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唐芋躺在床上等着退燒，手中的日曆被翻得邊緣都捲起來了。

這樣的日曆，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了，巴掌大小的小冊子，每一張紙上印着一個日期，一共365張訂在一起，但因為紙張又薄又脆，日曆倒也不太厚。外婆擔心訂起來的日曆容易鬆動，在上方用針線細心地縫了起來。

日曆最上方寫着“1986”，左邊豎著三個字“八月大”，右邊豎著三個字“星期六”，正中央是大大的阿拉伯數字“16”。

1986年，8月，16號，星期六。

她回到了19歲。

年輕的身體恢復能力就是強，即使發燒到38度5，吃藥後幾個小時也就退了，唐芋除了身上有點酸痛之外，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外婆燒好晚飯之後，想讓唐芋斜靠在床上，她將飯端給唐芋吃。唐芋搖頭，“已經好了，去外面桌子上吃吧。”

推開門卧室門，唐芋腳步猛地一頓——正對面的矮櫃中央，擺着外公的黑白遺照。

是了，相隔十幾年，唐芋一時間已經想不起，外公就是在她十八歲這一年的七月初去世的。

唐芋的命運，還有唐芋全家的命運，就在這個時候急轉直下。

前夫陳俊茂曾經跟着唐芋外公學廚。原本唐芋外公因為陳俊茂嘴甜、殷勤、能吃苦，對他相當不錯，傳授給了他不少手藝。

但是在陳俊茂開始追求唐芋時，外公猛然間提高警惕，懷疑陳俊茂貪圖的是自己手裏的菜譜秘籍，反對唐芋和陳俊茂在一起。可惜陳俊茂偽裝地太好，外公雖然懷疑卻也不敢確定，更沒有想到的是，原本身體十分健朗的外公一年之後得了一場大病，又挨了不到一年之後就離世了。

唐芋外婆是個被外公嬌寵了一輩子的人，沒什麼主意，外公在世的時候反對唐芋和陳俊茂在一起，外婆就跟着外公一起反對。而外公去世之後，外婆又被陳俊茂三言兩語騙了去，覺得唐芋自幼父母雙亡，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依靠終身，也就不用她擔心了。

上輩子，唐芋在婚後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陳俊茂身上，還有他難以相處的父母身上，對於年紀小她四歲的妹妹唐苗疏於關心。外婆年紀大了更是精力不濟。

等到唐芋發現妹妹已經長歪了，每天和小混混們混在一起，已經掰不過來她的性子了。

妹妹唐苗十八歲那年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從此之後音訊全無。

唐芋十分愧疚，覺得之後外婆病倒，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擔心妹妹，憂思成疾。無數個夜晚，她都會夢到妹妹在外面受苦，醒來時枕頭打濕一片。

幾年之後，陳俊茂終於從唐芋一家人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也不願花一分力氣掩飾自己的卑劣惡毒。

在唐芋外婆病倒的時候，陳俊茂生意也有了很大的起色。當初他偽裝地多麼拚命，之後的反彈就有多麼嚴重。陳俊茂當初的嘴甜殷勤，原來在他心中通通是忍辱負重的卑躬屈膝，小人得志之後，恨不得讓唐芋和外婆的日子越難過越好，兩人的日子越難過，他心中就越是痛快。

可惜那個時候，已經太晚了，外公去世、外婆病重、妹妹唐苗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唐芋看清了陳俊茂的嘴臉，但她已經是孤身一人，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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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芋緩緩跪在外公的遺像前。

她在家裏穿着外婆親手做的小裙子，跪下的時候膝蓋直接接觸到冰冷堅硬的水泥地，讓她一下子清醒了。

在剛剛看到外公遺像的一剎那，唐芋心中不是沒有怨過，既然讓她重生了，為何不讓她重生回到外公還在世的時候？哪怕……哪怕只再早上一個月，讓她最後拉着外公的手說說話也好。

但是心中的怨恨只有一瞬，一瞬之後，唐芋心中清醒過來。

她不能太貪心。

能夠重生，能夠回到外婆還健康、妹妹還在家的日子，已經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賜。

重生這件事，美好地讓她不敢相信，一直像是身處夢中。如今美好中出現了不完美，才讓顧盼一下子有了真實的感覺。

一直懸着的心沉甸甸地落回肚子裏，顧盼彎腰，結結實實地朝着外公的遺像磕了三個頭，在心中默默地祈求，“外公，你的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們，讓一家人平平安安、團團圓圓。”

“這輩子，我一定會聽外公的話，將外公傳給我的菜譜秘籍牢牢握在自己手裏，誰也不會給，自己學好廚藝，將菜譜傳承下去、發揚光大。”

“陳俊茂一家……我絕不會給他們任、何、機、會。”

外婆看到唐芋跪下磕頭，被嚇了一大跳，半天之後才回過神來，伸手去拉唐芋，“你這是幹嘛呢？咱家不興這個的！好好的怎麼磕起頭來了？”

唐芋順着外婆的力道緩緩起身，走到餐桌前坐下，笑道，“沒什麼，吃飯吧。”

然而看到餐桌上擺着的晚飯，唐芋就皺起了眉頭。

兩碗白米粥，一盤拍黃瓜。

再無其他。

這也……太簡陋了吧？

唐芋努力回憶自己學生時代的餐桌，雖然八十年代物質遠沒有以後豐富，但是大家的日子也漸漸改善起來了，餐桌上還是常常能見到肉的。

唐芋清楚地記得外公在世的時候，家裏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外公去給別人家做飯，即使大部分人家都沒什麼錢，但是婚喪嫁娶也還是要辦酒席的。

外公掙的錢不多，但是拿回來的食材不少，請客的人家預備下的食材多會有富裕，什麼豬牛羊魚、雞蛋紅糖……三天兩頭地往家裏拿。

外公又有一手好廚藝，所以唐芋回憶起來，上輩子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新衣服一年難得有兩身，但是她的舌頭和胃，當真是從來沒受過一點委屈。

如今餐桌上如此簡樸，大概是外公過世之後家裏沒有了經濟來源，也沒有了各種不要錢的肉蛋蔬菜，外婆想着自己和妹妹唐苗年紀還小，以後花錢的地方多着呢，所以能省就省吧？

唐芋更在意的，是桌子上只有兩碗粥，妹妹唐苗一天沒見人影，難道晚飯還不回來吃？

“妹妹去哪兒了？”唐芋語氣焦急地問道。

想到上輩子妹妹走上歧途，唐芋一顆心就被攥緊了。這輩子她一定要好好關心教育妹妹，千萬不能讓她重蹈覆轍。

外婆看向唐芋，“真燒糊塗了？小苗這個暑假不是都去隔壁盛老師家寫作業？盛老師一家人心都善，以前你外公在的時候，我倒也沒看出來什麼……但是自從你外公走了，每次你妹妹去盛老師家裏，他們一家肯定是要留你妹妹吃兩頓飯的。”

已經隔了幾十年，唐芋哪裏還能想起來，妹妹唐苗暑假去誰家寫作業的事兒。

但是聽到外婆的話，唐芋心中還是挺驚訝的。一來是驚訝妹妹唐苗竟然還有如此愛學習的時候？她只記得上輩子妹妹學壞之後的樣子，幾乎不記得妹妹之前什麼樣了。二來則是驚訝鄰居家的善良，八十年代，每天都留唐苗吃兩頓飯，真的算是很真心實意的幫襯了。

唐芋聽到妹妹在鄰居老師家裏寫作業，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拍黃瓜，剛一吃進嘴裏，唐芋整個人就僵住了，差一點沒有直接吐出來。

太……太咸了！

這都鹹的發苦了！

唐芋這才猛然間想起，外婆一輩子都沒有進過廚房。外公在世的時候，沒有一頓飯不是做得妥妥噹噹，將筷子都遞到外婆手邊的。

如今外公剛剛去世，外婆不得不進廚房為她們燒飯，但是外婆會做的也就只有煮粥，還有拍黃瓜這樣最簡單的菜了。

外婆看到唐芋的表情，連忙夾起了一口，自己也皺起了眉，連喝兩大口粥才沖淡嘴裏的鹹味，突然嘆了一口氣，“唉……鹽放多了。”

唐芋看到外婆眼圈一紅，快速低下頭去。

外婆是想念外公了。

片刻之後，外婆抬起頭來，對唐芋說道，“別吃了，這盤倒掉吧，我再去給你拿個鹹鴨蛋來配粥。”說完就起身將盤子往廚房端。

外婆吃了幾十年外公燒的菜，舌頭早就被養的挑剔了，這樣的拍黃瓜即使當做鹹菜，都是沒辦法下肚的。

唐芋伸手，右手接過外婆手中的盤子，左手按住外婆的肩膀，示意她坐回去，“我去重新弄一下，馬上就好。”

在外婆驚訝的目光中，唐芋走向廚房。

唐芋先在廚房裏環視一圈兒，發現廚房裏的調料還挺齊全，大概外婆都不知道要怎麼用。她先將拍黃瓜盤底的湯水倒出來——外婆放了太多鹽，根本是將黃瓜腌了一遍，腌出來不少黃瓜里的水分。

然後唐芋用涼開水簡單沖洗了一下黃瓜，瀝干水分，多撒了一些白糖——這樣就不會咸了。然後又用刀背拍了蒜末放進去，又加了一點點醋。

鐵鍋里倒上油，家裏油桶里的油還很多，但唐芋還是提醒自己要節約着用，鍋底一點點油燒熱之後，放進切碎的干辣椒和花椒。

辣椒花椒一下鍋，香味頓時在空氣中爆炸開來。

刺啦一聲，唐芋將熱鍋里的油和爆香了的辣椒花椒，淋在蒜末上，又激起一陣誘人的蒜香，直往人鼻子裏鑽。

唐芋攪拌均勻之後，嘗了一口，滿意地眯起了眼睛。黃瓜很嫩，多餘的水分被腌出后，口感變得更佳脆爽。

唐芋將鹹的要死的拍黃瓜，沒用幾分鐘，就回鍋重造成了酸、甜、香、辣的熗拌拍黃瓜，最適合佐粥和下飯，讓人吃了一口還想吃一口。

端到桌子上的時候，外婆略帶懷疑地嘗了一口，看向唐芋的眼神就變成了滿滿的震驚，“你什麼時候燒菜這麼好吃了？”

唐芋笑而不語，一轉身又鑽進了廚房。她剛剛在廚房裏看見兩根水靈靈的茄子，準備再加一道菜。

下午躺在床上快將日曆翻爛，唐芋清楚地記得現在正在二伏。

她上輩子怕苦怕累，連外公廚藝的皮毛都沒有學到，進了幾天廚房就再也不肯學了。但是外公每天在唐芋耳邊念叨，耳濡目染之下，她還是記住一些的。

譬如說，唐芋和外公一樣，都相信四時八節是有味道的。

老底子杭城的富人說頭伏火腿二伏雞，三伏吃個金銀蹄。窮人雖吃不起這些，但也有自己的一套。那就是頭伏南瓜二伏茄，三伏冬瓜不刨皮。

如今的時令，正該吃茄子。

唐芋很快又將一盤色澤鮮亮的油燜茄子端上了桌，這個時令的茄子最嫩，帶着一股子甜味，做出的油燜茄子滋味咸甜，入口軟爛。

外婆吃了一口，忍不住長抒一口氣，“這道菜你外公在的時候，也年年夏天都會燒。你燒的，倒是有你外公的三分滋味。”

唐芋輕輕夾了一口，放在舌頭上，閉上了眼睛。

她第一次明白，所謂時令滋味，又哪裏只是食物的味道？

當她踩着時令的腳步，逆向穿過十幾年的時光，再一次和家人同桌而食家鄉滋味，它的意味才最是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