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Part 03
季圓父母跟隨樂團尚在歐洲巡演未歸,喬微打車把好友送到家、扶上床時,已經是深夜了,只得留下在客房將就過了一夜。
只是季圓家離學校還挺遠,她第二天凌晨一早便動身,這才在上課前抵達教室。
早上的投資銀行學是林教授的課,喬微抱着課本進門時,階梯教室底下已經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她下意識往後尋覓空位,好在同寢的任秋瑩馬上抬手,揚聲喚她。
“喬微,這兒呢。”
大四的課程不多,學生們通常不是在準備考研便是忙着實習的事兒,也只有林教授的課才得見這樣的盛況。她們六人的寢室,其中四人已經挨着坐好,一整排只任秋瑩身邊還剩個空位。
喬微笑了一下,頷首過後,隻身穿過擁擠的過道,在室友身邊坐下來。一一回應來自前後排的招呼,末了,才又側身朝任秋瑩認真道謝。
喬微的儀態彷彿刻在了骨頭裏,點頭微笑都是與生俱來的禮情兼到。任秋瑩故作發惱,“這麼點兒事都謝,得虧我們一起住了這麼久呢。”
喬微唇角漾開,又笑。
因為家裏的緣故,她其實並不常在學校的寢室住,與室友相處的時間甚至沒有普通同學來得多,好在關係都還算和睦,但凡一起上的課,都有人替她佔座。
毋論她們這樣做的出發點是什麼,旁人的恩惠,喬微一直記在心上。
翻着課本的功夫,她四下看了一圈,又想起來問,“律靜還沒來上課嗎?”
“是啊,聽說她遞給學校的假條都過期了,輔導員打電話通知了好幾次也不見回來補假,現在的缺勤都算曠課,再這樣下去,估計該被退學了……”
任秋瑩說到這,轉而低聲問起喬微,“微微,寢室里數你和她最合得來,她連你的電話也不接嗎?”
喬微默了片刻,沒答。
都說人如其名,喬微就沒有見過比袁律靜更自律上進的人。
她的成績在人才濟濟的金融系也算頂拔尖,課業出勤率一向是百分百,大學幾年連遲到都難得一見。只是為人性子冷清,獨來獨往,在班裏只有和喬微能多說上幾句話,課後的時間都往返在兼職地點與自習室。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上學了。
袁律靜是南方偏遠小鎮出來的姑娘,長相清秀。懷孕、墮胎……人性總不憚以大的惡意去揣測未知的事情,可系裏那些四起的流言,喬微一個字也不信。
縱然有着天差地別的家境,但兩人性子能合到一塊去,必然是有緣故的。畢業在即,若非不得已的原因,袁律靜不可能曠課這麼久,大學肄業便意味着她這些年來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她有心幫她,偏電話打過去永遠在關機。
思及此,喬微把筆卡在上次課講到的那一頁,微不可查嘆了一口氣。
***
便是這幾句話的功夫,教授進門,喧嚷的教室霎時安靜下來。
林可深教授的課向來一座難求。他不僅是G大最年輕的終身教授,也是一流的學者。年輕有為倒也罷,他還英俊儒雅,給學生授課從不照本宣科,深入淺出講些切實的東西,坐底下聽起來很有意思。
只是今天上課,教授並未像往常一般翻開講義,而是先拿起粉筆,在白板上寫下一道有關股權分置改革的論述題。
“合上課本,也千萬別用搜尋引擎,”他扔開粉筆,低頭看錶,“給大家十五分鐘組織語言,今天我想聽到讓人耳目一新的答案。”
教授平日裏並不常做隨堂測驗,更別說還是這樣明顯超出本科教學範疇的問題。台下眾人摸不着頭腦,有大膽的便直接揚聲問了,“老師,答好了有獎勵嗎?”
“當然有。”
教授拍乾淨掌心的粉塵,溫聲回道,“有位中信的朋友讓我幫他物色兩位合適的下屬,大家不是正找實習單位嗎?誰要是答好了,實習崗位也就有了。”
才聽聞中信二字,台下便是一片嘩然。
能在中信投行總部這樣國內頂級的投行實習,對他們這些本科學生來說是再寶貴不過的經歷了,再有林教授的推薦加成,相較那些碩博求職者也有了一拼之力,若是實習結束后能留下來,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教授這樣隨性,今天沒來上課的學生,大概都得悔青腸子。
可就算坐在台下,又怎樣才能答出讓人耳目一新的答案呢?林以深教授出的這道題遠不在本科的教學綱領內,不能搜索相關資料,思考時限只有十五分鐘,還得將組織語言的時間排除在外。
一時間,空氣如同熬干水分的糖絲,悄然凝滯下來。
誰都想抓住這機會,可想把問題答好,很難。
兩分鐘過去,教室里大半學生眼神空蕩,都還是找不着思路的茫然狀態,任秋瑩咬了咬筆頭,目光落到左手側。
窗外晨起微寒的陽光落在喬微的眼睫,她正垂眸專心給自動鉛筆裝芯。
按照喬微的習慣,她此刻大概已經找到了答題的切入點,打算在稿紙上列出綱要。
黑色筆芯細極,被那白皙纖瘦的手執着一整根沒入筆尖,指尖一點不見打顫,少女氣質清朗沉靜,彷彿快要把整間教室撐破的緊張氛圍與她無關。
是了,以她的身份,又何必在乎一個中信實習的機會。
可若站起來的人是她,必定能把這題答得好極了吧。畢竟喬微就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見聞廣博,目光長遠,遠非她們這些普通學生能及的。
“微微……”
聽聞身後有人在喚,喬微直起身微偏頭側耳聽。
“你打算從哪方面去答?”
這問題問得挺尷尬,大家心知肚明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彼此的競爭對手,可此刻周邊一群人都豎直了耳朵,若喬微什麼也不說,又顯得她小氣計較。
思慮片刻,喬微還是吐出幾個關鍵詞。
給了思路劃出範圍,已經算仁至義盡,剩下的答題內容便全憑個人理解了。
十五分鐘一到,先前那個問教授答好有什麼獎勵的男生率先舉手了。
男生在院裏也是個頂有名的人物,學委主席,向來有着拿到手軟的獎狀和全優獎學金。
他一站起來,下頭便是一片哀鴻遍野。
喬微倒是沒出聲,認真聽完了他的答案。男生語速均勻,不急不緩,觀點新穎條理清晰,很有大局觀,最重要的是,他心理與綜合素質極佳。
果然,男生髮言才結束,教授便在文檔里認真記下了他的學號,又朝台下提示:“還剩一個名額。”
機會轉瞬即逝,又接連有十幾人爭先恐後站起來,可直到最後一個人答題完畢,教授也只評了一句不錯、請坐。
任秋瑩有些緊張,她下意識朝身側看了又看,見喬微還在鎮定坐着,一咬牙,終於鼓足勇氣起身。
剛開始答時還有些磕絆,到了後頭便也順暢起來。
可明顯林教授對任秋瑩說得磕絆的部分更感興趣,不待她答完,又針對前面的論點拓展開來給出幾道追問。
突如其來的問題叫任秋瑩有些發懵,她根本沒來得及想這些,只能唇乾舌燥咽了口唾沫,硬着頭皮繼續往下答。
喬微才聽過幾句,心裏便搖搖頭,合了稿紙,扔開手上的自動鉛筆。
怎麼解決市場供需失衡,如何對待股東利益衝突……
教授提到的問題,正是喬微剛剛沒來得及在稿紙里列出來的部分,任秋瑩她看見了自己的稿紙。
但綱要畢竟是綱要,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怎麼都答不好的,若是喬微站起來,必定能說得更全面深入些,可惜這個觀點已經被先一步亮出來,便也不新鮮了。
不出所料,任秋瑩答完,教授也從一開始的興奮平靜下來,點頭問了她的學號之後,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這意思……如果沒有更好的出現,估計便定下她了。
任秋瑩緩緩坐下來,手掌緊張得都開始冒汗,全部心神關注着身側的動向,嗓子眼發乾,一顆心忐忑落不到實處,然而令人絕望的是——
喬微還是站起來了。
音樂開發右腦,有時候喬微覺得自己十幾年的小提琴到底沒有白學,至少她的記憶、思考和創造能力確實較一般人更卓越些。
即使不能回答先前想好的內容,也很快在最短的時間裏切換了新思路,從旁人沒有想到的另一角度去解析。
不知道教室里誰的手機沒關,喬微總感覺她才開口,周身便是此起彼伏的手機消息震動。可別的聲響再怎麼干擾,她也只能不動聲色將眉頭撫平,看着教授發亮的眼睛,拋開雜念,繼續往下講。
那聲音低回輕柔,如同流水潺潺,又暗夾着碰撞的冰棱,很有辨識度,娓娓道來,讓人聽得舒服。
發言結束,教授果然笑着率先給她鼓了掌,最後,將她的名字、學號,聯繫方式一一登記在文檔。
“好了,第二個名額也有着落了。登記到的兩位同學記得下周來我這領取推薦表格……”
林教授一邊叮囑,一邊將白板上的題目擦乾淨,開始正式授課。
喬微跟着進度翻課本,再偏頭時,才瞧見了任秋瑩微紅的眼睛。
任秋瑩平日裏愛笑,在同學間人緣不錯,這會兒幾位室友皆在低聲安慰她,還有拍她肩膀安撫的。
確實遺憾,有那麼一瞬間,她和中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了。
周邊幾道視線不住地往喬微身上飄。
喬微懂得那些視線里的含義,畢竟若不是生出她這個變數來,實習名額已經屬於任秋瑩。
大多數時候,人們的同情不論對錯永遠給弱勢的一方。她們大抵覺得,這個名額對自己來說分明可有可無,卻還是搶走了別人唯一的機會。
她沉靜垂眸,將所有視線過濾在身後,心無旁騖一行行寫下筆記。
旁人不能設身處地,自然永遠不會知道,每一次機會對喬微來說有多重要。
若有可能,誰會願意按部就班過着別人替自己安排好的人生?倘若這一次她能進入國內首屈一指的投行歷練,倘若喬母找不出正當理由阻止——
怎麼樣她都要比現在更自由。
G大金融專業是國內高校里當之無愧的前三甲,喬微從一個藝術生轉攻文化課,今天能坐在這裏,靠的不是她從前引以為傲的音樂功底,而是師附三年宵衣旰食的苦學。
喬母是個女強人,手腕與她與日俱增的掌控欲十分匹配。
十五歲的喬微沒辦法決定自己學什麼專業,但她從那時起就已經明白,無論今後踏上哪一條路,她能做的只有讓自己走得更遠,變得更強大。
遠到喬母沒辦法再掌控她,強到不至於再次被支配着放棄喜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