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傲慢與偏見(三)
王汀沒有再理會這鬥雞一樣的陳潔雅,而是轉頭看向屋中那位眼睛紅紅的生活委員周青青:“這個寫字桌是重要物證,我們需要將它帶回派出所做進一步舉證處理,可以嗎?”
寫字桌原本一直哭天搶地意圖撒潑打滾,此刻卻喜上眉梢:“哎呀,我要坐警車出門兜風了!鐵疙瘩床,你聽見沒有,我要闖蕩江湖見世面去了!”
雙層床頓時泫然欲泣,委委屈屈地對手指:“我也想去,我不是故意看不清楚的。女生寢室突然間冒出個臭烘烘的男人,我被嚇到了呀。”
王汀安撫地摸了摸它。雙人床實在太大太重了,搬來搬去不方便。她有點兒心虛,覺得白用了一遭這床,於是嘀咕了一句:“下次吧,下次有機會。”
寢室裏頭實在太寂靜了,她的聲音壓得再低都突兀。林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下次有機會什麼?”
屋子當中三男六女十八隻眼睛全都落在了她身上,企圖從她這兒挖掘出什麼驚天大秘密。
王汀:……
她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說下次有機會,我請丁麗萍吃飯,咱倆好好聊聊天。我既然大你幾歲,就託大自認為是個姐姐。姐姐勸你一句話,任何時候,都不要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別哭——聽我說完,因為你的性命除了你的父母家人以及關心愛你的人以外,根本沒有誰會在意。”
她伸手指了指樓下,沒有熱鬧可看的群眾悻悻地三三兩兩離開了:“前面那些看客不會在意。你死與不死,對他們而言不過多一場還是少一場熱鬧看而已。死了還能多兩天談資增加點話頭子呢。”
她的手指頭點向了陳潔雅:“她也不會在意。她只會覺得你是畏罪自殺。她才是正義與公理。”
陳潔雅滿臉不服氣,梗着脖子嚷嚷出聲:“本來就是!”
個子高挑的凌夕拍下了她的肩膀,呵斥出聲:“你別胡說八道了!”
王汀笑了笑,轉眼看丁麗萍,挑了挑眉毛:“看到了沒有,在你恕施惡者的罪過之前,他們就已經先原諒了自己的罪惡。不要以為死能證明清白,實際上,死人是最沒辦法清白的。什麼髒的臭的都可以往死人身上潑。反正他們沒有辦法給自己辯白,隨便怎麼說就是了。難不成還有誰真會為了逼死人而心懷愧疚不成?他們只會怪你不夠堅強,心理素質太差。你跳樓死了,學校只會進行加強學生心理素質的教育。你就成了心胸狹窄氣量小的代名詞。——老師,我說的對嗎?”
心理輔導老師輕咳了一聲:“你們都到我那兒去做心理疏導吧。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好受。”
王汀微微垂了下眼睫毛,然後鄭重其事地朝老師鞠了個躬:“麻煩老師了。請你不要再指責丁麗萍的不是。有的時候,學生需要的僅僅是肯定與安慰而已。她得到的指責已經夠多了。”
輔導員被她這一鞠躬給嚇到了,一時間支支吾吾,竟然不曉得該怎麼接話。
柿子都撿軟的捏。息事寧人,寧的自然是好欺負的人。王汀在心裏頭冷笑,不就是拼戲精么,拼苦口婆心么。她比她們更戲精。
周錫兵沉默地看了眼王汀,懷疑眼前這女人有表演型人格。
林奇面紅耳赤,自覺這輩子比眼下更丟人的時候估計也不多了。他負荊請罪一般一把扛起了桌子往外走,經過陳潔雅的身邊時,還狠狠瞪了她一眼。人家孩子坑爹坑媽也就算了,誰讓養不教,父之過了。可他碰到的這麼個坑哥的,還是表了兩道的哥,他冤不冤的慌啊。
屋外雨潺潺,王汀上警車的時候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雨什麼時候停,我都不記得辦公室的窗戶關沒關了。”
林奇羞愧得想要鑽地洞,放好桌子以後就朝王汀拱手作揖,煞有介事地保證:“肯定很快就停了,絕對不會打濕了你的辦公室。”
然而當車子開到派出所的時候,小雨就稀里嘩啦地轉為了大到暴雨。林奇立刻作勢要去買把鐵鍬,直接去他們派出所前面的花壇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王汀一點兒攔着他的意思也沒有,還給他出主意:“五金店要沒有的話,你趕緊上網看看啊。同城快遞,說不定一會兒就收貨了。”
林奇嬉皮笑臉:“那我可得搶個秒殺什麼的,不能白浪費了錢。”
周錫兵瞥了他一眼,正笑得歡快的民警立刻慫了,趕緊帶重要證人去做嫌犯拼圖。
窗戶外頭大雨傾盆,屋子裏頭周錫兵的提問也是暴雨梨花針。他事無巨細,不僅要王汀做了嫌疑犯面部拼圖,連人家的口音、習慣性動作以及有沒有口氣狐臭什麼都問得清清楚楚;而且不時打斷隔三差五重複,引入其他沒有任何關聯的話題。
他的眼睛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王汀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後者甚至覺得自己完全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對方正在趁機給自己做謊言測試。
這種認知令王汀十分不快。她清楚她的特異功能十分荒謬。
三年前,她剛入職兩個月,清點單位的固定資產清點到躁狂的時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能聽到固定資產說話了。她欣喜了嗎?不!她差點兒沒直接嚇傻了。她立刻上省人醫查了聽力。
之後的整整小半年時間,她一直懷疑自己是精神壓力過大以至於出現幻視幻聽。為此,她不僅將大學時期的精神病學跟心理學書全都翻出來仔細研讀了好幾遍,又在南城的各大醫院做了全面檢查,還趁着單位派自己去京中短期培訓的時候,特意通過研究生時期導師的關係掛了全國最著名的精神科專家的門診號,這才敢相信自己沒瘋。
因為藏着不安,所以愈發討厭別人刺探。王汀抬起了頭,沖面前這位警察同志露出個笑容來:“周警官,要不要我來當翻譯,您跟靈直接對話?”
之前這招直接嚇傻了林奇跟他同事,兩人再也不敢對王大仙不恭敬。可眼前的周警官卻一點兒被震住的意思也沒有。他的眼睛盯着王汀,顴骨上的肌肉微微動了動,下意識地坐的更加筆直了一些:“好,那麼麻煩王女士了。”
王汀出派出所的門時,雨倒是小了,不過天也擦黑了,現在是派出所下班的時間。她的臉色比陰沉沉的天更難看。
林奇趴在辦公室門上,聽了一下午領導盤問可疑分子。此時一對上王汀的臉,他立刻矮了半截身子,連連朝她作揖,死活要請王汀一塊兒吃晚飯。他有罪,罪過大了,怎麼著都要好好贖罪,求大仙賞臉給個機會。燒烤火鍋小炒麻辣燙,任君挑選。
桌子原本應該留在派出所過夜,明兒一早再送回女生宿捨去。結果這慫貨空有一顆想要浪跡天涯的心,剛聽說要獨自一桌留在物生地不熟的派出所,跟一群物品界的糙漢子待在一起,立刻嚇得“嗚嗚嗚”,哭哭啼啼地抹起了眼淚:“我不要,我要回家。這裏臭都臭死啦。”
王汀翻了個白眼,在心中毫無同情心地嘲笑了一把中二期少女心的桌子,拍了拍木板面,嘆着氣調侃:“知道世道艱難了吧,老實回去待着吧。學什麼不好,還想學人去當盲流。”
她左耳插了一隻耳機,偽裝自己正跟人打電話。否則林奇看到她跟張桌子侃大山的話,估計能把寶馬車開到花壇裏頭去。
桌子抽抽噎噎也不忘為自己的理想正名:“那叫浪跡天涯!”
王汀面無表情:“噢,原來你想出去討飯啊。果然志存高遠,小可佩服佩服。”
桌子氣得要自燃:“王汀,你欺負我!我要通告整個物品界,宣揚你的惡名。”
王汀漫不經心地彈了彈自己的手指甲:“沒關係,反正整個物品界都知道你是資深公主病,難伺候的很。”
委屈不已的桌子又要開始哭哭啼啼,翻來覆去地“嚶嚶嚶,你欺負桌桌啦”,王汀全當是配樂,過耳不過心。一直握着方向盤死活找不到合適話題的林奇,終於忍不住開腔問:“你跟誰打電話呢?說得這麼開心。”
王汀笑了笑:“一個小姑娘,成天想着笑傲江湖。”
前面有輛車搶道,差點兒跟林奇的車碰上。林警官小聲咒罵了一句,這才接上王汀的話:“現在的小姑娘的確是志向不比從前啊,都有一顆歡快活潑的心。這一比起來,我都覺得自己的確是叔叔了。”
王汀笑了笑。
林奇等了幾秒鐘,見她沒搭腔的意思,只好訕訕地咳嗽一聲,將車子駛入了主幹道。
從派出所到南城大學路程不算遠,但是他們不幸趕上了下班高峰期的大擁堵,加上暴雨導致的路況複雜,寶馬車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開到女生寢室樓下。林奇又任勞任怨地搬下了桌子朝樓上扛。到了宿舍門口,小兔子一樣的紅眼姑娘周青青給他們開了門,驚訝道:“警……警察叔叔,你怎麼又給搬回來了?”
警察叔叔的心情頓時跌到了谷底:“我們是警察,採集物證又不是鬼子進村,還三光啊。拿着,你的桌子原物奉還。”
女孩子被他的口氣嚇到了,結結巴巴道:“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姑娘覺得桌子跟盜竊案扯上了關係,又進過了警察局,覺得晦氣,所以不想要這張桌子了。
“叔叔,你拿走吧,我自己再買一張好了。”
寫字桌原本還在抱怨王汀都沒有帶它繞城一圈,白出了趟門,卻連個吹牛的資本都沒有,此刻聽了原主人的話,絮絮叨叨的桌子頓時跟外頭的雷劈到了它身上一樣,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她……她不要我了,要丟了我了?”
物品的生命就是它們的使用價值。一張被丟棄的舊書桌,等待的命運十之八.九是當柴燒。
冬雷震震霹靂如電,寫字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還沒到報廢年限呢,她怎麼能這樣?我明明是張好桌子啊!”
王汀心頭火一下子就起來了,立刻沉下了臉,語氣也重了:“別瞎胡鬧,這張桌子是學校的固定資產,入了財務賬的。定期還得盤點簽字,丟了的話,管理人員是要承擔責任的。”
小白兔姑娘似乎十分容易受驚的樣子,王汀嗓門一大,她就嚇得往後縮腦袋。一直待在旁邊沒吭聲的凌夕突然間開了口:“我不講究這個,周青青,咱倆換張桌子吧。”
寫字桌頓時梨花帶雨一枝橫,嗚嗚咽咽眨着淚汪汪的眼睛,感動不已:“我就知道是凌夕最好啦。”
王汀敲了一下桌面,十分唾棄這傢伙如此沒有良心的行徑,是誰開口保下了它?她抬頭沖那漂亮姑娘笑了笑,沒話找話:“對了,你那手機裏頭有沒有什麼重要東西?有沒有備份?”
凌夕皺起了眉頭,仔細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沒什麼,銀.行.卡什麼的綁定的都是新手機。要不是怕手機拍照電池不夠,我都不會翻它出來。”
王汀點點頭,笑了笑:“你這麼漂亮,的確應該多留幾張照片。”
他們正準備告辭的時候,樓梯口呼啦啦地又來了一堆人,眾星捧月般被拱在中間的正是那位氣鼓鼓的陳潔雅。她換了件羽絨服,看上去十分不高興。旁邊一位相貌與她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婦女,正一直追着着走在前頭的丁麗萍:“丁同學,你好好考慮考慮,這樣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
陳潔雅一見林奇,立刻扁了嘴巴,“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表姑,我哥今天不僅不幫我,還跟人一塊兒凶我。”
另一位中年婦女趕緊伸手拍了下林奇,嘴裏念叨着:“寶寶不哭了啊,姑姑給你打哥哥了。”
王汀看她長得跟林奇有點兒像,估摸着大概是他媽,立刻識相地退遠了點兒。
林奇一見這架勢,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抱怨道:“媽,你們怎麼都過來了啊。這事情不是了結了嚒。”
陳潔雅的母親聞聲眉毛都要飛出去了,她捂着胸口看着林奇的媽,不敢置信的模樣很有表情包的潛質:“大姐,你聽你家奇奇這話說的。我們家寶寶都要背處分了,他竟然還說沒事!”
人民警察奇奇同學尷尬得想要鑽地洞,連忙伸手推他們往外面走:“行了行了,有話回家再說。”他轉過頭,面上掛着不知所措的表情看向王汀,“那個——”
王汀立刻擺手,笑出了熱心好市民的風範:“林警官,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去坐地鐵就好。”
呼啦啦的一堆人又走了,包括那位超齡的寶寶。王汀無聲地嘆了口氣,朝寢室裏頭的姑娘們揮揮手:“我走了,如果你們還想到什麼線索要告訴警方的話,打……派出所的電話就行。”
丁麗萍突然間拿了把傘跟出來,聲音輕的跟風雨中的小草一樣:“姐姐,我送送你。”
窗戶外頭風呼呼作響,不知道是吹掉了什麼東西,發出“砰”的一聲。王汀趕緊擺手,謝絕這姑娘的好意:“不用了,就幾步路,我走走就到。外頭挺冷的,進進出出的,你可別凍到了。”
丁麗萍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沒停下腳步:“我送送你。”
寢室裏頭剩下的兩個女孩面面相覷,高個子的凌夕站起了身,揣着手機進口袋:“一起吧,我剛好要去外頭超市買點兒東西。哎,青青,我給你帶點兒酸奶吧。”
丁麗萍突兀地轉過腦袋,聲音又急又沖:“不用!”
原本寢室中近乎於溫馨的氣氛頓時一滯,安靜到只聽見掛在牆上的貓頭鷹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周青青縮了下脖子,不安地看了凌夕一眼,抱緊了懷裏的HelloKitty抱枕。凌夕聳了聳肩膀,似乎對丁麗萍的生硬並不在意。她笑着攤了下手:“好吧,那你能幫我帶兩斤梨子不?我水果吃完了。”
丁麗萍慌亂地點了點頭,像有什麼東西追她一樣,轉身匆匆奔出了寢室。
她的衣服下擺還濡濕着,顯出了一種窘迫的紅。王汀抿了抿嘴唇,估摸着這姑娘怕是有話要跟她說,於是沒再推辭,直接跟了上去。
兩人一直走到學校門口,始終悶頭數腳步的丁麗萍才輕聲開了口:“他們家想用五萬塊錢買我不告陳潔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