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傲慢與偏見(二)
南城大學的保安監控室裏頭靜悄悄的,只有鍵盤與鼠標被觸及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林奇跟同事乖乖坐在監控顯示器前面,臊眉耷眼地伸着腦袋,半個字不敢吭。兩人拚命地調監控錄像看,企圖以實際行動戴罪立功。
身為公務執法人員,竟敢公然從事封建迷信活動,還被領導逮了個正着!
周錫兵站似一棵松,立在下屬身後一語不發,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他的沉默已經給手下民警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他那高大的身板在監控室白晃晃的節能燈光底下投射出的陰影,堆砌起了一座名為“領導”的高山,幾乎要徹底壓垮前面兩位可憐的基層勞動人民了。
王汀暗自吁了口氣,按捺住自己對林奇跟他同事的同情心。她本人還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呢。身為封建迷信活動的當事人,她正承受着派出所指導員不動聲色的目光洗禮。王汀硬生生地撐住了,充分利用自己臉上抹了粉底當保護膜的天然優勢,愣是沒露出半點兒心虛氣短。她以不變應萬變,眼睛碰都不碰一下周指導員探究的目光,只瞬也不瞬地盯住監控錄像仔細地看。
等畫面上的監控時間切到昨天下午兩點五十三分時,她心頭一喜,眉毛微挑,插在口袋中的手正要伸出去,準備好好震一震這位一直用眼神拿她當神婆diss的周指導員,後者居然搶在她前頭慢條斯理開了腔:“停,放大這個人。”
王汀:……故意的吧,這是!
畫面中顯出了團模糊的人影,側臉對着監控攝像頭,往樓梯上走。
監控電腦長長地吁了口氣:“哎呀,我的媽啊,你們可算是找着了。我都替你們急!恨不得自動跳過來,又怕你們當成鬧鬼。”
王汀不甘心地握緊了自己沒能從口袋裏頭伸出去的手,暗罵了一句電腦“馬後炮”。事先提醒她一聲,方便她裝會兒逼能死啊!她強行撐起了高人的架子,憤恨地掏出了手,屈起指頭彈了下屏幕:“對,就是這個人。”
電腦“哎喲”了一聲,惱火地發出抗議:“幹嘛啊幹嘛,人類就是不要臉,彈什麼彈,一指彈,耍流氓呢!”
切!多大的臉,她還至於對着台低端配置機耍流氓?王汀威脅地瞪了它一眼,再碎嘴子,當心她直接拔了插頭。
監控中的人像被放大了,暗淡的光線加持下,只能勉強辨認出應該是個男人。周錫兵盯着監控畫面,低聲開了口:“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年齡在四十到五十歲之間,中等身材,體重一百四十斤左右。左利手,應該是個電工或者曾經從事過電路維修維護相關工作。”
他轉過頭來看王汀:“你看的挺清楚的。”
明明是一句類似肯定表揚的話,不知為何,從這位周指導員的嘴裏說出來以後,卻總有種意味不明的意思。
監控室里一下子安靜的詭異,只聽的見監控電腦發出的輕微嗡鳴聲。林奇臉上立刻堆起了欽佩的神色,三分誇張成十分地豎起了大拇指,全心全意表達着自己對領導的無比佩服:“指導員不愧是市局的刑偵高手,畫麵糊成這樣都能分辨的出來。”
大約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周錫兵總算從王汀身上收回了目光,滿意地看着林奇點了點頭。他的眼睛在下屬的臉上掃了一圈,主動給了對方發揮的機會:“嗯,那你繼續做嫌犯面部特徵分析。”
槍打出頭鳥,可憐的林奇直接傻眼了。他仔細看了眼畫面中的影像,忍不住罵了句:“老手啊!狡猾的很,又是戴着帽子又是低着頭,還怎麼看清楚臉。這畫質也太渣了,拍的跟個鬼影子一樣。”
電腦顯示燈拚命地閃爍,表達自己出離的憤怒。一分錢一分貨,採購的人吃回扣了,五千的預算買了三千塊錢的貨,怪它咯!
周錫兵似乎沒有覺察到自己手下的尷尬。林奇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不催促,只將視線重新又轉移到了王汀身上。
他的目光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潤了,況且他也不是凶神惡煞的長相,或者嚴格點兒講,眉眼深邃的周錫兵卻也勉強能夠歸為帥哥一類。可惜王汀沒出息,被這麼個下巴略嫌方正的帥哥盯着,她的本能反應竟然是直接打了個寒噤,脊背上瞬時像有電流躥過。不等周警官開口問,她自己先竹筒倒豆子,將底子漏了個一乾二淨:“橢圓臉,三角眼,倒八字眉,左嘴角有顆黑痣,不大,跟綠豆差不多。”
話一出口,王汀就懊惱地想要咬自己的舌頭。就她這心理素質,即使將來升了職坐上了高位,基本上也沒發財的命了。
周錫兵點了點頭:“既然你看清楚了,那麻煩你跟我們去一趟所里,做個嫌犯拼圖吧。”
王汀一時語塞。她哪裏能看到賊的臉,她說的這些全是桌子跟床描述的內容,她不過是當了回復讀機而已。
見她遲疑,那座山又移到了她面前,遮住了光亮:“有問題?”
有問題,沒膽說。
王汀訕笑着,趕緊擺擺手,試圖偽裝出胸有成竹的模樣:“沒……沒問題。就是,就是我申請帶個東西一塊兒去。”
林奇作為三個警察當中年紀最小級別最低的那位,自然得鞍前馬後伺候。他點頭哈腰恭請領導開道,故意延遲了兩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王汀的胳膊:“你搬個桌子出門做什麼?難不成這一回散陰氣又得全城兜風?”
上次的街頭搶劫案中的打印機,要半夜去本城最高的山上沐浴星光驅逐陰氣;上上次的幼兒園偷小孩案里電動門,要繞城兜風吹散陰氣;這一次難不成改成雨水沖走陰氣?
王汀輕咳了一聲,也不避着臉色鐵青的派出所領導了,相當無恥地表示:“我一緊張就忘事兒,我怕我到時候會忘了那人長什麼樣子。還需要再通一次。”
林奇眼睛在這姑娘臉上掃了掃,心道到底是大師,通靈的規矩還真是不同凡響,認準了一個物件就不撒手了。
寢室裏頭人聲嘈雜,除了常住人口四個女生以外,還有輔導員跟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兩人正圍着丁麗萍不停地安慰。
有個眼生的漂亮姑娘應聲附和:“是啊,小麗,我知道肯定不是你。那箇舊手機我原本就要送給你的。你說自己手機還能用才沒要的。哎呦喂,陳潔雅、周青青,我就昨天半天沒在,你倆怎麼就搞出這種事情來了。”
小白兔一樣的生活委員周青青眼睛還是通紅,她垂下了腦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也沒說什麼啊。凌夕,我發誓,我真什麼都沒說啊。”
被小偷一併順手的蘋果5手機是凌夕的。不過這姑娘早換新手機,果5平常她就隨手塞宿舍抽屜里。要不是前兩天出去拍照怕一隻手機電量不夠,她自己都不記得有這隻舊手機了。用完了以後,她也是隨手一塞,壓根不記得果5的去向了。
“警察哥哥姐姐,手機絕對不可能是小麗呃就是丁麗萍拿的。這我能給小麗的人品打包票。”
丁麗萍身上的紅棉衣濕了,看着跟血似的,她卻不肯脫下來,只一直垂着腦袋不吭聲,蒼白的下唇也被她咬得顯出了一抹病態的嫣紅。即使舍友積極主動地給她做擔保,她的臉色也沒比在寒風冷雨中凍着時好點兒。少女一直沉默着,直到王汀經過她身邊,她才突然間抬起了腦袋,正色道:“警察姐姐,你說話算話嗎?我要告陳潔雅,你幫不幫我作證?”
“你發什麼神經!”一直斜着眼睛滿臉不屑的陳潔雅猛地跳起身,碰翻的椅子砸到了床腳上。鐵架子床發出了“哎喲”的呻.吟,抱怨道:“到底誰發神經啊!”
輔導員大驚,趕緊伸手拉住陳潔雅,轉過頭還要試圖繼續安撫丁麗萍:“麗萍啊,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同學一場,又是一個寢室的姐妹,別為這點兒小事鬧僵了。”
王汀安撫地摸了摸鐵架子床,在對方哼哼唧唧表示委屈的時候,她咳嗽了一聲,眼睛落在了始終看着她的丁麗萍身上:“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說話當然算話。”
輔導員這下子真慌了,顯然沒有想到王汀一個大人竟然也如此沒眼色,非得小事也鬧大了。輔導員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哎,你這位公安同志,一點兒小事而已,哪裏要鬧到不可開交呢。萬一鬧到法院,影響了學生的未來,你擔得起責任嗎?”
王汀抬腳往陽台走,那裏還有張桌子吹着北風淋着小雨,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我說的是‘少年聽雨歌樓上’,不是在這兒聽雨。”
王汀朝桌子露出個安撫的笑容,眼睛看也不看怒火衝天的輔導員:“人命無小事,名譽也一樣。有自主民事能力的人就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陳潔雅暴跳如雷,伸手指着丁麗萍的鼻尖罵:“什麼誹謗!分明是你要死要活的,所以警察跟學校是怕你跳樓上了新聞不好看,才說是外賊作案的!你個窮鬼,哪有錢吃進口零食!肯定是偷的!還不知道偷了多少回了!”
王汀插在口袋裏的手捏緊了,骨節都泛出來白。她抬眼看林奇:“林警官,誹謗公務人員執法行為,應該按哪條法律處罰?”
林奇簡直快要瘋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又不好直接拿膠布封了自己表妹的嘴巴,只能惡狠狠地瞪了這唯恐天下不亂的禍頭子一眼。
一直杵在門口沉默着當背景板的周錫兵,突然間開了口:“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第二項之規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罰款;情節較重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並處五百元以下罰款。”
陳潔雅就跟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樣,叫這話噎得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她不傻,眼睛也沒瞎,認得說話的人肩上扛着一杠三星,一級警督正科級別,位置要比她表哥高,看她表哥的態度都知道,這明顯就是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