他保證,回家后他會做個乖孩子,以後再也不挑食了,還會好好的聽老師上課,再也不扯小花的辮子了。
“我們怎麼跑出去?外面有一條大黑狗。”小胖墩弱弱的說。
狗晚上聽到動靜是會叫出聲的,睡在裏面的人販子就會被吵醒,小孩子肯定是跑不過大人的,到時候自然就會被捉了回去。
喬越和沈子潼同時咬牙,他們沒辦法了,現在或許是為了談價錢,人販子對他們的看管寬鬆了幾分,再不走,到時候被賣到了這個窮山村裡,那些花了錢的人肯定會看的更嚴實。
“到時候我們三個人分散跑,他們只有兩個人,總能跑掉一個。”喬越沉穩的開口,將風險和另外兩個人說了,“所以被抓回去的兩個人也不要怪逃走的人,這是一場賭博,到時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小胖墩沒有喬越早熟,對於他的話也一知半解的,只是從心底散發出一股緊張感,他十分莊重的點點頭。
喬越制定的逃走計劃粗糙至極,卻也無可奈何。
關着他們的小木屋右下角破了一大塊,卻還不足以容納一個孩子的身體通過,也許正是因為如此,那二人才放任自如。木頭斷裂的交界處粗糙,手指摸上去會有一種刺痛感。
喬越咬着牙,硬是用手去掰那一塊木頭。
但是孩子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他們三個人輪流用力,才弄開了那麼一點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累壞了的小胖墩一屁股坐到地上,神情沮喪,眸子裏有眼淚在打轉:“我們走不掉了,我想媽媽……嗚嗚……”
另一個孩子受到感染,也低聲啜泣起來。
所幸他們明白不能讓其他人聽到,聲音細小。
喬越依舊在用力,有細小而尖銳東西戳進了他的手掌里,深紅色的血液從手掌里流出,可是他依舊在用力,非常、非常的用力,他現在妄圖打開的,並不是一扇門,而是他的整個人生。
等他回去了,他要比所有人都厲害,要吃好多的飯,長的又高又大,要學會打架,將人販子全都打死。
一定要……宰了他們。
有一股憤怒,沿着心底升騰而起,喬越的思緒有一段時間的斷片,等他再醒過來,木板已經被揭開了足夠孩子們通過的出口,另外兩位都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說他好厲害。
是沈子潼嗎?
喬越勉強的勾了一下唇,沒有說話。
手掌很痛,心卻很輕鬆。
*
夜露深厚,天邊的下玄月彎着嘴角,漫天繁星散發著微小的光芒,屋外很安靜,只有青蛙和蟬鳴叫的聲音,喬越將另外兩個孩子推醒,告訴他們時間差不多了。
小胖墩即緊張又害怕的躲在喬越的身後,小聲問道:“我們往哪裏跑?”
“哪裏有路就往哪裏走,最好是能找到河,沿着水邊走,總能找到人的。”喬越這話說的也頗為不自信,畢竟這裏的村子買賣人口,其他的地方就不會嗎?
這是一場豪賭,贏了就可以回家。
輸了,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