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問往事
“小菲,你先離開吧。”溯源摸了摸小菲的頭。
“嗯。”
小菲很乖巧地答應了一聲,便跑着小碎步子從這裏離開了。鋪了地毯的地面,沒有大拖鞋打出來的聲音。不過,剛一關上門,便想起一陣啪嗒啪嗒,隨着他下樓遠去的步伐而漸漸地減弱到不再聽見。
我望着他,“你是……‘寒蟬’?”
“過來些,年輕人。”
我朝他靠攏了過去,也便能夠看清他的面容。那是同殊歿一樣白皙得不正常的臉,卻明顯地多了些憔悴。那雙眼睛分明是水靈的,卻裝飾了一圈深深的淤青,疲倦到極度才會產生的黑眼圈。金黃的頭髮和小菲一樣柔軟,貼着他的臉頰垂了下來,正好過耳,而腦後的一撮紮起來以免落到肩膀上的小辮子則多少令他整體的樣子顯得失卻些陽氣,頗為頹喪。厚重的毛毯從他的肩膀上搭着包裹起來,他或許是極為怕冷的;但這裏應該裝過了地暖,因為溫度像是潮水一樣從足下湧上來。
病懨懨的他,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
“編寫那段原始碼時,我還不過十三歲;一年以後,‘虛無之人’竊取了它,令‘世界之眼’成功地開發了《人格擬態》,但緊隨其後的便是‘狂泉症候群’的爆發……在最危急的時刻,我編寫了這段DLC內置在《人格擬態》中,作為一把鑰匙,留給命運選中的人來將人們從那場災難中挽救出來。那一年,我十五歲。”
溯源抬頭望着我,笑得很蒼涼。“所以,我便以這副模樣存留在這裏;卻不想,已經一百年了。”
他是寒蟬,他是《真實》的作者。那一刻,積壓在我心中的問題幾乎要瞬間噴薄而出。你究竟是誰?你到底為什麼要著述《真實》?《真實》中書寫的那些東西究竟有沒有存在過——浮坦希利亞合眾國,櫻花國際,甚至,綠葉樹生活館……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就將要解答……
“寒蟬!……”
他搖了搖頭,微笑着用食指豎在了嘴唇前面。神異的是,那些劇烈涌動着的不安因素謎一般地消失了,將我從戾氣中解脫出來。“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但是我們必須先保有一個原則。”
“……保有一個原則?”
他嘆了口氣,“叫我‘溯源’吧。”
溯源推動着自己的輪椅轉向落地玻璃窗,將一個孑然而落寞的背影留給了我。“即使是‘寒蟬’,也並不是我的真名。更何況,‘寒蟬’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不要呼喚死者的名字,因為那會在狂泉中掀起漣漪與波瀾。讓我安心地溶解在那片汪洋里,與曾經的人們一起吧……”
我不得不止住了自己的話語。
安靜。
溯:罷了……終究是要面對的。只不過老實說,我在想我該從哪裏開始講起。
我:如果那些回憶讓你覺得痛苦,那就講講這個遊戲吧。
溯:(抿嘴微笑)謝謝。(深呼吸)那麼,從原始碼開始吧……
我:其實……不必講得那麼久遠。
溯:哦?
我:我看過《真實》。
溯:哦,“寒蟬”……我早該猜到的……(摸鼻子)抱歉,已經太久了,很多事情變得模糊了……
我:嗯,慢慢來吧。
溯:(笑)你很友善,言談之間很耐心。這點,像你父親。
我:(好奇)真的?
溯:哦?有趣。讓我猜猜……你沒見過你父親幾面,不是嗎?
我:(沮喪)……
溯:(笑)我覺得,你早已應該有了承受這點悲傷的能力,對嗎?
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
溯:那就不要忘記你最初在追尋什麼。容易妥協的人,也許會失去定力。
我:(目光暗淡)……
他一直都那麼從容地笑着,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一般——這麼說也許並不准確。應該是……早已料到了太多的事情。
溯:罷了。既然我們都是有痛苦回憶的人,不如先暫時將往事擱置,做好當下的事情罷。
我:可是……
溯:該你知道的事情,等時機成熟了,自然會為你所知曉。
我:(點頭)……嗯。
溯:你可知道我當年為什麼編寫這個DLC?
我:我記得……你說你是為了挽救當時的人們?
溯:大體上,是這個意思了,但不盡然。事實上,還需要有人單獨來完成它,才能達成救贖。
我:……我?
溯:(笑)好像也沒有別人了。
我:套路我懂……(撓頭)但是……為什麼你不自己預設代碼來做這件事呢?
溯:因為只有你真實存在,而我們只是殘存在共享與你的意識中的精神。
我:……我還沒死?
溯:準確地說,是處在生死的邊緣上。
我:我不明白。
溯:你覺得,精神和肉體,哪一個的毀滅意味着真實的死亡?
我:這……你是在探討唯心與唯物嗎?
溯:(搖頭)並非如此。事實上,這二者是真實共存的;甚至,精神會有一個更加人格化的存在——靈魂。
我:……靈魂?
溯:是的。正如你所看到的,現在的陸地一片荒涼,但那不是全部……不安的靈魂遊盪在其上,令這片陸地無法安息,也就無從救贖那上面沉睡着的人們……
我:(連忙打斷)抱歉,可是這……完全不科學。
溯:(笑)你覺得,科學能夠解釋這個世界?
我:也許現在的科學不能,但它會發展……
溯:在真實面前,這種依照觀察浮於表面的解釋體系,不過是一團垃圾。
我:(倒吸一口涼氣)……那麼,我需要做什麼?
溯:(笑)終於回到正題。你看過《真實》,便知道是“虛無之人”通過仿生神經網絡對人們發起了攻擊。正是因此,他們的精神也被共享;並且,因為使用程度之深,令他們比任何一個別人都容易被解析……這個DLC的意義,就在於還原那些縈繞在他們精神中的意識,解析他們的思維,從而令他們能夠在這間生活館中被擬態。換一個形象一些的說法,便是將他們的靈魂引渡到這裏。
我:為什麼要要引渡他們?
溯:綠葉樹生活館,這裏並不是與世隔絕的……被你引渡的靈魂將擁有在鈦白中為你指引方向的能力,令你能夠順着從正門延伸出去的那條路逐一地去到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當所有的靈魂集齊時,這座城市便會被從噩夢中喚醒,永遠繚繞在上面的荒蕪終將煙消雲散。
我:(懵逼)……
溯: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很難理解。但是,隨着遊戲的進行,你將得到答案,知曉一切。
我將信將疑地點點頭。雖然這聽起來的確很荒謬,但我總覺得,溯源沒有騙我。
一直都表現出疲乏的溯源,他像是終於說盡了一切一般,向後倚在了靠背上。他閉上了雙眼,假寐着休息。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他輕輕地說道,“在開始以前。”
我想了想,應該已不必執拗於他說的我會知道的那些東西。唯一剩下的,便是那個我一直惦記着的問題:“你……知道埃斯歐埃夫·鏗布斯尼部舒符斯基嗎?”
溯源一下子睜開雙眼,忍俊不禁。“坑不死你不舒服……這種滑稽的綽號,誰給他取的?”
我撓了撓頭。“所以,他其實就只是叫‘埃斯歐埃夫’的嗎?”
“嗨……”
“原來,你認識他的嗎?”
“怎麼會不認識,那是綠葉樹生活館的設計師啊……”
他朝窗外望去,又是那凝重的表情。“那個自以為是的人,也算是終於有了些好結果吧……”
“……自以為是的人?”
“埃斯歐埃夫……他執着於追求精巧細微的構思,綠葉樹生活館中的那些獨特的傢具和裝潢就出自他的手,但那些東西最早誕生時並沒有綠葉樹生活館,甚至沒有這種概念……漸漸地,埃斯歐埃夫發現自己的那些構思無人問津。沒有人喜歡瑣碎,平淡,細微的精彩,人們只是追求一種感覺,也便不會留給他任何的市場……這個結果令他感到無措,茫然,甚至痛苦,但同時也是反思……”
“……面對這個現實,他總是會覺得有兩個自己。一個是反抗者,赤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一個遍地是仇恨和苦難的世界;一個是妥協者,晶藍的眸子中充滿了水一樣隨遇而安的傷感和無奈……他於是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邊會有一個乖巧又任性的孩子,他可以毫無約束地朝自己撒嬌,可以毫無顧及地表達出內心的想法;這樣一來,知曉了他們的存在的他就不需要再沉湎於那些難以言表的情緒中,而是作為和他們同等的存在,和他們交流並獲得慰藉……”
“……漸漸地,埃斯歐埃夫終於領會到了這種感覺,並將它設計出來,便成為了現在你所看到的綠葉樹生活館。當他將曾經的那些創造性的想法作為填充物來充實了這裏以後,便成功地營造出了這種足以留住他期待的客人們的感覺……”
我有些吃驚,忙問道:“那豈不就是……”
“噓——”溯源豎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不要問,不要想。閉上雙眼,跟着感覺走。”
“可是……這樣一來,我又算什麼?”
他笑了笑,好像這從來就不是個問題。“你就是你,一個綠葉樹生活館的體驗者。”