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來自天上的祈禱

第五章 來自天上的祈禱

1

翔太從店鋪回來了,一臉的怏怏。

“沒有信來嗎?”敦也問。

翔太點點頭,嘆了口氣。“好像只是風吹捲簾門晃動的聲音。”

“是嗎?”敦也說,“這樣也好。”

“難道他沒看到我們的回信嗎?”幸平問。

“應該看到了。”翔太回答,“因為放在牛奶箱裏的信消失了,總不可能是別人拿走了吧?”

“是啊。那為什麼沒有回信呢?”

“這個嘛……”說到這裏,翔太把目光投向敦也。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敦也說,“畢竟信上那樣寫,收到的人肯定覺得莫名其妙。再說,真要回了信才麻煩,萬一人家問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怎麼說?”

幸平和翔太低頭不語。

“沒法回答吧?所以到這就算了。”

“不過真讓人吃驚。”翔太說,“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魚店音樂人就是那個人。”

“這倒也是。”敦也點頭同意。“我一點也不驚訝”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和奧運會候選女運動員通信結束后,緊接着又收到另一個人的諮詢信。一看信上的內容,敦也他們目瞪口呆,氣不打一處來。“不知道是該繼承家裏的魚店,還是堅持音樂之路”這種事,哪裏算得上煩惱,純粹是一個天生好命的傢伙任性妄為罷了。

於是他們寫了封回信,帶着揶揄的口氣指責他那過於天真的想法。這位自稱魚店音樂人的諮詢者似乎頗感意外,馬上來信反駁。敦也他們又回了封直截了當的信。就在下一封信投進來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當時敦也他們都在店裏,為的是等待魚店音樂人寄來的信。很快信就從投遞口塞了進來,但卻在塞到一半時停下了。令人驚異的事情就發生在下一秒。

從投遞口傳來了口琴聲。那旋律敦也他們很熟悉,連歌名也知道,叫《重生》。

這首歌是女歌手水原芹廣為人知的成名作。除此之外,還有一段有名的逸事。對敦也等人來說,也並非毫無關係。

水原芹和弟弟一起在孤兒院丸光園長大。她上小學時,孤兒院發生了火災,一個男人救了她來不及逃生的弟弟。他是院方為了聖誕節晚會找來的業餘歌手,因全身被嚴重燒傷,後來在醫院裏過世。

《重生》就是這位音樂人創作的歌。為了報答他的恩情,水原芹一直唱着這首歌,最後奠定了她不可動搖的明星地位。

這個故事敦也從小就耳熟能詳,因為他們也是在丸光園長大的。水原芹是園裏孩子們引以為榮的希望之星,他們夢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她那樣光芒奪目。

聽到這首《重生》,敦也他們大吃一驚。一曲吹畢,信啪地從投遞口掉落,似乎是外面的人推進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三人湊在一起琢磨。諮詢者所在的時代應該是一九八○年,水原芹雖然已經出生,但還是個小孩子,《重生》這首歌當然也無人知曉。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魚店音樂人就是《重生》的作者,水原姐弟的恩人。

他在信上說,浪矢雜貨店的回答讓他很受打擊,但也促使他重新審視自己。信末他還提出,希望直接見面談一談。

三人很煩惱。該不該將未來的事情告訴魚店音樂人呢?一九八八年的平安夜,你將在一所名叫丸光園的孤兒院裏遭遇火災,因此喪生。——應該這麼跟他直說嗎?

跟他說了吧!幸平提議。這樣沒準他就不會死了。

可是水原芹的弟弟不就死了嗎?翔太隨即提出疑問。對此幸平也無法反駁。

最後由敦也下了結論:不告訴他火災的事。

“就算跟他說了,他也不會當真,只會覺得聽到了怪嚇人的預言,心裏不舒服,然後沒兩天就忘了。再說不管是丸光園的火災,還是水原芹唱《重生》,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事實。這種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再怎麼寫信都白搭。所以倒不如寫點鼓勵的話好了。”

翔太和幸平都同意他的看法,剩下的問題就是寫些什麼話。

“我……想謝謝他。”開口的是幸平,“如果沒有他,水原芹很可能不會成為歌手,我們也就聽不到《重生》了。”

敦也也有同感。翔太也說,就這麼寫吧。

三人斟酌着措辭,在信的結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你對音樂的執着追求,絕不是白白付出。

我相信,將會有人因為你的歌而得到救贖。你創作的音樂也必將流傳下去。

若要問我為何能如此斷言,我也很難回答,但這的確是事實。

請你始終堅信這一點,堅信到生命最後一刻。

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把信放到牛奶箱裏,隔了片刻再打開看時,信已經消失了。想必已送到魚店音樂人的手上。

他們猜想說不定會有回信,於是關上後門,一直等到現在。

可是回信沒有來。之前都是剛把回答放到牛奶箱裏,回信就從投遞口投進來了。也許魚店音樂人看了敦也他們的信后,作出了某種決定吧。

“那就把後門打開。”敦也站了起來。

“等一下!”幸平抓住敦也的牛仔褲腳,“再等會兒行不行?”

“怎麼了?”

“都說了……”幸平說著,舔了舔嘴唇,“等一下再開後門。”

敦也皺起眉頭。

“為什麼?魚店那邊不會有信來了。”

“我知道。那個人就不管他了。”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想說不定還有其他人來信諮詢。”

“啊?”敦也張大了嘴,低頭看着幸平,“你說什麼呢!關着後門時間就不會流逝,你懂不懂?”

“我當然懂。”

“那你就該知道,現在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之前是因為信都已經來了,沒辦法只能奉陪,但是一切已經結束了,煩惱諮詢的遊戲到此為止了。”

揮開幸平的手,敦也向後門走去。把門敞開后,他確認了一下時間。凌晨四點出頭。

還有兩個小時——

等六點一過就離開這裏。那時電車應該已經發車了。

回到屋裏,只見幸平泄氣地坐着,翔太則在擺弄手機。

敦也在椅子上坐下。餐桌上的燭光微微搖曳,大概因為外面有風吹進來。

望着發黑的牆壁,敦也暗想,這真是棟不可思議的屋子啊。究竟是什麼緣故導致出現這種超常現象呢?自己又為什麼會捲入這種事?

“我不大會講話,”幸平突然冒出一句,“不過活到現在,今天晚上頭一次覺得就算是我這號笨人,也還有點用處。”

敦也皺起眉頭。

“所以你想繼續幫人解決煩惱?明明一分錢都沒得賺。”

“不是錢的問題。沒錢賺也不打緊。像這樣把利害得失放在一邊,真心誠意地替別人想辦法,我以前從來沒有過。”

敦也誇張地連連咂舌。

“我們是認真想了,信也寫了,結果呢?屁用也沒有。那個奧運女只會把回答理解成她想要的意思,魚店那人更是什麼也幫不上。打一開頭我就說了,混成我們這個樣子,還想給別人解決問題,本身就是不自量力。”

“可是讀到月兔的最後一封信時,你不是也挺開心嗎?”

“是感覺還不壞,不過你可別搞錯了。我們不是那種有資格給別人提意見的人。我們是……”敦也指了指放在屋子角落的提包,“我們是下三濫的小偷。”

幸平露出受傷的表情,低下了頭。敦也見狀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翔太“哎”地驚呼了一聲。敦也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怎麼啦?”

“噢,那個……”翔太揚了揚手機,“我在網上找到了浪矢雜貨店的消息。”

“網上?”敦也皺眉,“是不是有人回憶往事?”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用‘浪矢雜貨店’這個詞來搜索,想沒準有人會提到點什麼。”

“然後找到了相關的回憶?”

“那倒不是。”翔太走到敦也身邊,遞出手機,“你看看這個。”

“什麼嘛。”敦也說著,接過手機,掃視着液晶屏上顯示的文字。上面有一行標題“浪矢雜貨店僅此一夜的復活”。接着看下去,敦也完全理解翔太為什麼會大呼小叫了。他自己也有全身發燙的感覺。

那段文字內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雜貨店的各位朋友: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時零分到黎明這段時間,浪矢雜貨店的諮詢窗口將會復活。為此,想請教過去曾向雜貨店諮詢並得到回信的各位:當時的那封回信,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可曾幫上您的忙?希望各位直言相告。如同當時那樣,來信請投到店鋪捲簾門上的投信口。務必拜託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不過上面說,九月十三日是店主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想到以這種方式來祭奠。發佈消息的是店主的後人。”

“咦,怎麼啦?”幸平也湊了過來,“出什麼事了?”

翔太把手機遞給幸平,然後說了一句:“敦也,今天是九月十三日。”

敦也也想起來了。九月十三日凌晨零時零分到黎明——現在正是這段時間,而他們就在雜貨店裏面。

“奇怪,這什麼意思?諮詢窗口將會復活……”幸平不住眨着眼睛。

“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恐怕都跟這件事有關係。”翔太說,“一定是這樣。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現在和過去連接到了一起。”

敦也揉了揉臉。雖然不知道緣由,不過翔太說得應該沒錯。

朝敞開的後門望去,外面仍是沉沉夜色。

“只要門開着,就不會通向過去。離天亮還有段時間,敦也,我們該怎麼辦?”翔太問。

“什麼怎麼辦?”

“我們說不定妨礙到了什麼。本來那扇門應該是一直關着的。”

幸平站起身,一言不發地來到後門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喂!你怎麼自作主張?”敦也說。

幸平回過頭,搖了搖頭。“一定得關上。”

“為什麼?關上門時間就不會過去,難道你想一直待在這兒?”話剛出口,敦也心念一轉,恍然點頭。“原來如此,我懂了。關上後門,但我們離開這裏。這樣就皆大歡喜了,既不會礙到誰,又解決了問題。是這個意思吧?”

然而兩人並沒有點頭,臉上仍是怏怏的神色。

“怎麼啦,你們還有話要說?”

翔太終於開口了。

“我還要再待一會兒。敦也你自己出去好了。在外面等着也行,先逃也行。”

“我也是。”幸平馬上說道。

敦也差點抓破頭皮。“你們待在這裏想幹嗎?”

“沒想幹嗎。”翔太回答,“只不過想看看,這棟不可思議的屋子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你們想清楚沒有,到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外面世界的一個小時,這棟屋子裏要好幾天,你們就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這裏?這種事不可能。”

翔太移開了視線。看來他心裏也承認敦也說得沒錯。

“死了這條心吧!”敦也說。但翔太沒吭聲。

恰在這時,傳來了捲簾門晃動的聲音。敦也和翔太對視了一眼。

幸平朝店鋪跑去。望着他的背影,“橫豎又是風,”敦也說,“不過是風吹的罷了。”

沒多久,幸平慢吞吞地回來了。手上什麼也沒有。

“果然是風吧?”

幸平沒有馬上回答。等到了敦也他們面前,才露出燦爛笑容,右手探到背後,說了聲“鏘”,伸出的手上握着一個白色信封。看樣子信是藏在褲子后口袋裏。

敦也禁不住皺起眉。這下事情可棘手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敦也。”翔太指着信封說,“回答完這封諮詢信,我們就離開這裏。我保證。”

敦也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先看看再說,搞不好這煩惱我們也沒轍。”

幸平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

2

浪矢雜貨店:

您好。我有樁煩惱的事想跟您請教,所以寫下了這封信。

我今年春天從商業高中畢業,四月起在東京的一家公司上班。我之所以沒上大學,也有家庭方面的原因,我想儘早進入社會工作。

可是上班沒多久,我就開始懷疑,這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我所在的公司招高中畢業的女生,純粹是用來打雜。我每天做的都是倒茶、泡咖啡、把男同事字跡潦草的文件謄寫清楚,諸如此類誰都能做的簡單工作。中學生,不,只要是會寫幾個字的小學生都幹得了。從工作中得不到任何成就感。我擁有會計二級證書,但照現在這樣下去,也是白白浪費了。

公司似乎認為,女人上班就是為了找結婚對象,一旦找到合適的男人就會馬上辭職結婚,所以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反正只需要做一些簡單的工作,學歷也就無所謂,一批批年輕女職員招進來,可以方便男職員找老婆,薪水也隨便給點就行了,所以是件很划算的事。

可是我並不是抱着找結婚對象的打算來工作的。我希望成為獨立自主又有經濟能力的女人,從來沒有隻是臨時上上班的想法。

就在我為前途發愁時,有一天走在街上,有人向我搭訕,問我要不要去他們店裏上班。那家店是新宿的酒廊。沒錯,那個人就是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

我打聽了一下,條件好得出奇,跟白天上班的公司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因為條件實在太好,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內幕。

那個人邀請我去參觀一下,就當是開開眼界。於是我下決心去了一趟店裏。在那裏,我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酒廊、陪酒小姐這樣的字眼,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但那裏展現在我面前的,卻是華麗的成人世界。女孩子們不僅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還要千方百計讓客人滿意。雖然拿不準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感覺有嘗試的價值。

就這樣,我開始了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店裏陪酒的生活。我的實際年齡是十九歲,但在店裏說是二十歲。儘管工作很辛苦,接待客人也比想像中更難,但每天都過得很有意義,賺錢也輕鬆得多。

可是兩個月過去了,我又有了新的疑問。不是對當陪酒小姐這件事,而是要不要繼續粉領族生活。我在想,像這樣只能做些簡單的工作,還有什麼必要繼續幹下去,把自己弄得很累呢?倒不如一心一意地陪酒,賺錢也來得更快。

只是我對周圍的人隱瞞了我在陪酒的事。如果突然從公司辭職,我也擔心會給各方面帶來不少麻煩。

但我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奮鬥道路。我該怎樣得到別人的理解,以穩妥的方式從公司辭職呢?如果您能給我一些好的建議,那就太感謝了。

拜託您了。

迷途的小狗

讀完這封信,敦也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有什麼好說的,太不像話了!最後一次煩惱諮詢,偏偏攤上這麼一封信。”

“這個確實不像話。”翔太也撇了撇嘴,“這種嚮往陪酒的輕浮女人,不管什麼時代都少不了。”

“她一定是個美人兒。”幸平樂呵呵地說,“走在路上都會被發現,才兩個月好像就賺了不少錢。”

“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喂,翔太,寫信啊。”

“怎麼寫?”翔太拿起圓珠筆。

“這還用說,叫她別豬油蒙了心唄!”

翔太皺起眉頭。“對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這麼說太狠了吧?”

“這種蠢女人,不說狠一點她才不會明白。”

“我知道,不過還是說得委婉一點吧。”

敦也不耐煩地咂舌。“翔太你也太心軟了。”

“要是話說得太重,反而會引起反彈。敦也你不也是這樣嗎?”

說著,翔太寫了如下的一封信。

迷途的小狗:

來信我已經讀過了。

老實跟你說吧,別去陪酒了,那是亂來。

我知道那比做普通的粉領族賺錢多得多,也輕鬆得多。

因為很容易就能過上奢侈的生活,所以你覺得這樣也挺好。這也難怪。

可是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有這種好日子。你還年輕,才幹了兩個月,還不了解這一行殘酷的地方。客人里什麼樣的人都有,已經出現過很多衝着你身體來的男人了吧?這種男人你能巧妙地應付嗎?還是跟他們一個個上床?那樣身體也吃不消呀。

一心一意地陪酒?你準備干到什麼時候?你想做個自立自強的女人,可是年紀大了,哪裏都不會雇你。

一直做陪酒小姐,最後你想混出個什麼結果?酒廊的媽媽桑?那我就沒話可說了,你好好努力吧。可就算自己開了店,經營的辛苦也不是一點半點。

你也很想有一天結婚生子,組建幸福的家庭吧?所以難聽話我就不說了,馬上收手吧。

陪酒這行做下去,你打算和什麼樣的人結婚?客人?來你店裏的客人有幾個是單身的?

你也要替父母想想。他們把你養大,供你上學,不是為了讓你做這種事。

臨時上上班有什麼不好?在公司里不用怎麼幹活也照樣拿薪水,還被周圍的人捧在手心,最後找個同事結婚,然後就再也不用上班了。

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這不是很完美嗎?

告訴你,這世上為找不到工作發愁的大叔多的是,他們要是能有高中畢業女生一半的薪水,不管是倒茶還是別的什麼都會高高興興去乾的。

我說這些話沒有故意為難你的意思,完全是為了你好。請相信我,照我說的去做吧。

浪矢雜貨店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但願她會聽。”看完信,敦也點了點頭。其實他很想直接把對方教訓一頓:爸媽供你上到高中,順利找到工作,你卻想去陪酒,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翔太去把回答放到牛奶箱裏。回來后剛把後門關上,捲簾門那邊就傳來細微的響動。

翔太說了聲“我去拿信”,徑直走向店鋪。他很快回來了,嘴角帶着笑意。“來嘍!”說著,他揚了揚信封。

浪矢雜貨店:

感謝您的立即回信。我本來還擔心也許不會有迴音,現在終於放心了。

不過讀完信后,我感到很失敗。浪矢先生似乎有很多誤會,我應該把自己的情況說得更詳細些才對。

我想專心陪酒,並不是為了過上奢侈的生活。我追求的是經濟能力。要想不依靠他人也能生存下去,這是不可缺少的武器,而如果只是臨時上上班,是不可能實現的。

還有,我沒有結婚的願望。結婚生子、做個平凡的家庭主婦也是一種幸福,但我從來沒想過要過那樣的人生。

至於陪酒這行的殘酷,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只要看看周圍那些比我早入行的陪酒小姐,就不難想像以後會有什麼樣的辛苦等着我。但我還是決心在這條道上奮鬥下去,將來也有自己開店的打算。

我有這個信心。雖然才幹了兩個月,我已經有了好幾個捧場的客人。不過我對他們還不夠周到,這也是事實。這主要是因為我白天還要上班,下班后才能去店裏,也就沒法陪客人用餐。我想把公司的工作辭了,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不過我先說清楚,浪矢先生擔心的事——也就是和客人發生肉體關係,我一次也沒有過。不是沒有人提出這種要求,但都被我巧妙地化解了。我還沒有幼稚到那個程度。

對於親人,我確實很抱歉,讓他們為我操心了。可是說到底,這也是為了報答他們的恩情。

說來說去,我的想法還是太胡鬧了嗎?

迷途的小狗

又及:我只是想諮詢如何說服我周圍的人,並沒有不做陪酒的打算。如果您不贊成,就當沒看見這封信好了。

“那就當沒看見!”敦也一邊把信還給幸平,一邊說道,“什麼叫‘我有這個信心’,也太小看社會了!”

幸平怏怏地接過信紙,應了一句:“嗯,也是。”

“其實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翔太開口道,“沒什麼學歷的女人要想經濟獨立,陪酒是來錢最快的。她的想法很現實。這個社會只認錢,沒錢什麼也幹不成。”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敦也說,“就算她的想法沒錯,順不順利也很難說!”

“那你憑什麼認定她就不會順利?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吧?”翔太不滿地噘嘴。

“當紅的陪酒小姐獨立開店當然好,可是半年就關門的事也沒少聽說。做生意本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錢自然少不了,但也不是有了錢就萬事大吉。她也就現在這麼一說,其實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過久了,自己開店准沒什麼好結果。等到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錯過了婚嫁的年齡,再當陪酒小姐都嫌老,到了那個地步,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姑娘才十九歲,犯不着為那麼久以後的事情——”

“就因為年輕我才要說!”敦也提高了聲音,“總之,叫她趕快放棄愚蠢的念頭,把陪酒的差事辭了,專心在公司找個老公!”

翔太盯着放在餐桌上的信紙,緩緩搖頭。

“我想支持她。她寫這封信時,心情恐怕並不輕鬆。”

“不是輕鬆還是沉重的問題,是現不現實的問題!”

“我覺得很現實啊。”

“哪裏現實了!要不我們打個賭?與其賭她能不能經營好一家酒廊,我倒想賭她當陪酒小姐的時候就會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騙上手,最後生下沒爹的小孩,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翔太似乎被噎住了,接着尷尬地低下了頭。

屋裏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敦也也垂下了頭。

“我說,”幸平開口了,“再確認一下怎麼樣?”

“確認什麼?”敦也問。

“詳細的情形。聽了你們倆的話,我覺得都有道理。不如再問問她到底有多認真,然後再來想辦法。”

“她當然會回答說‘我是認真的’,因為她打的就是那個主意。”敦也說。

“那就問點更具體的問題。”翔太抬起頭,“比如,為什麼希望經濟獨立,為什麼對結婚過上幸福生活這條路不感興趣。還有,對於將來開店的事是怎麼計劃的,這個也得問問。因為敦也說得沒錯,做生意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問了這些問題后,如果她沒有一個切實的回答,我也會判斷她的夢想不現實,回信叫她別去陪酒。這樣行不行?”

敦也吸了下鼻涕,點了點頭。

“我覺得問也白問,不過算了,就這麼辦吧。”

翔太答應一聲,拿起圓珠筆。

看着翔太時而沉思時而埋頭寫信的樣子,敦也在心裏回味着自己剛才說的話。當陪酒小姐的時候就會被不三不四的男人騙上手,最後生下沒爹的小孩,給周圍的人添麻煩——那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因為知道這一點,翔太他們才會沉默不語。

敦也的母親是二十二歲時生下他的。父親是同一家店裏的服務生,年紀比她輕。但沒等孩子生出來,那男人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敦也的母親繼續干陪酒這行。別的事她也做不來。

敦也記事的時候,母親身邊已經另有男人。但敦也沒把那男人當成父親。沒多久那男人就消失了,過了一陣子,家裏又住進另一個男人。母親給那個男人錢,男人不上班。很快,那個男人也消失了,又來了另一個男人。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之後,那個男人出現了。

那男人毫無理由地對敦也暴力相向。不,或許他有他的理由,但敦也不明白。敦也曾經因為男人一句“看你那模樣不順眼”就挨了揍,那是小學一年級時的事情。母親也沒保護他,反而覺得惹男人生氣的兒子很討厭。

敦也被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但他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發現。萬一在學校暴露了,事情一定會鬧得很大,到時日子只會更難過。

男人因為賭博被逮捕,是在敦也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當時家裏也來了幾個刑警。其中一個注意到穿着背心的少年身上有瘀青,向母親問起時,她撒了個拙劣的謊,那個謊轉眼就被戳穿了。

刑警聯繫了兒童諮詢救助中心,對方的工作人員隨即趕來。

面對工作人員的詢問,母親回答說,她是親手把孩子養大的。敦也至今都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這麼回答。他曾不止一次聽她在電話里抱怨說,帶小孩煩死人了,早知道不生小孩就好了。

工作人員回去了。敦也從此和母親兩個人過日子。他心想,這下終於不用再挨打了。的確,他沒有再挨過打,可也並沒有過上像樣的生活。母親回家的次數愈發少了,卻不給他準備吃的,也不放錢在家裏。學校的伙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儘管如此,他也沒把困境告訴任何人。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也許,他是不願意被人同情。

入冬后,聖誕節敦也也是一個人過的。接着,學校放了寒假。可是母親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回家了,冰箱裏也空空如也。餓得受不了的敦也去偷小攤上的烤雞肉串被抓,是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事。從放寒假到那天他是吃什麼過來的,他已經不記得了。老實說,他連偷竊的事也記不大清楚。他之所以輕易被抓到,是因為逃跑途中突發貧血暈倒了。

三個月後,敦也被送到了孤兒院丸光園。

3

迷途的小狗:

第二封信已經收到了。

我知道你並不是為了貪圖享受才去陪酒。你夢想有一天擁有自己的店,我也覺得很了不起。只是我懷疑,你會不會只是因為剛開始干陪酒這行,被紙醉金迷的生活和豐厚的收入沖昏了頭?

比方說,你打算怎麼攢下開店的資金?什麼時候存夠錢,你有具體的計劃嗎?還有,開業以後怎麼發展下去?經營一家店得雇不少人,你從哪兒學到經營的技巧?還是說你覺得陪酒做久了,總歸能學會?你對這樣的計劃成功有信心嗎?如果有,依據是什麼?

你希望經濟自立的想法讓人佩服,但和有可靠經濟能力的對象結婚,過上安定的生活,不也是很好的生活方式嗎?雖然不出去工作,但在背後默默地支持丈夫,這樣的家庭主婦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稱得上是自立了。

你提到想報答父母,但報答並不只是給錢。只要你過得幸福,你的父母一定會很滿足,覺得得到了回報。

雖然你說如果不贊成就當沒看見好了,我還是沒法真的撒手不管,所以寫下了這封信。請你誠實地回答我。

浪矢雜貨店

“寫得挺好啊。”敦也看完,把信紙還給翔太。

“不知道那邊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詳細地回答將來的計劃。”

聽翔太這樣說,敦也搖了搖頭。“我看不會。”

“為什麼?別毫無根據地下結論好不好。”

“就算有類似計劃的東西,也準是些白日夢一樣的話,像是捧場的客人里有演藝圈的人,也有職業棒球選手,他們都會支持我之類。”

“哇,那樣就能成功啰!”幸平很起勁地說。

“笨蛋,哪兒有那麼容易!”

“總之,我先去寄信。”翔太把信紙裝進信封,站起身。

推開後門,翔太走了出去。接着傳來打開牛奶箱的聲音。啪嗒一聲,蓋子合上了。這是今晚第幾次聽到這個聲音了呢?敦也不經意地想。

翔太回來了。剛剛關上後門,就聽到外面捲簾門晃動的聲音。“我去拿信!”幸平快步過去。

敦也看了眼翔太,兩人視線剛好對上。

“你覺得會怎樣?”敦也問。

“誰知道呢。”翔太聳了聳肩。

幸平拿着信回來了。“我可以先看嗎?”

“看吧。”敦也和翔太同時回答。

幸平開始看信。起初他還是很開心的模樣,但看着看着,漸漸變得嚴肅起來。看到他咬起拇指指甲,敦也和翔太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那是幸平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來信似乎有好幾頁。敦也實在等不及了,拿起幸平讀完的信紙看了起來。

浪矢雜貨店:

第二封回信我已經拜讀了。讀完后,我又一次感到後悔。

您懷疑我只是被紙醉金迷的生活和豐厚的收入沖昏了頭,老實說,這讓我很生氣。怎麼會有人不負責任地往這上頭想呢?

不過冷靜下來后,我覺得也難怪浪矢先生會有這種想法。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說自己想開店,別人不相信也是很自然的。

最後我也反省自己,不該在信上有所隱瞞。所以我決定這次坦白說出一切。

我之前已經一再提到,我想成為一個經濟自立的人,而且經濟條件一定要很優裕才行。說白一點,就是要能賺很多錢。但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慾望。

其實我從小父母雙亡,到小學畢業為止的六年裏,我是在孤兒院度過的。那個地方叫“丸光園”。

但我還是幸運的。小學畢業時,正好有親戚收養了我。我能念到高中,也多虧了這家人。我在孤兒院裏見過好幾個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孩子,也發生過養父母完全衝著補助金才收養孩子,連飯都不給孩子吃飽的事。我常想,和他們相比,我已經很好命了。

正因為這樣,我覺得一定要報答親戚的恩情。可是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照顧過我的親戚如今年事已高,也沒有工作,只能靠少得可憐的積蓄勉強維持生活。能幫他們一把的,只有我了。而光靠在公司里倒倒茶泡泡咖啡,是不可能辦到的。

關於將來開店,我有具體的計劃,當然也會存錢。我還有一個靠得住的智囊,他是我店裏的客人,曾經協助過多家餐廳開業,自己也有店面。他說等我有一天獨立了,他會全力幫忙。

不過浪矢先生一定會有疑問吧,為什麼這個人對我這麼親切呢?

我就坦白說了,他提出要我做他的情人。只要我點頭答應,每個月就有一筆安家費可拿,那肯定不是個小數字。我在認真地考慮,因為我也不討厭他。

以上就是我對您問題的回答。您是否可以理解,我絕對不是因為愛慕虛榮才去陪酒?還是說從這封信上,您仍然感受不到我的誠意呢?您會覺得這只是小姑娘的夢囈嗎?如果是這樣,請您指點我什麼事情不可以做,什麼地方做得還不夠。

拜託您了。

迷途的小狗

4

“我到車站前去一趟。”晴美衝著廚房裏的秀代說。空氣里飄着柴魚乾的香味。

“好啊。”姨婆回身點了點頭。她正忙着把煮出的湯汁倒到小碟子裏嘗味。

出了家門,晴美跨上停在門邊的自行車。

她徐徐踩下踏板。這是她這個夏天第三次一大早出門了。秀代可能也有點疑惑,但什麼也沒問,因為秀代相信她。事實上,她也的確不是去幹什麼壞事。

按照習慣的速度,沿着熟悉的路線前行,很快到了目的地。

或許是昨夜下了雨的緣故,浪矢雜貨店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確定四下無人後,晴美走進店鋪旁邊的小巷。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她心裏怦怦直跳,現在已經習慣了。

店鋪後面有扇門,門旁安着一個舊牛奶箱。晴美做了個深呼吸,伸手打開蓋子。往裏看時,和之前一樣,裏面放着一封信。

她不由得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從小巷出來,晴美再次跨上自行車,踏上歸途。第三封回信上會寫些什麼呢?她用力猛蹬踏板,迫不及待地想早點看到。

武藤晴美回家探親,是在八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很幸運,她白天上班的公司和晚上陪酒的新宿酒廊同時開始放盂蘭盆節的假。如果錯開了,她就回不來了。白天上班的公司在盂蘭盆節前後很難請到假,而酒廊雖然提前打個招呼就行,她又不想請假。她想趁能賺錢時多賺點錢。

說是回家,晴美回的並不是她從小生長的家。這個家的大門上,掛的是“田村”的名牌。

晴美五歲時,父母因為交通事故身亡。那是一起通常不可能發生的事故,一輛貨車越過中央隔離帶,從對向車道撞了過來。當時她正在幼兒園參加文藝會演的排練,得知噩耗時是什麼感覺,她至今都無法記起。想來應該是悲痛欲絕吧,但那段記憶已經徹底空白了。只是後來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她將近半年沒有開口說話。

雖然晴美家不是沒有親戚,但平常幾乎沒有往來,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收養她。這時向她伸出援手的,是田村夫妻。

田村秀代是晴美外婆的姐姐,也就是她的姨婆。晴美的外公死於戰場,外婆也在戰後旋即病死,秀代把她當自己孫女般疼愛。因為別無可以依靠的親戚,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救星。姨公也是個和善的好人。

可是好景不長。田村夫妻有個獨生女,她和丈夫、孩子們突然搬回了娘家。晴美後來聽說,那女婿事業失敗,背上巨額債務,連個容身之處也沒了。

上小學時,晴美被送到了孤兒院。我們很快就會接你回去——臨別的時候,姨婆這樣對她說。

這個約定在六年後終於實現。這時秀代的女兒一家總算搬走了。重新接回晴美的那天,秀代望着佛龕說:“從各種意義上,我都是如釋重負。我也可以對得起妹妹了。”

田村家斜對面是一戶姓北澤的人家,有個比晴美大三歲的女兒,名叫靜子。晴美上初中時,靜子也上了高中。六年沒見,靜子看上去十足是個大人了。

再次見到晴美,靜子十分高興。“我一直打心底惦念着你。”她眼裏泛着淚光說。

從那天起,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靜子把晴美當妹妹般疼惜,晴美也把靜子當姐姐般仰慕。因為家住得很近,她們隨時可以見面。這次回家,晴美最期待的就是和靜子相聚。

現在靜子是體育大學的大四學生。她從高中開始練習劍擊,最後成為有資格角逐奧運會入場券的選手。雖然上大學期間她基本上住在家裏,但因為被指定為強化集訓的選手,她整日忙於訓練,出國比賽的次數也增加了,時常很久不在家。

不過靜子這個夏天也在家閑着。因為日本政府抵制了她渴望參加的莫斯科奧運會,晴美原本還擔心她會不會大受打擊,見面后才知道自己多慮了。許久沒見的靜子表情開朗,也沒有迴避奧運會的話題。據她說,她在資格選拔賽上被淘汰,那時就已經徹底放下了。

“不過那些已經獲得參賽資格的選手真讓人同情啊。”心地善良的她只有說到這裏時,聲音才透出憂鬱。

晴美有兩年沒見過靜子了。過去身材苗條的她,如今已是運動員特有的健壯體格。肩膀寬闊,上臂的肌肉比一般的男子還要發達。能夠衝擊奧運會的人,身體素質果然不一般啊,晴美想。

“我媽老念叨我說,我一進來,屋子都顯得小了。”說著,靜子皺了皺鼻翼。這是她從前就有的習慣動作。

晴美從靜子那裏聽說浪矢雜貨店的事,是在兩人看完附近的盂蘭盆會舞回家的路上。當時她們正聊着將來的夢想和結婚的話題,晴美突然問:“劍擊和戀人,你會選哪個?”她是存心想給靜子出個難題。

靜子聽后,停下了腳步,一眨不眨地望着晴美。在她的眼裏,閃動着認真得令人吃驚的光芒。接着,她無聲地流下淚來。

“咦,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對不起,要是惹你傷心了,我很抱歉!”晴美慌了,趕忙道歉。

靜子搖搖頭,用夏季和服的袖子擦去眼淚,重又露出笑臉。

“沒什麼。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沒事,真的沒事。”她連連搖頭,隨後邁步向前。

此後兩人都默默無語,回家的路彷彿格外漫長。

不久,靜子再次駐足。

“晴美,我想順便去個地方。”

“順便?好啊,去哪兒?”

“去就知道了。沒關係,不是很遠。”

靜子帶她去的,是一家老舊的小店,掛着“浪矢雜貨店”的招牌。捲簾門緊閉,但單看外表,看不出來是因為到了打烊時間,還是已經關店歇業了。

“你知道這家店嗎?”靜子問。

“浪矢……我好像在哪兒聽說過。”

“煩惱諮詢儘管來找我,浪矢雜貨店!”靜子歌唱般說道。

晴美不由得“哦”了一聲。“這我聽說過,是朋友告訴我的。原來就是這裏啊。”

她上初中時聽說過那個傳聞,但沒有來過。

“這家店已經不開了,不過還接受煩惱諮詢。”

“真的嗎?”

靜子點點頭。

“因為最近我剛諮詢過。”

晴美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這件事我跟誰都沒說,只告訴你一個人。誰讓你看到我流淚了呢。”說著,靜子的眼睛又濕潤了。

靜子的一番話聽得晴美目瞪口呆。和劍擊教練墜入愛河、打算結婚就已經夠讓她吃驚的了,但最震驚的,還是那個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而靜子明知他余日無多,依然為參加奧運會而奮鬥。

如果是我,一定做不到,晴美說。

“因為喜歡的人得了不治之症啊。我絕對沒法在這種狀態下專心訓練。”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我們。”靜子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平靜,“我想他也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所以才盼望在所剩無幾的時間裏實現我的夢想,也實現他的夢想。明白了這一點后,我就不再迷茫了。”

而幫她擺脫迷茫的,就是浪矢雜貨店。靜子說。

“那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一點也不敷衍,一點也不含糊。我被他罵得體無完膚,可也因此看清了自己的虛偽,所以能夠果斷地全心投入劍擊。”

“是嗎……”晴美望着浪矢雜貨店老舊的捲簾門,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再怎麼看,這裏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我也這麼覺得。”靜子說,“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也許平常沒人住,但夜裏過來收信。然後寫好回信,天亮前放到牛奶箱裏。”

“這樣啊。”

為什麼要特地這樣做呢?晴美疑惑地想。但既然是靜子說的,應該不會有假。

從那一晚起,她一直對浪矢雜貨店念念不忘。原因無他,晴美自己也有很深的煩惱,卻又無法和任何人商量。

她的煩惱簡單來說,就是一個錢字。

雖然姨婆沒有直接跟她說過,但田村家的經濟狀況已經相當糟糕。如果比喻成一條船,已經到了眼看就要沉沒的地步,全靠用水桶舀出船艙里的積水,才能勉強浮在水面上。不用說,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

田村家本來資產雄厚,擁有周圍很大一片土地,但大部分都在這幾年裏賣掉了。原因只有一個:給女婿清償欠債。全部還完后,女兒一家才離開,也才能接回晴美。

然而田村家的苦難並沒有就此結束。去年年末,姨公患腦梗塞病倒,留下了右半身行動不便的後遺症。

這期間,晴美去東京上班了。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支援田村家。

可是薪水光支付生活費就花得七七八八,幫助田村家的心愿始終無法實現。

遇到物色陪酒小姐的星探,就是在她為此而心痛的時候。反過來說,如果不是那個時候,她很可能不會想去嘗試。坦白說,她對陪酒這種工作是有偏見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為了報答田村家,她在考慮要不要辭掉公司的工作,全心全意去陪酒。

諮詢這種煩惱也太亂來了,會讓對方很為難——坐在從中學時代就一直在用的書桌前,晴美沉吟着。

但靜子的煩惱也相當棘手,浪矢雜貨店還是圓滿地解決了。這樣看來,對於自己的問題,人家或許也會有很好的建議。

猶豫也不是辦法,先寫信看看吧——就這樣,晴美決定寫信去諮詢。

把信投進浪矢雜貨店的投遞口時,晴美心頭掠過一抹不安。真的能收到回信嗎?據靜子說,她收到回信是在去年,沒準現在這裏已經沒人住了,自己寫的信只會徒然留在廢棄屋裏。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晴美心一橫,把信投了進去。反正信上沒寫自己的名字,就算被別人看到,也不知道是誰寫的。

第二天早晨過去看時,牛奶箱裏果然放了一封回信。如果裏面空空如也,她會很失落,但真的拿到手裏,又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看完信,晴美心想,原來如此,靜子說得沒錯。信上的回答直截了當,沒有任何修飾。既沒有顧慮也毫不客氣,簡直就像是故意挑釁自己,讓自己生氣一樣。

“那是浪矢先生有意這樣做的,為的是激發你內心真實的想法,讓你找到正確的道路。”靜子如是說。

就算這樣,晴美也覺得未免太過分了。她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去陪酒的,對方卻認定她只是迷戀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罷了。

晴美立刻寫信反駁,說她之所以想辭掉公司的工作專心陪酒,並不是為了過上奢侈的生活,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開店。

然而浪矢雜貨店的回信卻看得她愈發焦躁。信上竟然對她的認真程度表示懷疑,還說什麼如果想報答照顧過自己的人,結婚組建幸福的家庭也是一種方法,全是些不着邊際的話。

但晴美轉念一想,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因為隱瞞了重要的事實,對方也就無法體會她的心情。

於是在第三封信里,她在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實情。從自幼生長的環境,到恩人現在的窘況,她都如實相告,對自己今後的計劃也和盤托出。

浪矢雜貨店到底會給出怎樣的回答呢——她半是期待半是擔心地把信投進了投遞口。

回到家時,早飯已準備好了。晴美在和室的矮桌前坐下,開始吃飯。姨公躺在隔壁房間的被褥上,秀代用湯匙喂他吃粥,又拿長嘴壺喂他已晾涼的茶。看着這一幕,晴美心裏又焦躁起來。她一定要幫助他們,她一定得想辦法。

吃完早飯,晴美立刻回到自己房間,從口袋裏掏出信封,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展開信紙,和以前一樣,依然是一行行算不上好看的字跡。

但這封信的內容卻和之前截然不同。

迷途的小狗:

第三封信已經讀過了。你面對的艱難處境,還有你真誠地想報答恩人的心意,我都充分了解了。現在,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個人,真的可以信任嗎?你說他協助過餐廳開業,是什麼樣的店,怎樣協助的,你具體問過嗎?如果他帶你去那幾家店參觀,你要讓他在非營業時間陪你過去,跟店裏的工作人員聊一聊。

那個人向你保證過,將來你的店開業的時候,他一定會幫忙嗎?即使你們的情人關係被他太太發現,他也仍然會信守諾言?

你打算跟他一直保持關係嗎?當遇到喜歡的人的時候,你怎麼辦?

為了擁有雄厚的財力,你準備繼續陪酒,並且希望有一天自己開店。那麼只要能讓你有錢,別的方法你也願意接受嗎?還是說出於某種原因,一定要走陪酒這條路?

如果除了陪酒,還有別的方法讓你經濟優裕,而浪矢雜貨店會把這種方法教給你,你願意完全聽從浪矢雜貨店的指示嗎?指示裏面可能包括“不做陪酒小姐”、“不給可疑的男人當情人”等內容。

請你再寫一封信,回答我上述的問題。我會根據你的回答,幫你實現夢想。

你會覺得這種事難以置信吧?但我絕對不會騙你。說到底,騙你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不過有一點要注意。

我們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過了這個時間,就再也無法聯繫了。

你好好考慮一下。

浪矢雜貨店

5

送走第三撥客人後,晴美被麻耶帶到了員工洗手間。她比晴美大四歲。

一進洗手間,麻耶就揪住了晴美的頭髮。

“我說,你別仗着年輕就得意忘形!”

“怎麼了?”晴美疼得皺起了眉頭。

“還怎麼了,誰叫你跟別人的客人眉來眼去?”麻耶撇着塗得血紅的嘴唇說。

“跟誰了?我沒有啊。”

“少跟我裝蒜!瞧你對佐藤老爹那個熱乎勁兒,他可是我從以前的店裏拉來的客人。”

佐藤?跟那個胖子眉來眼去?開什麼玩笑,晴美想。

“他跟我說話,我就回答他了,只是這樣而已。”

“撒謊!明明就是一副騷樣兒!”

“既然是陪酒,對客人親切一點不是應該的嗎?”

“還狡辯!”麻耶鬆開她的頭髮,同時砰地當胸一拳。晴美後背撞到了牆上。

“下次再這樣,我可饒不了你!給我記好了!”

麻耶說完哼了一聲,出了洗手間。

晴美照了照鏡子,發現頭髮被弄亂了,於是伸手理好,努力讓僵硬的表情恢復自然。她才不會因為這點打擊就氣餒。

從洗手間出來,她被安排到另外一桌,那裏坐着三個看上去很闊綽的客人。

“喲,又來了個年輕姑娘。”禿頭男人望着晴美,色眯眯地笑了。

“我叫晴美,請多關照。”晴美看着男人說,然後在他身邊坐下。席上另外一個比她資深的陪酒小姐,雖然臉上堆着笑容,投過來的視線卻冷冰冰的。這個女人之前也找過她的茬,警告她別太出風頭。我才不管呢,晴美暗想。既然幹了這一行,不能討客人歡心還有什麼意思?

過了一會兒,富岡信二一個人出現了。他身穿灰色西裝,打着紅色領帶。沒有一絲贅肉的體型讓人看不出他已經四十六歲了。

他照例點了晴美的台。

“赤坂有一家很有情調的酒吧。”富岡將兌水的威士忌一口飲盡,壓低聲音說,“每天營業到早晨五點,全世界的威士忌應有盡有。最近他們給我打電話說,剛進了上等的魚子醬,讓我務必賞光,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晴美很想去見識一下,但她還是雙手合掌道歉。

“不好意思,我明天不能遲到。”

富岡怏怏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叫你早點辭職。你是在什麼公司上班?”

“一家文具製造公司。”

“在那兒做什麼?就是些日常事務吧?”

嗯,晴美點點頭。其實連日常事務都算不上,純粹就是打雜。

“怎麼能被那點可憐的薪水束縛住呢?青春年華不會再來,為了你的夢想,也要有效利用時間。”

嗯,晴美再次點頭,然後望向富岡。

“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您上次說過要帶我去銀座的一家酒吧餐廳,聽說那家餐廳開業的時候,您做過很多準備工作。”

“噢,那家店啊。沒問題,隨時奉陪。你想什麼時候去?”富岡探身問道。

“可能的話,最好在非營業時間去。”

“非營業時間?”

“是啊。我想和店裏的工作人員聊聊,也想參觀一下后廚。”

富岡的臉色倏地黯淡下來。“這個有點……怎麼說呢……”

“不行嗎?”

“我一向是把工作和私事分開的。要是因為我和他們關係不一般,就帶外面的人參觀后廚,恐怕店裏的工作人員也會不愉快。”

“啊……這樣嗎?我明白了。抱歉提了過分的要求。”晴美低下頭。

“沒關係,只要以客人身份去就什麼問題也沒有。我們這兩天就去吧。”富岡恢復了明朗的表情。

這天夜裏,晴美回到高圓寺的公寓,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富岡叫了出租車送她。

“我不會要求去你家裏。”在車上,富岡還是常說的這句話,“那件事你考慮考慮吧。”

他指的是做情人的事。晴美曖昧地笑了笑,含糊過去。

一進房間,晴美就拿起玻璃杯喝水。她每周去店裏上四天班,回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了,只有剩下的三天有時間去公共浴池洗澡。

卸了妝,洗過臉,她翻開記事本,查看明天的日程安排。明天早上有個會議,為了準備茶水,必須比平時早半個小時到公司。也就是說,頂多只能睡四個鐘頭。

把記事本放回包里,她隨手拿出一封信。展開信紙,她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封信她已經反覆看了好幾遍,內容早已深印在腦海里,但她還是每天都要看上一次。這是浪矢雜貨店的第三封回信。

要你做他情人的那個人,真的可以信任嗎?

這也是晴美暗自懷疑的問題。儘管懷疑,卻又不願去想。假如富岡的話都是謊言,她的夢想就更遙不可及了。

但是冷靜想來,浪矢雜貨店的疑問確有道理。倘若做了富岡的情人,萬一這層關係被他妻子發覺,他還能信守諾言幫助自己嗎?恐怕很難,任誰都會這麼想。

還有今晚富岡的態度。堅持公私分明不足為奇,但當初可是富岡主動提出要帶她去店裏,讓她看看自己的工作成就。

這個人果然還是靠不住,晴美不由得想。但這樣一來,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呢?

她的目光又落到信紙上。信上有這樣一段話:“如果除了陪酒,還有別的方法讓你經濟優裕,而浪矢雜貨店會把這種方法教給你,你願意完全聽從浪矢雜貨店的指示嗎?”緊接着又說:“根據你的回答,我會幫你實現夢想。”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她禁不住納悶。這口氣活脫就像是騙子在惡意設局,要是放在平時,她理都不會理。

可是寫這封信的是浪矢雜貨店,解決了靜子煩惱的人。即便沒有這層背景,此前的書信往來也讓晴美逐漸信任他。他從來不含糊其詞,也從不照顧別人的情緒,總是一針見血地拋出意見。這種態度固然讓人覺得不夠圓融,但同時也給人以誠實的感覺。

信上說得沒錯,欺騙晴美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話雖如此,卻也不能全盤相信。真要有這種包賺不賠的好事,誰都不用辛苦謀生了。浪矢雜貨店的店主不發大財才怪。

因為盂蘭盆節的假期已經結束,最終晴美沒有回信就回了東京。隨着重新開始陪酒,她又過起了身兼二職的生活,白天是公司職員,晚上做陪酒小姐。老實說,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好想趕快辭職啊,這個念頭她差不多三天就會動上一次。

還有一件事也讓她很在意。晴美看了眼桌上的日曆,今天是九月十日,星期三。

據信上說,只能通信到九月十三日,過了這個時間,就再也無法聯繫了。十三日是這個星期六。為什麼只能通信到這一天呢?莫非煩惱諮詢將在這一天終止?

不如同意聽從他的指示好了,晴美心想。先聽他詳細說明辦法,再決定要不要付諸實施。反正答應的事也不一定要遵守,就算違背承諾繼續陪酒,對方也不會知道。

臨睡前,晴美照了照鏡子,發現唇邊冒出了粉刺。這陣子一直睡眠不足,等辭了公司的工作,一定要痛快地睡到下午,她想。

十二日是星期五,從公司下班后,晴美前往田村家。今天她不用去新宿的酒廊。

剛休完盂蘭盆節的長假不到一個月,晴美又一次回來,姨婆兩口子似乎有些意外,當然也很高興。因為上次沒能和姨公好好聊幾句,晴美一邊吃晚飯,一邊向他報告自己的近況。不用說,她隻字沒提陪酒的事。

“公寓的租金、自來水費什麼的,付得起嗎?不夠的話,別、別客氣,跟、跟我們說。”姨公吃力地動着嘴唇。由於家庭開支全部由秀代掌管,他對家裏的經濟狀況並不清楚。

“放心吧,省着點就夠用了。而且上班很忙,根本沒空出去玩,想花錢都沒處花。”晴美輕快地回答。根本沒空出去玩倒也是實情。

吃完晚飯,晴美去洗澡。透過紗窗眺望夜空,一輪圓月掛在天上,看來明天也是個晴天。

回信會是什麼內容呢?

在來田村家的路上,晴美繞道去了浪矢雜貨店,往投遞口投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說,她並不想做陪酒小姐,如果有其他實現夢想的方法,她可以辭掉陪酒的工作,不做情人。她完全信任浪矢雜貨店。

明天就是九月十三日。不論回信內容為何,都將是收到的最後一封信了。等讀過那封信后,再來考慮今後的規劃吧。

第二天早上還沒到七點,晴美就醒了。更確切地說,是迷迷糊糊的總也睡不安穩,乾脆起床了。

姨婆已經起來準備早飯了。從和室隱約飄來一股臭味,應該是剛收拾完姨公的大小便。他已經無法自己上廁所了。

“我去呼吸呼吸早上的空氣。”說完晴美出了家門。騎上自行車,她依然沿着盂蘭盆節假期時的路線前行。

浪矢雜貨店很快到了。籠罩在古舊氣息中的店鋪,彷彿在靜靜地等待着晴美。她走進店旁的小巷。

打開後門旁邊的牛奶箱一看,裏面放着一封信。期待、不安、懷疑、好奇……種種滋味一時都湧上心頭。顧不得整理情緒,她立刻將信拿起。

等不及回家再看了,經過附近的公園時,晴美剎住了自行車。確定周圍沒人後,她跨在自行車上,拆開了信封。

迷途的小狗:

來信已經讀過了。你選擇相信浪矢雜貨店,讓我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也有可能你這樣寫,只是為了想知道答案。但那已經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所以我就假定你確實相信我吧。

那麼,為了實現夢想,你該做些什麼呢?

答案是學習,還有存錢。

今後的五年裏,你要徹底掌握經濟相關的知識。具體來說,就是證券交易和房地產買賣。為了學好這方面的知識,必要時甚至可以把公司的工作辭了。這段時間裏,你也可以繼續陪酒。

存錢是為了購買房地產。你要盡量挑靠近東京都中心的地段,土地、公寓、獨棟住宅通通都行,二手、面積小也都不是問題。你要想辦法在一九八五年前買下來,但這不是用來自己住的。

一九八六年以後,日本經濟將會迎來空前繁榮,房地產價格一定會攀升。你馬上把手頭的賣掉,再買進更貴的。新買的很快又會升值,就這樣反覆操作,賺到的錢投到股票上。你之前學習證券交易的知識,就是為這一天準備的。從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九年,股票閉着眼睛買都不會虧。

高爾夫會員證也是前景看好的投資方向,越早買進越好。

但你要記住,這些投資有利可圖的時間,最多到一九八八年或一九八九年。進入一九九○年後,情況就急轉直下了。所以就算價格還有上漲的跡象,也要在此之前將所有投資脫手。這種情形就像撲克牌的抽王八一樣,誰先把手上的牌全抽光誰贏。最終成功還是失敗,這是個重要的分水嶺。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照我說的去做。

之後日本經濟不斷惡化,沒有什麼好事,所以就別指望投資賺錢了,往後只能踏踏實實地經營一份事業。

不過你一定很困惑吧,為什麼我能這麼明確地斷言幾年後的事情?為什麼我能預言日本經濟的未來走向?

關於這個問題,很抱歉,我無法解釋。就算解釋了,你也不會相信。所以你就當成是特別靈驗的占卜吧。

順便我再預言一下更久之後的事情。

我剛才說過,日本經濟將不斷惡化,但並不代表沒有任何夢想和希望。九十年代也是新的商業形態興起、充滿機遇的時代。

電腦將會在全社會普及,家家都有一台電腦,不,是人手一台電腦的時代必將到來。這些電腦連接在一起,全世界的人信息共享。而且人們擁有可以隨身攜帶的電話,這種電話也可以連接電腦網絡。

所以成功的前提條件,就是早早進入網絡相關行業。比如通過網絡宣傳公司、店鋪、商品,或者網上銷售商品等等,前途將不可限量。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記。我打一開始就說過,騙你我也得不着什麼好處。我是非常認真地思考了對你來說最佳的人生道路,最後寫下了這封信。

其實我很想再盡點力,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這是最後一封信,你的信我也無法再收到了。

信不信隨你,不過你還是信吧。我衷心地祈禱你會相信。

浪矢雜貨店

讀完信,晴美不禁啞然。信上的內容完全出乎意料。

這不啻是一封預言書,而且充滿自信。

現在是一九八○年,日本經濟遠稱不上景氣。石油危機造成的損失還在延續,大學生就業也不樂觀。

可信上卻說,再過幾年就將迎來空前的經濟繁榮。

這無論如何也沒法相信,一定是被騙了。

但是信上說得沒錯,拿這種事來騙她,浪矢雜貨店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那麼,信上的內容都是真的嗎?如果是,為什麼浪矢雜貨店能預測到這些事情呢?

不光是日本經濟,信上對未來的科技發展也作了預測。不,以預測來說,也太斬釘截鐵了,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描述已經發生的事情。

電腦、網絡、可以隨身攜帶的電話——全是些讓人看不懂的字眼。雖然距離二十一世紀還有二十年,各種夢幻般的技術變成現實也不奇怪,但信上所說的這些,在晴美看來只會出現在科幻小說和動畫裏。

晴美煩惱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坐到書桌前,展開信紙,開始寫信。不消說,當然是寫給浪矢雜貨店的。雖然應該已經無法通信,但現在還是九月十三日,只要沒過十二點,說不定還有機會。

信的內容是想知道預言的依據。她在信上表示,即使原因令人難以置信,也不妨告訴她。她要在聽過之後,決定今後的人生道路。

看看已經快到十一點了,她悄悄出了門,騎上自行車直奔浪矢雜貨店。

來到店鋪前方時,晴美看了眼時間。十一點過五分,沒關係,還來得及。她一邊想,一邊朝店鋪走去。

但下一秒,她停下了腳步。

看到浪矢雜貨店的那一剎那,她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之前店鋪散發的神秘氛圍已經消失了。此刻佇立在那裏的,只是一棟已經關門的平凡雜貨店。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也說不清,但就是知道。

再往投遞口裏投信已經沒有意義了。晴美跨上自行車,踏上歸途。

得知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是大約四個月之後的事情。當時晴美正回家過年。新年伊始,她和靜子一起去參拜附近的神社。靜子的工作已經定了,從春天起就去一家大型超市上班。那家公司自然不會有劍擊社,這也就意味着,她將從此告別賽場。

晴美替她惋惜,靜子卻笑着搖了搖頭。

“對於劍擊,我已經了無遺憾,所以這樣就夠了。為了參加莫斯科奧運會,我已經傾盡了全力,我想在天堂的他也會諒解我的。”說著,她抬頭仰望天空,“現在我要好好規劃以後的人生了。首先要努力工作,然後找個好對象。”

“好對象?”

“是啊,我要儘快結婚,生個健康的寶寶。”靜子帶點淘氣地笑了,鼻翼上現出小小的皺紋。從她的表情里,已經看不出一年前失去戀人的悲傷。真是堅強啊,晴美不禁佩服。

“啊,對了。”從神社回來的路上,靜子似乎想起了什麼事,“你還記得去年夏天跟你說的事嗎?就是那家接受煩惱諮詢的神秘雜貨店。”

“記得,就是浪矢雜貨店吧。”晴美有些忐忑地回答。寫諮詢信的事她對靜子也沒提過。

“那家店已經徹底關門了,聽說店主老爺爺過世了。我是問一個在店門口拍照的人知道的,他就是店主的兒子。”

“這樣啊,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碰到店主兒子是在十月份,當時他說父親是上個月去世的。”

晴美大吃一驚,屏住了呼吸。“也就是說,老爺爺是九月份過世……”

“應該是吧。”

“九月幾號?”

“這我就沒問了,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問問。”

“店裏之所以一直關着門,好像是因為老爺爺身體不好。不過煩惱諮詢一直在繼續。這麼說來,我大概是最後一個諮詢的人了。想到這裏,心頭就會莫名一熱。”靜子感慨地說。

不對,最後一個諮詢的人是我——晴美很想這麼說,但還是忍住了。她不由得猜想,店主會不會就是在九月十三日這天過世的呢?或許店主就是因為知道九月十三日是自己的大限,才在信上說,只能通信到那一天。如果是這樣,店主顯然擁有驚人的預知能力,甚至能預知自己的死期。

一邊覺得匪夷所思,晴美一邊又忍不住想,這未必就不可能。

那封信上的內容,說不定是真的。

6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裝飾着油畫的房間裏,晴美正準備簽訂合同。那是一份房地產買賣合同。這幾年來,她沒少簽這樣的合同,以一千萬為單位的交易已經算不得什麼,況且這次的房子價格並不算很高。但她卻有種此前從未體驗過的緊張感。她對這棟房子的感情,是之前經手過的那些無法比擬的。

“如果對上述內容沒有異議,請在這邊的文件上簽名蓋章。”房地產公司職員身穿一套至少二十萬的登喜路西裝,轉過看似在美黑沙龍上曬出來的小麥色臉孔,向晴美說道。

晴美公司的主要往來銀行提供了新宿分行的一個房間供她交易。在場的除了中介登喜路男,還有房子的賣主田村秀代、小公子和公子的丈夫繁和。公子去年剛過五十歲,鬢髮間已經有了銀絲。

晴美依次望向幾位賣主。秀代和公子低着頭,繁和不高興似的扭過臉。沒出息的傢伙,晴美心中鄙夷。如果有什麼不滿,直接瞪過來不就好了。

她從提包里取出鋼筆。“沒問題。”說完,她簽了名,蓋了章。

“麻煩您了。那麼手續到這裏就辦完了,合同順利成立。”登喜路男高聲宣佈,隨即開始整理文件。雖然不是什麼大生意,但一筆手續費確定到手,他顯得很滿意。

雙方各自收下文件后,繁和第一個站了起來。但公子依然低着頭沒起身。晴美朝她伸出右手,她詫異地抬起頭。

“合同簽完了,握個手吧。”

“啊,好的。”公子握住晴美的手,“那個……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晴美笑笑,“這樣不是很好嘛。對我們雙方都是圓滿的結果。”

“說得也是。”公子始終迴避着她的視線。

“喂!”繁和喊道,“你在磨蹭什麼?走了!”

公子點點頭,朝身邊的母親看了一眼,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

“我送姨媽回去。”晴美說。秀代是她的姨婆,但她一直叫她姨媽。“這事就交給我好了。”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媽,你看這樣行嗎?”

“我都可以啊。”秀代小聲回答。

“好吧。晴美,那就拜託了。”

沒等晴美回應,繁和已經出了房間。公子抱歉地行了一禮后,匆匆追了上去。

從銀行出來,晴美用停在附近停車場的寶馬載上秀代,朝田村家開去。確切說來,已經不是田村家了,那棟房子現在已歸晴美所有。剛才他們簽訂的就是那棟房子的買賣合同。

今年春天,姨公去世了。他可以說是衰老而死,最後在被褥上小便失禁的那一刻,宣告秀代漫長的看護生活終於結束了。

從知道他已經時日無多的時候起,晴美一直很關心一件事,就是遺產。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他們的房子。雖然過去曾經是個富有的家庭,但如今唯一稱得上財產的就只有那棟房子了。

這兩三年來,房地產的價格不斷上漲,雖然田村家距離東京有兩小時車程,交通不算太便利,但依然很有價值。晴美估計秀代的女兒女婿,尤其是女婿繁和早就盯上了。這個人依舊時不時干點不靠譜的生意,但從沒聽說成功過。

不出所料,姨公的頭七剛過,公子就和秀代聯繫,說要商量遺產繼承的問題。

公子提出的方案是這樣的:由於財產只有房子,由秀代和公子一人繼承一半。但因為房產不可能直接分割,所以先將房子過戶到公子名下,再由專業人士評估出房屋價格,公子向秀代支付一半的現金。當然,秀代也可以繼續住下去,但這種情況下需要支付租金,租金從公子應該付給秀代的現金里抵扣。

這個方案在法律上沒什麼問題,聽起來似乎也還公平。但從秀代口中聽說時,晴美卻嗅到了一股火藥味。關鍵在於,這樣一來,房子的產權將完全轉移到公子一方,而且一分錢都不用支付給秀代。公子隨時可以把房子賣掉。雖然房子裏有人住,但那是她的母親,要趕走並不難。趕走的時候,公子自然有義務把扣除租金后的金額付給秀代,但她盡可以一點一點擠牙膏似的給,料想秀代也不會起訴。

這麼過分的做法,晴美實在不願相信是親生女兒的主張,她料定背後一定有繁和指使。

於是晴美向秀代提議,房屋由秀代和公子共同所有,再由她出面買下來。所得的價款母女倆平分。當然,秀代可以一直住下去。

秀代跟公子商量時,繁和果然從旁干涉,說為什麼他們的方案不行。對此,秀代這樣回答:

“我覺得由晴美買下來是最好不過的。你們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這一來繁和也無話可說了。他本來就沒資格過問。

把秀代送回田村家,晴美也在那裏住了下來。不過她明天一早就要出門。雖然星期六公司休息,但還有樁重要的工作等着她。她要去操辦一場在東京灣遊船上舉行的晚會,明天就是平安夜,兩百張門票一轉眼就賣光了。

躺在床上,眺望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污漬,晴美心中感慨不已。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棟房子已經是自己的了。這和她買下現在住的公寓時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棟房子她是絕對不會出售的。即使日後秀代亡故了,她也會以某種方式繼續持有。用來當別墅也不錯。

這些年,不管做什麼事都很順利,順利得令人感到害怕。她甚至覺得,好像有某種力量在保佑自己。

一切都是從那封信開始的……

閉上眼睛,一種很有個性的字跡浮現在眼前。那是浪矢雜貨店不可思議的來信。

雖然信上的內容令人難以置信,但煩惱了半天,晴美還是決定按指示去做。畢竟她也想不出什麼別的途徑。冷靜想想,依靠富岡這種人確實很危險,而且學點經濟知識對將來也不無好處。

她把白天公司的工作辭了,改為去上專科學校。只要一有時間,她就鑽研股票交易和房地產方面的知識,也考取了若干資格證書。

另一方面,她比以前更加用心地去陪酒,但她也做了決定,最多只做七年。因為設定了期限,更能全力以赴。陪酒這行令人愉快的地方在於,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她的常客眼看着越來越多,也創造了店裏頂尖的業績。雖然因為拒絕做情人,富岡從此再也不來,但這種程度的損失很輕鬆就彌補了。後來她才知道,富岡所謂協助過多家餐廳開業云云,果然是大吹法螺,實際上只是提供了一點建議罷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晴美第一次放手一搏。幾年來她的積蓄已經超過三千萬,她傾囊而出,買下一套位於四谷的二手公寓。無論形勢如何發展,這套房產應該都不會貶值。

大約兩個月之後,世界經濟經歷了一場強烈地震。由於美國實施廣場協議,日元急劇升值,美元大幅貶值。這讓晴美悚然心驚。日本經濟以出口產業為主,如果日元持續升值,經濟必將陷入不景氣。

此時晴美已經出手購買了股票,由於經濟形勢低迷,股票價格也不斷下跌。

怎麼會這樣?晴美大惑不解。這不是跟浪矢雜貨店的預言完全相反嗎?

但事態並沒有朝不利的方向演變。擔心經濟惡化的政府推出了低利率政策,並宣佈投資公共事業。

到了一九八六年初夏,晴美接到一個電話,是買那套公寓時的房地產公司中介打來的。他問晴美:“您好像還沒有入住吧?準備如何處理呢?”晴美沒有明確回答,於是他又說,如果她有轉手的意向,希望可以賣給他們。

晴美恍然大悟,公寓已經在升值了。

回說自己沒有出售的打算后,晴美掛了電話,立刻出發去銀行。她要確認假如以四谷的公寓為抵押,能夠從銀行貸到多少錢。幾天後,銀行方面給出的數字嚇了她一跳。那是購買時金額的一點五倍。

晴美馬上申請貸款,同時着手物色新的房產。在早稻田找到一套合適的公寓后,她用銀行的貸款出手購入。沒多久這套公寓的價格也直線上漲,漲到銀行的貸款利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晴美準備再用這套公寓抵押貸款時,銀行的負責人建議她開一家公司,因為以公司的名義貸款比較方便。就這樣,“小狗事務所”誕生了。

至此,晴美已經堅信不疑,浪矢雜貨店的預言是正確的。

到一九八七年秋天為止,晴美不斷買下公寓又轉手賣出,短短一年時間,房產的價格已經翻了將近三倍。與此同時,股票價格也在不斷上漲,她的資產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她告別了陪酒生涯,轉而利用陪酒時期積累的人脈,經營起活動策劃業務,包括提供活動企劃、負責會議接待等。此時正是經濟繁榮到了極點的時候,每天都有地方舉行盛大的狂歡,單子多得接不完。

進入一九八八年後,她開始處理持有的公寓和高爾夫會員證。因為她意識到價格已經漲到了頂點。雖然形勢仍是一片大好,小心一點總歸不會錯的。她相信浪矢雜貨店的預言,信上所說抽王八般的情形也一定是真的。仔細想想,如今這種狂歡若能一直延續下去才是怪事。

再過幾天,一九八八年就將過去了。明年又會是怎樣的一年呢?晴美朦朧地想着,沉入了夢鄉。

7

遊船上的聖誕晚會大獲成功,晴美和員工們一直慶祝到天亮。唐培里儂香檳王喝光了幾瓶,她已經不記得了。隔天她在位於青山的家裏醒來時,腦袋兀自隱隱作痛。

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節目,似乎是什麼地方的建築起火了。晴美心不在焉地看着畫面,看到屏幕上出現的一行字時,她頓時瞪大了眼睛。那行字是“被燒毀的孤兒院丸光園”。

她趕忙豎起耳朵細聽,新聞卻已播完了。再換到其他頻道,也都沒在放新聞。

她匆匆換好衣服,下樓去拿報紙。擁有自動門禁系統的公寓大廈安全性很高,但得自己去一樓拿郵件報紙也很麻煩。

星期天的報紙厚厚一大疊。信箱裏還塞了大量的廣告傳單,幾乎都是房地產相關的廣告。

晴美把報紙的邊邊角角都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關於丸光園火災的報道。可能因為發生地不在東京都吧。

她心想當地的報紙上應該會有報道,於是給秀代打了個電話。果然所料不錯,秀代說報紙的社會版上登了消息。

據說火災發生於二十四日夜間,一人死亡,十人輕重傷。遇難的不是丸光園的人,而是院方為了晚會請來的業餘歌手。

晴美恨不得立刻趕去,但因為不了解現場的狀況,還是忍住了衝動。那裏正一片混亂,外面的人這個時候蜂擁而至,只會平添麻煩。

她小學畢業時離開了丸光園,後來上高中和找到工作單位的時候,都曾回去看望過。但自從開始陪酒後,她就很少去了,因為她總覺得自己陪酒的事會傳出去。

第二天,秀代打電話到晴美的辦公室,告訴她早報上出了後續報道。報道上說,丸光園的職員和孩子們正在附近小學的體育館裏避難。

寒冬臘月在體育館生活——光是想像她都背上發寒。

早早結束工作后,她開着寶馬前往現場。途中她繞到藥店,分別買了一整箱一次性懷爐、感冒藥和胃藥。這次應該會有不少孩子生病。看到旁邊有超市,她又買了大量的方便食品。現在沒有食堂可用,丸光園的職員們肯定很傷腦筋。

把東西搬到車上,她重新發動了寶馬。車載收音機里流淌着南天群星的《我們的歌》,歌聲輕鬆愉快,晴美的心情卻很沉重。本以為今年一切都很稱心,沒想到最後幾天了,卻發生了這樣的災難。

兩個小時后,晴美抵達了現場。記憶中那棟白色的建築已經化為焦土,因為消防員和警察仍在調查,暫時還不能接近,但依稀飄來煤煙的味道。

職員和孩子們避難的體育館距離這裏約有一公里,晴美的到來讓院長皆月良和很意外,也很感動。

“謝謝你這麼遠特意趕過來,我真是沒想到。你已經長成大人了啊,不對,應該說,已經成為很優秀的人了。”說著,皆月把晴美遞給他的名片看了又看。

可能因為火災操勞的關係,皆月比晴美上次見到時清減了很多。他今年應該已經七十多歲了,以前頭上的白髮還很濃密,現在稀疏多了。

對於晴美送來的一次性懷爐、藥品和食物,皆月很高興地接受了。看來現在吃飯問題果然是個難題。

“如果還有什麼別的難處,您儘管開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儘力。”

“謝謝你。有你這句話,我安心多了。”皆月的眼睛濕潤了。

“您千萬不要客氣。我正想借這個機會有所回報。”

“謝謝你。”皆月又重複了一遍。

準備返回時,晴美遇到了一個令她懷念的人,丸光園時期的同伴藤川博。他比晴美大四歲,中學畢業時離開了丸光園。她當作護身符隨身攜帶的木雕小狗就是他親手製作的。這也是她公司名稱的由來。

藤川已經成了一名職業木雕師。和晴美一樣,他也是得知火災的消息后趕來的。他依然不多話。

這次的火災,應該牽動了很多在丸光園生活過的人的心吧。和藤川博道別後,晴美不禁這樣想。

新年剛過,就發生了天皇駕崩這樣的大事。新的年號是“平成”。接下來是一段非常時期,電視台取消了娛樂節目,相撲大賽的第一輪賽事也推遲了一天。

等一切恢復正常后,晴美又去了一趟丸光園。體育館旁邊蓋了一間簡單的辦公室,她在那裏和皆月見了面。孩子們現在依然在體育館裏生活,不過臨時宿舍已經開始動工。等建成之後,先把孩子們轉移到那裏,再在原址重建孤兒院。

火災的原因已經查明。消防員和警察研判認為,是食堂老化的部分發生了煤氣泄漏,加上空氣乾燥,靜電產生的火花引起了火災。

“我們應該早點重建才對。”說明了原因后,皆月露出痛苦的表情。

談到在火災中遇難的人,皆月尤為痛心。遇難的業餘歌手是為了救一個少年才來不及逃生的。

“那位歌手確實令人惋惜,不過孩子們都平安無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晴美安慰道。

“說得也是。”皆月點了點頭,“那天晚上很多孩子都已經睡了,只要稍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也許是前任院長在守護我們吧。”

“說到前任院長,好像是位女士?”

晴美隱約記得,前任院長是個表情溫和、身材瘦小的老婦人。但幾時由皆月接任的,她就沒印象了。

“那是我姐姐。丸光園就是我姐姐創立的。”

晴美望着皆月滿是皺紋的臉。“原來是這樣啊。”

“你不知道嗎?大概因為你在丸光園的時候還小吧。”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您姐姐為什麼要創立丸光園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簡單來說,就是回報社會。”

“回報社會?”

“不是我自誇,我家祖上是地主,家境很殷實。父母去世后,我和姐姐繼承了財產。我投資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姐姐則想幫助那些不幸的孩子,創建了丸光園。她在學校當老師的時候,親眼看到很多孩子因為戰爭成了孤兒,為此深感心痛。”

“您姐姐過世是在……”

“十九年前,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她天生心臟不好,最後在大家的陪伴下,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晴美微微搖了搖頭。“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也不能怪你。她的遺願就是不要讓孩子們知道這個消息,只說她生病正在療養。我把公司交給兒子,接手了她的工作,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頭銜都是代理院長。”

“您剛才說您姐姐在守護丸光園,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臨終前,姐姐曾經喃喃地說,不要擔心,她會在天上為大家的幸福祈禱。所以這次的火災讓我想起了這件事。”皆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不過,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吧。”

“這樣啊,真是個感人的故事。”

“謝謝你。”

“您姐姐的家人呢?”

皆月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她沒有結婚,終生獨身。可以說,她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教育事業。”

“是嗎?她真是個偉大的人。”

“可別這麼說。我姐姐要是聽到這話,恐怕也不會高興的。她覺得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罷了。對了,你呢?打算幾時結婚啊?有沒有交往的對象?”

突然被問到自己的事,晴美慌亂起來。“沒有,還沒有。”她連連搖手。

“這樣啊。女性一旦在事業上找到了人生價值,往往就會錯過婚期。經營公司固然好,可也別忘了早點找個好人家。”

“不好意思,我和您姐姐一樣,也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皆月苦笑。

“你可真要強。不過我姐姐沒結婚,並不是因為一心撲在事業上。老實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曾想和一個男人結婚,而且還計劃一起私奔。”

“真的嗎?”

這個話題很吸引人,晴美不由得傾身向前。

“那個男人比她大十歲左右,在附近的一家小工廠工作。他幫姐姐修理過自行車,兩人由此結識。他們總是在工廠午休時偷偷約會,因為在那個年代,年輕男女光是一起走在路上,都會招來流言蜚語。”

“他們計劃私奔,是因為父母不認可他們的關係嗎?”

皆月點點頭。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姐姐當時還在上女子中學,不過這個問題可以由時間解決。重要的是另一個原因。我剛才也說過,我家很有錢。有了錢,就想要名。家父想把女兒嫁給名門望族,一個默默無聞的機械工根本不在他眼裏。”

晴美的表情凝重起來,縮回下顎。這是距今六十餘年前的事了。這樣的事情,在當時恐怕並不鮮見。

“私奔的結果呢?”

皆月聳了聳肩。

“當然是失敗了。姐姐計劃在從學校回來的路上繞到神社院內,在那裏換好衣服後去車站。”

“換好衣服?”

“我家裏有幾個女傭,其中一個和姐姐年齡相近,關係也很好。姐姐拜託她把要換的衣服送到神社去。那是一套女傭的衣服,因為富家小姐的打扮太顯眼了。機械工也會改換裝束,在車站等她。兩人順利會合后,就搭火車遠走他鄉。這個計劃堪稱完美無缺。”

“可是最後卻沒有成功啊。”

“遺憾的是,當姐姐來到神社院內時,等在那裏的不是跟她要好的女傭,而是家父雇來的幾個男人。那個女傭雖然答應了姐姐的請求,但心裏很害怕,便和年長的同伴商議。這麼一來,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晴美可以理解那個年輕女傭的心情。想到她所處的時代,確實也無法深責。

“那個男人……那個機械工呢?”

“家父派人把一封信送到車站,姐姐在信上要求對方忘了她。”

“那是令尊讓人偽造的信吧?”

“不,是姐姐親筆寫的。因為家父答應放過那個男人,她才寫了那封信。姐姐別無選擇。家父在警察那邊也很吃得開,要是他堅持追究,大可以把機械工送去坐牢。”

“對方讀過信后,有什麼反應?”

皆月歪着頭。

“那我就不知道了。唯一清楚的,就是他離開了小鎮。那個人原本就不是本地人。有消息說他回到了故鄉,不過不知道是真是假。後來我曾經見過他一面。”

“咦,是嗎?”

“事情過去三年後的某一天,當時還在讀書的我剛出門沒多久,就被人從後面叫住了。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私奔事件發生時,我並不認識另一方當事人,所以也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他拿出一封信,讓我交給皆月曉子小姐。——對了,曉子是我姐姐的名字,拂曉的曉,孩子的子。”

“那個男人知道您是曉子女士的弟弟嗎?”

“這一點他大概不能肯定,只是見我從家出來就跟蹤上了。我正遲疑不決,他又說,如果懷疑,可以自己先看,或者給父母先看,只要最後曉子小姐能看到就行。於是我就收下了。說實話,我挺想看看的。”

“那您看了嗎?”

“當然看了。信沒有封口,我在去學校的路上就看了。”

“信上都寫了些什麼呢?”

“這個嘛……”剛說到這裏,皆月就閉上了嘴。他凝視着晴美,沉思了片刻,然後一拍大腿,咕噥了一句:“與其說給你聽,不如直接拿給你看。”

“啊?拿給我看……”

“你等一下。”

皆月的旁邊堆着幾個瓦楞紙箱,他打開其中一個,開始翻找起什麼東西。紙箱的側面用馬克筆寫着“院長室”。

“因為遠離起火點食堂,院長室幾乎沒受到什麼損失。我們把裏面的東西都搬到這裏來,打算借這個機會整理一下。姐姐也留下了很多遺物。噢,就是這個,找到了。”

皆月拿出一個四方形的罐子,當著晴美的面打開蓋。

罐子裏有幾本筆記,也有照片。皆月從裏面取出一封信,擱在晴美面前。信封上寫着“皆月曉子小姐收”。

“你不妨自己看看。”皆月說。

“這樣合適嗎?”

“沒關係,寫這封信的人,本來就做好了會被別人看到的準備。”

“那我就拜讀啰。”

信封里裝着疊好的白色信紙,展開看時,上面是圓珠筆寫成的文字。秀逸的筆跡讓人很難想像出自一個機械工之手。

皆月曉子小姐玉啟

敬啟者

請原諒我突然以這種方式送來信件。如果郵寄過來,我擔心會被直接丟掉。

曉子小姐,你還好嗎?我是三年前楠木機械的浪矢。也許對你來說,這是個很想忘記的名字,但我希望你能把信讀完。

這次提筆寫信,別無他意,純粹是想表達我的歉疚。其實之前我也幾次想過寫信,卻因為與生俱來的怯懦,始終下不了決心。

曉子小姐,那時候真的很對不起。事到如今,我對自己當時的愚蠢舉動深感後悔。我誘惑了還在讀書的你,甚至企圖讓你拋下家人出走。現在想想,這種做法真是太惡劣了,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

後來你打消了念頭,絕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是父母勸說的結果,我要向他們表示感謝。如果不是他們,我差一點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過錯。

如今我在家鄉務農,無時無刻不想起你。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短暫,卻是我至今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與此同時,我也無時無刻不想向你道歉。一想到那時的事情也許在你心頭留下了傷痛,我就無法入睡。

曉子小姐,你一定要幸福啊。這是我現在唯一的心愿。希望你會遇到理想的對象。

浪矢雄治敬上

晴美抬起頭,皆月正注視着她。“你感覺如何?”皆月問。

“他是個很善良的人。”

聽她這樣說,皆月點了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私奔失敗的時候,他一定想了很多。我想他會怨恨我的父母,也對姐姐的背叛感到幻滅。但三年後回顧往事,他已經能夠理解,那樣也未嘗不是好事。但他覺得不能光理解就算了,如果不鄭重地表達歉意,姐姐心裏會永遠留下傷痕。她一定會為背叛了戀人而深深自責。所以他寫下了這樣一封信。明白了他的心情后,我把信交給了姐姐。當然,我沒讓父母知道。”

晴美把信紙放回信封。

“您姐姐一直把這封信放在身邊嗎?”

“好像是。姐姐死後,我從她辦公桌上找到這封信時,不禁心頭一熱。姐姐之所以一生獨身,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她直到最後也沒有愛過別人,而是把自己的人生奉獻給了丸光園。為什麼她會選擇在這塊土地上建立丸光園呢?這原本是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雖然姐姐至死都沒有明說,不過多半是因為這裏鄰近他的家鄉。我不知道他老家的確切地址,但從以前的談話里,可以推測出大致的區域。”

晴美微微搖了搖頭,感嘆地呼出一口氣。雖然兩人沒能結合令人同情,但愛一個人能愛到如此地步,她內心也不無羨慕。

“姐姐臨終時說,她會在天上為大家的幸福祈禱。寫這封信的男人,想必也在某個地方默默守護着姐姐吧,如果他還在世的話。”皆月神色認真地說。

是啊,晴美附和着,心裏卻有一個疑問。那就是這個男人的姓名——浪矢雄治。

她雖然和浪矢雜貨店有過書信往來,但並不知道店主的名字。從靜子所說的情況來看,一九八○年的時候,店主無疑已經年紀很大了,和皆月談到的這個男人正好是同一個時代。

“怎麼了?”皆月問。

“噢,沒什麼。”晴美擺了擺手。

“總之,丸光園是姐姐傾盡心血創立起來的,不能說沒就沒了。我一定會想辦法重建。”皆月總結似的說道。

“您加油吧,我會全力支持的。”說著,晴美把手上的信封還給皆月。就在這時,信封上“皆月曉子小姐收”的字樣映入眼帘,讓她再次感受到字裏行間蘊含的堅定決心。那字跡與她收到的浪矢雜貨店的來信截然不同。

果然只是巧合吧?

晴美決定不再多想。

8

剛睜開眼睛,晴美就打了個大噴嚏。全身冷颼颼的,她把毛巾被拉到肩頭。空調開得太足了。昨晚因為天氣很熱,她把溫度設定得低了些,結果臨睡前忘了調回去。沒讀完的文庫本丟在枕邊,枱燈也沒關。

鬧鐘顯示的時間是接近早上七點。雖然她定了七點的鬧鐘,但很少聽到鈴聲,因為她總是沒等鈴聲響起就醒了,然後關掉開關。

晴美伸手關了鬧鐘,就勢起了床。夏日的陽光透過窗帘的縫隙灑了進來,看樣子今天也很熱。

上完洗手間,她走進盥洗室。站在大鏡子前,看到鏡中映出的面容,她不由得吃了一驚。不知為何,她有種自己還是二十來歲的感覺,但出現在鏡子裏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五十一歲的女人。

端詳着鏡中的自己,晴美歪着頭。為什麼會產生這種錯覺呢?仔細想來,大概是因為做了一個夢的緣故。雖然細節已經想不起來了,但她隱約記得,她夢見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還遇到了丸光園的皆月院長。

因為對做夢的原因心裏有數,她並不覺得很意外,反而為沒記住夢中的詳細情形感到懊惱。

凝視着自己的容顏,她點了點頭。皮膚多少有些鬆弛和皺紋了,這也是難免的。這是她一路打拚過來的證據,她絲毫不以為恥。

洗完臉,晴美一邊化妝,一邊用筆記本電腦查看各種資訊,順便吃了早飯。昨晚她買了三明治和蔬菜汁。上一次自己做飯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晚上她基本都是和別人聚餐。

料理完畢,她準時離開家門,坐上一輛靈活的國產混合動力汽車。對大而無當的高級進口汽車她已經厭倦了。她自己開車,抵達六本木時剛過八點半。

公司位於一棟十層高的大廈,她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正要走向玄關大廳時,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

“社長!武藤社長!”

晴美環顧四周,只見一個身穿灰色polo衫的男人邁着短腿跑了過來。那張面孔她似乎在哪兒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武藤社長,拜託您了!甜點館的事,能否請您再考慮一下?”

“甜點?噢……”她想起來了。這人是日式饅頭店老闆。

“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月機會?就一個月!我一定會讓您刮目相看!”老闆深深低下頭去,稀疏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讓人聯想到他店裏賣的栗子饅頭。

“你忘了嗎?如果人氣投票連續兩個月倒數第一,就有可能被要求撤店,這是合同里明白規定的。”

“我知道。不過,還是請您高抬貴手,再等一個月行不行?”

“不行,下一個進駐的店鋪已經確定了。”晴美邁步向前。

“請您務必通融一下!”饅頭店老闆不死心地跟在後面,“我們一定會拿出成績,我有這個把握!請再給一次機會吧!如果現在撤店,我們就開不下去了!再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保安似乎聽到了吵嚷聲,趕了過來。“怎麼回事?”

“這個人不是我們這裏的,把他攆走。”

保安的臉色變了。“明白!”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不相干的人,是有業務關係的。喂,社長!武藤社長!”

晴美不理會饅頭店老闆的叫喊,逕自走向玄關大廳。

大廈的五樓和六樓是小狗公司的辦公室,九年前公司從新宿遷來這裏。

社長辦公室在六樓。晴美在這裏通過電腦再次確認和整理信息。收到一大堆無聊的電子郵件,讓她很是厭煩。雖然可以用過濾器清理垃圾郵件,但只要沒有設置,就會收到許多不知所云的郵件。

回了幾封郵件后,已經九點多了。晴美拿起公司內線電話,按下一個縮位號碼,電話很快接通。

“早上好。”話筒里傳來專務董事外島的聲音。

“可以過來一下嗎?”

“好的。”

約一分鐘后,外島出現了。他穿着短袖襯衫。辦公室的冷氣和去年一樣不夠足。

晴美把停車場發生的事告訴了他,外島聽了不禁苦笑。

“那個大叔啊,我也聽負責人提過,說他一直央求個沒完。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找上社長,真是讓人吃驚。”

“這是怎麼回事?好好跟他解釋一下,他應該能理解啊。”

“話是這麼說,可他還是不死心。聽說總店那邊顧客也日漸稀少,情況相當不妙。”

“就算這樣,我們也愛莫能助啊。畢竟我們也是按合同辦事。”

“您說得沒錯。我看不必放在心上。”外島淡淡地說。

兩年前,灣岸一家大型購物中心重新開業之際,晴美的公司接到了一單業務:如何更好地利用活動會場。會場原本預定用來舉辦小型音樂會,但實際上並沒有得到有效利用。

晴美的公司立刻展開調查分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將其打造成甜點聖地。他們把購物中心裏零散的甜點店、咖啡店全部集中到會場,又和全日本的甜點店聯繫,邀請對方開設分店。“甜點館”由此誕生。館裏的甜點店常年保持在三十家以上。

通過電視台和女性雜誌的報道,這一企劃大獲成功。在甜點館裏受到好評的店鋪,總店也無一例外地銷售額大增。

但依然不能掉以輕心。如果賣的東西萬年不變,顧客很快就會厭倦了,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不斷吸引回頭客。為了達到這一效果,必須定期更新店鋪。更新的方法是由顧客進行人氣投票,並將結果通報給不受歡迎的店鋪,不時也有店鋪被要求撤出。所以各家店鋪每個月都很拚命,因為競爭對手是其他所有的店。

剛才那家日式饅頭店的總店就在本地。這一企劃剛啟動的時候,基於“優先照顧本地商鋪”的考慮,向他們發出了邀請,他們也很高興地開了分店。然而這家最拿手的招牌產品就是不起眼的栗子饅頭,以致經營情況很不樂觀,最近一直穩居人氣投票的末席。照現在這樣下去,已經無法給其他店鋪作表率了。不能因為感情因素影響決定,這正是生意場上殘酷的地方。

“對了,那個3D動畫進展如何?”晴美問,“達到可以實際應用的程度了嗎?”

外島皺起眉頭。

“我看過樣片了,技術上還不過關。因為智能手機的屏幕很小,看起來總是模糊不清。現在正在製作改進版,到時再請您過目可以嗎?”

“就這麼辦吧。沒關係,我只是有點興趣而已。”晴美微笑着說,“謝謝你。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你有什麼事情沒有?”

“沒有,重要的事項我已經給您發電子郵件了。不過,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外島投來意味深長的視線,“就是那家孤兒院的事。”

“那是我的個人行為,和公司沒有關係。”

“我明白,因為我是公司內部的人。可是外界的人就很難這麼想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外島撇了撇嘴角。“有人特地來打聽,想知道我們公司準備對丸光園採取什麼動作。”

晴美蹙起眉頭,抓了抓劉海的髮際。“服了這些人了,怎麼會這麼誇張?”

“社長您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即使一個很平常的舉動,在別人看來也很不平常。請您充分認識到這一點。”

“你這是哪門子的諷刺?”

“不是諷刺,是陳述事實。”外島平靜地回答。

“我知道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那我告辭了。”說完外島離開了辦公室。

晴美站起身,來到窗前。六樓並不算高,事實上還有樓層更高的寫字樓,但她最終放棄了。她不想過於高估自己的實力。儘管如此,像現在這樣眺望窗外時,她依然真切地體會到,幾經奮鬥,終於有了一定的成就。

驀然間,二十年來的往事又上心頭。晴美再次感慨,緊隨時代的潮流對商界人士是何等重要。有時候,甚至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別。

一九九○年三月,為了遏制高漲的房地產價格,當時的大藏省開始對金融機構實施限制融資政策,即總量控制。由於土地價格高不可攀,一般的上班族對於買房已經連想都不敢想,使得這一措施勢在必行。

可是,區區一個總量控制真能達到抑制地價的效果嗎?晴美心存疑問。媒體也眾口一詞地認定這只是杯水車薪。實際上,地價也的確沒有迅速下跌。

但這種總量控制如同一記重擊,給日本經濟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日經指數率先開始下跌,加上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原油價格上漲,導致經濟進一步蕭條。

從這時開始,地價也終於逐漸回落了。

然而民間流傳的土地神話尚未破滅,很多人堅信這只是暫時的現象,要不了多久就會恢復如初。他們要到一九九二年過去時,才真正意識到狂歡般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而掌握了浪矢雜貨店信上預言的晴美明白,靠買賣房地產大發其財的時代已經徹底終結了。早在一九八九年,她已將持有的投資用房地產全數出手,股票和高爾夫會員證也同樣清空。她是抽王八遊戲的贏家。最終,在這個被稱為泡沫經濟的時期,她獲得了數億元的利潤。

整個社會終於清醒過來時,晴美已着手進軍新的領域。浪矢雜貨店預言通過電腦和手機,信息網絡將會飛速發展,事實也正如其所言,手機已經成為現實,個人電腦也開始普及到家庭。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這一潮流。

她接觸電腦通信后,預感到未來展現在眼前的定將是一個夢幻般的世界,於是潛心學習,收集資料。

互聯網日漸普及的一九九五年,晴美聘用了數名信息工程系畢業的學生,每人提供一台電腦,要求他們思考一個問題:可以利用互聯網做什麼?他們整天對着電腦苦苦思索。

到了第二年,小狗事務所首次開展網絡相關業務:製作主頁。最初只是嘗試用來宣傳自己公司,但當報紙報道了這一消息后,反響十分熱烈,頻頻接到企業和個人有關製作主頁的諮詢。雖然當時還不是人人都可以任意訪問互聯網,但在不景氣的時候,大家都熱切期待着新的廣告媒體。委託製作主頁的訂單源源而來。

此後的幾年裏,小狗事務所賺錢賺得輕鬆愉快。利用互聯網開展的廣告業務、銷售業務、遊戲下載業務全都非常順利。

進入二○○○年後,晴美開始考慮下一步事業發展方向。她在公司設立了經營諮詢部門。設立這一部門的直接原因,是接到一個經營餐廳的朋友的諮詢,他的店由於營業額停滯不前,經營陷入困境。

晴美是擁有國家資格的中小企業診斷師,於是她組織了專門的一班人馬進行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單純的宣傳是不夠的,必須在先進理念的指導下改進菜式的種類和餐廳內部裝潢。

這家餐廳根據他們的建議重新裝修后,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再次開業后短短三個月,就一變成為訂餐火爆的店。

晴美確信,從事經營諮詢可以賺錢。但只有半桶水是不行的。如果只是分析經營不佳的原因,那誰都做得來。只有想出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對策並切實取得成效,才能長久開展下去。晴美從公司外召集了優秀的人才,有時積極介入客戶的商品開發,有時則提出無情的裁員建議。

以IT部門和經營諮詢部門為兩大支柱,小狗公司穩步成長。回顧起來,她的成功有目共睹。許多人稱讚“武藤社長有先見之明”,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如此。但如果沒有浪矢雜貨店的那封信,她絕不會如此一帆風順。所以她一直念念不忘報答。只靠自己的力量,她不會有今天。

說到報答,丸光園也是不能忘記的。

今年她聽到丸光園經營危機的傳聞,調查后發現確是實情。自從二○○三年皆月院長去世后,丸光園全靠長子經營運輸業從旁維持,但他自己的事業已經背上巨額赤字,根本沒有餘力再支持丸光園。

晴美立刻和丸光園聯繫。現在的院長雖然是皆月的長子,但只是名義上的,實際掌握運營主導權的是一個姓谷的副院長。晴美跟他說,只要是自己能幫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並且明確表示,可以視情況出資贊助。

但谷的態度卻很曖昧,甚至說出“希望盡量不藉助外界力量”這種毫無危機感的台詞。

見問題沒能得到解決,晴美又去了皆月家,詢問能否將丸光園交給自己經營。但結果也差不多,對方只含糊地回答,丸光園的事情由谷副院長負責。

晴美調查了丸光園的情況,發現這幾年來正式員工的數量減少了一半,莫名其妙的臨時工卻多得離譜,而且沒有跡象顯示這些人確實在園裏工作。

晴美心裏有數了。有人利用皆月院長去世的機會,暗中進行某種違法勾當,多半是違法申請補助金。主犯應該就是谷。為了不讓事情曝光,他才拒絕晴美插手經營。

晴美越來越覺得不能放任不管,得想點辦法才行。能拯救丸光園的,只有自己了。她想。

9

晴美注意到這個消息,完全出於偶然。在新換的智能手機上用各種關鍵詞搜索時,她無意中看到了“浪矢雜貨店僅此一夜的復活”這篇文章。

浪矢雜貨店——這是一個她從未忘記也無法忘記的名字。她立刻查看詳情,找到了來源的網站。網站上聲稱:九月十三日是浪矢雜貨店店主的三十三周年忌日,所以想請教過去諮詢過的人們,當時的回答對他們的人生有沒有作用,並要求在十三日午夜零點到黎明這段時間,將信件投進店鋪捲簾門上的投信口。

這也太難以置信了。真沒想到到了如今這個年代,還會再看到這個店名。網站運營者似乎是店主的後人,但只是公告了三十三周年忌日的這一活動,並沒有說明詳細情況。

該不會是惡作劇吧?她的第一反應是懷疑。但她想不出這樣做有什麼目的。玩這種把戲來騙人,又能撈到什麼好處呢?說到底,有幾個人會留意到這個消息?

最令晴美心動的,是九月十三日是店主的忌日這一點。與浪矢雜貨店通信的最後期限,正是三十二年前的九月十三日。

這不是惡作劇,是認真的活動,晴美確信。既然這樣,就不能當沒看見。她是一定要寫信的,不用說,是感謝的信。

但在此之前,要先去確認浪矢雜貨店是否真的還存在。雖然她每年都去幾次田村家,但沒有去過浪矢雜貨店那邊。

正好她要跑一趟丸光園商談轉讓事宜,那就回來的時候順道去浪矢雜貨店看看吧。

出現在談判席上的,依然是谷副院長。

“關於丸光園,皆月夫婦已經全權委託給我。到現在為止,他們從未參與過經營。”說話間,谷細細的眉毛不住抽動。

“那如果將丸光園的財政狀況如實報告給他們呢?我想他們也會改變想法。”

“您不說我也有詳細報告。他們看過之後,仍然表示一切都交給我。”

“那麼,報告的內容可以給我看看嗎?”

“那可辦不到,您畢竟是外人。”

“谷先生,請您冷靜考慮一下。照現在這樣下去,這家孤兒院會破產的。”

“您不用擔心,我們會依靠自己的力量想辦法的。您還是請回吧。”谷低下大背頭鞠了一躬。

晴美決定今天先到此為止。當然,她是不會放棄的。看來只有設法說服皆月夫妻了。

來到停車場,只見車身粘了好幾塊泥巴。晴美環顧四周,幾個孩子正從圍牆上探頭探腦地看她,馬上又縮了回去。真是受不了,晴美嘆了口氣。看樣子自己被當成壞人了,準是谷跟孩子們吹了什麼風。

她沒有理會泥巴,逕自發動汽車。朝後視鏡里一看,孩子們已經跑了出來,正沖她喊叫着什麼,八成是“別再過來了”這種話吧。

雖然心情很不愉快,晴美仍然沒忘記去看浪矢雜貨店。她憑藉模糊的記憶轉動着方向盤。

沒多久,前方出現了熟悉的街道。和三十年前相比,變化並不大。

浪矢雜貨店也依然佇立在那裏,一如當年她來投信時的模樣。招牌上的字樣已經快認不出來了,捲簾門也鏽蝕得很嚴重,但卻如同一個等待着孫女的老人一般,充滿了溫暖的氛圍。

晴美停下車,打開駕駛座旁邊的車窗,眺望着浪矢雜貨店,然後緩緩發動汽車。她想順便再去看看田村家。

九月十二日下班后,晴美先回了一趟家,對着電腦思考回信的內容。本來她是想早點寫好的,但這幾天工作太忙,總也抽不出時間。其實今晚也要陪客戶一起用餐,但她推說自己有事實在脫不開身,派最信任的下屬代為出席。

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信終於在九點多時寫好了。接着晴美動手抄寫到信紙上。給重要的人寫信時一定要親筆書寫,這對她來說是個常識。

又讀了一遍寫好的信,確定沒有問題后,她將信紙裝進信封。信紙和信封都是為了今天這封信特地買的。

收拾打扮花了些時間,開車離開家門時,已經接近十點了。她一邊小心不要超速,一邊踩下油門。

約兩個小時后,抵達了目的地附近。她本來打算直接去浪矢雜貨店,但這時距離零點還有一會兒,她便決定先去田村家放下行李。今晚她準備在那裏過夜。

晴美獲得田村家房屋的所有權后,按照當初的約定,讓秀代繼續在裏面生活。但秀代沒能看到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姨婆死後,晴美將房子稍微裝修了一下,作為別墅使用。在她心裏,田村家就像是自己的娘家,周圍大片的自然風光也很令她喜愛。

但這幾年來,她一兩個月才來一次,冰箱裏只有罐頭和冷凍食品。

田村家周邊沒什麼路燈,平常這個時候早已一片黑暗,但今晚因為有月光,從遠處也能看到房屋的樣子。

周圍寂無人影。雖然房子旁邊就是車庫,晴美還是把車停在路上,挎上裝有換洗衣物和化妝品的提包下了車。空中懸挂着一輪圓月。

穿過大門,打開玄關。剛一開門,就飄出一股清香。香味來自鞋柜上的芳香劑,那是她上次過來時放在那裏的。她順手把車鑰匙擱到芳香劑旁邊。

摸索着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晴美脫了鞋邁進屋裏。雖然有拖鞋,但她嫌麻煩很少穿。沿着走廊往裏走,裏頭是一扇通往客廳的門。

推開門,和剛才一樣,她伸手尋找電燈開關,但找到一半就停下了。因為她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氛圍。不,不是氛圍,是氣味。她隱約聞到一縷不屬於自己的氣味。這個房間不應該有這種氣味。

一發現危險,她立刻轉身欲走,但伸向開關的手已經被人一把抓住,一股大力把她拉了過去,嘴巴也被什麼東西捂住了,連呼救的工夫都沒有。

“不要吵!老實別動就沒事。”耳邊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因為在她背後,看不到臉。

晴美腦海里一片空白。為什麼家裏會有陌生人?他躲在這裏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自己會碰上這種倒霉事?好幾個疑問瞬間湧上心頭。

雖然心裏想抵抗,身體卻一動也不能動。神經似乎已經麻痹了。

“喂,浴室里有毛巾吧?拿幾條過來!”男人說。但是沒有反應。他焦躁地又喊了一遍:“快點!毛巾!別磨蹭了!”

黑暗中有人影在慌忙地走動,看來還有別人。

晴美急促地呼吸着,心跳還是很劇烈,但已經恢復了一點判斷力。她發現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上戴着勞保手套。

就在這時,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入耳中。聲音來自斜後方,小聲嘟囔着“糟了”。控制住晴美的男人回應道:“那也沒辦法。去翻翻包,看有沒有錢包。”

有人從後面搶走晴美的包,在裏面翻找起來。沒多久就聽他說:“找到了!”

“有多少錢?”

“兩三萬吧。其他全是奇怪的卡。”

晴美耳邊傳來一聲嘆息。

“怎麼才這麼點?算了,把現金抽出來,卡沒用。”

“錢包呢?這可是牌子貨。”

“用了很久的東西不能要。這個包倒還挺新,留着吧。”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又回來了。“這樣行嗎?”這個人的聲音也很年輕。

“行。現在把她眼睛蒙上,手也牢牢反綁上,別讓她掙脫。”

那人似乎遲疑了一下,用毛巾蒙住晴美的眼睛。毛巾上有淡淡的洗衣粉香氣,正是她慣用的那種洗衣粉。

毛巾緊緊綁在晴美腦後,沒有一點鬆動。

接着他們讓晴美坐在餐椅上,雙手綁到靠背後面,雙腳也分別綁在椅子腿上。這期間,戴着勞保手套的手一直捂着她的嘴。

“我們有話要跟你說,”捂着晴美嘴的男人開口了,他似乎是幾個人的老大,“等下會放開你的嘴。不過你不要大聲叫嚷,我們有兇器,敢叫就殺了你。我們其實也不想這麼做。如果小聲說話,我們不會傷害你。你要是答應,就點點頭。”

晴美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依言點了點頭,壓在嘴上的手立刻鬆開了。

“不好意思。”領頭的男人說,“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了,我們是小偷。今晚我們以為這棟房子裏沒人,就溜了進來。沒想到你會突然回來,也沒想到會這樣把你綁起來,所以你別見怪。”

晴美沒作聲,嘆了口氣。吃了這種苦頭還要她“別見怪”,也太強人所難了。不過她也稍稍放下心來。直覺告訴她,這幾個人的本性並不壞。

“只要達到目的,我們馬上就走。至於目的嘛,當然就是撈上一票。可我們現在還不能走,因為還沒找到多少值錢的東西。所以就要問你了,那些值錢貨都放在哪兒?到了如今這地步,我們也不挑剔了,什麼都行,你全說出來吧。”

晴美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口說道:“這裏什麼都沒有。”

“是嗎?”對方哼了一聲,“不可能吧?我們調查過你的情況,你騙不過去。”

“我沒有騙你。”晴美搖了搖頭,“既然調查過,你們就該知道我平常不住在這裏,所以別說現金了,貴重的物品也都沒放在這裏。”

“就算這樣,總會有點東西吧?”男人的聲音里透着焦躁,“你好好想想,一定有。想不出來我們就不走,那樣你也不好受。”

事實的確如他所說,只可惜這棟房子裏確實沒有值錢的東西。就連秀代留下的遺物,也已經全部搬到她居住的公寓大廈了。

“隔壁的和室有個壁龕,上面擺放的茶杯聽說是知名陶藝家的作品……”

“那個我們已經拿了,順便把掛軸也笑納了。還有呢?”

以前秀代曾經說過,茶杯是真品,但掛軸就只是一張印刷畫。這件事還是不提為妙。

“二樓的西式房間你們找過了嗎?就是那個八疊大的房間。”

“大致找了一下,好像沒什麼值錢貨色。”

“梳妝枱的抽屜呢?從上面數第二個抽屜有兩層底,下面那層放着首飾,那裏你們看過沒有?”

男人沒吭聲,似乎在向其他人確認。

“過去看看。”男人說。隨即傳來離開的腳步聲。

梳妝枱其實是秀代用的,因為欣賞那種古色古香的造型,晴美一直沒捨得丟。抽屜里也的確放有首飾,但不是晴美的,而是秀代的女兒公子單身時的收藏。她沒有仔細看過,但多半不值多少錢。如果價格不菲,公子出嫁時一定會帶走。

“你們為什麼會選中我……選中這棟房子?”晴美問。

“不為什麼。”停了片刻,領頭的男人回答,“無意中碰上了。”

“可是,你們不是特地調查過我嗎?總有某種原因吧?”

“少啰唆!這種事根本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我很想知道。”

“夠了,你就別操心了,給我閉嘴!”

被男人一說,晴美閉上了嘴。她不想刺激對方。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一個男人開口了:“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這個人不是領頭的那個,說話口氣意外的客氣。

“喂!”領頭男訓斥似的說,“你要問什麼?”

“有什麼關係嘛。有件事我很想跟她問清楚。”

“算了吧!”

“你想問什麼?”晴美說,“儘管問好了。”

有人不耐煩地咂舌,八成是領頭男。

“改成酒店的事是真的嗎?”另一個男人問。

“酒店?”

“聽說你要拆除丸光園,改成情人酒店。”

意外地聽到丸光園,晴美吃了一驚。這麼說來,這夥人很可能跟谷有關。

“我沒有這個打算。我是想重建丸光園,才決定把它買下來的。”

“大家都說那是騙人。”領頭男插嘴道,“聽說你的公司會把快要倒閉的店重新裝修后賺錢,也曾經把商務賓館改造成情人酒店。”

“確實有過這種情況,但跟這次的事情沒關係。丸光園的事是我個人的舉動。”

“胡說!”

“我沒胡說。說句不好聽的話,那麼偏僻的地方蓋情人酒店,哪兒會有人光顧?我不可能幹這種蠢事。相信我,我是站在弱者一方的。”

“真的?”

“肯定是說謊,你可別真信了。什麼站在弱者一方,一旦發現沒錢賺,還不是馬上丟到一邊。”

話剛說完,傳來了下樓的腳步聲。

“這麼久才回來,你幹什麼去了?”領頭男斥責道。

“我不知道怎麼打開兩層底,不過還是弄開了。真厲害,你看看這個。”

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似乎連抽屜一起拿過來了。

另外兩人沉默不語。那些怎麼看都是老古董的首飾到底值多少錢,他們心裏恐怕完全沒底。

“算了。”領頭男說,“總比什麼都沒有強。把這個帶上,趕緊溜吧。”

晴美耳邊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打開又拉上拉鏈的聲音,應該是他們把偷來的東西裝進了包里。

“這個人怎麼辦?”剛才問起丸光園的男人說。

“把膠帶拿來。”停頓了一下,領頭男說,“要是叫起來就麻煩了。”

切割膠帶的聲音響起,接着晴美的嘴就被封上了。

“可是這樣也不大妥當。要是一直沒人來這裏,她就會活活餓死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看來很多事情都是由領頭男決定。

“等我們順利逃走後,就給她公司打個電話,通知他們社長被綁起來了。這樣就沒問題了。”

“要是想上廁所呢?”

“那隻能忍着了。”

“能忍住嗎?”聽口氣,好像是在問晴美。

她點了點頭。現在她確實還沒有便意,而且即使他們帶她去上洗手間,她也會謝絕。她只盼着他們趕緊離開這個家。

“好了,開溜。沒有東西落下吧?”領頭男說完,三人一起離開。腳步聲漸漸遠去,似乎出了玄關。

過了一會兒,隱約傳來男人們的說話聲,裏面夾雜着“車鑰匙”這個詞。

晴美吃了一驚,想起車鑰匙就放在鞋柜上。

糟了!她咬緊嘴唇。停在路邊的汽車副駕駛座上丟着她的手袋,是她下車前從提包里拿出來的。

他們在提包里找到的是備用錢包。平常使用的錢包放在手袋裏,裏面光現金就有二十多萬,還有信用卡和借記卡。

但晴美懊惱的並不是錢包。要是他們只把錢包拿走,那反倒求之不得。但他們多半不會那麼做,既然急着跑路,肯定顧不上翻看就直接帶走了。

手袋裏裝着寫給浪矢雜貨店的信。她不希望那封信被拿走。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一樣。就算那封信被留了下來,以現在這個狀態,她什麼也做不了。至少天亮之前,她一動也不能動,而浪矢雜貨店僅此一夜的復活,也將隨着黎明的到來而結束。

本來還想道聲謝的,晴美想。多虧您的幫忙,我擁有了很強的能力,今後我也會幫助更多的人——她在信上如此寫道。

可是這又算怎麼回事?為什麼她會吃這種苦頭?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記憶中她從沒做過任何會遭報應的事,她只是誠實地一心向前奔跑。

剛剛想到這裏,她突然想起了領頭男的那句話——什麼站在弱者一方,一旦發現沒錢賺,還不是馬上丟到一邊。

真是令人意外。她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了?

但腦海里隨即浮現出日式饅頭店老闆那泫然欲泣的臉孔。

晴美用鼻子呼出一口氣,在眼睛被蒙上、手腳被綁住的狀態下苦笑起來。她確實在拚命地向前奔跑。只是,也許太專註了,眼裏只看得到前方。這次的事件,或許不應該理解成報應,而是一個忠告,提醒她心態可以更從容一些。

該幫栗子饅頭一把嗎——她恍恍惚惚地想着。

10

將近黎明時分,敦也盯着空白的信紙。

“我說,真的有這種事嗎?”

“什麼這種事?”翔太問。

“就是說,”敦也說,“這棟屋子連接着過去和現在,過去的信能寄到我們這裏,反過來,我們放到牛奶箱裏的信也能寄到對方那裏。”

“怎麼到現在還問這個問題?”翔太皺起眉頭,“就因為的確是這樣,我們才能和別人通信。”

“這個我也知道。”

“確實很不可思議。”說話的是幸平,“應該和‘浪矢雜貨店僅此一夜的復活’有關係。”

“好吧!”敦也拿着空白的信紙站起身。

“你去哪兒?”翔太問。

“去確認。我要做個試驗。”

敦也走出後門,把門關緊,穿過小巷繞到正門前,將摺疊的信紙投進捲簾門上的投遞口,再從後門進入屋內,查看捲簾門的另一邊。本應從外面掉進來的信紙,並沒有出現在瓦楞紙箱裏。

“我猜的果然沒錯。”翔太一副充滿自信的口氣,“現在從這家店外將信紙投進捲簾門裏,就會寄回到三十二年前。這就是‘僅此一夜的復活’的含義。也就是說,我們之前體驗到的,是與之相反的現象。”

“這邊天亮的時候,三十二年前的世界裏……”

翔太接過敦也的話頭:“老爺爺已經死了。浪矢雜貨店的店主爺爺。”

“看來只有這種可能了。”敦也“呼——”地長出一口氣。雖然聽來匪夷所思,但確實也想不出別的解釋。

“那孩子怎麼樣了呢?”幸平幽幽地說。敦也和翔太一齊向他望去,他縮回下巴。“我說的是迷途的小狗。”他說,“也不知道我們的信派上用場沒有。”

“不清楚。”敦也只能這麼說,“不過,一般來說是不會相信的吧。”

“怎麼想都很可疑。”翔太抓抓頭。

讀了迷途的小狗的第三封信,敦也他們大為著急。看樣子她會被來路不明的男人欺騙和利用,而且她還是來自丸光園的同伴。三人商量后決定,一定要想辦法救她。不僅要救她,還要引領她走向成功。

為此他們得出結論:在一定程度上告訴她未來的事情。他們也知道八十年代後期是被稱為泡沫經濟的時代,於是決定指導她如何巧妙投機。

三人用手機詳細調查了那個時代的事情,然後如同預言般寫進給迷途的小狗的信里,連泡沫經濟破滅后的情況也一併寫上了。不能直接用“互聯網”這個詞真的很不方便。

讓他們拿不定主意的,是該不該把未來將會發生的事故和災難也告訴她。一九九五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二○一一年的東日本大地震,想跟她說的事情像小山一樣多。

但最後還是決定不提這些事。就像不告訴魚店音樂人火災的事情那樣,他們覺得涉及人命的事情不能透露。

“不過我還是挺在意丸光園。”翔太說,“怎麼什麼事都跟它扯上關係?只是巧合嗎?”

這一點敦也也暗自納悶。如果說是巧合,也太巧了一點。他們今晚之所以會待在這種地方,也是因為丸光園。

養育過他們的孤兒院面臨危機的消息,是從翔太那裏知道的。那是上個月初,包括幸平在內,他們三人像平常那樣湊到一起喝酒。不過地點並不是在小酒館,他們從正在大減價的店裏買來罐裝啤酒和罐裝蘇打燒酒,在公園裏推杯換盞。

“聽說有個女社長要買下丸光園。說是要重建,肯定是騙人的。”

翔太被供職的家電商場炒了魷魚,靠給便利店打工勉強度日。那家便利店離丸光園很近,所以他現在還不時過去看看。順便一提,他被家電商場解僱,純粹是因為裁員。

“這下慘了。我本來還想着萬一沒地方住了,就去投奔那裏呢。”幸平可憐巴巴地說。他目前無業,以前在汽車修理廠工作過,但今年五月修理廠突然倒閉,雖然眼下還住在工廠宿舍里,遲早會被掃地出門。

而敦也也失業了。到兩個月前為止,他一直在一家配件加工廠上班。一天,廠里接到總公司一份新型配件的訂單,因為和以往的配件尺寸相差太大,敦也再三確認,對方都堅稱沒錯,他就依樣生產,結果果然出了差錯。聽說是因為總公司方面的聯繫人是個剛入職的新手,搞錯了數字的單位。雖然沒有因此生產出大量不合格產品,責任卻落到敦也頭上,理由是他沒有充分確認。

類似的事情之前已經發生很多次了。工廠在總公司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上司也不替他們說話,一旦出了問題,總是敦也這樣的底層工人背黑鍋。

敦也終於忍無可忍。“我不幹了!”他當場扔下這句話,離開了工廠。

他幾乎沒有存款。看到存摺上的數字,他覺得快要不妙了。公寓的租金也已經兩個月沒交。

這樣的三個人聚到一起,雖然很擔心丸光園,卻也無能為力,頂多只能罵罵那個試圖購買的女社長。

是誰提出幹這種事的,敦也已經記不清楚了。也許是他自己吧,不過不能肯定。他只記得自己握緊拳頭,說了這麼一句話:

“干吧!偷這個女人的錢,老天也會原諒我們!”

翔太和幸平也揮舞着拳頭,幹勁十足。

他們三人年齡相同,從初中到高中都在一起,什麼樣的壞事都干過。調包、扒竊、破壞自動售貨機,只要是不使用暴力的偷竊行為,三個人差不多都沒少干。現在想起來也很驚訝的,是他們居然幾乎沒被抓過。這多虧了他們遵守相應的規則,從不觸犯禁忌,不在同樣的地點反覆犯案,也不重複使用同樣的手段。

他們也闖過一次空門。那是高三的時候,因為面臨找工作,說什麼都要買一套新衣服。他們的目標是學校里最有錢的人家裏。打聽清楚這家人出門旅遊的時間,仔細查看了防盜設施后,三個人行動了。至於萬一失敗會怎樣,他們壓根兒沒想過。最後他們偷出了三萬元現金。這筆錢正好放在打開的抽屜里,他們拿了錢就滿足地逃走了。因為幹得漂亮,這家人甚至沒發現錢被偷了。真是個快樂的遊戲。

不過自從高中畢業后,他們就洗手不幹了。三個人都已經成年,一旦被抓,報紙上會登出名字。但這一次,誰也沒提出反對。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被逼得走投無路,只想找個人發泄心頭的焦躁吧。說老實話,敦也對丸光園的命運並不關心。雖然受過前任院長的關照,但他不喜歡谷。自從這傢伙來了之後,丸光園的氛圍就變得很糟糕。

翔太負責收集目標的相關情報。過了幾天,三個人聚到一起時,翔太兩眼放光地宣佈:“有個好消息!我找到女社長的別墅了。自從聽說她要來丸光園,我就弄了輛摩托車等着,一路跟蹤找到了那個地方。那裏距離丸光園大約二十分鐘,房子看起來挺漂亮,不過如果要下手是小菜一碟,輕鬆就能溜進去。據鄰居說,女社長一個月也不一定來一次。對了,我可沒蠢到給鄰居留下印象,你們不用擔心。”

如果翔太的話是事實,那的確是個喜訊。問題是裏面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當然有了!”翔太斬釘截鐵地說,“那個女社長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別墅里肯定有珠寶什麼的,還有高價的罐子啊畫啊當擺設。”

說得也是,敦也和幸平同意了他的看法。老實說,有錢人的家裏到底有些什麼東西,他們其實一點概念也沒有,腦子裏想像出來的,都是動畫和連續劇里那種毫無真實感的富人豪宅。

動手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二日夜裏。選擇這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翔太打工的地方這天休息是最大的原因,但休息的日子其他時間也多的是,所以說,只是湊巧而已。

幸平弄來了行動用的汽車。這都靠他活用自己維修工的本領,不過弱點就是只能對付古董車。

九月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多,三人實施了行動。他們打破院子那邊的玻璃門,擰開月牙鎖,用這種老掉牙的手法輕鬆闖了進去。因為事先在玻璃上貼了膠帶,破碎時並沒有發出聲音,碎片也沒有四下飛散。

不出他們所料,宅邸內空無一人。當下他們一鼓作氣,碰到什麼拿什麼,速戰速決。可是也只高興了這麼一會兒,結果還是白忙一場。

家裏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卻沒有多少斬獲。全身都是名牌貨的女社長,為什麼別墅卻如此平民化呢?“奇怪。”翔太歪着頭納悶,可沒有就是沒有。

就在這時,房子附近傳來停車的聲音。三人立刻關掉手電筒。接着,玄關的門開了。敦也嚇得直發抖,看樣子,女社長竟然回來了。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他心裏發急,可是要抱怨也晚了。

玄關和走廊的燈亮了。腳步聲愈來愈近,敦也心一橫。

11

“喂,翔太。”敦也說,“你是怎麼找到這間廢棄屋的?你說是偶然發現,可一般誰也不會來這種地方吧?”

“嗯,老實說,的確不是偶然。”翔太一臉局促不安。

“果然是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這麼瞪着我嘛。其實也沒什麼,我不是說過,我跟蹤女社長找到了那棟別墅嗎?在那之前,女社長在這家店前停下來過。”

“停下?她來幹嗎?”

“我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原因,不過她盯着這家店的招牌,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這讓我很好奇,所以調查了別墅之後又回來了一趟。我想着萬一有什麼事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就記住了這個地方。”

“結果沒想到這間廢棄屋是匪夷所思的時間機器?”

翔太縮了縮肩膀。“可以這麼說吧。”

敦也抱起胳膊,低聲沉吟着,目光望向牆角的提包。

“那個女社長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武藤……什麼來着?晴子?”翔太也歪頭沉思。

敦也伸手拿過提包,拉開拉鏈,取出裏面的手袋。要不是注意到玄關鞋柜上的車鑰匙,這個手袋差點就成了漏網之魚。當時他們一打開停在路上的汽車,就赫然發現躺在副駕駛座上的手袋,於是想都沒想就塞進包里。

打開手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細長的藏青色錢包。敦也取出錢包,點了一遍裏面的鈔票,至少有二十萬元。光憑這個錢包,這回就算沒白乾了。對借記卡和信用卡他沒有興趣。

手袋裏還有汽車駕照,上面的名字是武藤晴美。從照片來看,可以說是個大美女。雖然翔太說她已經五十多歲了,但怎麼看都不像。

翔太突然朝敦也望過來,眼裏泛着幾縷血絲,也許是睡眠不足吧。

“怎麼了?”

“這個……包里有這個。”翔太遞出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怎麼回事?”

敦也一問,翔太默默地把信封的正面亮給他看。一眼看過去,敦也的心差點跳了出來。

致浪矢雜貨店——信封上是一行手寫的字跡。

浪矢雜貨店:

我在互聯網上看到“僅此一夜的復活”的消息,這是真的嗎?不過我相信是真的,所以寫下了這封信。

您還記得嗎?我就是一九八○年夏天給您寫過信的“迷途的小狗”。當時我剛從高中畢業,還是個幼稚的小姑娘,諮詢的也是“我決心靠陪酒生活,該怎樣說服周圍的人”這種讓人目瞪口呆的問題。

理所當然地,浪矢先生把我罵了一通,罵得可真是體無完膚啊。

可是年輕的我沒那麼容易接受。我堅持說明自己的身世、境遇,認為這是報答恩人的唯一途徑。想必您也會覺得我是個倔強的女孩子,感到很厭煩吧。

可是浪矢先生不僅沒有丟開我不管,叫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反而給了我建議,教導我今後應該怎樣生活。而且那不是抽象的指教,充滿了極為具體的細節。什麼時候應該學習什麼,經營什麼,拋棄什麼,堅持什麼,簡直可以稱為預言。

我聽從了浪矢先生的建議。坦白說,起初我半信半疑,但沒過多久,我就確信社會的發展正如浪矢先生所料。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懷疑過。

真是不可思議啊!為什麼您能預料到泡沫經濟的到來和崩潰呢?為什麼您能準確預測到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呢?不過現在問這些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即使知道了答案,也不會改變什麼。

所以我想要告訴浪矢先生的,只有以下這些話。

謝謝您的幫助。

我從心底感謝您。如果沒有您的建議,就沒有今天的我。弄得不好,也許會沉淪到社會底層。您永遠是我的恩人。沒能有所報答讓我深感懊悔,那麼至少,讓我在此深深致謝吧。今後我也會幫助更多的人。

據網站上說,今晚是您的三十三周年忌日。而我寫信向您諮詢,正是在三十二年前的這個時候。這麼說來,我應該是最後一個諮詢者。這也是某種緣分吧,我不禁感慨。

願您安息。

曾經的迷途小狗

讀完信,敦也抱住了頭。他覺得腦子彷彿麻木了,雖然很想說出現在的感受,卻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其他兩人也一樣,都抱着膝蓋沒動,翔太的視線似乎飄向了空中。

怎麼會這樣?拚命說服打算進入陪酒世界的少女,告訴她未來的種種事情,也就是剛剛才發生的事。看來她已經順利成功了。可是三十二年後,敦也他們卻襲擊了她的家……

“一定有什麼東西……”敦也低喃。

翔太轉過臉。“什麼東西?”

“就是……我也說不好。就是把浪矢雜貨店和丸光園聯結起來的東西。也許該說是看不見的細線吧,覺得有人在天上操縱着這根線。”

翔太抬頭望着天花板。“也許吧。”

幸平突然“啊”了一聲,看着後門。

後門敞開着。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天已經亮了。

“這封信已經沒法寄到那邊的浪矢雜貨店啦。”幸平說。

“那也不要緊。因為這封信是寄給我們的。對吧,敦也?”翔太說,“這個人感謝的是我們。她寫信對我們說謝謝,對我們這樣的人,我們這種垃圾……”

敦也凝視着翔太的眼睛。他眼圈通紅,泛着淚光。

“我相信這個人。我問她是不是要把丸光園改成情人酒店的時候,她不是說沒有那個打算嗎?那句話不是撒謊。迷途的小狗不會撒這種謊。”

敦也點了點頭。他也有同感。

“那我們該怎麼辦?”幸平問。

“這還用說。”敦也站起身,“回到那棟房子,把偷來的東西還回去。”

“還要給她鬆綁,”翔太說,“蒙眼睛的毛巾、嘴巴上的膠帶也要拿掉。”

“是啊。”

“然後呢?逃跑嗎?”

幸平一問,敦也搖了搖頭。“不跑。等警察來。”

翔太和幸平都沒有反對。幸平只是垮下肩膀說了聲:“要蹲班房啊。”

“這樣算是自首,應該會得到緩刑。”說完,翔太望向敦也。“問題是以後,只怕更找不到工作了,那時該怎麼辦?”

敦也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有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今後再也不對別人的東西下手了。”

翔太和幸平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收拾好東西,他們走出後門。陽光很耀眼,不知哪裏傳來麻雀的叫聲。

敦也向牛奶箱望去。這一夜,這個小木箱不知被打開關上了多少次。想到再也不會去開它了,不禁覺得有點寂寞。

他決定最後再去打開一次。一開牛奶箱,發現裏面放着一封信。

翔太和幸平走在前頭。“喂!”敦也叫住兩人,“裏面有這個。”他把信封揚給他們看。

信封正面用鋼筆寫着“致無名氏朋友”,字跡相當漂亮。

敦也拆開信封,拿出裏面的信紙。

這是給寄來一張白紙的朋友的回答。如果您不是那位寄信人,請將信放回原處。

敦也屏住了呼吸。剛才他確實把一張什麼都沒寫的信紙投進了投遞口,這封信就是對它的回答。寫信的人,自然就是真正的浪矢爺爺了。

信的內容如下。

以下這段話是給無名氏朋友。

我這個老頭子反覆思索了你特地寄來一張白紙的理由。因為我覺得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不能隨隨便便地答覆。我開動快要糊塗的腦筋想了又想,最後理解為,這代表沒有地圖。

如果把來找我諮詢的人比喻成迷途的羔羊,通常他們手上都有地圖,卻沒有去看,或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但我相信你不屬於這兩種情況。你的地圖是一張白紙,所以即使想決定目的地,也不知道路在哪裏。

地圖是一張白紙,這當然很傷腦筋。任何人都會不知所措。

可是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是一張白紙,才可以隨心所欲地描繪地圖。一切全在你自己。對你來說,一切都是自由的,在你面前是無限的可能。這可是很棒的事啊。我衷心祈禱你可以相信自己,無悔地燃燒自己的人生。

我以後應該不會再回答煩惱諮詢了。感謝你在最後問了一個很有價值的難題。

浪矢雜貨店

敦也從信紙上抬起頭,正對上其他兩人的視線。他們的眼睛裏都閃着光芒。

自己的眼裏也一定是這樣,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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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來自天上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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