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不過是個外人眼中卑微的小丫鬟,連同自己的主人都是父母雙亡,被不懷好意的叔叔、嬸嬸送到田莊的可憐蟲。
如今頭懸刀劍、腳在崖邊,若行差踏錯一步,自己和陸粱便永無翻身之日,日後定不可不謹慎行事。梨霜暗暗告誡自己。
正在這時,一個如雷霆般的聲音響起——
「誰在這裏大吼大叫?」
梨霜悄悄抬眼,是那個與黃管事對話的大漢,想來他已經送走了黃管事與趙大,這才回到了內院中。
「老爺,沒什麽事,不過是一個丫鬟不懂事,惹得清哥兒發了脾氣。」劉氏趕忙賠笑,站起來迎接自己的丈夫。
侯四平剛剛在黃管事面前裝完孫子,現在心情自然不好,坐在椅子上,掃了一眼梨霜和清哥兒腳下的筷子,指着梨霜道:「你來說說,這是怎麽了?」
梨霜實是不想說,可不說不行,只能抬起蒼白的臉,道:「今日清哥兒午飯未曾用好,我便做了些紅燒肉來,然後多嘴了一句,惹了清哥兒的嫌,他便發了脾氣……」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那大漢圓瞪着一雙虎目,陰陽怪氣的問道。
這話說得重了,梨霜連連口稱「沒有」。
「跪下!」侯四平忽然放大聲音。
梨霜咬了咬牙,暗暗對自己說,今時不同往日,你已經什麽都不是了,跪下。
她的眼前閃過了當初陸亦方與李氏的臉。
侯四平看到梨霜聽話的跪在地上,輕蔑地笑了笑,「你們這些陸府出來的撮鳥,一個個眼朝天,現在還不是乖乖跪下了。」
梨霜知道侯四平這是在將今天受到的氣發泄在自己身上,只得低頭受了。
「你好好跪在這裏一個時辰,殺殺你身上那股狂勁。」侯四平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看梨霜。
鴦兒看到梨霜乖乖地跪在地上,既不屑又鬆了一口氣。
看來陸府的丫頭也不過如此,長得好看些又有什麽用?還不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看她小小個子,翻不出什麽浪來。
侯四平發落了梨霜,又看向清哥兒。
清哥兒天不怕地不怕,獨獨不敢在他老子跟前使壞,此時縮了肩膀,拘謹的坐着。
「你又是怎麽回事?」侯四平悶聲道︰「把筷子撿起來!」
清哥兒趕緊將地上的筷子撿了起來,還主動地將盤子端到侯四平和劉氏中間,討好的道:「爹娘吃肉。」
侯四平看了看清哥兒,笑道:「你小子倒機靈。」然後吩咐道︰「鴦兒去拿幾副碗筷來,老子和那兩個撮鳥費了半天口舌,肚子都叫個不停了。」
劉氏臉上帶笑,連忙道:「還不快去。」
碗裏的肉被清哥兒一攪,早已經沒有了原本齊齊整整的模樣,但侯四平卻不在乎,肉嘛,能吃最重要,連味道都在其次,是以當第一口肉放入嘴中的時候,他便瞪大了眼睛。
太好吃了!肥瘦相融,絲絲入味……
侯四平是個粗人,自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只能贊道:「真他娘的好吃!這肉是誰做的?」他轉頭問劉氏。
劉氏指指梨霜,侯四平便又將注意力投到梨霜身上。
「這才來田頭庄第一天,你就上灶了?」侯四平問道。
梨霜聽出了他話里暗藏的惡意,便聲音放輕了回答他,「奴婢只是給秋嬤嬤打下手。」
侯四平打量一番梨霜,實是沒什麽可看的,八九歲模樣的丫頭,跪在地上,一陣風吹過都能倒,想來是第一日以為多做些便可討着好,這樣想着,就道:「你既然那麽喜歡廚房,以後便在廚房待着,秋嬤嬤也要有個人幫襯。」
梨霜低頭應是,心中卻暗暗歡喜,沒想到歪打正着,她竟然真的不用伺候清哥兒和柳姐兒,廚房的活兒雖然繁雜,卻不必日日提心弔膽。
鴦兒看梨霜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心道:果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如今遠了主子,不過是個干粗活兒的了。
侯四平在堂屋待了一會兒,又去了外院,劉氏等人也各自散了,只余梨霜依舊跪着。
梨霜雙膝發麻,覺得彷佛有上千隻螞蟻在啃噬自己一般。
從前受李氏磋磨,她也曾經站着服侍李氏一兩個時辰,當時不知道自己懷有身孕,幾日下來竟生生地滑了胎。
對此,陸亦方卻滿不在乎,照樣與通房、妾室玩樂,甚至在外眠花宿柳,夜不歸宿。
也是自那時起,她再也沒讓陸亦方近自己的身。
可是即便從前受過那般苦,她也從來沒有跪這樣久過,畢竟自己的爹雖卸了任,終究是餘威尚在,他們不敢對她如何,這也是為什麽她能以禮佛為名義在素心閣一待七年。
梨霜搖搖頭,想將這些往事從自己腦海中驅趕出去,突然有一杯水遞到她面前。她抬眼一看,這丫鬟頭上系的是藍頭繩,是鴛兒。
「喝了吧。」
阮氏住在前院,不與自己的兒子、媳婦住在一起,當聽到梨霜被罰跪的消息,便吩咐服侍自己的鴛兒給她送一杯水來。
「今夜亥時,你我廚房見,我領你去看少爺。」鴛兒看梨霜喝完了水,拋下這句話後便走了。
梨霜現在已清楚鴛兒是專門伺候阮氏的丫鬟,她既然要讓自己去看陸粱,必是阮氏允了的。
阮氏今日對自己說的話,乍聽上去似乎在警告自己,其實何嘗不是提醒自己呢,或許她與大房有什麽淵源。
梨霜嫁入陸家時大房早不存一人,阮氏與陸玠的關係她自是不知。
梨霜想,如今自己最應該做的,便是老老實實的在廚房待着,不宜與阮氏有什麽更多的接觸,老實,是在田頭庄的生存之道。
等罰跪完,天色已經暗了,梨霜掙扎着從地上起來,待腿上的感覺好些了,又往廚房去幫忙。
秋嬤嬤讓她歇息一下,吃點東西,待吃完後,她就將晚飯後的臟碗盤清洗了。
洗完碗後,她獃獃地坐在板凳上,連秋嬤嬤都有些看不過眼,到她面前道:「你小小年紀,雖被罰了也要想開些,這裏雖然不比陸府,但是我們做下人的,在哪裏不也是這個命?在那府里錦衣玉食的又怎麽樣,最後也不一定能落得好下場。」
梨霜朝秋嬤嬤笑了笑,道:「嬤嬤,我省得的,只是有些累罷了。」
秋嬤嬤嘆了口氣,「我每晚在灶間總會留兩個饅頭,他們的剩菜我也未倒,你若晚間餓了,也可以多吃兩口。」
梨霜驚奇地抬頭,秋嬤嬤莫非知道自己想要給少爺送飯?
秋嬤嬤卻只朝她一笑,又開始嗑起瓜子來。
夜漸漸深了,梨霜覷着秋嬤嬤已經回房歇息,便去廚房查看,果然有兩個大白饅頭和剩下的醋黃芽菜和芋艿湯。
她盛了半碗湯,又用饅頭夾了些黃芽菜,才忙活完,便聽到廚房外有動靜。
她手裏拿着吃食,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藉着月色看清楚來人,才從暗處走出來。
「跟我來。」鴛兒對她小聲的說。
兩人一路悄無聲息的從廚房走到前院的倒座房裏,這是一間坐南朝北的屋子,陰暗潮濕。
梨霜見狀,恨恨地牙關緊咬,內心暗道,這侯四平和劉氏果真如此苛刻。
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有可能是陸家二房的吩咐,畢竟她知道二房是如何嫉妒、怨恨大房的。
鴛兒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入眼的是一張小小的床、一張桌子、一個藤編的柜子,除此以外,再無他物。
「你只有一刻鐘的時間。」鴛兒囑咐過後,便留在門外,並不進屋。
陸粱縮在床上,忽然看到梨霜推門而入,就坐起身,眼睛都像發出光來。
他看着梨霜,吐出幾個字,「梨霜,我餓。」
「瞧我都忘了。」梨霜忙走到床邊,將手裏的吃食遞給陸粱,看着他狼吞虎咽,心中竟有些發疼。
曾經他也是錦衣玉食的少爺,不過幾天時間便孑然一身,飄零至此,而加害於他的,竟是他僅存的親人。
「少爺,你今日都吃了什麽?」梨霜輕聲問道。
「飯。」陸粱腮幫子鼓鼓的,秀挺的鼻子上不知怎的沾到了點芋艿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