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八月的烈日炙烤在空曠的市心廣場上,地上沒有一絲陰涼。
廣場旁邊的高樓上,有着全市最大的LED屏幕,正在播放着金茂大酒店的宣傳片。
金茂大酒店因為味道佳、服務好,這幾年迅速崛起,已經成為全市最大最好的酒店,省級甚至更高級別的領導們來杭城,如今都是在金茂大酒店接待。目前還在牽頭舉辦全省的廚藝比賽,據說廚師協會的人也都十分重視。
雖然金茂大酒店在本市,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宣傳片還是在LED屏幕上一遍遍地播放,從早到晚不停歇。
反正不差錢。
唐芋站在市心廣場旁邊的行人路上,手中攥着厚厚一疊宣傳廣告,遞給路邊匆匆經過的行人,用已經冒煙的嗓子說道,“杭味麵館本月特惠,一律八折!片兒川、拌川、涼皮、涼麵!就在前面文化路往左——”
可是唐芋說得快,行人的腳步更快,還不等她說完自家麵館的位置,行人就只剩下一個背影。八月酷暑,沒人願意為一張小廣告放緩腳步。
行人不肯接的小廣告飄落在地上,紙張很薄,上面花花綠綠的一片,“杭味麵館”四個字倒是顯眼,一看就知道是一頓飯頂多幾十塊錢的小飯店。
沒有行人經過的時候,唐芋抬起頭仰望高樓上的LED屏幕。
屏幕里的男人是金茂大酒店的董事長陳俊茂,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相貌中上、氣質上上,並不需要請明星為酒店代言,自己親自拍攝廣告片。
陳俊茂侃侃而談,“金茂大酒店起於微末,十七年前還只是一家小飯館。坦誠地說,雖然我們不是什麼百年傳承的老店,但是我們有着傳承超過百年的菜譜秘籍……”
唐芋聽到“傳承超過百年的菜譜秘籍”,忍不住嘴角浮起一絲譏誚。
旁邊和她一起來發傳單的飯店服務員小姑娘,看到唐芋仰頭,也跟着一起看向LED大屏幕,“要是哪天我們的麵館,能像金茂大酒店這麼厲害就好了,想打廣告不用烈日下發傳單,直接在最大的LED屏上播放,全市都看見了……”
小姑娘的話還沒說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覺得自己剛才所說實在丟人。金茂大酒店什麼水平,她們的小麵館什麼水平?怎麼好意思相比呦!
服務生小姑娘看向LED屏幕的眼中是滿滿的羨慕。
而一邊的唐芋,收回目光,眼帘低垂,掩飾住眼中濃濃的不屑與不甘。
她在心中第無數次默念——
她要超過金茂大酒店。
她要從陳俊茂手中,奪回外公傳給她的菜譜秘籍。
陳俊茂沒有說錯,菜譜秘籍的確傳承超過百年,但應該傳承到她唐芋手中,而不是在陳俊茂這個背信棄義的人渣手裏。
當初陳俊茂和唐芋結婚後,信誓旦旦地說會將唐芋外公傳給她的菜譜秘籍鑽研通透、發揚光大,然後繼續傳給他和唐芋的孩子。然而陳俊茂前腳靠着唐芋外公傳給她的菜譜秘籍發家,後腳就對唐芋的親人棄如敝履。
唐芋的外婆病重離世前,唐芋跪下苦苦哀求,陳俊茂也不肯花錢給外婆用上一支會減輕痛苦的進口葯,說是資金都投在生意里,沒有錢能拿出來。
明明那時候陳俊茂的生意已經很大了,飯店開了好幾家,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最讓唐芋嚼齒穿齦的是,陳家之所以有今天的生意,就算不全靠,最起碼也有一大半是靠着唐芋外公傳下來的菜譜秘籍。
只是那個時候,陳俊茂有頭有臉、家大業大,而唐芋一無所有,想要拿回自己家的菜譜秘籍,已經是千難萬難。
唐芋毫不猶豫地起訴離婚,只分到一點點錢財,然後靠着這一點點錢財開了“杭味麵館”,拚命工作,苦心經營,拼盡全力想扳倒陳俊茂一家,奪回原本屬於自己一家的東西。
只是幾年辛苦,依舊希望渺茫。
扳倒陳俊茂的心愿,唐芋沒人可說,說了更沒人會信,只會笑她自不量力。所以唐芋只做不說,她一步步來,不管多麼辛苦,她都不會放棄。
.
一輛黑色的車緩緩減速,併入非機動車道,停在了烈日下發傳單的唐芋身邊。
唐芋身旁的服務員小姑娘拉拉唐芋的袖子,“老闆娘……是不是有人來抓我們發小廣告啊……”
唐芋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車,“怎麼可能,你見過城管開奔馳?”
就在這時,奔馳的車窗緩緩移下,車中的冷氣絲絲縷縷地往外冒。移下的車窗里,露出一張唐芋極熟悉又極陌生的臉,“唐芋?你怎麼在這裏?”
中年男人推門下車,神色和聲音都難掩震驚,“這麼熱的天……你在路邊發小廣告?”
正值盛夏八月,中年男人還穿着長袖的襯衫,領帶打得一絲不苟,但是臉上一絲汗水也沒有,隨着車門推開,一陣陣冷氣直撲向唐芋全身。
而此時的唐芋,頭髮被汗水打濕,狼狽地貼在臉頰兩側。她天生皮膚白皙,怎麼曬也曬不黑,但是卻有着比晒黑更嚴重的後果,此時她的兩頰和脖子,白皙的皮膚已經變得通紅,正在一塊一塊地蛻皮,只是看着就知道一定很疼。
身邊的服務生小姑娘,看看眼前男人的臉,再抬頭看看高樓上的LED屏,再扭頭看看眼前男人的臉……終於忍不住驚叫出聲,“陳、陳俊茂?”
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金茂大酒店的董事長陳俊茂!
可是自家老闆娘……一個開着小麵館自己下廚做面,夏天生意不好還要自己出來發傳單的老闆娘……怎麼會認識這樣的大人物?
陳俊茂聽到那個又窮又土的小姑娘直呼他的名字,心中不快,但是眼神依舊牢牢盯着唐芋沒有離開,“離婚的時候不是給了你一筆錢?離開我之後,竟然落魄到要來發小廣告了嗎?”
服務員小姑娘在一旁驚訝地張大嘴巴——離婚?老闆娘和陳董事長竟然結過婚?
陳俊茂完全忽略了離婚時唐芋拿到的財產不是他給的,而是唐芋自己起訴得來的。在他心中,沒有讓唐芋凈身出戶,已經很對得起她了。
陳俊茂的目光移到唐芋手中的廣告紙上,看清上面的“杭味麵館”,頓時恍然大悟,不由得嗤笑道,“唐芋,這不會是你開的飯店吧?”
唐芋雙唇緊抿,一個字也不準備和陳俊茂說。
陳俊茂看到唐芋的反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你不會也想和我一樣,把一個小飯店,開成全市最大的酒店吧?”
“真是個傻子啊……我能做到,靠的是我的頭腦。當然你外公的菜譜秘籍也幫了那麼一星半點的忙。”陳俊茂在唐芋面前完全懶得掩飾他的卑劣,“這兩樣東西你都沒有,拿什麼開飯店?”
“頭腦你沒有,菜譜你更是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當初你們一家那麼趾高氣昂,不但欺負我,就連我爸媽都要受你外公的氣!沒想到現在……”陳俊茂笑着搖頭,“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即使唐芋早就知道陳俊茂是個怎樣的小人,此時還是被氣得胸口起伏。
外公和外婆對陳俊茂明明恩重如山,何曾欺負過他?不過是在她和陳俊茂結婚前反對過一陣。婚後對他也是極好的。
他如何能說出這樣不要臉的話來!
只是唐芋不善言辭,不比陳俊茂有着一條能夠顛倒黑白的舌頭,即使氣得發抖,罵出的詞彙也十分有限,“你這個賊!”
“小偷、騙子!”
“背信棄義!”
陳俊茂又露出了唐芋最熟悉不過的譏笑,“你真是——”
唐芋將手中厚厚一摞廣告紙捲成圓筒,猛地揮動胳膊,用盡全力朝着陳俊茂的臉上扇去!
“啪——”
陳俊茂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毫無防備,嘴角的譏笑還來不及落下,腦袋就被打得歪向一邊。薄薄的廣告紙邊緣鋒利,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划痕,慢慢地開始往外滲血。
打完這一巴掌,唐芋扭頭就跑,她根本不想和陳俊茂多說一個字,更不想聽他多說一個字!
胸中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唐芋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額頭上來不及擦的汗水流進眼中,蜇得眼睛生疼,激起一片淚花,她頓時什麼都看不清了。
此時唐芋正跑到馬路邊上,連忙剎住腳步,然而剛剛跑得太猛,慣性還是讓她向前沖了兩步,這一衝就衝到了機動車道上,飛馳而來的卡車砰地一聲將唐芋撞到高空。
拔腿追趕唐芋的陳俊茂,被眼前的一幕嚇得僵在原地。
身後的服務員姑娘驚聲尖叫,聲音刺破耳膜。
然而唐芋的世界裏,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人生的最後一剎那,唐芋睜大了眼睛——
她不甘心。
她該報的仇還沒有報,該奪回的東西還沒有奪回!
搶走了菜譜卻對她的親人沒有半分善待的陳俊茂一家,還活得風生水起有滋有味!
她好後悔。
後悔沒有好好學廚,沒有好好掙錢,沒有本事守護親人……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
“小芋,小芋,你快醒醒。”唐芋頭痛欲裂,偏偏還有人一直在晃她的腦袋,讓她不得不睜開眼。
唐芋睜開眼,看到外婆關切而焦急的臉。
原來人死之後真的會上天堂?原來親人們真的會在天堂里團聚?
“外婆……”唐芋低聲叫到,她的五感蘇醒,感受到外婆粗糙卻柔軟的手,正放在她的額頭上。
眼前的外婆臉色紅潤而健康,看起來只有六十來歲,和去世前的瘦骨嶙峋一點也不一樣。
唐芋的淚水洶湧而下,“外婆,我好想你。我們一家人終於又團聚了。”
外婆被唐芋突如其來的淚水嚇了一跳,“說什麼胡話呢?”
外婆這才注意到,唐芋的兩頰紅得不自然,連忙伸手去摸唐芋的額頭,“誒呀!怎麼這麼燙!這是發高燒了!”
聽到外婆說她額頭燙,唐芋才感覺到外婆貼着她額頭上的手涼津津的,特別舒服。這麼說來,她的額頭可能是挺燙的吧?
只是人都在天堂了,還是會發燒嗎?
然後就是外婆遞過來的體溫計。外婆看唐芋呆愣愣得不動,直接將她的胳膊抬起,體溫計塞在腋下,又將她的胳膊放下夾緊,關心地問道,“燒得很難受?”
冷冰冰的體溫計貼在熱乎乎的肉上,唐芋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是挺燙的,嘴唇乾乾的,嗓子也痛的難受。
片刻之後,水銀體溫計被外婆拿出來,外婆眯起眼睛,對着光轉了兩圈兒,“38度5!”
“趕緊吃退燒藥,要是下午還退不下去,就帶你去醫院輸液!這麼高的溫度可不行,還把人給燒傻了呢!”
唐芋感覺自己已經傻了。
她一邊喝粥一邊發獃,感覺自己的腦子也變成了一盆粥。
外婆說退燒藥不能空腹吃,為她端來了一碗溫熱的白米粥,配着一個對半剖開,中間的蛋黃紅彤彤油汪汪的鹹鴨蛋。
白米粥不冷不熱,溫度適宜,唐芋一入口,就知道這碗白粥是小火煲了很久的。水米相融在一起,已經變成了奶白色的粥油,其中的粥米又顆顆分明、飽滿初綻,可是入口即化,與粥油相得益彰。
每一勺粥,都滿含稻米的清香。
幾勺粥下肚,唐芋下意識地將筷子移到小碟子裏剖開的鹹鴨蛋上,筷子直奔蛋黃,輕輕一挑,紅油便滋地一下冒了出來。
唐芋連忙將蛋黃放進嘴裏,口感又綿又沙,味道又鮮又美。
唐芋越吃越餓,感覺自己像是有一輩子那麼久沒有吃過飯一樣,一大碗白米粥見底了,無論是胃還是心,都還空落落的不滿足。
外婆看到唐芋胃口很好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道,“還惦記着吃,說明這病就沒事。”
粥喝快了會燙嘴、牙齒咬到舌頭會疼……唐芋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環視四周,她正躺在卧室里。泛黃的牆壁、碎花的窗帘、磕了一個角的書桌、盆底上印着喜字和鴛鴦牡丹的搪瓷盆……每一樣東西都熟悉又陌生。
這分明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拆遷的老平房!
唐芋猛地一下從床上坐起,顧不上身體的頭暈目眩,光腳踩在涼冰冰的水泥地上,朝着門后掛着的小鏡子跑去。
從沾滿灰塵的鏡子裏,唐芋看到自己年輕了十幾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