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part 02
從大廳通往房間的樓道一片幽暗,喬微沒有開燈。她摸黑扶着牆,脫掉高跟鞋,和裙擺一塊拎在手心,疾步跑起來,感受着大廳的喧嚷與樂聲在身後越離越遠。
也只有這時候,才不會有任何人的視線在她身上投放,對她進行關注與打量。
事實上,喬微喜歡而且享受這一刻因為幽靜而顯得格外放肆自由的時光。
一回到房間,喬微反手給門上鎖。背後的腰帶已經扯開了,一鬆手,裙子便從身上落下來,她束起馬尾,徑直走向浴室,站在洗手台前卸妝。
水龍頭裏嘩嘩流淌的熱水沖在臉上,渾濁的彩妝隨着污水排入下水管道,擦乾淨髮際的水汽,她冰涼僵硬的面龐終於有了些許知覺。
洗過的毛衣和外套早已熨好,掛在衣架一側,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完,伸手去拿關燈的遙控時,不防在床前的梳妝枱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失去妝容的喬微,再沒有了宴會上那樣明艷紅潤的氣色。淡粉的唇瓣幾近發白,下巴也消瘦得厲害,頭一低,便直接沒入了大衣的領子。
餓了一整天,腹中隱隱的脹痛這時開始提醒她。
在酸意翻湧上來之前,喬微拿上包,關掉燈,捂着腹部,疾步走出了房門。
日子離入冬並不遠了,但席家庭院裏的花園仍舊被打理得很漂亮,月季海棠在寒風中競相開着,空氣里隱有暗香浮動,半點不見深秋的蕭瑟破敗。
送她回學校的車早已停在階梯下等候,只是,直待喬微走近才發現,司機還蹲在駕駛座外打電話。
黯淡的路燈下隱約可見煙頭橘色的光點,沒注意到有人過來,中年男人焦急微啞的嗓音就這樣飄進她耳朵里。
“……我這邊還要送小姐去學校,最快兩個小時才能趕得到……”
男人聲調中難掩不安,“你先叫車,到了醫院掛急診,還有,給兒子拿塊冰毛巾敷額頭上……”
喬微只聽到這,便禮貌退了兩步等着。直待司機將電話講完,這才低聲開口喚一句。
“譚叔。”
“小姐。”男人猛地站起來,顯然被嚇一跳。
“家裏出什麼事了嗎?”
“也不是,就是小孩發高燒,孩子平時不常生病,他媽媽一個人在家慌了神……”
譚叔家的小孩大概五六歲,喬微上一次見,還是跟着他爸爸來的,身高剛及她的腰,虎頭虎腦看着很是可愛。
“既然這樣,”她沉吟片刻,又開口,“那您今晚就先去醫院吧。”
司機連擺手急道,“那不行,得先送您到學校去——”
“不妨事,我自己去就行。”喬微打斷他,“車站不遠,還有直達學校的公交車。”頓了片刻,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會告訴媽媽的。孩子生病時候,家人陪在身邊會好些。”
也許是被喬微最後一句說動,也許是對孩子的擔憂沖昏了他的頭腦,男人這會兒再也顧不上眾多規矩,連連沖喬微道謝后,把車移回車庫,匆匆趕往醫院去了。
喬微平日裏不常乘公交車,但車站確實有直達學校的路線,她只步行十分鐘便抵達了站台。
只是,她剛才勸人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句很關鍵的話沒有說。
學校十一點準點落鎖。
如今時間已經過了十點二十,就算按照市區規定的最高限速行駛,她也不可能在半個小時裏抵達宿舍了,更遑論乘公交。
空氣又濕又冷,四下安靜,把頭埋進領子裏,呼出的暖氣便又撲在臉頰。喬微把書包往站台的長椅上一放,挨着包安靜地坐下來。
時間很晚了,明早又還有課。她發了會兒呆,最後從大衣口袋抽出手機,按亮屏幕,打算在G大附近找家酒店對付一晚。
手機才解開,喬微便在信息欄發現了兩條未讀短訊。
——喬微,學院的管弦樂團演出,朱教授也在。
——1號音樂廳,我給你留票。
收到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零六分,那時喬微在燙頭髮。
此刻距季圓給她發這兩條消息已經過去了五個多鐘頭,也不知道好友是不是已經躺下睡了。
好不容易捂熱的手,在夜風裏暴露幾分鐘便徹底失去了溫度。喬微猶豫兩秒,按下了撥號鍵。
誰知電話一接通,那邊便傳來季圓含混不清的醉話,“微微!”
“我在,”喬微應着,皺眉站起來,“你喝酒了?”
“恩,見到朱教授開心呢,就喝了一點點。”
“在哪裏?”
“在咱們學校外面烤肉店呢,我跟你說,她們家今晚的烤肉可好吃了,你吃什麼,我回來幫你帶……”
“坐那等着別亂動就行,我過來。”
“好的!”
季圓立馬像小學生一樣坐正,高高興興的答應了,末了,又小聲補充一句,“微微,你快點哦,我好像有點困了。”
公交車進站,喬微掛掉電話上車,路線是和G大截然相反的方向。
咱們學校。
季圓喝醉酒忘了,喬微十五歲那年就已經從音樂附中退學,轉入師附高中部。兩人如今一個在音大彈鋼琴,一個在G大學金融,念的早不再是同一所學校。
季圓不常喝酒,偶爾沾一點,醉后也通常都很乖。果然,喬微趕到烤肉店時,她還老老實實坐在原地,一見喬微進門,整張臉都揚起來,抬手招呼。
“喬微!”
烤肉店坐滿了人,都是附近出來吃夜宵的學生們,店裏的煙火氣和油膩的肉味爭先恐後湧入鼻腔,拚命刺激着喬微本來就不太舒服的胃。
在公眾場合,再多的不適喬微也不會放在臉上,強忍着乾嘔的慾望才把眉頭撫平,應了季圓一聲。
只是幾句話過後,她才發現,好友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了,答話也前言不搭后語的,只有叫她名字的時候才特別順溜。
“喬微。”
“喬微……”
“蠢死了。”
喬微低聲罵完,季圓還是一個勁兒捧着臉沖她傻笑,指尖又不解恨狠狠戳了一下她因醉酒而酡紅髮燙的臉頰,三兩下收好包挎回她脖子上,這才疾步走到櫃枱結賬。
“您好,一共是三百二十塊。”收銀的女孩埋頭打單。
喬微之前本打算直接回學校,錢包百來塊現金不夠付,因此只能問道,“可以刷卡嗎?”
女孩頭也沒抬,“客人,手機轉賬支付也行。”
喬微的手機是七八年前的老古董,哪裏有這些功能,只得又解釋,“我的手機不支持這個,能刷卡嗎?”
不支持轉賬?G市好歹也是國際大都市,這人怎麼跟社會脫節似的……
女孩沒忍住笑了一聲,抬頭,直到瞧清喬微的模樣,眸中的揶揄這才斂住了,訕訕回了一句,“刷卡也是可以的。”
喬微得到答覆,低頭,從錢包里抽出卡。
燒烤店喧嚷嘈雜的聲響里,暖黃色的燈光下,黑金卡的顏色格外神秘。
收銀員怔了神,半晌才接過來。
在POS機上按下金額時,她指尖還有點兒顫。烤肉店不是什麼高端的消費場合,這是她工作這麼多年來,頭一次見傳聞中的黑金卡。
那持卡的手養尊處優,根本不像是該出現在這樣路邊小店的人。
***
也不知喝了多少,才出烤肉店,夜風一吹,季圓便匆忙跑到馬路邊,抱着樹榦,頭埋在花壇邊吐出來。
喬微拍着她的背,又從包里紙巾遞過去。
季圓遲遲沒有接,似乎是吐出來,猛地有了片刻的清醒,她忽然開口道:“微微,今天的小提琴獨奏,是朱教授後來收的學生呢……”
喬微怔了片刻,直接把紙巾塞到季圓手中,“別想這些了,今晚好好睡一覺。”
“怎麼能不想?”季圓像是被這一句激怒了。
“你知道嗎,我看着台上時候,我——”她的聲音里幾乎是帶着哭腔控訴,“我真的,特別難受!”
“站在那的該是你,如果是你,拉得該要比她好一百倍……”她的掌心攥在胸口,鬱氣憋得她無法喘息。
“明明考進音附那一年,你才是第一名,教授誇你是天才,所有人都羨慕你的天賦,可是現在,誰也不記得你了……”
她和喬微一起長大,又一起進了音附。做朋友,她們親密無間,做搭檔,她們心靈契合。那時候甚至無需反覆配合練習,只需彼此一個眼神便可以在眾人面前合奏出讓人驚喜的音樂。
“你為什麼就不拉了呢?”
“為什麼就不拉了呢……”
季圓說著說著,捂臉在路邊蹲下來,低泣着,口中一遍一遍無意義地重複。
喬微愣在原地,僵着的手指無意識動了動。如今的她,指尖做了精緻的美甲,形狀修長,指腹的繭子也早已消退得無影無蹤,半點不像一雙拉小提琴的手。
從懵懂不記事的幼時起,那十來年、兩萬多小時辛苦練琴的時光,彷彿是一場徹底了無痕迹的夢境。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年沒有再碰弦和弓了。
五年?還是六年?
總之,是從父親離開那一年,母親把她的小提琴砸掉那一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