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怒放
“來遲了,抱歉抱歉。”
“拜託啊,大哥,至於那麼誇張么。”椎名放下手中剛剛斟過的清酒,嚷嚷着抱怨道,“你們那單位一天給你開多少加班錢?我給你兩倍好不好?”
“哎哎,沒錢的。”我笑着答應道,“只不過今天確實在選材上出了些問題,大家也是都爭執不下來。印刷廠在催着出樣本,必須在土曜日前做完。”
“哇塞,有這麼誇張嘛!你這工作壓力也忒大了吧,這個點還……”
“叫你少喝點,都第幾杯了!”
高島從桌子底下猛地踩了椎名一腳,那令他手裏端着的酒杯一下子灑了出去不少。他一個猛子向前,誇張地張大了嘴巴,作痛苦狀,頗有演員的感覺。他將頭伸過去埋在高島的視線下方,向上仰望着她,一臉無辜道:“拜託啊,他這麼久不來,你們也不讓吃飯,那我還能怎麼辦……”
“晴暉。”
我朝座間看去,坐在邊上位置的是佐竹;太久沒有看到的面孔,現在竟然覺得很生疏了,甚至差一點沒有認出這個仔細梳理而來短髮並打上些許髮膠定型、留着淺絨鬍鬚的社會人。佐竹的確變了很多,即便是現在也穿着深藍的寬肩夾克;打着白底的貼身衣物一直向上圍攏着脖子,只留出一半喉結的突出,而在那裏還圍着一條似乎只是做個模樣的鬆散圍巾。
他只是看着我,一副似有若無地注意着的表情——但他明明是這樣看着的,然而顯得從容,好像那是你主動地去靠攏他一般。
“你現在,是經常都會這樣忙嗎?”他問道。
“啊……還好吧。雖然不多,但沒有定期就是了,因為每一期遇到的情況都有差異。”
我忽地有些心悸,總覺得他想要問什麼別的一般,但又答不出來,只能下意識地撓撓頭,補了一句:
“可能,是有些不穩定吧。”
“嗨,文編的工作嘛,大概也都是這樣的。”
池田放下手中剛剛飲過的杯子,笑着說道。“只要不是太沒有規律、搞垮了身體就好。”她朝着佐竹看去,雲淡風輕地問道:“這麼久不見,湊居然都不帶女朋友來,太不夠意思了吧?”
佐竹將頭扭到一邊,放在桌上的手憑空地搓了搓。
“來吧,吃了。”池田喚着這桌邊的所有人,“嘗嘗這家的懷石料理吧,口碑很不錯的呢。”
屏門被拉開,穿着和服的服務生端着份餐走了進來,將擺設精緻的托盤輕放到桌上。
“請慢用。”
“吶,我還是喜歡煬物多一些,雖然懷石料理也不錯,就是有些菜的確口味清淡了些。”回家的路上,池田與鳴海晴暉二人并行着;她將自己的手挽在他的手上,另一邊的肩膀上挎着包。“發現了嗎?今天的菜品很少用調料,幾乎都是用各種各樣的菜相互調出來的,所以吃着覺得自然又舒服。”
她朝着他望去,看到的是一副這段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側臉。“我可是很喜歡那個抹茶的果凍呢!”她久這麼帶着喜悅的語氣說出這躍動着的話語,似乎是試圖能夠帶動他並不高昂的情緒,但顯然卻只能換來同樣的那副模樣。
於是她有些失落地將頭轉回來望着前方,也學着他一般不言語。那些因為在夜間而格外紛呈着異彩的花車和商鋪總是俯拾皆是的琳琅滿目,這裏一片繁華;夜晚也不是漆黑的,從每一個街區和銀座間暈染開的霓虹燈會慢慢地向上擴散到空中,將那原本缺乏着自然光的地方變成泛着污濁赤紅的暖色。
繁華,真的繁華;這裏就是都市,這裏就是環城市。就像那些同樣也會嗔怪着蜜桃未剝去皮的熱戀、亦或是逐漸地冷靜了下來如水平的生活,兩人也同樣有過這樣的歷程,但是現在卻陷入了對他們來說太過難於啟齒的沉默中,而現在的兩人都已經度過了身體或精神上最充沛的那段時間;不久,甚至是剛剛。
“算起來,你在《寰宇視野》工作有兩年半了吧。”池田邁着步子,高跟鞋的後跟在行人路的瓷磚上碰出有規律的響聲。“總是覺得,你真的越來越忙了。”
“已經加了兩次版面,現在也已經是周刊了;最近對面的兩家微創企業馬上要搬走了,編輯部在打算把整個一層樓包下來,再擴招兩組;順便能夠引入一些其它的印刷設備,這樣方便及時地看到樣本的效果,可以節省不少的時間……”
鳴海晴暉說著,目不轉睛地望着前方,彷彿他說的與看的並不一回事,他也無須去關心眼前的什麼。
池田的頭稍微地埋下去了些,欲言又止的樣子。“……有空的話,幫我也帶一些回來看看吧。”
他們沒有在接下來的路上再說過一句話。
那天的夜晚格外地靜。透過沒有完全拉攏而仍然留了一條縫的窗帘,夜光打入了寢室里。雖然如此,但還是的確有什麼東西驚擾了池田,令她倏忽地醒過來,睜大了眼睛。來不及多反應,她一個撲棱翻身下了床,甚至沒有去摸出蓋在被褥下的內衣穿上后再離開、而是僅僅披了一條毛絨毯子便朝着衛浴快步地搶了過去,差點跌了個趔趄。
“嘔——嘔……哇……”
並沒有穢高雅物,她只是覺得有嘔不完的唾液,而它們源源不斷地從口腔的每一個角落裏分泌出來,一陣接一陣。終於等到稍許容她休息一些時,她抬起頭看着鏡子:那個已經有了這般變化的女人正從裏面向外望着自己,窺視且打量着,好奇且茫然的表情。
她忽然下意識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裏的某一個地方隱隱地有些感覺——顯然只是臆想的結果,但那是女人的自覺:那種根本區別於男人的敏感、以及那種敏感的來源。
她在馬桶上坐了半夜。
池田將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在臂彎之間,而她現在正將兩條腿蹬上了馬桶蓋子、令她環抱的手可以將屈起的腿膝蓋抱在其中,而她的臉也便可以貼在那相對平坦的地方。頭髮散亂着,她的臉頰能夠感受得到的,於是她便在抬起頭換口氣的時候張開五指、抓着那一把有些毛糙了的青絲向後帶過去,許多因為水汽而黏結結成了縷的頭髮單獨地顯現在外面,看起來有些髒亂的感覺。
也許最是在這種時候才最為敏感,連每一個毛孔都會呼吸着空氣里的氣味。她聞到了那股淡淡的味道,那的確像是男人,但卻不是那樣一種散發著陽光一般溫暖且迷人的年輕荷爾蒙,而是只有將要步入了中年後身體的機能逐漸地退卻了活力而散逸出的頹喪味道;最重要的是,混着酒精的刺激性;那就像是蒙在她口鼻上的青色絲紗一樣,教她喘不過氣。
她朝角落裏的滾筒洗衣機望去,那裏散亂地丟着一些衣服。鳴海晴暉貼身的衣服,今天回家后才換下來的。她向前傾過去,拾起了那些褶皺的純棉衣物,將他們放到了距離鼻孔極近的地方,吸入一口氣來嗅他的味道。於是也一下子便明晰了起來的,他亂亂的在末端有些打卷的頭髮、他隔了一周沒有修理過的鄂、還有那副冷淡的申請,一下子全部都浮現在了眼前。池田於是厭惡地將那衣服甩了回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上面全是他的汗味。
她忽然哭了。
倘若是倒退回到幾年前,甚至他們認識得更早、在上大學的時候,她一定會將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衣服裏面、盡情地去享受那種如貼身的肌膚一般親密而令人陶醉的甜蜜,她知道的。而早知道如此,她便不會一直在心裏默念着那種從不知道何處拾起來的道德準則,因為她現在便覺得自己不忠——不是不忠於自己的男人,而是不忠於選擇了男人的自己。
她回到了寢室。
時間已經太晚了,距離兩人上班的點還不到三個小時,她只能休息這麼久了。憊態的池田重新理開被褥縮了進去,躺下時正好從下面望着熟睡中的鳴海晴暉。他的上下睫毛相互交接着,嘴唇也輕輕閉上後向外翹起——甚至一看到就會令人聯想到叼在兩瓣中間的煙頭,而那周圍是一圈淺淺的胡茬。安靜地,悄悄地聽着他的鼾聲,她於是便失落了下去,倘若連夢也不需要便能夠安心的人不是她。
她知道他其實知道他們都在顧忌什麼,但他畢竟和她不一樣;比起這樣反反覆復、反反覆復地擔憂甚至焦慮着,他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就像他也從來不會計較關於家庭、婚姻和愛情上的得失一般,一切都只不過水不到渠不成、瓜不熟蒂不落而已。
究竟是那裏造出了這樣的不一樣呢?
池田困極了,她的眼皮已經變得很重。她於是一直注視着他寬闊的肩膀,伸出手去摩挲着他平曠的胸膛;她的手向下摸着那裏溫熱的陰高雅莖和睾高雅丸,那親切又神秘的寶貝,屬於或不屬於她,但那給她無比的安全感,令她終於安然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